第二章拜師(1 / 1)

慶陽長公主 南玥惜 1577 字 1天前

一月之後,挨家挨戶祭灶掃塵,備具肴蔌,以迎新春。在這喜慶的日子裡,皇家出了一樁醜事。據傳那大權在握的慶陽長公主在國子監內掌摑了魯國公嫡次子宋彥。雙鬢已經斑白的魯國公,為替兒子討回公道,在少年天子麵前痛哭流涕。天子憐惜魯國公,當即下旨將長公主逐出國子監。周樂之怒氣衝衝地打道回府。她並不是個喜形於色之人,隻是這宋彥辱罵先皇後,她才出手教訓。國子監中的世家子弟皆明白緣由,卻在阿弟麵前顛倒黑白,而那一母同胞的皇弟竟也聽信外人讒言,著實讓她心寒。入夜了,她一口飯都未曾吃下。房門大敞,她手裡捏著一顆圍棋的黑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紅泥小火爐上氤氳而起的煙霧。采萍急得直搓手。上次長公主這般模樣,還是陛下賜婚之時。這回她也不知曉發生了何事。這些年來,長公主小心籌劃,憂思過度,她都看在眼裡。李崖見采萍猶似熱鍋上的螞蟻,將她扯至身後,低聲勸慰:“你也莫急。殿下聰慧過人,有什麼事不能擺平的?”周樂之似乎聽及李崖的聲音,喊了一聲:“李崖?”“微臣在。”李崖恭敬地走上前來,跪於周樂之腳邊。“國子監之事,聽說了吧?”周樂之手中棋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案麵。她那雙杏眸之中,有燭影搖曳。“略有耳聞……”“長安城中藏龍臥虎,本宮也不是非要去那國子監進學。去將城中最有名的大儒尋來,本宮要親自拜師。”既然阿弟將她逐出國子監,她便沒有回去的道理。魯國公那邊,她更不會去道歉。已經撕破了麵皮,就無須再留有餘地。“是。”李崖應道。鈿轂香車碾過青石板,駿馬的嘶鳴聲傳入學堂之內。在學堂少年們的竊竊私語中,郭鈺側首,向門外看去。彎腰曲背的仆從拉起車簾,一角娟紗金絲落入眼底。郭鈺的心驟然狂跳,不由地捏皺了桌案上的宣紙。珠華翡翠,鈿瓔環佩,奪目的貴氣之下,是一月前辱他清白的那位長公主!他記得她的每一聲低喘,似歎息,又似咒文,當他輾轉反側之時,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回響。他記得她的麵容,看著她耳廓邊的一弧薄粉逐漸侵染了整張玉顏,眸中生出如絲般的媚色。他還記得她的觸碰,指尖微涼,猶如初春的風,在無人之境落下點點春意。他什麼都記得。尤其是他狼狽的退場,像喪家之犬般逃離了長公主府。雲泥之彆。他在她眼中,什麼也不是。周樂之也瞥見了他。她想了片刻,這才記起來這個少年是誰。不過是一顆被她玩弄過的棋子。雖然她注意到了他衣衫上的補丁,但她的目光仍舊未作停留。她向學堂中的夫子劉子夫走去。 劉子夫正欲彎腰叩首,采萍便出手將其扶起。“不必多禮。殿下希望一切照舊,隻是當這學堂中多了一把椅子。”“是,多謝長公主殿下。”劉子夫惶恐道。長安城中勢力盤根錯節,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滅門之禍。學堂之中多的是世家子弟,而長公主與世家勢同水火,但願不要在他學堂之中惹出事端來。長公主坐在第三排正中央,是學堂中最好的位置。周圍少年常常偷覷她,但礙於皇家威嚴,又不敢上前搭話。郭鈺坐在學堂最後。他幼失怙恃,窮困潦倒,本是進不得這學堂。隻是郭鈺曾救過劉子夫獨子,為了不讓稚童被馬車衝撞,郭鈺以身代之,反而折了自己的一隻手。劉子夫感念他的恩德,便讓他拜入自己門下,不收任何束脩。時至今日,已過去十年。郭鈺每回抬首,便能看到那個纖瘦的身影。她的厲聲詰問,她的綿言細語,不停地在他耳畔交織,仿若蘸了鹽水的鞭子,抽得他五臟六腑生疼。數九寒天,外頭落雪紛紛,他的額間不知不覺沁出了汗。劉子夫在學堂內踱步,查看每位學子的功課。經過郭鈺之時,他皺眉道:“你這字,怎麼寫得如此歪斜?”郭鈺一驚,身上熱汗退卻,寒意遍身。他攏起自己的衣袖,低聲道:“學生知錯。”不止是心不在焉,更是……他斂眸,掩下眸中暗色。手是麻的。大雪連下好幾日,他的衣衫無法禦寒,手上早就生出了凍瘡。這些高門弟子不會明白凍瘡為何物,說出去不過是徒增笑柄。儘管他隻想將此事一筆帶過,沒成想還是有人想要揪住此事不放。而這個人,偏偏是他最不願意麵對之人。“字都寫不好,乾脆就彆讀了。說出去叫人笑話。”周樂之隨口道。她乃天潢貴胄,賤民怎配與她成為同門呢?莫說是她,這學堂中的世家子弟皆是這般想的吧。她的話音剛落,魯國公庶子宋煒便搭腔道:“殿下說得極是,字都寫不好的人,還讀什麼書呢!”宋煒雖為庶子,卻自詡是魯國公最聰穎的兒子。他在府內因為嫡庶之彆,總是被兩位嫡親兄長壓上一頭,而在學堂之內,又被郭鈺蓋過一頭,平日裡憋了不少氣。郭鈺麵色一白,攏在袖下的手攥成拳,微微顫抖。為了自證,他不得不將自己的狼狽展現在眾人麵前,哪怕他會得到更大的難堪。他是窮人。或許窮人就不配擁有清高。他抿了抿唇,最終認命般地掀開自己的衣袖,露出一雙紅腫的手。滿堂的世家子弟好奇地打量他的手,發出一聲聲哄笑。他們從未得過,也從未見過凍瘡。每至冬日,他們所待之處必要放上火盆,他們的懷中常揣手爐。任憑外頭滴水成冰,與他們也毫無乾係。學堂裡也擺了火盆,隻是這點溫暖惠及不到坐在最後頭的郭鈺。世家子弟一個個皆穿著千金裘,根本不知曉後頭的陰冷,也無法體諒郭鈺的窘迫。宋煒揉著肚子笑:“原是用豬蹄握筆,難怪寫得這般醜陋!”他今日可算逮到了郭鈺的錯處,定要好好踩上一腳。要知道郭鈺寫得一手絕妙的簪花小楷,平日裡連劉子夫都讚不絕口。劉子夫臉一沉,嗬斥道:“宋煒!你從小錦衣玉食,又怎知民間疾苦!”周樂之回首,見那雙本該骨節分明的手變得青紫腫脹,心底掠過一絲異樣。那雙手,曾美如玉琢,在燈輝之下泛起細膩的玉色。那夜,她撫過他微涼的掌心,與他修長的手指相纏。是她喜愛過的手。可惜了……她不禁開始惋惜,恰好對上了郭鈺的目光。少年淨若琉璃的眸子裡隱隱浮現著怒火。“我出身名門,為何要與賤民一道進學?”宋煒哂笑道。整整十年了,這個窮酸的賤民是時候該滾了。“是啊,夫子讓他在此處進學多年,已是天大的恩惠了。”有人幫腔道。宋煒頷首:“夫子,你報恩不假,但也不該委屈我們。畢竟他對我們也沒恩呐。”眼見學堂裡鬨哄哄的,劉子夫勃然大怒:“宋煒,你住口!君人者,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背之則亡。你不過是世家子弟,一口一個賤民,你是如何讀的聖賢書?”周樂之轉回首。劉子夫這話說的,似乎也在指桑罵槐。她拿起狼毫,自顧自地開始練字。國子監裡多的是勾心鬥角,隻要火不燒到她身上,她並不願多管閒事。“夫子,你怎能這般說我?我如何不愛民?我不過是想求個公平而已。我們世家子弟每年要交五百兩白銀的束脩,為何他就可以不交?既然他可以,我們為何不可以?我們這些交的,又為何要忍受這種不公平呢?”宋煒不依不饒道。他今日必要逼走這眼中釘。宋煒這一席話,點燃了學堂學子的怒火。他們家中皆有權勢,憑什麼要年年上交真金白銀,而一個無權無勢的賤民反到什麼也不必交?劉子夫甩出戒尺,抽上了宋煒的桌麵。束脩本是私下之約,被宋煒給搬到台麵上,不禁讓劉子夫難堪。“你說的是什麼混賬話!郭鈺對吾兒有救命之恩,你是逼我做忘恩負義之人嗎?”宋煒身子一歪,翹起二郎腿,輕笑道:“先生,我可沒這般說!我不過是想討個公平。我們皆交束脩,他也不能破例。先生若是想報恩,便替他將五百兩出了。不過這錢得由我們來保管,等到他學成離開,我們再將錢還給先生,如何?”劉子夫氣得吹胡子瞪眼:“胡鬨!你一個學子,還要先生給你束脩?你再這般無理取鬨,便讓你爹來見我!”一聽劉子夫搬出自己的爹,宋煒麵色驟沉,猛拍了一下桌子,舉起手高聲道:“先生不如聽聽諸位的意見。覺得我這提議公平的舉手!”學堂中的弟子們紛紛舉手,最終隻餘下周樂之,郭鈺和劉子夫。宋煒洋洋得意地盯著劉子夫,麵露挑釁之色。郭鈺的指甲嵌入了自己的手心,銀牙咬得唇間一片猩紅。這一天終於到了。他要被掃地出門了。這可是他唯一能反抗命運之地!他千辛萬苦爭來的進學機會,就因為自己出身寒微,便要生生斷送!絕望與不甘湧上心頭。他看向周樂之,就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隻要長公主殿下的一句話,他便能留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