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叡王被貶(1 / 1)

思慮了一日,陛下的聖旨終於賜下:將皇長子溫良吉削去王爵,貶去封地,沒有傳召,永世不得入京。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但大抵都逃不出一條:此詔一出,便說明大皇子徹底失勢,再無爭儲之力。端敬皇後在大殿前跪了一夜,想替大皇子求情,但溫實駿始終避之不見。徐公公勸了好幾回:“皇後娘娘,叡王殿下……哦不,現在應該稱大皇子了。大皇子此番犯錯,沒牽連到中宮和潁川王已是萬幸,您就聽老奴一句勸,好生回去歇著,不要給陛下添堵啦!”皇後娘娘氣得臉色鐵青,心裡不斷叫囂著“死太監,我不聽我不聽”!回回都沒有好臉,徐公公也懶得熱臉去貼冷屁股,識趣地退回到簷下施展看不見大法。最後還是潁川王給皇後帶了一句話,才將皇後從殿門口給勸回去。潁川王說:“陛下正在氣頭上,娘娘何必此時往刀尖兒上撞,跪在這兒不僅於良吉無益,還可能牽連到商家,娘娘若不好生珍重著替良吉謀劃,良吉回京之事隻怕更加渺茫。”說得在情在理。但堂堂皇後已經跪了一宿,自個兒爬起來又實在很沒麵子,想了想,端敬皇後兩眼一翻,在大殿之外暈死過去。溫良吉走的這天,其他人為了避嫌,竟無一人相送。天色陰沉,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雪。城門口的攤販支起了棚子,紛紛躲到裡頭去了。這樣的天,就連野狗都知道找個屋簷趴著,溫良吉騎馬出來,卻見到城外官道的正中央站著一個人。那人矮矮小小,穿著白底紅梅的鬥篷,在空曠的道路上很是醒目。呂金枝是特地來這裡等他的,她爹中毒昏迷了三日,如今已是氣息微弱,滴水不進。太子滿世界地在幫她尋找名醫,但此毒成分複雜,醫治的希望渺茫。她總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血漿裡的毒是大皇子下的。二人靜靜對視了一眼,溫良吉打馬上前:“想不到唯一來送我的人竟然是你。”其實他錯了,呂嚴中毒多多少少與他脫不了乾係,呂金枝若真想送他,那必定是送他歸西。“我不是來送你,我是來問你討解藥的。”溫良吉變了臉色:“成王敗寇我本無話可說,但你們二人實在是欺人太甚!借呂嚴中毒一事誣陷我,我認!但你們非要逼著我問我拿出他所中之毒的解藥,不覺得可笑嗎?我若想毒害他,何必留什麼解藥!”也是。毒物這種東西本就是為了置人於死地,研製出如此複雜的毒藥又製出解藥,那這人要麼不想害人,要麼就是有病。可她還是不死心:“除了龍袍和毒酒,壽宴上你真的沒有彆的安排?”溫良吉頭一回覺得,與他青梅竹馬的這個人竟是如此不可理喻。前一日走出明光殿,太子攔他,今日出了城門,呂金枝攔他,且都是為了一件他壓根兒拿不出來的東西。 溫良吉忍無可忍,狠狠地舔了舔嘴唇。方想破口大罵,身後的馬車裡忽然響起一個女子尖利的嗓音:“呂金枝!你們究竟還想欺辱我們到幾時?”呂金枝微微偏過身子,朝大皇子的馬屁股後望去。後頭停著一輛馬車,原以為是載行李用的,沒想到裡頭還裝了個人。簾子掀開,一位輕紗蒙麵的女子扶著車壁跳下來,徑直走向這邊。呂金枝定定地看著來人:“原來你還沒走。”飛揚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很快貼在女子的頭頂。溫良吉回頭一瞧,趕緊下馬將她摟著:“舒兒,這麼冷的天,你出來做什麼?”懷裡的人盈盈向他一笑:“不打緊。殿下,我想跟她說幾句話。”溫良吉遠遠地看了呂金枝一眼,有些不放心。他們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他雖知道她的殘暴不過是徒有虛名,但此時呂嚴生死未卜,保不準她會氣急攻心,在身上藏了什麼殺傷性武器。劉舒倒是不怕:“殿下若不放心,可在一旁守著。”溫良吉又看了呂金枝一眼,確認她此時情緒穩定,方脫下身上的大氅給劉舒披上,牽馬走向一邊。經過劉大學士被貶一事,劉舒不僅沒有黯然憔悴,眼神中反倒增添了幾分平靜。她緩緩地走到離呂金枝一尺的地方,平靜的語氣像與一位故友閒談:“我在家中本是庶出,又因鋒芒太盛,不受母親的喜歡。我爹被貶之後,劉家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家中的禍害,將我趕了出來,我無處可去,乾脆就留在了京都。”呂金枝語氣不善:“劉家的今天確實與你脫不開關聯。”劉舒也不生氣,反而慵懶地笑著:“是啊。但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何忽然將我的父親貶去通州?又知不知道,那日在明光殿,陛下對我說了什麼?”呂金枝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搭腔。“那日陛下非但沒有訓斥我,還同意讓我入東宮為太子側妃。”嗬!還以為她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之言,沒想到是想講笑話。呂金枝沒忍住,嗤笑出聲:“那你劉家為何沒因你平步青雲,反被貶黜到了千裡之外的通州?劉舒,我沒工夫陪你在這兒磨嘴皮子。”找不到解藥,她也沒必要再在此浪費時間,呂家還等著她來主持,她爹還在**躺著,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呂金枝抬腳要走。劉舒攔住她:“你不是想知道你爹的毒是誰下的嗎?我現在就告訴你。”呂金枝身形一頓。“是陛下!”說這三個字時,劉舒的語調鏗鏘有力,“你可知陛下為何同意封我為太子側妃?因為呂嚴獨斷專權,行事霸道,你呂金枝更是耳濡目染,不僅膽敢指使手下之人彈劾太子,還縱容江陰巡撫貪汙稅銀來幫太子籠絡人心。這樣一個擅於弄權的太子妃,陛下能容得下你?”說到此,她忽然放慢了語速,“可太子想坐穩儲位,需要呂家的扶持。陛下既想保住太子,又想壓製呂家,便隻有再扶持一位權臣出來。而我劉家家世清白,又對呂家多有不滿,不正是最好的人選?”所以陛下早就開始動手對付呂家了?腦中如同一個炸雷爆開,呂金枝做夢也沒想到,陛下口口聲聲說側妃的冊立與否全憑太子做主,背後竟偷偷使了這等手段。“有了前頭與太子私奔一事,陛下以為劉家定會緊緊抓住這個機會入駐東宮,卻沒料到,我的心早在叡王殿下救下我的那一刻起就儘數放在了他的身上,如今的我,已經不願嫁給太子了。正因為如此,陛下才龍顏大怒,將我爹貶至通州,以示懲戒。”許是在雪中站得太久,呂金枝覺得手腳有些僵硬。劉舒的眼中平靜無波,語調輕緩平和,所說之事全然不似編的。但她還是掙紮著不願相信:“若是陛下下毒,他為何會任由太子將此事嫁禍到大皇子的頭上?陛下雖偏袒太子,但大皇子也是他嫡親的兒子。都說虎毒不食子,陛下又虧欠大皇子良多,怎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失意離京?劉舒,你說的話我半句也不信。”劉舒抖抖身上的雪花:“是當真不信,還是不敢信?”雪還有增大的趨勢,洋洋灑灑,下得更加恣意了。呂金枝覺得手腳冰涼,籠在鬥篷裡的手緊緊捏成了拳。她與劉舒吵架從未輸過,但她今日之言句句砸在她的胸口,砸得她喘不過氣。其實她心裡清楚,隻要說出大皇子剿匪將她救出不過是自導自演的一出戲便可反將一軍,可終還是沒忍心。劉舒說出這些事並非為了揶揄,隻是想幫大皇子釋清嫌疑。她對他用情至深,還因此連累家族,被劉家趕出家門,也是個可憐之人。“你說的事我自會想辦法查證,但現在我忙得很,沒工夫跟你在這裡糾纏。”呂金枝丟下這句,便提著裙子往城門裡趕。這副樣子,對她來說與落荒而逃無異了。過去她爹在時,她總是眼高於頂,覺得這世上沒什麼能夠讓她懼怕。哪怕要做陛下的兒媳,要奪溫氏的江山,隻要背後有呂嚴的支撐,也總能辦成。可此時劉舒告訴她呂嚴中毒是陛下所為,她竟不知該如何與陛下抗衡。還有太子,她就要與太子成婚,但毒害她爹的很可能就是太子的父親。呂金枝的心裡亂得很。跌跌撞撞地趕回呂府,呂金枝做的頭一件事就是鑽進呂嚴的書房。她記得她爹有一張記載暗樁的羊皮,就擱在書桌後的暗格裡。呂嚴說過,想要長久在朝中立足,就要掌控全局。呂家的暗樁遍布朝野,倘若真有人想對他不利,定會留下什麼蛛絲馬跡,想證實陛下是否起了殺心,隻需找到安插在陛下身邊的那一根釘子便是。憑著當時的記憶,呂金枝果然找到了那張舊羊皮。上回抓到薛小將軍,呂嚴就曾拿出這樣東西,當時的她頗有些怨氣,沒有伸手去接,此時鋪陳開來,著實驚訝得不輕。這這這……也忒長了!這張羊皮紙主要分為總綱和分目兩個部分。總綱部分記載了所有暗樁通用的信號,分目則記載的是呂家所有的暗樁名錄。她粗略看了一下,上頭記載的名字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且每一個名字後頭還有其所在的職務以及聯絡的方式。小到地方官員的姬妾,大到皇後身邊的親信,甚至連陛下身邊的徐公公,竟也是她爹放在宮裡的暗樁!呂金枝呆呆地坐了一瞬,忽然有些明白陛下的處境了。賢貞皇後在時,她爹掌控著陛下的媳婦,賢貞皇後殯天,她爹又掌控了陛下的兒子。手都掐上了陛下的脖子,身為一國之君,他能不反擊嗎?劉舒的話雖證明陛下有打壓之心,但想證實是否是陛下下毒,還需求證一次。視線在徐公公那一行停頓了一會兒,呂金枝提筆研磨,寫了張簡短的字條。按照上頭所說,徐公公在宮外的宅子裡安置有一房侍妾,每月初三和十七都是其出宮的日子。尋常聯絡時,都由徐公公將書信埋在屋後的柳樹下,遇上突**況,則讓侍妾以家事為由,命底下的小太監去宮中報信。偷偷將羊皮藏回去,呂金枝便將此事交給了衛川。出事之後,呂家所有的暗衛都已調回了呂府,府上的府兵、各處埋伏的暗衛,將整個呂家守得如同鐵桶。除了替呂嚴診治的梁大夫外,府上所有的丫鬟家丁不可隨意走動。今日的呂嚴還是沒什麼起色,梁大夫開了些解毒的方子,親自煎了藥,又親自服侍他服下。呂金枝進來時,正見到他抱著屋裡的一盆山茶往外走。許是屋裡藥氣濃重,近來又無下人照看,那山茶的枝葉也被熏得蔫蔫的。不過擺弄這些細微的小事並非梁大夫的本分,看著他抱著一盆花往外走,呂金枝還是有些詫異。“梁大夫,您這是……”梁渤也不避諱,將花盆摟在腰間道:“屋裡空氣沉悶,不利於病人修養,老朽想將這盆花帶出去換一盆精神些的進來。”所謂醫者仁心,大抵就是如此。呂金枝頷首:“有勞梁大夫悉心。不知我爹今日可有好轉?”一說起病情,梁大夫即刻皺了眉:“恕老夫醫術不精,至今仍沒有找出解毒之法,不過首輔大人體內的毒素尚屬平穩,一直沒有擴散的趨勢,請小姐切莫情急,再給老夫些時日,隻要解了毒,相信首輔大人定能蘇醒。”呂金枝點點頭,恭敬地退到一邊,目送他出去。此時屋裡僅剩她與呂嚴二人。呂金枝走到火盆邊撥了撥裡頭的炭火,又走到呂嚴床邊的踏板上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劉舒說的話總歸是讓她不安。呂嚴早就提醒過她,陛下遲早會騰出手來對付呂家,她也早有準備,認為自己捋得清。太子是太子,陛下是陛下,可當她將紙條遞給衛川命他調動呂家的暗樁徹查時,心裡還是有些害怕。若陛下不僅僅是單純打壓,而是想置呂家於死地,她著實不知道將來該如何麵對太子。或是,陛下根本就是假意賜婚,目的僅僅是為了麻痹呂家,讓呂家以為有了權力登頂的可乘之機。最壞的設想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有太子參與。喜歡是假的,心疼是假的,絕不對付呂家的誓言也是假的。光是想想,她都覺得窒息。呂金枝伏在床沿,看著**的呂嚴道:“爹啊,從前你總覺得我是個闖禍精,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放心。現在倒好,你睡得死死的,叫也叫不醒!我說呂老狐狸,呂家這麼重的擔子,您就這麼放心地交給你閨女?”呂嚴的眼瞼輕輕地閉著,除了臉色蒼白了點,其他的好似與常人無異。有那麼一瞬,呂金枝都覺得他是不是在做戲,連她也騙的大戲。可大皇子的事已經塵埃落定,今日也黯然失意地離了京,他卻還是不醒來主持大局。呂金枝將手伸進被子,鬼使神差地在他腋下撓了撓。她爹沒有反應。又撓了撓。還是沒有反應。呂金枝歎一口氣:“那你就再睡一會兒吧,我也睡一會兒。”這三日她忙裡忙外,既要主持家務,又要尋找解藥,著實是累得很。這句話說完,果然就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睡,她做了個夢。夢裡茶溫香暖,屋子裡的炭火燒得很旺。呂嚴仍舊病著,她也如此刻一般,趴在呂嚴的床前打瞌睡。忽然外頭的房門被風吹開,如鵝毛大小的雪花灌進來。她覺得有些冷,便本能地將身子縮了縮。可刺骨的寒風順著大開的房門呼呼地刮著,凍得她一個激靈。方想起身去外間關門,一件白狐裘忽然當頭罩下,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呂金枝模模糊糊地抬頭,隻見她爹不知何時竟蘇醒過來,坐在床頭半嗔半寵地道:“這麼冷的天,偏要睡在這裡。”一股狂喜直衝腦門,呂金枝一激動,額頭重重磕上了紅木製的床沿,醒了。她齜牙咧嘴地揉了揉額頭,手上一抬,肩上的白狐裘應聲而落。呂金枝的心猛然一跳,緊接著就聽見太子的聲音:“磕到哪兒了?快給我看看。”她茫然地朝**一望,她爹果然還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呂金枝一邊撐著床沿站起來,一邊道:“沒事,不過是做了個夢。”太子趕緊來扶,拉扯半天,她又幽幽地坐回去了:“腳麻了。”太子有些想笑:“房裡特地置了躺椅,你偏生要睡在這兒。”呂金枝匆忙給自己揉腿:“你彆管我,先讓我坐會兒。”溫良景乾脆在她麵前蹲下來,也跟著她一起揉腿肚子,左腿揉完揉右腿,右腿揉完揉膝蓋。呂金枝停下手裡的動作,呆呆地看著她的未婚夫。他的手指嫩白纖細,骨節分明,俊美的臉頰之上,睫毛很長,認真起來潭眸鷹目的,真是好看。她正看得出神,溫良景抬起頭來:“怎麼了?”“沒……沒什麼。”呂金枝拍拍屁股爬起來,拉著他走向外間。方才昏沉沉地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此時往窗外一望,竟然天都擦黑了。呂金枝摸著火折子將屋裡的煤油燈一一點上,“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什麼事?”太子跟在她後頭:“也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你,順便看看你爹的毒解得如何了。”呂金枝歎氣:“你方才也瞧見了,我爹這甩手掌櫃當得很是愜意。”溫良景本是聽說她今早在城門口攔下了大皇子,想問上幾句當時的情形,但她眼裡的失落都快溢出來了,怕是談得不妥,也沒忍心再問。強打起精神,溫良景道,“孤今日聽說蜀地有一個毒師極擅解毒製毒之術,已經派人去尋了,隻是此人常年雲遊,要請到京都恐怕還需些時日,你且再耐心等一等,說不定等他一來,你爹的毒便有了破解之法。”呂金枝點點頭,悶頭悶腦地繼續點門口的那一盞,臉上還是沒有喜色。梁大夫也叫她等一等,太子仍叫她等一等,其實就是暫時還沒有法子。劉舒的話在她心裡有個疙瘩,下毒之人尚在調查,此時的呂金枝很想問一問太子,陛下究竟有沒有向他透露過要打壓呂家,或者……那日壽宴上,他說她爹是血漿中毒,是不是早已知道些什麼。望著明滅的燭火站了一會兒,她剛要開口,還沒來得及問,門外的府兵忽然大叫一聲:“什麼人?”話音剛落,房門便被人大力撞開,緊接著,屋裡便落進一個滿臉是血的黑影。太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靠近門口的呂金枝,緊緊護在懷裡:“金枝小心!”呂金枝歪著脖子往地上一看,頓時大驚:“衛川?”衛川趴在地上,被血染過的臉龐之上有些狼狽,見到主人,又微微泛起個笑容,艱難地撐著地麵抬起頭來:“事出緊急,屬下進來之前未曾吱聲,主人不要生氣……”“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個!”呂金枝從太子懷裡掙脫出來,試圖將他扶起,手指觸到衛川的衣裳,卻覺得濕淋淋的。抽回手一看,上頭儘是猩紅的血汙。而他的衣裳也被刀劍割得破破爛爛,不知傷勢如何,也不知傷到了幾處。門口的府兵見黑衣人竟是呂金枝的護衛,也忙上來攙扶。幾個人合力將他扶到裡屋的躺椅上,又匆匆忙忙跑去外頭請梁大夫。衛川功夫極好,能將他傷成這樣,要麼是對方武功絕世,要麼是對方人多勢眾。想到先前吩咐衛川去辦的事,呂金枝驚惶道:“發生什麼事了?”衛川卻不答話,一邊艱難地捂著胸口喘氣,一邊望向太子。呂金枝順著他的目光往身後一望,瞬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此時此刻,總不能將太子轟出去。對著他滿身的傷口茫然了一瞬,她用力按住他身上流血最多的那一處,道:“但說無妨。”衛川這才斷斷續續地道:“屬下去了主人所說的宅子,見到了那位徐夫人,但就在……就在徐公公出宮見我時,宅子周圍忽然衝出一隊人馬……屬下中了埋伏……那些人是,是禁衛軍。”聽到禁衛軍三個字,溫良景一愣:“金枝,你們做了什麼?怎麼會招惹上父皇的禁衛軍?”做了什麼?她不過是想查出真正下毒之人罷了。呂金枝無暇答他:“那徐公公可有說出什麼?你逃走之後他如何了?”衛川本就是撐著一口氣逃回來報信,此時躺在這裡,已經力氣用儘,呂金枝問出這句時,他眼神渙散,口齒不清:“徐……被抓走,他們……他們追,追上來了……主……”話沒說完,便昏死過去。“衛川?”呂金枝聽得不明不白,又輕輕地喊了幾聲。人未叫醒,門房忽然火急火燎地跑進來稟報:“小姐,外頭忽然來了一隊禁衛軍,說要捉拿要犯!”呂金枝頓時怒上心頭:“我堂堂呂府,豈能由他們想闖就闖?叫他們等著!”太子聽到此處,知道事態緊急,怕門房攔不住,朝呂金枝道:“孤去看看。”你去便你去,正好看看你的父皇是什麼人!溫實駿前一刻才對呂嚴下了毒,此刻又將衛川傷得這樣,呂金枝實難不遷怒於溫良景。她在心裡賭氣,甚至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隻將一雙眼珠直愣愣地盯在浸滿血汙的手背上。身側太子的腳步頓了頓,也沒再說什麼,緊跟著就朝正門的方向去了。不多時,梁渤提著藥箱趕過來。呂金枝趕忙讓到一邊,布滿血漬的手卻顫抖個不停。身邊兩個最親近的人接連倒下,她心裡害怕得緊。尤其對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陛下,是太子的父親。撐著桌麵定了定神,外頭的吵嚷聲讓她忽然清醒。天色黑下來,呂府的四處都點上了燈籠。然,再多的燈籠,也不及院牆外的火把來得灼目。那是禁衛軍的火把,追捕衛川的隊伍已將呂府團團圍住。呂金枝走到屋外,吩咐府兵將此處嚴防死守,又讓婢女打了盆水進來。待手上的血汙洗得一乾二淨,她整了整衣衫去了正門。禁衛軍的頭領裴歧已經帶人衝到了門口的照壁下,太子攔在裡頭,那頭領便跪在地上說著什麼。離得近了,呂金枝才聽清,那頭領說的是:“末將親眼見到犯人翻進了呂府,擔心太子與太子妃的安危,這才冒死闖入。”呂金枝漸漸放慢了腳步,有些茫然地道:“犯人?什麼犯人?”裴歧抬眼稍稍一瞧,立馬垂頭道:“徐公公不守宮規,窺視陛下,又私自與宮外之人通傳消息,陛下特命末將前來捉拿。”宮裡確實有這些規矩。不可窺視陛下日常,不可記錄陛下喜好,更不可將宮中之事道與外人。溫實駿找的這些罪狀倒是沒有破綻。呂金枝難得溫柔地迎上去,臉上甚至還帶了一絲笑意:“我爹正在病中,你們硬闖進來,可有陛下的手諭?”裴歧恭恭敬敬:“事出緊急,在下還未來得及請旨搜查。不過,末將在牆外發現了犯人的血跡……”“好大的膽子!”呂金枝忽然發難,一腳踹上他的肩頭,“既沒有陛下的旨意,我堂堂首輔之府豈能容你說搜就搜?”這一腳踹得狠,裴歧撐著地麵悶哼一聲,又很快調整姿勢端正了身體:“在下隻是奉命行事,請太子妃不要為難。”話到此處,便是要僵持下去了。呂金枝看向太子,口中的話卻是對裴歧說的:“裴將軍,並非我呂金枝有意為難。於情,我爹尚在修養,實在不宜大動乾戈;於理,你口中所說的血跡不過是我呂家為了祭神殺的一隻雞。僅憑一點血跡你就斷定我呂家窩藏了罪犯,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裴歧皺眉:“那血跡從牆外蔓延到牆內……”太子打斷他道:“裴將軍,當時孤也在場,孤可以為呂家作證。牆外的血是……”他想了想,“廚子技藝不精,沒能將那雞一刀斃命,讓雞越牆而走了。”“殿下,您這……”您這謊話編得也太假了吧?溫良景也知道這個說辭太過荒謬,但古有指鹿為馬,今日為何不能有公雞跳牆?古往今來,位高權重者說的話不論有多麼荒誕,它就是真理。“好了。”溫良景不耐煩道,“陛下若問起,你隻需如實回答便是,孤自會幫你辯解。”裴歧默了一會兒,隻好回道:“是。”見到頭領爬起來後退,後頭的禁衛軍也跟著一個個退出了府。到了大門口的石獅子處,裴歧大手一揮,圍在呂府周圍的禁衛軍即刻步履整齊地行動起來。不消一會兒,外頭的火光便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消失殆儘。門房驚魂未定地抹了把汗,趕緊提著燈籠去關門。初冬的第一場雪悄悄下了整日,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溫良景盯著地上橫七豎八的腳印愣了會兒神,回首拉住呂金枝的臂彎道:“此時總該告訴我發生何事了吧?”呂金枝尚在激憤,用力甩開他道:“你看不出來嗎?陛下不僅下毒害了我爹,還要捉拿衛川前去問罪!”雖已猜到一點,但下毒之事還是叫溫良景意外。他蹙眉:“此事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父皇從未向我透露過這些?”“誤會?”呂金枝冷笑一聲,“若是誤會,陛下為何會派禁衛軍阻止衛川調查我爹中毒之事?若是誤會,他們怎敢明目張膽地闖進呂家搜查?陛下毒害我爹,還要捉拿我身邊的護衛,你看不出來嗎?他是要致呂家於死地!”“不對,父皇即便想削弱呂家,也斷不會使這種手段。”事實擺在眼前,他卻仍是不信。從前呂金枝素來覺得太子單純,此時看來,竟分不清他到底是愚蠢還是自欺欺人。她心痛地退後一步:“你可知劉家為何被貶?因為陛下曾命劉舒嫁入東宮為側妃,意圖牽製呂家,劉舒卻因鐘情大皇子沒有答應。你又以為,你為何能如此輕鬆地扳倒叡王?因為陛下根本就是有意嫁禍!他連親生兒子都能蓄意誣陷,何況是一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呂家?”溫良景想上前抓住她,伸出手,卻撲了個空:“此事孤會入宮調查,在此之前,你先不要妄自揣測好不好?父皇若當真要對呂家出手,定不會連我也蒙在鼓裡。金枝,你……”你不要生氣。呂金枝的目光越來越冷,溫良景動動嘴唇,沒再說下去。收回手,他道:“孤即刻就去,你在府裡等我的消息。”他說話的語氣小心翼翼,呂金枝有點不忍心。但她又能說什麼?是溫語軟言叫他雪夜慢行?還是如壽宴那一夜,滿心算計地在他麵前哭哭啼啼?抑或是,請他到陛下麵前求情,讓陛下高抬龍爪放過呂家?這些壓根兒不是她的性情。呂金枝轉身回了屋,她還有許多事要想,許多事要做。陛下既已通過徐公公引誘衛川,便說明他已發現身邊的細作,今日沒抓到衛川,他必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呂府還會有下一場風波。為免呂家的探子一一暴露,近來都不宜再讓他們動作了。敵不動,我不動。陛下抓不到呂家的錯處,便始終拿呂家無可奈何。衛川的傷口雖多,卻處處避開要害,休養幾日補補身子便可痊愈。呂金枝去看他時,傷口已經包紮完畢。就著昏暗的燈火,裹得如粽子一般的衛川幽幽醒轉,見到床前的呂金枝,即刻淚流滿麵:“屬下能得主人照看一回,死也甘願了!”被呂金枝射過去一記白眼:“下雪天穿個黑衣,你是不是智商有問題?”問完又覺得簡直是多此一舉,他就是智商有問題。衛川顯然沒聽出這是一個陳述句,揮揮纏成柱子粗的手臂,頗有些委屈地答道:“暗衛營第一條規矩,辦事需著夜行衣,不可露出真容……是,是老爺定下的。”“……”呂金枝極想戳著他的腦門告訴他要懂得靈活變通,見到他渾身是傷,終還是忍住了。默了默,她岔開話題道,“那你說說,當時什麼情形。”衛川望著房頂回想了一會兒:“具體的情況屬下也不清楚,屬下隻知道,徐公公剛一露麵,禁衛軍就衝出來將我們團團圍住,像是……像是跟蹤徐公公摸過來的一般。”“那徐公公和徐夫人如何了?”“被……被捉了……”呂金枝微微歎了口氣。衛川有些愧疚:“是屬下無能……”其實他誤解了,呂金枝絲毫沒有責怪之意。陛下能派人跟蹤徐公公,在徐宅設下天羅地網,便說明是徐公公那邊露出了破綻,此事與衛川無關。之所以歎氣,不過是覺得可惜了她爹設下的一顆好棋。呂金枝替他將被子拉上去一些,寬慰道:“你不必自責,今日能活著回來就是對我最好的報效。”畢竟呂府的一切她都知之甚少,如今又家運不濟,內憂外患,眼下唯一能相信之人就唯有衛川了。在呂嚴醒來之前,她不求能力戰外敵,隻求能守住這得之不易的方寸之土,令著緊之人安穩無虞,足矣。隻是,到手的鴨子飛了,陛下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就看他敢不敢給呂家扣上一個窩藏欽犯的罪名了。第二日,宮中果然有聖旨傳來。不過不是為呂家擬定了什麼罪名,而是召她入宮。呂金枝狼狽了這幾日,臉色不大好,入宮前特地著了妝麵,又換了身明豔的衣裳,這才隨著接引的車輦進入了北辰皇宮。入宮時正趕上下早朝。呂府接連出事,難免引得官員猜測紛紛。今日見到正主,自是又引發了不小的議論。好事者多揣測呂家氣數將儘,恨不能儘早與呂家劃清界限,略微有點良知的還是小心上前,關心了一番呂嚴的身體。呂金枝覺得不能給家裡丟臉,不論是奚落還是同情,全都照單全收。待她在眾人麵前做足了氣勢,方昂頭挺胸地進了殿。此時的正殿之中僅有溫實駿一人,鞋底踏在空曠的大殿上甚至傳出空靈的回音。樂豐皇帝坐在赤金耀目的龍椅之上,居高臨下:“呂家數代忠良,近日卻蒙此大難,朕甚感痛心。呂愛卿不僅是我大齊的中流砥柱,亦是朕未來的親家,他這一倒,朝野上下是流言紛紛,朕於情於理都當關切。呂愛卿已經昏睡了五日,今日可有起色?”呂金枝一改往日的張揚,誠惶誠恐:“勞陛下記掛,家父仍在昏迷,尚無起色。”樂豐皇帝的臉上略微惋惜了一瞬。“太醫院院使前日入府診治,診斷此毒乃多種毒物混合之物,實難下藥。朕日思夜想,倒是覺得對此毒有些印象。”呂金枝身姿一僵。此毒成分複雜,卻不致死,她曾猜測,下毒之人多半不想殺人,而是有所圖謀。此時以陛下前頭所說的冗長鋪墊來看,他確是想以解藥要挾無疑了。果然,下一刻,陛下便摸著龍椅的扶手笑得慈眉善目:“或許,朕有法子讓呂愛卿蘇醒過來。”呂金枝跪拜道:“請陛下明示。”“首輔入朝數十載,門客三千,聽聞豢養的護衛也是個個身手不凡,呂愛卿還給他們取了個名號,叫……”他略微回想了一瞬,“叫暗衛?對,就是暗衛,專門用來整治朝中大小事務的疑難雜症。除此之外,聽聞呂愛卿在朝野之中的人脈甚廣,收集線報的本事就連朕的禁衛軍也不及。你爹經營半生,投下心血無數,定不願見到這一切落入他人之手。朕的意思,不若以此事相激,說不準呂愛卿心痛之下,便自然醒轉了。”偌大的正殿之上空空****,主位上那人的嗓音不高不低。若不是此刻跪在地上,她幾乎覺得像是與一位長者在閒話家常。彎彎繞繞了這許多廢話,呂金枝從其中提煉出一句中心思想:交出暗衛營和暗樁名單,你爹便可蘇醒過來。此時此刻,若再說陛下與她爹的毒無關,怕是連三歲小童也不信了。時至寒冬,大理石鋪就的地板冰涼徹骨。呂金枝孤零零地伏在地上,卻再也不敢像半年前一般以地麵太涼為由怨怪陛下讓她久跪不起。呂嚴的性命在他的手上,交出名單和暗衛營或可救其性命,但呂家若沒了這些倚仗,日後的處境怕是更加艱難。若不交,陛下必當步步緊逼。呂金枝抬頭道:“倘若此法真能助家父醒轉,臣女願意一試。”看見她應承下來,樂豐皇帝的臉上總算有了喜色,緩緩從龍椅上走下來,又親自將她扶起:“金枝深明大義,又一片孝心,果然是朕的好兒媳。”呂金枝退後一步,垂頭:“隻是,過往家中之事皆是由爹爹全權做主,要找到陛下所提之事的名單恐怕還需回家搜尋一番……”溫實駿笑得和煦:“那是自然,自然。不過,呂愛卿身為當朝首輔,他這一倒,朝中政務已積壓多日,朕希望你能儘快辦好此事,以令他儘快還朝。此外,你與太子的大婚將近,呂愛卿若能儘早醒來,也可見證愛女出嫁之喜。”“是。”退出大殿,呂金枝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也不知是激憤還是惶恐,她覺得眼眶酸脹,心痛難抑。時至今日她才明白,過往的囂張跋扈都不過是仗著她爹罷了,她爹一倒,她便隻是一隻任人擺弄的可憐蟲。難怪呂家一心想要弄權奪位,原來隻有得到了皇權,才可決定他人的生死。呂金枝扶著殿門口的廊柱站穩,頭一回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北辰皇宮。這宮殿宏偉肅穆,高牆琉璃瓦,梁上的彩龍雙目如炬,張開的五爪殺氣騰騰,仿佛在告誡她,至高無上的皇權之下,所有人都不過是螻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