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來知曉青蘿護主心切,卻不曾想青蘿顛倒事非的本事也是日益見長,索性就趴在座椅上緩緩地轉過身子來,這才發現包裹手指的紗帛已隱隱地泛著紅。“杵著做什麼?還不快讓碧痕取了醫箱來!”金滄月也順著我的視線瞅見了我指尖的傷,頓時冷了冷了臉,伸手便撂了盤子。青蘿打翻了參湯,大呼小叫著衝出去,嚷叫得前庭後院都知曉我又受傷了時,金滄月已然一把扯掉纏在我手指上的綢紗,蹙著眉看著傷口,那樣近的距離,我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他眼底的墨黑色澤,和眸光中,隱隱與瑾帝相似的擔憂之意。“你擔心我?”我傻乎乎地問了一句。“不是擔心你,而是擔心你的傷好得太快,一來公孫府的那位風流公子怪罪,二來北穆公主所要的東西,沒人屈尊給繡了去,”金滄月抬眼睨了我一眼,瞬間變得冰涼的眼眸,如整盆涼水徹頭徹尾地潑了下來。我咬牙不語,由著他換藥、包裹傷口,卻不料在碧痕提著醫藥匣子離去後,他幽幽地說了句,“昨夜裡有人誤闖了內廷,守宮的侍衛認出了是公孫府上的公子,隻不過換了府上侍從的衣裳,夜深露重,鬼鬼祟祟的,這會子也不知曉侍衛處報上去了沒有?”“若不是哥哥,恐怕我早就在那湖裡淹死了,你不謝他也就罷了,你還要侍衛們抓他?”我聞言一怔,將受傷的手從他手中掙脫開來,揮舞著手臂,氣呼呼地朝金滄月嚷著,此時的我已然忘記了他太子殿的貴胄身份。往日裡在府上偶有與金滄月見麵,不過是依著規矩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便礙於他冷冰冰的麵孔遠遠地回避了去,不巧方進宮兩日,便數次折損於他的手下,且自身傷亡甚是慘重,於是積攢了兩日的怨氣終如火山爆發之勢一瀉而不可收拾,連帶著膽子也比平素日大了些。“我就知道讓我進宮沒好事情,我昨天可聽得清清楚楚,那北穆的君主是來送公主嫁予你的,本郡主十五歲生辰尚未過,不及行及笄禮,便被你們一紙聖旨宣進宮裡,關在這裡,還莫名其妙地頂著個太子妃的名頭,被一大群人看得緊緊的,其實就是替你擋桃花的!”我氣得咬著牙、毫無形象地叉著腰,用殘破的手指指著金滄月,一副在府裡教訓小貓小狗的模樣。“擋桃花”一詞,我自信我用得再恰當不過。前些日子天氣頗好,太陽光不厚不薄,西北風吹得不冷不熱的時候,我曾扮作書童的模樣與公孫度外出遊湖,堪堪跳上畫舫的時候,卻不巧被國師大人家的大小姐孟麗娘給生生攔了去路,強行要上得畫舫來作陪,說是要與公孫度一同吟詩作畫、把酒臨風,甚至於銀兩她來付。若不是公孫度一把將我摟在了懷裡,當著她的麵輕輕脆脆地親在了我的臉上,而將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小姐活活給羞辱走,我尚不知自己已然被公孫度利用了一回,替他擋了回“桃花”。 我百思不得其解。於是當杜衡替我詳詳細細地解釋了一番,為什麼公孫度親著自己的親妹妹,而將其他的女子給驚嚇得花容失色時,被公孫度不小心聽見了,一伸手便將在船頭笑得前合後仰的杜衡給推下了畫舫去,累得平時壯如牛的杜衡在湖裡撲騰了個半晌,喝了一肚子的水,方拉著槳爬了上來,幾乎生生折騰掉大半條命去。我一口氣說完,便叉著腰,理直氣壯地瞪著金滄月,我原以為他會儀仗著太子的身份怒斥我的一派胡言,卻不料他也隻是淡然笑了笑,緩緩起了身,將手上的藥膏紗帛準確無誤地扔進了醫箱裡,“公孫度說得對,這個太子妃糊塗的時候甚是糊塗,可偶爾清醒起來,也是極聰明的。”“你!”我亦直起身子來,即便高高的抬著下頜,可奈何個子矮小,氣勢上依舊差了一大截。“北穆君主此次前來,醉翁之意原不在酒,”金滄月的聲音低了低,“他居心叵測,這一回,怕是要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怔了怔,他的話我不大懂。“作為太子妃,也該記得通往太子東宮棲梧殿的路怎麼走吧?太子妃,請?”金滄月許是見我一頭的霧水,微微地歎息一回,終於將話題轉到了正道上。“不去,”我扭過頭,冷哼一聲。“忘了告訴你了,昨夜裡公孫度闖的是本殿的棲梧殿,本殿見是熟人,自然將人從護衛們手中救了出來,眼下啊,正藏著避風頭呢,”金滄月繼續遊說著我。我依舊彆著頭,公孫度的能耐我還是知曉幾分的,既然能進得宮來,自然也出得去,犯不著我操這份閒心。“唉,那小廚房裡一大早新做的烤鵝就隻有便宜公孫度了,這小子怎麼回回運氣都這麼好?”金滄月長歎息了一聲,抬腿便往外走去。一聽到烤鵝,我便將所有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匆匆帶了碧痕,不足一柱香的功夫,我便很沒骨氣地跟著金滄月去了棲梧殿。棲梧殿較之棲霞殿要更大一些,回廊花圃甚是齊整,可卻比不得我的棲霞殿富麗奢華,繞過花徑進得後殿,一推開門便看見窗下擺著個繡床,繡床前坐著連翹,而連翹的身後,正站著公孫度。彼時陽光輕盈,淡金色的光暈就極其均勻地撲灑在他們的身上,連翹微低著頭,纖細的手腕正上下飛揚著,一截粉白的脖頸就生生曬在那陽光下,白得耀眼,白得刺目;而公孫度依舊穿著昨日那套衣衫,正彎著腰,執了筆在畫著什麼,陽光落在他的半邊側麵上,幾縷發梢就遮擋著他的臉。我停了下來,我突然好生羨慕,準確地就是羨慕連翹,我甚至也想坐在那繡床前,將公孫度畫在絹上的畫,用七彩的絲線繡在畫布之上,我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可是眼前的場景,卻生生地讓我嫉妒。我想我定是嫉妒得吸溜了下鼻子,於是那輕輕的聲音便生生驚擾了窗下的兩個人,而我就傻傻地站在門廳處,看著他們,耳畔卻是瞬間響起昨日裡那白胡子穆皇的一番讚美之辭來,不由得臉又紅了紅。公孫度抬眼瞅見了我,眉眼彎彎地笑了笑,已是扔了手中的畫筆迎了上來,俯身看著我紅通通的臉,笑道,“昨夜睡得可好?來讓哥哥看看,這小臉紅撲撲的,睡夢裡有沒有啃指甲呀?”“太子妃安好,婢子沒能時刻隨身伺候,請太子妃恕罪,”連翹已在金滄月的眼神中起了身,向我行禮後,便在金滄月的又一個眼神後步出了殿門。“苦肉計?這計謀太爛,殿下怎地會想出如此的餿主意?”公孫度已然拉起了我受傷的手,舉到金滄月的眼前。“那公主極其刁蠻,且生性多疑,度兄若有好的法子,這幾日不妨與她過上幾招,父皇昨日挽留穆皇多住幾日,順便差本殿去北塢郡瞧瞧,這陪北穆公主賞大好風景的差事,本殿便讓賢給了你,如何?本殿待你不薄吧,日日有美人相伴,夜夜笙歌不斷,”金滄月挑了挑眉,徑自在一側打量著公孫度的畫作。“聖上是擔心穆皇此次前來,不隻是朝賀那般簡單?”公孫度也隨之挑了挑眉。“穆皇的心思,父皇尚且猜不準,不過是以防萬一,若他們趁機舉兵來犯,裡應外合,豈不是要白白誤了國,”金滄月一回頭便見到我的手依舊被公孫度緊緊握了手在掌心裡,瞟了公孫度一眼,輕笑一聲,“度兄還真是愛妹心切啊!來人,傳膳!”膳食擺上來時,隻有我一人坐在席上大吃著,公孫度依舊在一大片的紅梅之上畫著兩隻喜鵲,而金滄月也在裡間的屋子裡,趴在一大副的地圖上勾畫著什麼。我吃飽了,瞧著靜悄悄的屋子,和一眾低眉順眼的宮婢內侍甚是無趣,舉著油汪汪的一雙手,本想趁機塗抹在公孫度身上來著,可一瞧見他依舊穿著昨日裡偷偷混進宮裡來時穿著的粗布袍子,頓時便沒有興趣,自取帕子淨了手,便躡手躡腳地向公孫度身後靠攏了去。本想嚇一嚇公孫度,不料尚不及出聲,便被他一個轉身,持了手中的畫筆便點在了我的額上,極其冰涼的一滴墨,便順著我的鼻梁滑溜溜地淌了下來。我怔在原動沒動,那滴墨便順著我的鼻尖,“啪”的一聲滴落到了我的鞋尖上,我尚不及低頭瞧去,便聽到身後傳來金滄月的淺笑聲,“本殿算是知道了什麼叫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我的眼淚便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入得宮來,時常被太子奚落一番也就罷了,好歹他是太子,都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本太子妃氣量大,胸懷寬廣不與他計較,可偏巧連一向站在我一側的公孫度也幫著他來奚落我,讓我日日難堪,時時難堪、事事難堪!我撇了撇嘴,極其委屈和絕望地看著公孫度,眼底瞬間漫上一層水霧。“公孫度,她可是本殿的太子妃,豈是你可隨意戲弄的,”金滄月許是被我無聲的眼淚給嚇住了,貌似很嚴厲地嗬斥了公孫度一聲。“這副《喜上梅梢》我可是迫於你的**威畫了整整一宿,這才初初將要收筆,倘若讓她的油爪子一把給毀了去,我公孫度可不畫第二副,縱然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本公子也不畫!”公孫度已然端起了整個畫板,遠遠地擱在了繡床邊上,生怕我如往常般地撲上去,將他的畫紙毀得乾乾淨淨。可我就那麼杵在原地,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公孫度放好了畫,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然後仿佛變戲法般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彩色的小泥人,討好般地遞到我的麵前,一手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哥哥給你賠不是,若不是昨日想著要進宮來看看你,哥哥也不至於偏偏要翻牆躲到這棲梧殿來,也不至於被人抓到,關在這小屋子裡,徹夜不休地畫這副畫,便也不至於和你開了個大大的玩笑。楚楚如此蘭心惠質,定能辨認得清楚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不是?”我眨了眨眼睛,抬袖拿衣袖抹了把臉,趁機一伸手便奪下了那小泥人緊緊摟在懷裡,瞥了眼一側的暗自搖頭,偷笑不語的金滄月,頓覺得那一句“蘭心惠質”,依舊甚為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