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裡,公孫度正指手劃腳地指揮著一眾的宮婢侍從擺放著瓜果碟蔬,不大的餐桌上,擺著我最愛吃的燒鵝,蒸魚、烤羊腿、燴八仙、紫汪汪的葡萄……“公孫公子,太子妃手上有傷,太子殿下交待過了,要忌葷腥,忌生冷,”碧痕一路跟了來,見到桌子上的菜式,小心翼翼地上前勸道。“太子殿下那裡有本公子呢,你們下去吧,”公孫度也不惱,揮了揮手臂,再轉過身來瞧了碧痕一眼,淡然一笑,一欠身一伸手便輕輕地捏住碧痕的下頜,略抬高了些,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番,笑得極其邪魅,“你叫碧痕?嗯,這碧色的衣裳倒挺配這名兒的,還有這雙眉毛也生得不錯,如細柳輕拂,本公子瞧著甚是喜歡。”碧痕的臉色紅了紅,後退了兩步掙脫開公孫度的鉗製,急急地退了出去。“哥哥在外麵欺負不認得的女子也就罷了,連我宮裡的婢子也敢動手動腳了,當心我回頭告訴爹去,讓他罰你抄十卷經書,整整一個月不許出府上的大門!”我顧不上瞪公孫度,早已撲到了桌子上,不顧儀禮地扯著一隻羊腿便大嚼著。“我這可都是是跟滄月那小子學來的,叫人生氣了還不得不感恩,感恩著又不敢過於親近,還得畢恭畢敬地遠瞧著,還非得生出一片惴惴不安的心思來,”公孫度在椅子上坐了,撐著胳膊支著腦袋看著我,“嘖嘖,這哪裡像是我堂堂侯爺府裡出來的大家閨秀,整個一匹小惡狼,瞧這吃相,怕是比睡相更能嚇跑了金滄月去。”我全然不顧公孫度的冷言冷語,瞟了他一眼,見他並不與我爭搶,於是捊起了衣袖,雙手不停地填飽著我的肚子,可奈何一晚上被金滄月和那穆九鳳折騰得夠嗆,勞心勞神,累得半隻燒鵝腿不曾啃完,便困乏得很,趴在桌子抓著一隻翅膀繼續歪著頭啃著,嚼著嚼著卻是神思漸漸模糊了去。半睡半醒間,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低低地響起,“若是我,定不會使出這損人的苦肉計來……手還疼麼?都說十指連心,可你的手指連的卻是我的心……若有一天我能一輩子守著你,楚楚,我公孫度定不叫任何人欺負了你去……”我素來是吃飽了便能一覺睡到日上竿頭,雷打不動,更何況昨日一整天確實是累得精疲力儘,於是當我第二日幽幽地睡醒來,尚來不及辨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窗外是幾何時,便聽到床幔外已隱隱傳來數個不同的聲音。“孤就說是你們服伺不周,太子妃如此昏迷不醒,若不是孤路過這裡順道來看看,你們還打算隱瞞孤到什麼時候?你們禦醫是做什麼吃的?孤養著你們有何處!太子妃昨夜裡落了水,是否受了驚嚇?是否沾染了夜裡水中的寒氣?你們統統都瞧不出來麼?” 我半撐著坐起,待神思漸漸恢複清醒,明白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便也思量清楚了這個帶著怒氣和憂心忡忡的聲音來自於瑾帝,與昨日聽聞我手指劃傷一樣,言語間甚是擔憂,我歪著頭想了想,也沒能想出這究竟是何緣由,索性不再費心費神地去想。“父皇,都是兒臣的錯,昨夜裡本當親自護送了太子妃回殿,父皇請息怒,彆傷了自己身子,”這個聲音是金滄月的,聲音很低,儼然一片惶恐之意,可是落入我的耳裡,卻甚是倍感欣慰。太子殿下啊太子殿,沒有任何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太子殿,原來也有害怕的時候。我捂了嘴,在被褥裡偷偷地樂。“回聖上,老臣把過太子妃的脈相,太子妃脈相正常,也許,或許是因為昨日舟車勞頓,太過於勞累,以致於睡得沉了些,”這個聲音不太熟悉,隱隱有著幾分蒼老。“你們都給孤跪到殿外去,太子妃何時醒來,你們再何時起來!孤瞅著你們便心煩!”“諾!”幾個聲音帶著戰戰兢兢、卻是整齊劃一。我緊緊抓著手邊的被角,思量著是乖乖地爬起來還是繼續合上眼裝睡下去,可奈何裝睡也是個技術活,要紋絲不動地躺著,還在保持氣息均勻,眼睛不能眨一下,眉毛亦不能抖一下,身子不能動一下,甚至是連笑都不允許有一個。往日在府裡,每每我用裝睡來逃避夫子留下來的功課,總是不能成功,想到此處,我便哀歎著半撐了起來,佯裝將將睡醒般,伸手晃了晃床榻邊的玉勾,啞著聲音輕輕地喊了聲“青蘿”。“太子妃可總算是醒了,”我的聲音將將落下,低垂的床幔便被陡然間掀了開來,碧痕帶著焦急的麵容便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嗯了一聲,微微一怔,問道,“青蘿呢?”“太子妃記不記得昨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了避嫌,昨夜安國侯府上公孫公子相救太子妃的事,眼下隻有太子殿下知曉,聖上尚不知情。太子妃一會兒回複聖上問話,可千萬不可說漏了去,”碧痕一邊係我披著衣裳,一邊在我耳畔小聲地嘀咕著。我怔了怔,我已然記不起昨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倘若不是碧痕提起,我甚至都要忘記了昨夜裡是被公孫度一路抱著落了水的我回殿的,也忘記了他是偷偷和父親的隨從換了衣裳,偷偷地跟著父親後麵混進宮的,我迷迷糊糊地應了聲,卻又猛然間記起,我昨夜怎麼就忘了質問一下公孫度,為何我離府進宮時,都不來跟我道彆一聲?“太子妃可記住了,太子殿下說了,縱然公孫公子與太子妃是親兄妹,可太子妃已然進了宮,便是宮裡的人了;再者公孫公子昨夜並非奉召入宮,若是聖上追究起來,也是給安國侯府上平白地增添一筆麻煩,奴婢知曉太子妃蘭心惠質,這裡邊的孰輕孰重,定是會掂量清楚的。”我由著碧痕替我套著軟靴,心下頓覺得“蘭心惠質”一詞,碧痕用得甚是妥貼。“閡宮上下太子殿下都下了封口令,青蘿姑娘昨夜裡救主有功,聖上還命人賞了一盒金葉子,這會子正備著太子妃要用的參湯去了,”碧痕整理著我的衣裙,依舊小聲地絮叨著,“晨時禦醫來請過脈了,眼下聖上正在外廳發著火,太子妃可想好了如何應對?”我眨了眨眼睛,已是心生一計,但凡平日裡胡鬨的事情大了些,隱隱約約傳到了父親的耳朵裡,不得不被帶去問話時,一裝乖巧、二扮無辜總是不會有錯的,倘若再加上三分可憐的模樣,便是功德圓滿。於是碧痕麻利地替我梳妝盥洗完後,隨我去外廳見瑾帝時,我便扶了碧痕的手,在掀珠簾的時候佯裝輕輕地咳嗽了兩聲。聲音不大,可是混在珠簾清脆的碰撞聲中,卻平添了一份突兀感和不真實感。於是當我懷揣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出現在瑾帝麵前的時候,不待我擺出一副乖巧的模樣,瑾帝已然吩咐著身邊的隨侍,“讓禦醫進來,不是說太子妃身體無恙麼,孤怎麼聽著太子妃好像咳嗽了兩聲?”“楚楚讓聖上擔憂了,都是楚楚的錯,楚楚身體並無大礙,隻是昨夜裡受了驚嚇,歇息兩日便好了,還請聖上不要苛責禦醫及,眾位宮人,”我低著頭,上前盈盈一拜,當日蘇姑姑教導我宮中禮法時,單這盈盈一拜,便讓我足足練習了三日,如今看來,還真是大有用處。“沒事就好,看到你麵色紅潤,孤也就放心了,你初初入宮,定有諸多不適應,若是這些婢子內侍們不守著本份,不守著規矩,伺候得不好了,儘管跟孤說去”瑾帝一抬手,自然有碧痕在一側扶了我起身。我隻覺得耳根子燥熱得厲害,往日裡說再多謊話,編排再多的事非,也不曾這樣害臊過,可方才那幾句跟著金滄月學來的客套話,卻是讓我臉紅心跳不已。“你們都聽著,孤不再多說第二次,伺候太子妃的人都多長個心眼,但凡孤再聽到些什麼風聲,你們一個個的都提著腦袋來見孤!”瑾帝的聲音拔高了兩分。禦醫依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替我把了脈,而院子裡跪著一眾宮婢侍從也謝恩後四散了去,待到瑾帝被白總管差來的內侍催促著離去時,我的棲霞殿裡裡外外便隻剩下金滄月一個外人了。“朽木可雕也,孺子可教也,”金滄月瞅著一院子的人都漸漸走遠了,徑自在上首坐了,順手提起一串冰晶葡萄,摘了一粒便扔進了嘴裡。我本不想理會他,可他偏偏吃了紅藥替我準備下的冰晶葡萄,昨日一進宮,我便荒不擇路地去了後院,吩咐紅藥每日將那最新鮮最大的熟得正好的葡萄摘下來洗淨,擱在碟子裡拿冰激了,時刻替我準備著,可不曾料想昨日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那一架湛紫的葡萄,我尚來不及品上一粒,便眼看著要被金滄月悉數吃了去。我依舊撲上去搶奪著,全然忘記了他和公孫度的區彆。當我的手指再次磕在楠木椅子上,一片鑽心的疼泛在心頭時,我才發現方才還坐得好好的金滄月不見了,我整個人撲在生硬的座椅上,而金滄月就端著水晶盤子,不知什麼時候從座椅上閃身出去,就立在一側怔怔地看著我。倘若是公孫度,他定會依舊坐在座椅上,隻不過將那端著盤子的手臂伸得遠遠的,或是舉得高高的,而由著我爬到座椅上,撲在他的身上,拽衣領也好、掐胳膊也罷。我隻記得疼,手指鑽心地一片疼,而忘記了罪魁禍首是誰。“剛剛本殿還誇獎你來著,”金滄月許是見我摔得如此之慘,隱隱生了幾分憐憫之意,上前虛扶了我一把,便偏巧就被端著參湯闖進來的青蘿給瞅見了。“太子殿下,殿下,三郡主,不太子妃還病著,你怎麼能推她?”青蘿睜大著眼睛,目光來來回回掃落在我和金滄月身上,“聖上剛剛走時還囑咐婢子,要好生伺候太子妃,不許任何人欺負了太子妃去,太子殿下你,你怎麼能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