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叩謝相思(1 / 1)

相思 蕭小船 3729 字 15天前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長安日頭烈烈,兩江地區卻是陰雲密布,午後開始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村落裡家家關門閉戶,隻有鴨子歡快地踩著水走在鄉間的泥濘路上。孟欽站在院子中央,眯著眼看向濛濛細雨間的小路,站了半個時辰,還是沒有任何的動靜。此刻距離他派人出去,已經過了兩日。他的那些人像是泥沙入海,沒有任何的動靜,他昨晚連夜又派出去幾個人,亦是至今沒有歸來。沒有什麼比這種事事不確定給人的恐慌感更強的了,孟欽長這麼大,凡是想要的,從沒有得不到的,他事事都在人前,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他身邊的人已經不多,解憂幫新過來的八個人是王牌不能動,在前路不明的時候不能再派出去了。他如今能做的,就隻有像個廢物一樣等在這裡。他立在雨中,宛如一座雕像,內心的恐懼襲滿全身,爬向四肢百骸。副將看得著急,將傘往孟欽那邊又遮了遮,道:“王爺您先進去吧,屬下在這兒守著,一有消息屬下立刻就去回您。”孟欽的腳終於動了動,卻是轉向了關著裴昭的柴房。進去前,他折回身,拽下副將李然的佩劍,提著推開了門。柴房裡全是灰土雜物,裴昭一身臟汙坐在其間,麵色卻波瀾不驚,像是一早就在等著他。“裴昭,長安出事了是嗎?”裴昭靜靜地看著他:“我和王爺一起待在這兒幾日都沒有出去過,王爺問我,我又怎麼會知道?”“你知道,你把我困在這兒,就是要讓我沒有耳朵去聽外麵的消息,也沒有眼睛去看外麵的情況,我像個瞎子,像個聾子,什麼也不知道,不敢往前也不敢後退。我在這兒,四弟在長安,那出事的,一定是長安了。你從兩江來,不過是障眼法。”裴昭倒是有些佩服這位晉王殿下了。他陰狠莽撞,倒也有些腦子。裴昭不置可否:“王爺這麼說,那我也沒什麼可反駁的。就是不知道,王爺如今要怎麼做。”“怎麼做?”孟欽念著這幾個字,笑意陡然有些陰鷙,“你與我一樣,都被困在這裡,長安局勢,你我皆是不知道,你怎麼就這麼敢肯定出事的是本王,而不是四弟?”裴昭的麵色終於有了變化,不再是古井無波,事事都算在眼底的討厭模樣。孟欽的劍出鞘,劍鋒抵在裴昭的咽喉,隻要稍稍用力,便會立時要了他的性命。“本王的人,勝過白玉龍佩。本王就帶著你去兩江,就算長安局勢不利,本王集結弟兄劃江而立,仍然能有機會逆風翻盤。到時候,本王就殺了你,用裴家的血來祭旗!”死亡近在眼前,裴昭仰著頭,忽而笑了一聲:“王爺剛還說出事的不一定是你,又說局勢不利你也能翻盤,王爺心裡也知道,長安那盤棋已經輸定了吧?王爺曾經毫不猶豫直入三軍,取敵方將領首級,這份膽魄、這份篤定,也被富貴權勢磨得不剩下多少了。如今猶猶豫豫的,哪還有昔年半分風采?” 孟欽被戳中痛點,劍刃割破裴昭的肉皮,血順著流了下來。他眼睛通紅,卻在又要動手前強壓下怒意,反手撤了劍,吩咐:“來人,把他給本王捆了帶走!”門口守著八個人,聞聲進來的兩個一個長得平平無奇,一個賊眉鼠眼,兩人動作很快地將裴昭捆好,隻是在看到裴昭那張臉時兩個人皆是一愣。裴昭亦是一愣。這兩人,居然是陳大帥和慕雲。“他叫裴昭,不是那個血王八,是那血王八的哥,咱們不熟,彆同情心太泛濫。”看到陳大帥愣住,慕雲低聲說道。陳大帥緊了緊繩子,將繩結係緊。裴昭瞥了眼門外,嘴巴也被封住,他說不出話,被陳大帥拎著丟上馬車。孟欽孤注一擲,不管事態究竟如何都要去兩江。馬車顛簸,裴昭的脖子上那道細小的傷口沒來得及上藥,血流得越來越多。孟欽說得沒錯,他確實也不知道長安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與孟雲客商議後,孟雲客留在長安,他則趕在孟欽前麵截住孟欽的去路——裝成是從兩江回來的裴昭,設下迷魂陣。所謂天高皇帝遠,兩江變數很多,與其讓孟欽犯錯,不如讓嘉貴妃犯錯。孟欽多年身在高位,心思敏感多疑,裴昭的話成功地勾起他的恐懼和猜忌,讓他留在這裡,孟雲客則有更多的時間和皇上在長安布置一切。一旦長安那邊成功,那孟欽便會背上謀逆罪名,他若是趕回長安,等著他的便是捉拿圈禁。若是他執意往兩江去,裴昭便會拿出真的白玉龍佩,將兩江的裴昭人馬調離,就算仍有人誓死忠心孟欽,也肯定會有人認清前路選擇站到另一端。一旦孟欽和這些將領之間出現裂痕,裴昭有能力,也有信心讓他們分崩離析。畢竟孟欽的人馬再多,軍功再盛,也比不上裴家。可是眼下,裴昭可能沒有命熬到兩江了。父親在戰場打了一輩子的仗,裴昭看過太多家破人亡的苦命人,連他自己也最終成了這樣的人。若是孟欽真的扯了一杆大旗出來,那戰事必將再起,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那不是他想看到的。更何況他答應了謝相思,他一定會活著回去。裴昭喘著氣,靠在車壁上,脖子儘量縮著,壓著傷口減緩血的流出速度,腦中飛速旋轉。他被捆得嚴嚴實實的,隻能一點一點地往外蹭,馬車的顛簸甩得他撞在車壁上,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他無暇顧及,咬著牙借著馬車壓過石頭往前躥的慣力猛地往前一滑,流著血的腦袋滑出車身。陳大帥駕著車,慕雲眼尖嚇了一跳,一把按住裴昭的腦袋把他按了回去。“和他那個弟弟一樣是個不老實的。”慕雲搖搖頭,手卻黏黏的,他一看,竟全都是血。慕雲撩開車簾往裡一看,頓時驚了一跳。裡麵一條又粗又寬的血痕蜿蜒,裴昭躺在地上,瞧著像是死了一樣。“籲——”馬車驟然停下,慕雲急忙彎腰鑽了進去,手指放在裴昭鼻子下,還有呼吸。這邊馬車停下,很快就被發現。副將李然掉轉馬頭來到馬車邊:“怎麼停下了?”“裡麵那個人、那個人好像要死了。”“什麼?”李然看了馬車裡的情況亦是一驚,立時轉回去稟報孟欽。裴昭這個人還有用,兩江也有裴家軍,把裴昭捏在手裡,他們必然會就範。若是裴昭死了,事情就麻煩了。眼下一行人停在了一處山腳下,旁邊樹林枝繁葉茂,一眼看過去靜悄悄的。打仗中這樣的地方最適合藏人,孟欽如今草木皆兵實在是不想在這兒停留,可他是繞了許多路挑了行軍時發現的非常荒僻的一條路,能選在這兒埋伏人等他的,除非是開了眼的神仙。孟欽吩咐道:“去到前麵帶一個大夫回來,穿林子走更快些!”“是!”李然立時便去。孟欽鑽進馬車,扯開裴昭嘴裡的麻布:“就這麼一個小傷口就要了你的命,裴昭,你可真是沒有用。”“藥……藥……”裴昭斷斷續續地隻念著這一個字。“藥?什麼藥?”“我身上,有、有藥……”孟欽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摸到一個巴掌大的描金盒子,裡麵裝著乳白色的藥膏。他出了馬車,將藥丟給陳大帥:“給他塗好。”陳大帥遵令行事,看著裴昭血流不止的傷口,一下想起他刺殺裴緩時,裴緩的傷口也是這樣。將那藥膏塗上,傷口瞬間便止了血。裴昭的氣能喘得勻些了,慢慢地說:“以前你們刺我一刀差點兒就把我弄死,沒想到今日卻多虧了你們。”陳大帥滿臉的不敢置信:“你是……”“噓。”陳大帥將裴昭的傷口包紮好,腦袋轉向外麵張望著,見孟欽在馬上正看他,連忙又轉回頭。“師妹呢?”“她在……”“王爺有埋伏!”外麵陡然響起李然的嘶吼聲。隊伍立時警覺,紛紛拔刀,圍在孟欽四周,喝道:“保護王爺!”陳大帥問:“是你的人嗎?”裴昭搖搖頭,暗影營的人不能出麵,否則孟欽就會知道是他殺了那些報信的人。把孟欽拖在這裡時間越久,長安的勝算就越大,為保萬一,他讓那些人無論如何隻管堵截殺人,不要回來找他。暗影營的人都是木頭,隻聽命令,如果沒有命令下達,就算他死在眼前,他們都不帶眨眼睛的。既然不是暗影營的人,又有誰這麼準確地能圍到這裡來,除非是神仙。在這個認知上,裴昭和孟欽是高度統一的。裴昭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很荒謬的念頭。可越想,越覺得真實可信。他抓住陳大帥的胳膊,低聲說:“你師妹可能就在附近。”“什麼?”“陳大帥,你會站在你師妹這邊的,是嗎?”陳大帥沒有猶豫,連連點頭。“你師妹日後要嫁給我,我是你的師妹夫,你要保護我。”陳大帥愣住,有些不敢置信眼前人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外麵李然身上鮮血淋漓,還沒跑到孟欽眼前便死了。孟欽手執著劍,怒目圓瞪,喝道:“出來!”林子裡樹葉沙沙作響,幾個人影快到看不清,從樹上翩然落地,看清為首的人,孟欽有一瞬間怔忪:“謝相思?”謝相思穿著一身綠衣,手握彎刀,說:“晉王殿下,許久不見,彆來無恙啊!”“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怎麼可能會在這兒?”孟欽腦中紛亂如麻,眼前這個人,怎麼也不該在此時此地。他迅速反應過來,步步後退,人站在裴昭的馬車邊。他將劍舉起,指著馬車裡:“這裡麵是你主子的哥哥,本王勸你,不要輕舉妄動。”他身邊的人不多,解憂幫的人打謝相思和她身後這些人還是沒問題的,但難保他去兩江不會再出事。他要儘量減少人員的折損,順利到達兩江。謝相思提著刀,一步一步地走近。車窗的窗幔被撩起,裴昭看著她,一身鬱鬱蔥蔥,一步一步地走進自己心裡。果然是她。果然是他的相思。怪不得這幾日他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心聲,因為她一直就在自己身邊。她聽到他所有的心聲,知道路線,提前規劃,等著在這一刻拯救他。謝相思聽到他的心聲,轉頭看向他,萬千情愫纏繞而生,一眼萬年。“謝相思,不要執迷不悟,否則,你會後悔終生!”謝相思停了腳步,貪戀地多看了裴昭幾眼,隨後艱難地轉過臉,麵對孟欽。“嘉貴妃意圖謀反犯上,已經被陛下與臨安王誅滅。晉王若是肯放了裴大人,乖乖認罪回長安,陛下會顧念著父子之情,留殿下一條性命。”“什麼?母妃她——”孟欽咬著牙,眼睛一瞬間紅了,“不,不可能,父皇怎麼舍得真的殺了母妃,本王不會信的……肯定不可能!”“嘉貴妃下毒謀害陛下,連同中書令裴昭一同中毒。裴緩為了救兄長,換血給裴昭,自己身死。你的母妃,嘉貴妃,她為了你都敢去要陛下的性命,陛下怎麼會不殺了她?”孟欽狀如癲狂,不住地搖頭:“下毒……怎麼可能!母妃明明說隻要我掌握外兵,壓過四弟,父皇自然就會將皇位傳給我。她從沒說過要殺父皇,從沒有過!母妃不會撒謊的,她不會騙我的!都是你,是你在這兒妖言惑眾,汙蔑我母妃!你們還在等什麼,還不快把她給我殺了!”眾人欲動,謝相思拿出一封信,上麵蓋著“解憂”二字的印鑒。“這是幫主令,與晉王相關的所有訂單就此解除,眾位師兄弟不要再做無用功幫他了。”解憂幫的幾個人都愣住,慕雲第一個反應過來,立時站到謝相思那邊,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也都迅速跟了過去。解憂幫是孟欽留在身邊的王牌,如今卻全數倒戈。自己身邊的這幾個人,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們。孟欽的劍伸進馬車,目眥欲裂,獰笑著:“就算我死,我也要拉著裴昭跟我一起死!”謝相思的手緊緊地握著刀,一顆心似被揪著一般,表情痛苦。“你想怎麼樣?”“讓開路,讓我進兩江,到了兩江,我自然會放過他。”謝相思閉上眼,喘了幾下粗氣才咬著牙道:“好!但你不能傷害他!”孟欽眼睛盯著謝相思,將劍收回來,坐在馬車上,手攥著韁繩。他覺得脖子一涼,隨即是一熱,“噗”的一聲鮮血從脖子上奔湧而出,他扭回頭,車簾被一隻如玉如竹的手撩開,那個解憂幫最不起眼的人手拿著劍,鬆了一口氣。而旁邊的人,清瘦虛弱,目光卻澄澈堅定,他看著自己,沒有一絲憐憫,也沒有一絲的快意。這是裴昭。裴家大公子,裴懷之。孟欽倒在地上,顛倒的、虛幻的視線裡,那個曾在一麵之後出現在他夢境裡的人跑過來,隨後撲進了裴懷之的懷中。她越跑越近,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像是這一生他不擇手段苦苦追求的所有東西一樣。伸手去夠,卻又越推越遠。可他是晉王。是睚眥必報的晉王啊!想毀了他的,他都不會放過。他的手攥緊,用了最後的力量,撐著胳膊坐起來,將那一刀朝著那個綠色身影的後背刺過去。“相思!”他聽見那個總是穩重從容的裴昭發出驚恐的聲音。他得不到的,彆人也彆想得到。大越元順三十三年八月初二,晉王孟欽前往兩江途中被山匪所襲,不幸身亡。消息傳回長安,嘉貴妃急火攻心當即吐血,一月之後鬱鬱而終。越武帝傷心不已,身體每況愈下,下旨讓臨安王孟雲客監國。八月十六,越武帝又下旨,冊立四皇子臨安王孟雲客為太子,擇日完成冊封禮。九月的蓋州,最美是黃昏,秋葉泛黃,涼風絲絲。謝相思和裴緩手牽手,悠閒自在地走在去往裴家祖墳的路上。“早起臨安王又來信了,問你的傷怎麼樣,如果還能走的話趕緊回去,他忙得一個頭四個大了。”之前晉王的那一刀,用了全部的力氣,謝相思人在裴昭懷裡,裴昭又受了傷,她帶著他躲閃不及,便被刺了一刀。傷口穿過她的右肩,刺中裴昭的左肩。他們兩個又被紮了個對兒穿,這位置沒有危及性命,卻有個後遺症。嚴格來說不算是後遺症,應該是後遺症痊愈了。——他們兩個聽不到彼此的心聲了。傅清明從長安趕過來,謝相思將兩個人之前的心聲互通簡單說了一下,傅清明說:“你上次和我說之後,我就回去查古籍了。在苗疆留下的文字記載裡,確實有骨骼格外異常的藥人和普通人血脈相通後可產生這種效果。對你來說無所謂,對裴大人來說就類似中毒吧,等你們再次血脈相通時,你的血又進到裴大人體內,以毒攻毒,化解了他之前的毒,你們也就恢複正常了。也虧得裴大人曾中過噬鬼毒,你那點兒毒血在他身體內不算什麼,不然你就是殺了我朝未來的朝堂柱石啊!”傅清明跟著兩個人一直到二人傷痊愈,便立刻返程回了長安。李之昂把他弄進了刑部做仵作,陛下駕崩之後休朝七日,刑部的案子堆了一堆,他再拖下去,回去李之昂見到他非得揍他不可。傅清明離開之後,裴昭帶著謝相思回了裴家老宅,一住就是一個月,沒有任何想回去的跡象。聞言,裴昭說:“陛下撐到今日已經是極限了,我不想再親眼看著我又一個親人離開。”謝相思沉默,隻是將他的手握緊。他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隨後往後一收,十指相扣:“我也想趁這個時間帶你好好看看青山綠水,日後,我大概不會有這麼多時間陪你了。”頓了下,裴昭又道:“若是你不想被圏在長安,我便辭官。”謝相思搖頭:“我想遊山玩水,是想自由、想快樂。在你身邊就是最快樂的,你在哪兒我就去哪兒。”有得就有失,失去的那些和裴昭比,不值一提。“嘴這麼甜啊!”裴昭喃喃道,出其不意地低下頭親了親她的嘴角,砸了咂嘴,認真地道,“確實是很甜。”紅霞燒上謝相思的臉頰,她也很認真地道:“你也很甜。”兩人相視一笑,心甜如蜜。裴家祖墳間,多了一座新墳。墓碑上的字,是由裴昭親自書寫找師傅刻的。——弟裴緩之墓,兄裴昭。自想起自己是裴昭之後,那些有關於中毒之後蘇醒之前的記憶碎片式的在腦中閃現。他想起當他中毒被成之抱上馬車時,耳邊環繞著的聲音:“哥,好好活下去,你可是無所不能的裴昭啊,閻王爺也休想將你帶走。”那聲音輾轉不停,一遍一遍地在耳畔回**。他光著腳踩在地上,踩過石子,踩過荊棘,踩過剛下完雨的水坑,來到暫時埋葬成之的地方,用手一點一點去挖墳的土,挖到雙手鮮血淋漓,他也毫無知覺。那夜,他最後昏厥過去,起了高熱,不住地高聲嘶吼著:“成之,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不能丟下哥一個人!”執念入心,入身。夢境中,成之真的活了下去,好好地、鮮活地走在長安雨後的街上。在他的潛意識裡,成之活了下去。等到裴昭再醒來,便開始無意識地把自己當成裴緩,學裴緩說話的模樣,仿照裴緩做事的方式到處找碴兒,做完這些,他就等著他不知道去哪裡的“兄長”給他善後。陛下不想朝堂動**,也在守護他對成之最後的思念,配合他,把事情好好地掩藏。碎片連成一條線,和成之一起,會永遠地安放在他內心的一角。裴昭上了一炷香,將他讓桑明和白照帶來的梨花酒倒了一杯灑在墓前。“我做成之的日子裡,經常在夢裡驚醒,周圍陌生至極,我孤寂到無所適從,我讓自己的日子花團錦簇,熱鬨非凡,可卻總像是和這世界格格不入。“我就是這世間的一個遊魂。“直到我遇到你,我重新感受到了活著的實感。”他的靈魂漸漸地從自己造的那副“成之”的軀殼裡脫身而出,迫不及待地想以自己的本來麵目,來見她,來愛她。是她將他救了回來。謝相思沒料到裴昭的情話輸出得這麼突然,還沒來得及臉紅,他話鋒一轉問道:“相思,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謝相思轉頭:“嗯?”“解憂幫的事情。”謝相思想了想,笑了笑:“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說,可又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在長安你把我弄暈之後,因為特殊體質的原因,那藥並沒有起多久的效,我很快就醒來。在我醒之後卻沒見到你,白照他們躲出去,沒人告訴我你在哪兒,我想,彆人不知道,陛下一定知道。”“所以你還是闖進宮去了?”謝相思見他麵色不好,笑著拉他的手:“我這不是沒事嘛。”裴昭想甩開,卻沒她力氣大,隻氣得板起臉來。“當著你弟弟的麵,彆搞家庭矛盾。“陛下沒說什麼,隻是拿了一個印章出來……是解憂幫的印章,解憂幫幕後的人,居然就是陛下。我幫陛下解決掉嘉貴妃之後,便請命來找你。晉王所依仗的是錢權買來的人,可那些人卻是陛下放出來的魚鉤。隻要晉王拿那些人作惡,最終都會自食惡果。“噬鬼毒出自解憂幫,陛下知道嘉貴妃買了這毒,但也沒想過她真的會殺自己。就連晉王,也從沒想過自己的母妃對自己的父皇起了殺心。”裴昭拎著酒壇,灌了幾口酒,酒入喉,比之前喝的烈了許多。“男子總會覺得自己是天,不管賞賜的是珍珠還是毒酒,女人都要跪著受著。被傷了心的女人,心腸比蛇蠍要硬。若是他們早早知道這個道理,事情也不會到今日這一步。成之,也許就不會死了。”裴昭將剩下的酒都倒在墳前,和成之分了這一壇酒。他心裡有些忐忑,麵上卻還雲淡風輕地問:“你沒有想過你的身世嗎?”“我是藥人,藥人都來自苗疆,苗疆被收服後,藥人就沒了蹤跡,應該就是在那時陛下把我們安置到解憂幫的吧!”“苗疆是我父親收服的……按道理來說,他是你們的仇人。”謝相思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都哪輩子的事情了,更何況苗疆也不是被滅族,隻是被統一了而已。如今苗疆人人富足,百姓安居樂業,比之前遍地都是藥人,以買賣人口為生的時候不知好了多少。”裴昭的心,這才真正地放了下來。從知道謝相思是藥人那刻起,他就開始擔心這件事。怕他們走過重重困難之後,還是沒辦法相守。還好,她是謝相思,是明理知事,與他心靈相通的謝相思。當著成之的麵,裴昭想問的,想知道的,都已經得到了答案。他轉身,拉著謝相思往回走。謝相思反手將他拉住。“你問了我這麼多,我也有問題想問你。”“我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我是藥人,藥人的性命有長有短,我怕,我陪不了你長久的一生。”裴昭望進她的眼。璀璨,明亮,似繁星點點。她嘴上這麼說著,眼裡卻不見擔憂之色。像是一早就知道他的回答。他是裴昭,是頂天立地,與她心靈相通的裴昭。他牽著她的手,走向黃昏儘頭。“你活得長,我就一生身邊有你。你活得短,我便一生心裡有你。”父母死時,他怨過天地。知道成之以身換他時,他恨過自己。如果人來世間走這一趟,遇到的都是這樣痛苦的事情,走到末路,兄弟親朋,全無一人,那還不如不來。他靈魂失意時,得遇相思。吻醒他的靈魂,引他走回正途。他人生得意事,唯剩相思。解他憂苦,陪他終老。這大抵是上蒼對他這後半生唯一的補償。他叩謝上天,叩謝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