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安繚亂(1 / 1)

相思 蕭小船 5654 字 15天前

翌日一早天大亮,晉王一行從長安城門而出,沿官道往兩江出發。臨安王在長安城外五裡的折柳亭相送,將自己珍藏的兩壇竹葉青送給晉王。“願皇兄一路平安。”“我自然會平安。”孟欽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譏諷一笑,“我與四弟早就已經勢如水火,如今父皇也不在這兒,四弟不用再裝模作樣地扮卑微,裝乖巧了。四弟,這麼多年,我唯一看錯的,就是你。不,不隻是你,就連裴緩那個紈絝子弟,我也是看走了眼。”孟雲客溫和一笑,道:“三皇兄有貴妃疼愛,又有衛相保駕護航,在外軍功累累,在內是父皇最疼愛的兒子。皇兄光芒如此之盛,臣弟自然而然卑微,隻有靠近皇兄,才能看見前方的路。臣弟生母早逝,又不得父皇喜愛,這麼多年做的許多,也不過是為了活命而已。”有權有勢的妃嬪都沒有子嗣,有兒子的妃嬪一個接一個地鬱鬱而終。孟欽的道路一早就被鋪平,等越武帝百年,他會是無可爭議的太子人選,下一任皇帝。那個瘦弱得像隻小貓一樣的孟雲客,生母陳妃不過是一個卑賤至極的宮女,她很懂事,眼見著自己注定是活不成的,服了藥自儘,在死之前把兒子送到宮外封地臨安。從小去封地的孩子,和皇帝哪有什麼情分,孟雲客在朝中沒有任何依仗,嘉貴妃也從來沒看得起陳妃母子,便也不再費心思去對付他。一晃數年,孟雲客回京,對孟欽恭敬謙和,朝上朝下事事不管,再加上他已經成年再下手實在是顯眼,看他依舊沒用,嘉貴妃和晉王就也沒有再多看他,隻一門心思對付皇上特彆偏愛的陸賢妃和其子瑞王。在他們費儘心力一個一個將那些礙眼的人鏟除的過程中,那個他們從沒放在眼裡過的孟雲客卻不知不覺中羽翼漸豐,在朝堂站穩了腳跟——他從不結黨營私,朝上卻儘是支持他的文官清流;他辦事勤勤勉勉,陛下把手中煩瑣的事交給他,他也辦得漂亮。漸漸地,他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麵,成了最大的一個敵手。燈下黑。光芒萬丈的燈,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身邊。孟雲客不是弱不禁風的病貓,他是個野心勃勃的狼崽子。不過就算都是狼,在狼群中地位也有高有低。狼選頭領,靠的是血的搏殺。在絕對的武力麵前,什麼陰謀什麼陽謀,都沒有任何的作用。孟欽摔下酒杯,將披風甩到肩上,衣擺刮到孟雲客身上,臉頰留了一道血痕。“四弟的手再長,也隻在長安。兩江一行,為兄會好好教教四弟用兵之道。這天下,終究是血肉白骨堆積起來的。”孟欽並沒有帶走孟雲客的酒,甚至方才喝的,也是自己帶的。孟雲客拿帕子擦去臉上的血跡,坐在亭子間,將那兩壇子酒一杯一杯地喝儘。 折柳寄情,折柳亭,是用來送彆的。成之曾經在這座亭子裡,送他去封地臨安,那一日濛濛細雨,是清明時節。今日他也來送彆。送彆曾年少無畏的自己。酒喝乾,他起身,走向繁華最深處的長安。連著幾天晴朗天,日頭一天比一天熱烈。孟欽懼熱,隊伍在正午時總會歇上兩三個時辰,等到黃昏時分才啟程。為了補上這個時間缺口,在計劃之內到達兩江,隊伍在晚上趕路,馬不停蹄,這樣三五日下來,人受得了馬卻受不了。又一匹馬在狂奔中轟然倒地,馬上的百夫長摔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沒顧得上自己,踉蹌著撲到馬身上,這是從他入伍伊始就跟著他的馬,走過黃沙冷箭,卻死在了這裡。副將李然看不下去,掉轉馬頭到車邊,祈求道:“王爺,歇一歇腳吧,人能禁得住,馬不行,咱們的馬可都是跟著我們出生入死的兄弟啊!”此處距離兩江約莫還有兩百裡,過了今夜,烈馬奔襲,一日多就可到達,確實也不用急了。“在前麵找個地方歇一晚。”孟欽說著頓了下,又道,“給他一筆銀子,把馬火化了吧!”“多謝王爺。”出生入死多次的人,總會有一些迷信。他們軍中的馬死,多會火化,骨灰帶在身邊,再入沙場時,人和馬依舊是並肩作戰,自然會無堅不摧。這裡荒山野嶺,前後隻有一個有百十戶人家的村落。孟欽一行到之前給了消息,村民裡正帶著村民們忙不迭地出來跪迎,裡正將自家打掃打掃,讓這位尊貴的晉王殿下住下。雖然破,但也沒有更好的地方,隻能將就。孟欽吃著裡正家裡準備的飯菜,味道寡淡,隻有丁點兒肉末,他皺了皺眉,把勺子放下。裡正脖子一涼,打了個哆嗦,生怕晉王殿下一個不高興讓他的腦袋搬家。孟欽嫌惡道:“行了,退下吧!”“是是是,小的告退。”裡正貓著腰退出去,等走到門口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後背濕了一大片。他把自家騰了出來,婆娘帶著孩子住到娘家去了,他晚上也隻能去彆家擠一擠。裡正駝著背,慢騰騰地往村口走,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裡正抬起頭,開闊的平地上一行人駕著馬飛奔而來,瞧著有十來個人,那馬跑得飛快,一晃神的工夫,幾個人就跑到了近處,看見裡正翻身下馬。走在前麵的人一襲白衣,長得格外好看,裡正沒念過多少書,說不出來什麼,隻覺得仙人下凡也就是這樣吧!“老伯,我們幾個路過此地,想歇息一晚,討口水喝,不知道方不方便。”仙人開口,聲音也好聽。裡正剛被晉王嚇了一跳,再聽這仙人說話可真是舒服極了。“方便方便……”裡正點著頭,想到什麼又搖著頭,“不過……今兒來了貴人,可能,不太方便。”“貴人?”仙人笑意盈盈,淺淺淡淡,“是什麼樣的貴人,我倒是也想見見貴人,好沾沾福氣。”“是……”裡正不知道該不該說,麵露遲疑。此時,後麵來了兩個帶刀的士兵,嗬斥道:“你們是什麼人?”裡正縮著脖子,勸道:“幾位爺還是去前麵找地方休息吧!”仙人沒動,等著那幾個士兵不耐煩地走過來:“這兒今天不留客,還不快走?!”“為何不留?”“不該你問的不要問,再不走,就彆怪我們不客氣了!”話音落下,士兵們的刀出鞘,鋒利的刀鋒泛著一道寒光,晃在那仙人臉上。仙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光就落在他眼底,格外灼人。士兵們被他身上的氣勢震了一下,瞧著他不像是一般人,可在晉王麵前,沒有誰比他更尊貴。士兵們鼓起胸膛道:“敢得罪我們主子的,隻有死路一條。”那人輕輕開口:“你們主子可是晉王?”士兵麵麵相覷,仙人抬起一指,按住其中一個士兵的手背,往下一壓,刀重新回鞘。“告訴晉王,中書令裴昭,想找他討一碗水喝。”“裴裴裴……裴昭?!”裴昭輕笑,笑得兩人心驚膽戰。“快去吧,不然死路一條的,就是你們了。”朝上朝下人人皆知,裴昭將在衛相退後,從兩江回來,再入中樞。而他從兩江回來的時機,就是在今年兩江水患平息之後。而裴昭現在居然要回長安,這個消息之前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孟欽心頭疑雲重重,不知道裴昭此刻回京,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父皇暗中授意。如果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告君上私自回長安,是想謀劃些什麼?如果是父皇授意……那父皇讓自己來兩江,肯定彆有後手。可能有千百種,不管是哪一種,都很棘手。孟欽就在這種煩躁的情緒下叫副將迎了裴昭一行人進了村子。裴昭離開長安時,將手下器重的人都留給了他那個傻弟弟裴緩,他帶來的人都是生麵孔。裴昭像是真的沒什麼危機意識,將那些隨行都留在了院子裡,自己一個人進了屋。孟欽明白,裴昭這是在和自己表明,他並沒有彆的打算,隻是在這個兩江去往長安的必經之路上,碰上從長安出來要去兩江的自己。“裴大人一去兩江這些日子,風采不改分毫,不愧是我長安第一公子。”孟欽很是親熱,站起來相迎。裴昭解了披風,撫了撫衣襟上的浮灰,拱手道:“下官見過晉王殿下。”“裴大人不必客氣,來來來,坐。本王奉父皇之命到兩江治理水患,不想會在這兒碰到裴大人,真是意外。”“既是意外,也是注定。”裴昭坐下。裡正又顫顫巍巍地進來,給他也添了一碗肉湯,裴昭端起來,倒是沒客氣幾下就喝完,抬手放下碗,意猶未儘地道:“還有嗎?”“有,有有,小老兒這就給大人盛。”裴昭舒緩一口氣,道:“下官接到聖上密旨之後,就日夜兼程趕路,今日連飯都還沒吃。如此這般,讓王爺看笑話了。”“裴大人為父皇分憂竭儘所能,本王十分感佩。就是不知道,父皇讓裴大人回去是有什麼急事?本來兩江的事情,父皇還讓我多和裴大人商議,這下裴大人要回京了,本王在兩江孤立無援,實在是怕辦不好父皇交給我的差事。”又一碗肉湯上來,這一次裴昭喝得沒那麼急了,慢慢地品著肉湯的滋味。他打眼掃了一下孟欽身後的副將李然,孟欽了然,揮揮手:“本王和裴大人有要事談,爾等退後。”“是,王爺。”孟欽的人也退出,一室之間,隻餘肉香。裴昭慢條斯理地喝完一碗,擦擦嘴,淨過手,才坐下,從懷裡拿出一個錦袋,裡麵赫然是一枚白玉龍佩。孟欽眼睛發直,氣息陡然不穩。裴昭摩挲著龍佩,開口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到兩江,名為巡視外放鍍金,實際上,是暗中調查晉王殿下在兩江豢養私兵,意圖謀反一事。”他說得雲淡風輕,卻是一塊巨石砸向冰麵,砸碎冰封外表,濺起巨大浪花。孟欽目光陰沉,卻不為所動:“裴大人說的話本王怎麼聽不懂。”“既然王爺不懂,本官可以為王爺解惑。”逼仄的屋子裡,隻有一盞油燈,裴昭尋了根筷子,將燈芯挑了挑,光比方才亮了些許。“王爺在解憂幫花錢買過幾個人,有的在王爺身邊做護衛,保護王爺的安全,有的被安插進了朝堂。解憂幫的人,身體大多異於常人,有的命數不長,有的打架可以腦子不行,混出名堂來的,就隻有一個左炎。“左炎和鳳陽山山匪明著剿匪,私下勾結,斂來的錢財山匪老大羅利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就在王爺的默許下送到了兩江。如今駐守兩江的將領,大多數都曾跟著王爺東征西戰,掌天下兵馬的左炎又在王爺手下,那些將領自然更是以王爺的話馬首是瞻,聽王爺的吩咐擴軍,在兩江密林深山處練兵。因為有兵部的壓製,這些事情從來沒有報到皇上的耳朵裡。之後,左炎在吉祥坊身亡。他臨死前自覺撐不住,所以特意把羅利找到吉祥坊,設計了被刺殺而亡的一局,想以此嫁禍給我那個紈絝的弟弟,之後順勢將我也拖下水,斷了裴府對臨安王的助力,左炎這個人,王爺可以說是買得極好。解憂幫的人,果然能解人煩憂。”“本王沒有做這些!”有火光在孟欽眼裡跳躍,他皺緊的眉頭鬆開,聲音喑啞下來,“左炎已經年過四十,本王才二十有餘,怎麼可能買他還安排他入朝?如今左炎死了,羅利也死了,刑部已經結案,你說的這些都沒有證據,隻是你自己的猜測。光憑你的猜測,就想陷害本王於死地,真是做夢!”“王爺沒做,那嘉貴妃呢?”孟欽薄唇緊抿,沒有應聲。“這枚龍佩,王爺不會不認識。白玉龍佩,可糾集各州各府兵馬。在王爺從長安出發飛奔往兩江的同時,暗影營裡輕功最好的鷹眼騎著黃風駒日夜兼程趕過來,將龍佩送到我手裡。我在兩江也待了有半年多了,上上下下的關係也算掌握,製造個山匪叛亂的案子,用白玉龍佩糾集當地所有兵將前往平叛也不是什麼難事。”孟欽霍地站起來,眼睛裡淬了毒一般,恨不得一刀劈碎麵前人的臉。隻是他到底是見過那麼多人、那麼多事的晉王殿下,很快將怒意壓下,冷哼一聲:“裴大人當年入仕為官,在朝上憑借一己之力說得前鎮國公當場噴血,裴大人這張嘴,能顛倒乾坤黑白,本王才不會上你的當。父皇若是疑心我,就不會放我回兩江,你若是真的做得多,怎麼還會站在本王麵前,早就該繞開村子直奔長安,將你所說的‘真相’告知父皇才是。”“王爺果然機智。”裴昭長指點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又一下。孟欽內心不像表麵那麼鎮定,被他這麼素手一敲,煩躁得想殺人。又敲了幾下,裴昭手指放平,兀自開口:“每三日來和王爺報一次兩江動靜的手下,好像還沒來吧?”孟欽眸光一閃,嘴角抿緊。“其實王爺自己也擔心,怕皇上內心屬意的太子人選是臨安王,否則您也不會將身邊解憂幫的幾個高手留在嘉貴妃身邊。若是您在兩江時長安有變,那些高手自然會幫助嘉貴妃挾天子以令諸侯,王爺再帶兩江的人馬回去‘清君側’,和嘉貴妃裡應外合,登基上位。”孟欽的全盤計劃被裴昭這麼輕易地看穿,他的臉色終於徹底陰沉下去,“砰”地掀翻桌子,手緊跟著扣住裴昭的咽喉,隻要稍一用力,裴昭的脖子就會扭斷在自己手裡。那枚被裴昭拿在手裡的白玉龍佩就這麼掉在地上。屋外裴昭的人聞聲拔刀,孟欽的親隨迅速將幾個人圍在一起。空氣凝結,血的廝殺一觸即發。裴昭卻像是渾然未覺,他的眸子沉得沒有任何波瀾,唇邊的笑淡而漠然,仿佛望一眼就能看穿每個人的愛與欲、罪與怨。孟欽的語氣透著弑殺的陰狠:“我今日就在這兒殺了你,沒了你回長安,誰也不知道兩江的事情。”“王爺信了我說的話是嗎?”孟欽的手加了勁兒,裴昭的臉色越來越紅,他卻突然笑了起來,笑音淒厲,像個不可救藥的瘋子:“哈哈哈哈,你信了,你居然、你居然信了哈哈哈!”孟欽的手不自覺地鬆開一些,裴昭咳嗽幾聲,孟欽的手又往裡收了收,讓裴昭體會這生生死死來來往往的痛苦。再又一次收緊後,孟欽猛地甩開手,裴昭被甩到牆上,心肺像是被撞得要顛出來一般,陡然嘔了一大攤血。“彆跟我耍花招,你再聰明,裴家再得寵,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裴昭麵色蒼白,抬手隨意抹去唇邊溢出來的血,他撐著牆壁勉力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踉蹌著走了幾步,隨意地坐在地上,撿起那枚龍佩:“不愧是兩江最好的工匠製成的,可真是結實,這麼摔都沒有損害分毫。”白玉龍佩是用最好的上用之玉所製,玉者,易碎。孟欽的臉色變幻莫測:“這是假的?”“兩江有一種石頭,磨成粉,用膠和在一起,曬乾了便會晶瑩剔透,像是玉一般。常有商販拿這東西充玉作假,王爺離開兩江太久,怕是都忘了。”裴昭的眼角泛著紅,嘴角勾起,那個白玉般的公子此刻如同地獄來的鬼魅,讓人不寒而栗。“我畫了這個圖,找了工匠做了這枚龍佩。“陛下賜給我這枚龍佩,讓我方便行事。”他說的兩句話完全相悖,孟欽不知道他的意思,濃眉皺起。裴昭又站起來,說:“陛下早就懷疑晉王行事不端,讓我來兩江就是為了釜底抽薪,斷王爺後路。“陛下對晉王信任有加,陛下的兒子中也就隻有晉王你能擔大任。臨安王母妃被嘉貴妃除掉,自己又被外放多年,早就與晉王母子勢如水火,他立誓要為母妃報仇,我想著,裴家和晉王沒有往來,我那個弟弟卻和臨安王一直交好,不管我願意或者是不願意,王爺多疑,等你登基,我裴家就會被劃成是臨安王一黨,成為王爺你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為了裴家,我必須支持臨安王。這一次來兩江,是我和臨安王謀算好的。”孟欽愣住,裴昭把事情的兩種可能性都說了出來,哪句都像真的,又都不像真的,他分辨不清,心下陡然慌亂起來。裴昭的聲音則在下一刻變得高亢:“我在今夜找上王爺,是想麻痹王爺的心,讓王爺龜縮不前,不敢去兩江,然後返回長安。其實兩江什麼也沒發生,王爺不去兩江就是抗旨不遵,陛下自然心中不滿,對王爺厭棄。“我在今夜找上王爺,是來拖延時間的,在我到村子的時候,已經另有一隊人馬趕赴長安,將兩江的一切都告訴陛下。陛下得知王爺的所作所為,龍顏大怒,王爺就再也沒有繼位的可能。”裴昭頓了下,扯唇一笑,眸底有流光一轉,亮得人心驚。他突地上前一步,孟欽莫名下意識地後退。裴昭聲音溫和道:“王爺,你覺得我說的,哪種可能才是真的呢?”孟欽被裴昭說得心亂如麻,從來不知退的他莫名其妙在眼前這個書生的逼近下,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後背整個貼到牆上,他才陡然回過神,拳頭捏得緊緊的,額角青筋暴起。裴昭淡淡一笑,繼續說:“進京的人馬在明日辰時等不到我,便會認定我死在王爺手裡。他們手裡,有我用血寫的遺書。謀殺當朝大臣,罪加一等。裴家的所有門生故舊立時就會倒戈相向,臨安王振臂一呼,便可獲得他們的所有支持。”今夜裴昭敢來,必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哪怕他說的話都是假的,但透出的背後的信息卻是真的——孟欽若是下手殺裴昭,後續會有數不清的麻煩。“晉王殿下。”裴昭出聲,字字漫不經心,卻誅人性命,“您敢殺我嗎?”孟欽下令把裴昭一行人捆著看押起來,派出去幾隊人馬,一隊往長安去追可能去報信的人,一隊去兩江,找他的下屬問問清楚,還有一隊從小路出發去解憂幫,將解憂幫還在幫內沒有出任務的人都買回來。他就等上一日,到時候是真是假,就都清楚了。裴昭單獨被關押,他倒是很隨遇而安,盤腿便靠在牆上閉眼睛小憩。他腦中有一個疑影一直揮之不去,今日在見到孟欽之後,疑影越發大。那就是解憂幫的立場。解憂幫收人錢財,替人解憂,江湖和朝堂不同,自有其行事的規矩,輕易不能更改。你花了錢,就可以雇解憂幫的人幫你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買凶殺人、搶奪東西,他和謝相思接觸過,也因此接觸到了解憂幫的人,這些事情他們都是乾過的。至今為止,他並沒有聽說過解憂幫的人因為在出任務時做過什麼最終落網判刑。左炎的事還是因為自己利用自己作案,最終才順藤摸瓜被拽出來的。解憂幫是個江湖幫派,卻又很有背景。這裡麵少不了嘉貴妃以及孟欽的助力和打點,才能讓解憂幫次次全身而退。那麼解憂幫為了報答孟欽,破壞規則讓幫內的人去做孟欽的人,按情理來說是正常的。可是因為解憂幫是個江湖幫派,這個正常就顯得格外不正常。江湖幫派重名聲,規矩就是規矩,不容任何人破壞。多少江湖高手,為了名聲便可以身殉之,名聲,對江湖幫派來說高於利益,高於一切。那麼解憂幫肯給孟欽開後門,就顯得不正常了。要麼解憂幫和孟欽還有彆的關係,讓他們不得不放下最重要的東西一力支持孟欽,要麼……解憂幫的核心人物在故意為之。如果是前者,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重要?如果是後者……那背後的人究竟是誰,目的又是什麼?看今日晉王的反應,他對左炎自爆嫁禍裴緩一事應該是一無所知,可能就連左炎是解憂幫的人他都不知道。孟欽雖然狠厲,但心思並不是十分縝密,能想出這種辦法的應該不是他。那便隻有嘉貴妃了。解憂幫的人在嘉貴妃和晉王身邊,被他們當成是最後的王牌,若是他能參透這個秘密,想辦法策反他們,勝算又能多上三分。“若是相思在我身邊就好了。”——“你居然就這麼把我拋下了!”那個暴怒的聲音在耳邊暴起,震得裴昭耳朵都快聾了。傅清明給的藥藥效持續很長,謝相思這幾日應該都是在睡著,方才醒過來。——“親了我之後就跑了,你是不想對我負責了是嗎?”“怎麼會……”——“你沒有帶我,也沒有帶桑明白照,那誰照顧你呢?萬一有危險,誰又能去救你呢?”罵了兩句之後,心聲也變得柔和,她的擔憂多於對他的氣惱。——“可能是我身體和常人不同,我昏迷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說你是懷之,白照說,大公子字‘懷之’。”——“你是裴昭。”——“雖然這個事情挺匪夷所思的,可仔細一想,卻是有跡可循。我有無數次覺得你不像你自己,我有無數次看著你的眼,腦海裡卻浮現出另一個人清冷的笑。”裴昭的手貼在自己的左胸口上,那裡的心,因為謝相思的話而躍動。——“我喜歡的是對我好的你。”——“你是裴緩,還是裴昭,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區彆。”——“我現在莫名有一種自己賺了的感覺,裴昭啊,長安之光啊,多少女子的夢中情郎,是長安高不可攀的明月,居然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栽在我手裡。”——“懷之,如果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裴昭,那你還會喜歡我嗎?”——“我和你喜歡的類型,應該完全不一樣吧?”會喜歡你嗎?“會。”不管他是裴昭還是裴緩。他是裴家的人,不管外表多持重老成,骨子裡都流著裴家的滾燙熱血。謝相思為他奔波,為他豁出一條命。在他眼裡、心裡,殺出一條繁花似錦路,那片天地是她自己開拓的,他能做的,就是接受她,愛上她。這是注定的相逢,和他是誰,她是誰,都沒有關係。問完那一句之後,謝相思的心聲安靜下來。外麵朗朗月掛在天邊,已經是深夜,謝相思服了藥昏睡那麼久一下醒過來頭也會暈暈的,這會兒應該是又睡了吧!裴昭翻了個身,盯著那月亮,祈禱她今夜有好眠。同一片夜空下的長安城,依舊和平時一樣風平浪靜,浪漫繁華。皇宮深處,巡視的侍衛提著燈走在宮牆內外,換班交接,再由下一隊侍衛繼續巡視。晉王走後兩日,越武帝感染風寒病倒。這個時節的風寒一旦得上很不容易好,越武帝發燒兩日,好不容易退了又開始昏迷不醒。皇帝病倒,晉王不在,朝上推舉臨安王臨時監國處理政事,自然遭到了晉王黨羽的反對。但晉王黨最核心的人物——衛相自己身體也抱恙,沒辦法,最終隻能退步,讓臨安王與朝上幾位一品大員共做決策。乾元宮內,傳出一陣陣咳嗽聲。“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快,派人去宣臨安王入宮,陛下要立刻見臨安王。”語畢,幾個侍衛奉命立時從乾元宮跑出來,與此同時出來的還有一個瘦弱的小太監,悄悄地朝著乾元宮西角而去。梁瑞拿著軟墊,扶著越武帝坐起來。越武帝推開梁瑞的手,自己撐著龍榻下了地。他立在殿中,目光掃過高高的房梁,頓了下又移開,去看雕花的柱子,最後停在那透過月光的窗上,聲音虛弱道:“去外麵看看。”“陛下!您才剛醒,還是多歇歇,想要出去以後有的是時間。”越武帝搖頭,蒼白的唇抖啊抖,一夜間衰老了十幾歲:“朕知道自己的身體,朕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梁瑞抹去眼角的淚花,複又笑著跟上去,在越武帝身後虛虛地扶著。乾元宮正殿外,種著一排樟樹,不會開花也不會結果,但卻高高大大,遮陽最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越的盛世不是一代之功,要靠幾代人一代一代傳承,這樟樹藏的是開國高祖皇帝的希冀。越武帝滌**了大越邊境,重整軍事,讓百姓免遭戰火。在他之後的皇帝要做的,就是肅清朝堂,整頓吏治。他需要選一位聖明的君主,繼承他的位置。為了選這個繼任人,他的樹苗已經栽下去二十幾年了,如今該是他獨當一麵的時候了。越武帝笑著,肺部一陣痛苦,他彎腰咳著。梁瑞拍著越武帝的背幫他順氣,這時外麵傳來幾聲悶哼,梁瑞轉過頭,就見一個侍衛應聲倒在宮門口。進而幾個麵生的護衛進來,立在兩側,迎著雍容華貴的嘉貴妃走了進來。“臣妾聽說陛下醒了,實在是惦記陛下便特意過來看看。”梁瑞見勢不好,喊道:“禦前護衛,護駕!”回應他的,卻是無聲的寂靜。嘉貴妃拖著華貴無雙的裙擺,輕移蓮步走向越武帝的方向,笑意盈上麵龐:“陛下身邊的護衛無能,保護不了陛下,臣妾替陛下做主處置了他們。”“咳咳咳……”越武帝咳得更加厲害,他扶著石桌的邊緣坐下,喘著粗氣看著眼前的女人,“嘉貴妃,你、你敢謀反?!”“陛下錯了,臣妾不是想謀反。”嘉貴妃坐在越武帝的對麵,拍了拍手,麵生的護衛之一呈上一個匣子,“謀反者,圖謀反叛。可臣妾不是要反叛陛下,隻是幫陛下解決麻煩。國無繼任太子,朝上朝下紛爭不斷,總是不能安定。陛下,應該早做決斷才是。”嘉貴妃打開匣子,裡麵是一冊明黃的空白聖旨。“晉王出身高貴,戰功赫赫曆練有成,朝上朝下無不敬服,若有晉王做太子,可保天下安定,陛下亦是能晚年安心。”這話近乎是明晃晃**裸的威脅,如今宮禁在嘉貴妃手中,臨安王人在宮外得不到消息進不來,若是今夜越武帝不就範,那嘉貴妃便會弑君,再偽造遺詔,傳位給晉王。她本有更好的辦法,可如今晉王不在,越武帝在彌留之間,召臨安王入宮是什麼意思不用多說。越武帝支走晉王,就是為了今日。爭奪儲位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點差錯。嘉貴妃雖然兵行險著,也是早就看好了算準了的。如今越武帝在她掌中,她和晉王自然立於不敗之地。越武帝盯著她久久不語。嘉貴妃溫婉一笑:“臣妾來伺候陛下筆墨吧!”護衛聞言,進殿內端來筆墨。嘉貴妃起身,上好的端硯兌水,細細地磨著,不一會兒便出了墨。狼毫筆沾滿墨汁,纖纖玉手銜著筆,恭敬地雙手奉上。越武帝久久沒接,手指一挑,那鋪開的聖旨被掀了過去。“朕自認對你們母子不薄,你寵冠後宮多年,晉王,亦是朕最疼愛的兒子,你們母子為何,為何要做出這許多不堪的事?”嘉貴妃麵色一變,緩緩地將狼毫放下。“臣妾確實是寵冠後宮,人人豔羨。不管臣妾做什麼事,陛下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從不苛責追究。欽兒在朝上朝下風光無限,在眾皇子中獨得頭籌。可是陛下,這些真的是您真心想給我們母子的嗎?”嘉貴妃笑了笑,滿是苦澀,滿是怨恨。“一開始臣妾也以為您是真心的,可自從孟雲客從臨安回來,在朝上那麼輕易就得了好名聲站穩了腳跟,臣妾就明白了,臣妾和欽兒這麼多年做的,是陛下豎起來的靶子,也是陛下握在手裡的刀。“臣妾曾經也視陛下為夫君,是臣妾畢生的依靠。可陛下一直防著臣妾,防著衛家,陛下放任衛家,是捧殺。最終您可以不費一分一毫,不動搖大越江山,最終就能鏟除衛家。從想明白這一點開始,臣妾的心就死了。君臣夫妻做到如此地步,也是真的沒意思。”清淚不自覺地滑下去,隻流一滴便被嘉貴妃拂去,她的眼生得很媚,此刻卻不見一分嬌嬈。“陛下問臣妾為何要做這些事,臣妾也想問陛下,陛下何曾真心誠意地待過臣妾,待過欽兒?”嘉貴妃笑了幾聲,搖搖頭,“不重要了,這些都不重要,臣妾不想知道答案。事已至此,擺在陛下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陛下寫下傳位給晉王的詔書,立時下旨讓晉王回京繼位登基,臣妾和晉王會保陛下平安直到陛下百年。二是今夜有人謀反刺殺陛下,臣妾清君側擊退叛軍,剿滅叛軍首領。陛下臨終前口諭,傳位給晉王。”“謀反?何人謀反?”“自然是臨安王。他見陛下龍體有恙,卻想傳位晉王,心懷不滿,夥同兵部尚書黃現謀反。”“咳咳……”越武帝空咳了幾聲,麵色發青,“如今兵部在雲客手裡,你就算掌了皇宮又如何,皇宮禁軍和兵部人馬比,根本不值一提。你就算弑君,雲客也自會過來為朕報仇。到時候長安就在雲客手中,你的陰謀詭計根本不可能得逞。”“陛下久不打仗,難道忘了,能調動軍中人的不隻是兵符,而是人望。我兒在軍中多年,人馬多在兩江,可長安也有。臣妾一早就讓皇城兵馬司到城外調兵,說今夜有賊人謀反,一旦孟雲客動手,城外的三萬兵馬便會入城。‘謀反’的臨安王在對戰中死去,長安得以平靜。”“砰”的一聲,越武帝一圈捶在石桌上,聲音悶悶道:“朕原本以為你也隻是有些小聰明,可如今看來,你如此心機,如此手段,更勝你那個在朝上攪弄風雨的兄長。衛氏,朕還真是小瞧了你!如今看來,朕中的毒,皇後多年纏綿病榻,也都是你的手筆吧!”“陛下聖明。”嘉貴妃輕輕地笑,眼中滿是得逞的興奮,“兄長曾告訴我,江湖上有個專門做見不得人買賣的幫派,叫解憂幫,隻要出銀子,他們什麼都能做。兄長已經資助解憂幫多年,為的就是給欽兒以後鋪平道路。自從知道陛下的心思之後,臣妾就想,既然陛下想養蠱,有意放任,那臣妾倒不如成全陛下。臣妾讓解憂幫的人製了兩種毒,一種讓人纏綿病榻,一種能立時取人性命。前一種給了皇後,後一種,自然是臣妾孝敬陛下的。這事連欽兒都不知曉,陛下畢竟是他的父親,他行事果決,卻不肯對陛下下手。”說到這兒,嘉貴妃歎了口氣,無不可惜地道:“隻不過陛下真是命大,又有鹿鳴在,中了噬鬼毒也並沒有立時駕崩。”“鹿鳴,也是你殺的?”“他太礙事了,臣妾本以為除了他就萬事大吉,可又蹦出個裴緩,裴緩的血竟然還能有給陛下續命的功效。”嘉貴妃將掉下些許的金釵往鬢發間推了推,指尖纏繞著釵頭鳳口中垂下來的珍珠墜子,“臣妾就讓欽兒去做,讓解憂幫的人去殺裴緩。他以為殺裴緩是為了不讓裴家幫孟雲客,卻不知道臣妾本來是這個意思。隻是後來殺他不殺他,都不重要了。”“上天給不了臣妾想要的,臣妾就隻能自己去爭了。”嘉貴妃望了望天上星、星間月,無甚意味地笑了一聲,隨後又走到越武帝麵前,將卷起的詔書重新展平。狼毫重新蘸滿墨汁,遞到他的眼前。“陛下,動筆吧!”“長儀。”嘉貴妃的鳳眸一凝,長儀,是她的名字。自入宮中,她已經不記得有多長時間,沒有人這麼叫過她了。越武帝似是十分疲憊,垂著臉,花白的鬢邊宣告了他的一生將就這麼結束。他說:“朕並非無情之人,若你願意回頭,朕對你,既往不咎。”嘉貴妃的表情有所鬆動,但也隻是一瞬而已。“臣妾早就回不了頭了。”她將狼毫往前遞一寸,越武帝盯著她良久,眼中的光一點一點堙滅,一片死寂。越武帝道:“你可知,衛啟是如何知道解憂幫的存在的?”嘉貴妃不解,越武帝閉上眼,說:“動手吧!”嘉貴妃愣怔住,隻聽一陣極其清晰的東西破開的聲音,然後胸口傳來撕裂的劇痛。一把刀,從後麵插進她的胸膛。刀把上懸著細細的鏈子,鏈子的儘頭,在乾元宮寢殿的房梁上。謝相思從房梁上跳下來,走到嘉貴妃身後,將刀拔出。血噴湧而出,染紅了腳下這一片土地。嘉貴妃倒在血泊間,眼睛睜大,手用力地伸,想要抓住什麼。可這一刻她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沒有了。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錯了哪裡。嘉貴妃認為自己掌握了宮禁,但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是個局。她身邊的自認最可靠的,晉王留下的,解憂幫的人,除了聽命於雇主外,更聽命於幫內的命令。解憂幫從來都不是一個江湖幫派而已。昔年,是越武帝有意讓衛啟的人探知到解憂幫的存在,那之後的種種,都是為了今夜。鏟除了衛家一黨,雲客便能好好地、安心地整治吏治了。謝相思收了刀,對著越武帝拱手:“陛下,都已經解決了。”除了嘉貴妃的人被屠殺殆儘外,宮內不會有動亂,城外兵馬也不會有異動。今夜長安沒有繚亂,隻有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