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敲打窗,窗外的黑雲壓樹梢,樹梢上的鳥雀撲扇著翅膀,嘰嘰喳喳地叫著,去尋屋簷避雨。禦書房的門開了,梁瑞壓低聲音嗬斥著門口的侍衛:“鳥兒這麼叫著,還不快趕走,吵了陛下和兩位殿下,小心你的腦袋!”侍衛忙點頭哈腰,找著長杆子趕緊將躲進簷下的鳥兒趕走。梁瑞叫人換了幾盞茶,再進去,將越武帝和晉王、臨安王已經半涼的茶換走,躬身退了出去。孟欽將茶飲了大半杯,咂咂嘴說:“父皇的茶煮得真香,兒臣就算照著一樣的方子也煮不出這樣的味道。”越武帝笑了笑,道:“梁瑞在伺候朕之前在尚茶局做事,當初啊,也是朕看他煮茶實在是好吃,才叫父皇將他賜給朕的,不然你們現在哪有這樣好的口福。”孟欽笑吟吟道:“那該多謝皇祖父了。”孟雲客低頭吹了吹茶的浮沫,隻喝了一口就放下。孟欽看著他,隨口道:“四弟仿佛不怎麼喜歡這茶。”孟雲客的臉僵了僵,歎氣道:“臣弟少時身體虛弱,不適宜飲茶,年歲漸長這習慣就一直沒養成,總覺得苦澀。”“四弟還像個孩子似的。”“雲客比你年紀小,在你麵前自然還是孩子。”越武帝放下茶盞,沉吟道,“去年朕讓雲客到外麵曆練,回來之後成熟多了。如今夏日雨水大,兩江之地的堤壩最是要緊。”兩江之地一旦決堤,百姓流離失所,顆粒無收。每年這個時節,朝廷都要派大臣到兩江之地巡視,加固堤壩,防洪抗災。而這派去的人,就是陛下的心腹之臣,這些年數位從兩江回來的臣子入主中樞,平步青雲,去兩江賑災的差事也慢慢地被當成是晉升的最大跳板。眼下黃現剛入兵部方一個月,便裡裡外外地查,上上下下地改革,孟欽之前苦心孤詣安插進兵部的人手就這麼被黃現給剪除殆儘。朝上的人大多見風使舵,已經有人蠢蠢欲動。如果這次去兩江的人是孟雲客,他立功回來,風頭更盛,朝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孟欽聽這話的前後,先一步起身,道:“兒臣領兵時曾在兩江周邊待過數年,對那兒極熟,兒臣願意替父皇分憂,定會辦好此事。”越武帝沉默不語,孟欽的手指摳進掌心,有些忐忑。良久後,越武帝再端起茶杯,含了一口,搖頭道:“有些涼了。”再抬頭,他看向孟欽,道:“你有此心,父皇很是欣慰。你去兩江要多看多思,裴昭也在兩江,你若是有什麼事,可去找他商議。”孟欽長聲道:“兒臣領旨。”孟欽和孟雲客沒有多留。出了禦書房,孟雲客恭敬道:“三皇兄還要去見嘉貴妃吧,臣弟這便出宮了,三皇兄去兩江前,臣弟帶窖裡的好酒給皇兄送行。” “那就先謝過四弟了。”孟雲客笑了笑,也沒用梁瑞找人送,自己撐著一把傘,轉身走入雨中。萸嘉宮在禦花園西角,是整個皇宮離乾元宮最近的一處宮宇,足見嘉貴妃在越武帝心中的地位。嘉貴妃是衛國公老來女,從小就極受寵,衛國公一門鼎盛,嘉貴妃的長兄衛啟正是如今的當朝丞相。嘉貴妃保養得宜,雍容華貴,隻眼角處有細細的紋路泄露出她的年紀。聽孟欽說起要去兩江一事,嘉貴妃眼角的紋路又深了些許,眸帶擔憂:“要出去?這個時候出去,長安萬一生變……”“父皇聖心難測,我不去,就是四弟去。”孟欽眯著眼,笑裡透出幾分陰冷,“他那麼卑微的出身,若非是命大,早就和他娘一起去見閻王了。這麼多年他謹小慎微,處處恭敬,沒想到他竟然存了這個心思!裴家亦是裝模作樣,如果不是吉祥坊的事情沒得手,我竟不知道他們裴家私下竟然有如此家底。想來,是為四弟登基做準備呢!”孟欽在殿中踱步,越想越氣惱,伸手拂掉一個白瓷花瓶,有宮女要上來收拾,被他一個瞪眼嚇得連連後退。“滾出去!”“是,是。”小宮女大汗淋漓,跪在地上飛快撿著碎瓷片又退出去,割破了手也渾然不知。聞到那股血腥味,孟欽眼睛都紅了,神思越發激動,道:“他悄無聲息地爬到和我平起平坐的位置,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勢力,若是再得了兩江的功勞……再者舅父年事已高,病在家中,裴昭馬上就要從兩江回來,他那個傻弟弟一貫和四弟交好,裴昭做丞相,到那個時候,我們才是真的要看四弟的臉色討生活了。”嘉貴妃美目一轉,扶了扶鬢邊搖搖欲墜的九鳳金釵,溫聲道:“你去兩江,不隻是為了賑災的功勞吧?”“母妃想得沒錯。”孟欽哼笑,眼露鋒芒,“這半年四弟的風頭如此之高,裴家可是功不可沒。裴緩封王,靠的不過也是父皇對裴昭的器重。裴緩人在長安,這些日子兒臣殺他隻能找刺客殺手,幾次沒得手,便不好再下手了。可裴昭在兩江,兒臣在兩江手下眾多,隻要我去,稍做謀劃,想要除一個裴昭,那還是可行的。之前不動手,是怕太顯眼,讓父皇起疑心,可如今父皇心思難測,兒臣不能不兵行險著。隻要裴昭一死,裴緩就是酒囊飯袋不足為慮,四弟便失去了最大的助力。“到時候我大功回朝,朝堂聲望正盛,內有母妃把持宮禁,外有兩江眾將,而四弟靠山倒下,就算兵部在手,可他在軍中無聲望無功績,想做什麼也沒人會聽他的。那時父皇再不想傳位給我,怕是連安享晚年都難。父皇是一代明君,自然會懂這個道理。”嘉貴妃細細地聽著,笑意盈盈道:“我兒想得很是周全。如今陛下年事已高,不怎麼往後宮裡來,皇後那個病秧子一直吊著一口氣,連起床都費勁兒,這宮裡實實在在是在我手裡。你走之後,我會盯著乾元宮的一舉一動,若是有什麼不好第一時間告知於你。”說罷,她歎了一口氣,無不惋惜地道:“若不是你舅父病倒,哪裡輪得到那個賤人的兒子和咱們叫囂!如今這時候,你應該是穩穩當當的太子殿下了。”“左炎也是,因分財不均被羅利給殺了,若是他還在我如今也不會這麼被動……”孟欽搖搖頭,坐在嘉貴妃身側,低聲道,“母妃放心,兒臣都已安排好。兒臣會留下幾個解憂幫帶回來的人,母妃留在身邊,不到最後不要用,免得被人發現什麼。”“解憂幫能安然存世這麼久,多虧你我母子全力資助,上下打點,如今也是他們回報的時候了。”“母妃,若是宮內有變,記得留謝相思個活口,把她交給我。”一想起謝相思倔強不服輸的模樣,他的眼便更熱,上一次在禦花園沒能把她帶回來,還折損了淮安,是他小瞧了她。孟欽驀然想起那一年他親自去解憂幫的地界挑人,綠樹紅花間,她清清冷冷,孑然立在那兒,日光將她的脖頸兒照亮,似雪花,似珍珠,似世上所有的求而不得。他手指著她,南長老卻說,她剛及笄,已經領了彆的任務馬上就要下山。這世上從來沒有他求而不得的東西,那一瞥像一根刺一樣紮在他心底,時間長了他倒也忘了。直到那一日刑部大牢再遇,她仍舊雪白修長的脖頸兒伸長,揚著下巴冷冷直視著他,他心裡那根刺突然就被剜了出來。他想把她鎖在深牢裡,讓她日日夜夜誰也看不到,讓她在他手下哭,在他膝下笑。讓她的眼不敢再那麼直直地盯著他。他會是這天下的主人,也會是她的主人。孟欽又坐了一會兒便離開,嘉貴妃倚在榻間,素手撥著用顆顆圓潤的珍珠做成的簾子,珍珠碰撞在一起,又被她伸手拉開。外麵雨聲如注,這一場透亮的大雨之後,會有一個嶄新的明天。嘉貴妃笑了笑,眸中溫柔的光消亡殆儘。“裴家的人怎麼會是酒囊飯袋,若不是裴家那小子,孟雲客也活不到今日。那小子也是命大,左炎拚了一條命都沒能除掉他……不過他死或不死都不要緊了。“算算日子,欽兒去兩江之後,陛下就該病倒了……本宮受陛下恩寵多年,自然要為陛下著想,讓他免受痛苦,早登極樂。”一場雨直下到黃昏時,之後變成淅淅瀝瀝的細雨,天都被洗得透亮,這些日子的悶熱一掃而空。懷王府後院也有個涼亭,裴緩邀請謝相思來賞雨。“王爺可真有興致,這麼多事在前,還能有心思賞雨。”裴緩搖著一把羽扇,聞言遮住半張臉,隻露一雙笑眼,瞧著她:“偷得浮生半日閒嘛,過了今日,就算是有心思,也沒有時間賞雨了。”裴緩今日隻著一件月白色的錦袍,右肩和左衣袂繡著墨綠的翠竹,穿得很素淨……謝相思默默地又在心裡補了一句:和平日裡比。素淨打扮的裴緩拿著羽扇,很像江左的文人,連坐下時的脊背都比平日裡更加挺拔。真是人靠衣裝,人模狗樣。“你罵我呢?”謝相思:“我、我沒有。”這人怎麼坐在她麵前,都像是遠在一個院之外能聽到她心聲一樣。裴緩翹著嘴角,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你這麼盯著我一言不發的時候,不是心裡在罵我,就是沉溺在我的魅力中無法自拔……既然你說你沒罵我,好吧,你在沉迷我。”謝相思愣了片刻,很坦誠地一點頭,道:“也算是吧!”裴緩沒料到謝相思的反應,怔了怔,兩人四目相對都在發愣。裴緩先一步緩過神來,笑意更深,眼睛明明亮亮。謝相思也被這笑感染,一晃神,他的手來到她麵前,長指輕輕戳著她頰邊的小酒窩。謝相思的眼神呆滯下來,隨後鼓著嘴,將他那根手指一下彈出去。裴緩順勢欺過來,雙手點著她酒窩的位置,聲音涼涼地威脅道:“你把我的小酒窩藏哪裡了,還不快交出來?不然我就斷了你的夜宵,和你晚飯的油燜蹄髈。”王府的油燜蹄髈那可是一絕,濃油赤醬,是白照傾情推薦的,謝相思第一次吃的時候驚為天人,一口氣乾了兩個,肚皮差點兒撐破。這威脅可是非常到位,謝相思乖乖地揚起嘴角,將自己的小酒窩“拱手讓人”。裴緩戳了幾下,動作一下比一下溫柔。雨停風住,夕陽糊成一片,不成個形狀,顏色格外橙紅,像是一團火色。人住在火裡,笑意都熱烈。不遠處的廊下,桑明看著這一對璧人,笑得一臉欣慰,外加慈愛。“慈愛”這是白照說的,他說桑明的表情,很像東街賣櫻桃煎的鄧老翁在看他小孫子。桑明轉頭看著白照,表情更加慈愛,摸摸他的頭,看得白照差點兒脫口而出一聲“桑爺爺”。昨晚,王爺從左炎墳上回來,在地下室靜坐了一夜。他坐了一夜,謝護衛就在旁邊陪了一夜。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卻像是什麼都說了。那種氣氛,桑明形容不出來,隻是覺得他們之間,有彆人不知道的一種東西存在。這種東西,會讓他們的聯係緊密,永永遠遠也分不開。今日一早,天光大亮。王爺和謝護衛一起從地下室走出去,兩個人說說笑笑,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真希望時光永遠地留在這一刻……”桑明喃喃自語,餘光裡見小鄭侍衛從外麵小跑進來:“桑大哥,外麵有人要見王爺,有兩個,領頭的是一個嬉皮笑臉的小白臉,說自己姓李。後麵那個臉色陰沉沉的,不過長得比小白臉還白。”桑明哀歎了一聲:“希望,就是被用來打破的。”時間在無情地向前,誰都不能把它暫停。李之昂和傅清明來地下室,看到的是麵無表情的謝相思,和更加麵無表情的裴緩。裴緩的眼神涼絲絲的,從上到下輕輕一掃,傅清明腳底都開始生涼。李之昂像是根本看不到,笑眼眯起來:“下官擔心王爺身體,特來府上拜望。正巧在門口碰上傅大夫,很是有緣。”“來看本王,空手來?”李之昂道:“下官帶著一顆希望王爺安然無恙的誠心而來,王爺麵色紅潤,想來是下官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傅清明嘴巴微張,目瞪口呆,這天下怎麼會有李之昂這種沒皮沒臉的人啊?裴緩點點頭:“既然李大人的誠心這麼靈,那本王傷口沒有愈合,你現在就開始用你的誠心祈禱,什麼時候好了你什麼時候離開王府。”傅清明:“哈哈哈!”李之昂的笑臉破碎。裴緩挽起衣袖,手臂光潔,一絲傷口也沒有,他故作訝異地道:“這麼快就好了,李大人果然是有好好地在祈禱,本王真是要謝謝你。”傅清明:“哈哈哈哈哈!”李之昂嗬嗬地笑:“王爺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謝相思隻是輕輕莞爾,麵對這種好笑的場麵,她已經能很好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了。經過裴緩這一通操作,李之昂不敢再賣弄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很快將來意表明。那日裴緩回府,李之昂拉著不甘不願的傅清明埋首在刑部卷宗裡一泡三天,在第三日的晚上,趙猛扭送了個人上門。是從前鳳陽山山匪的二當家,叫崔十。崔十和幾個兄弟從鳳陽山離開之後,本來想按原定計劃投奔到左炎門下,卻不想一下山就遭到截殺,幾個兄弟陸續都死了,崔十隻能喬裝成乞丐,整日乞討,想找時機去找左炎,卻不想這時左炎被殺,他無處可去,打算離開長安城地界。趙猛是托了幾個丐幫兄弟,才輾轉找到了崔十,在他離開長安前夕將他扣住。崔十聽說大哥羅利已死,自覺沒有什麼出路,就將事情和盤托出了。李之昂對照著卷宗,和傅清明查出來的左炎屍體的異樣,推斷出了事情的大概經過。“鳳陽山的山匪作惡多端,在城內城外四處打劫,搜刮財產。左炎身為兵部尚書,每次調兵平叛之前都會給羅利他們風聲讓他們先撤離,是以才會次次剿匪都找不到人,最終無功而返。鳳陽山劫來的那些銀子進了左炎的腰包,羅利和崔十等頭目也都分了一些。“去年年底,左炎下令再次剿匪,並給羅利傳信,說這次必須得剿滅鳳陽山山匪,否則他的官位不保。羅利和崔十出賣其餘的兄弟,自己帶著家眷親信順著地道離開,一開始二人是在一起的,後來羅利說接到左炎的消息,讓他在主題盛會那夜去吉祥坊,之後左炎會給他們一筆錢安排他們出城,羅利就一個人去見了左炎,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李之昂的手搭在傅清明肩膀上,傅清明很自然地接口說:“羅利屍身已經腐壞,不過還是可以根據他的骨骼判斷出他是個左撇子,而左炎肩膀上劍的位置,和正常右手刺入的相反,也就是說羅利確實去過吉祥坊,刺過那一劍,且距離之精準,出手之迅疾,羅利並不是高手,很難那麼準。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左炎授意他做的。他們的位置方向都提前算好了。左炎在那一劍刺出之前,就已經筋脈扭曲,瀕臨死亡,那眾目睽睽的一劍,為的不是要他的性命,那是為了什麼呢?”此言一出,一室沉寂。謝相思陡然間想到什麼,倏地轉頭,看向裴緩。其他人也都看向裴緩。裴緩彎唇,漫不經心道:“左炎知道自己一定會死,既然一定會死,那用自己的死去完成主上的心願,他也死得其所。本王那夜受傷昏迷,早早回府,他們隻能把心思放在被刑部衙門抓到並帶走的,我的護衛身上。後來這個碰瓷也沒能成行,那等著羅利的就隻有殺人滅口了。”謝相思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沉,她默默站到裴緩後麵,站到角落裡,左手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右臂胳膊。左炎的筋脈扭曲,淮安的也是。而她的……也是。左炎和淮安,竟然都是解憂幫的人。刺殺裴緩這件事,陳大帥和慕雲,不過是幌子。最後真正下手的,是左炎。淮安,她不知道,可左炎在朝堂做官已有二十年。可那時的晉王,也就隻有五六歲,哪裡能謀劃出這樣的事情?這步棋,是從嘉貴妃、衛丞相開始,便逐步在下了。那她呢?同樣是解憂幫出來的她,究竟在這場局裡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也是對裴緩有害的嗎?還是說像陳大帥與慕雲一樣,隻是幌子,隻是棋子。那解憂幫呢?解憂幫在黑與白之間遊走,到底是站在哪一方?謝相思越想越心驚,汗毛倒豎,連呼吸都粗重了許多。此時一隻有力的手,精準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握了握,試圖驅走她內心的不安。——“我不管解憂幫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既來了我身邊,就是我的人。”——“我既能護你這麼久,自然也能護你一輩子。”“懷之……”她的聲音輕輕的。他的手順著向上,將她的口掩了掩。——“你這麼叫我,我很想轉頭去親你。”——“這麼多人在,要不還是留著等回家吧?”謝相思唇抿緊,往旁邊撤一步,她溫潤的唇摩挲著他的掌心,似觸非觸,像隻蝴蝶在親吻他,然後毫不猶豫地展翅離開。真的好想把她抓回來……“咳咳,王爺真是英明神武。”謝相思腳步一拐,又繞回來,將裴緩那心聲打斷。裴緩盯著她,笑而不語。謝相思麵皮發熱,在他了然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說話:“事情已然明了,那接下來的事情,該怎麼辦?”“唉……”李之昂歎了口氣,一副挫敗苦惱的樣子,身體往前一栽,栽到傅清明身上,差點兒把傅清明撞倒。李之昂聲音悶悶道:“雖然我們接近了真相,可羅利已經死了,崔十的證詞頂多能說左炎為非作歹,斂財貪汙。可左炎死後,左炎府上,他最親近的二夫人自儘,之後府內起了一把火,將能燒的都燒光了。如今所有的證據到左炎這兒就掐斷了,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就算我們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在大越律法層麵這事也隻能到此為止。”叔父極力反對他再查下去,那時李之昂就能感覺到後麵道路艱難。走到如今,真相天知地知,他知道,眼前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但,沒有用。裴緩坐在圈椅中,羽扇的扇墜在指尖繞了一圈:“陛下每年這個時節都會派大臣到兩江去做賑災使,為了這個職位,朝上風起雲湧,暗鬥不斷,最終陛下選了晉王。這兩日,晉王就要赴任了。”李之昂抬起頭,眉心褶皺擠出個深深的“川”字:“他一走,這事就更難辦了。”“不。”裴緩扔下一個字,擲地有聲,“既然國法層麵辦不了,那總能有彆的辦法辦。長安是天子腳下,晉王行事還能有所收斂。等到離開長安,去了他心腹眾多的兩江,他就顧不上遮掩了。隻要能抓住他的錯處,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些事情就都藏不住了。”謝相思投去欣賞的目光。裴緩的進步用一日千裡形容都不夠,以前她覺得他沒腦子真是瞎得可以。李之昂思忖片刻,問:“王爺可是已經有什麼打算了?若是用得上下官的地方,王爺儘管說。”“啟稟王爺。”此時,桑明進來,手上拿著一封帖子,呈給裴緩,“臨安王的親隨送來一封拜帖,臨安王邀王爺到府上一敘。”裴緩接過帖子摩挲良久,手指一扣,輕輕合上。“我也好久沒和臨安王一起喝過酒了,桑明,把窖裡埋著的梨花酒起出來兩壇,本王今夜要和臨安王不醉不歸。”裴緩去臨安王府沒有帶謝相思一起去。傅清明要留在地下室研究機擴,李之昂要等裴緩回來商量對策也執意留下。裴緩便讓謝相思也留下,招呼這兩個人。“男主人不在,女主人總要在,這才是待客之道嘛!”裴緩說得自然,走時不帶走一片清風,隻留下謝相思鬨了個臉紅心跳。“王爺把謝護衛留下,不怕謝護衛和那個姓傅的看對眼?”馬車徐徐,行在長安下過雨後的街上。裴緩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不疾不徐,帶著一絲笑意:“相思心裡隻有我,從前我不知道所以在意,現在我知道了,自然是不用分眼神給不相乾的人。”桑明很欣慰,二公子真是成長了,已經是情緒穩定的成年人了。馬車在臨安王府停下,臨安王府和晉王府都曾經是當今陛下登基之前住過的地方,陛下行武,府內隻是簡單裝點,臨安王住進來之後,也隻是修了幾處庭院,添置了些東西,並沒有大動。不像晉王府富麗堂皇,尊貴逼人。裴緩不用彆人帶,一路從廊下穿過,這裡他來過許多遍,曾經陛下住時他經常被父親抱著來,後來孟雲客封王住了進來,他亦是來過。孟雲客在君子閣等他,屋內已經置辦了一桌席麵,都是素日他愛吃的。“我隻帶了兩壇酒來,不夠喝就把你藏著的酒都拿出來。”裴緩坐在孟雲客對麵,毫不客氣地說。桑明將酒壇放下,孟雲客身邊的心腹護衛衝他點了點頭,兩人退了出去,好好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接近。孟雲客啟開酒蓋,濃重的梨香撲麵而來,裴緩道:“我讓人試了好多個方子做梨酒,不是太酸就是太澀,最後才找到這個方子,酸甜清涼,雖然才埋了不久,酒味不重,但味道卻很好,算起來你還是第一個喝到我這梨花酒的。”“梨花酒配梨花杯才好。”君子閣內室裡有一側架子,上麵整整齊齊擺放著幾十個形狀各異的杯子,孟雲客挑了兩隻通體雪白的琉璃杯,杯沿處各雕著一朵小小的梨花,栩栩如生,像是人在梨樹下坐,梨花飄著落下來,正落在酒杯上。酒入杯中,濺起一點漣漪。兩隻杯子碰到一起,隨後一飲而儘。酒入吼中,先是一點點酸,再是甜,甜味厚重,回味時,那股還沒釀好的澀意湧上來,酸甜苦三味混雜,最後舌尖殘留的,隻有淡淡的,梨花的香。“果然是好酒。”孟雲客又倒了一杯,輕輕地嘬飲,“從小你就喜歡梨花,想在府裡都種滿梨樹,可裴伯母卻不讓。沙場上拚命的將軍家眷,都格外虔誠,梨與‘離’同音,不吉利,伯母關切伯父,不許你在府裡種梨樹。後來你長大了,裴昭大哥給你在外麵買了偌大的院子,種滿了梨樹。你封懷王也不願意走,那兒就成了懷王府。”那酒不烈,卻很讓人醉,孟雲客一雙眼霧茫茫的,笑得失了神:“我記得……懷王府的梨樹都是你親手種的,你說等花好了,你要釀梨花酒,第一個就送給我,裴昭大哥隻能做第二個。裴昭大哥聽到,三天沒有理你,你急得上躥下跳,來找我想辦法,在他生辰那日親手做一頓飯,給他賠罪,後來……”裴緩失笑,接著道:“後來廚房整個被燒了,你的裴昭大哥被氣得夠嗆,可看到自家弟弟一臉灰,突然又生不起來氣。”“你看裴昭大哥麵色鬆動,急忙說,到時候酒好了我們一起喝。”孟雲客眼泛淚光,舉起酒杯,“我敬你,裴昭大哥。”孟雲客定定地看著眼前人,他那慣來挑起的眼尾慢慢地放下來,嘴角輕抿,清冷無極。他的眸中有什麼東西在碎裂開,可他控製力極強能將其好好地壓住,隻泄露一星半點。“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趙猛……曾給過我一封信,是成之留給我的,那時我便知道成之已經不在了。我進宮去見父皇,父皇告訴我,裴成之中毒身亡,而父皇自己也中了毒。為了不引起朝堂紛爭,他隻能壓下消息。”孟雲客看他,道:“成之被人害死,我是無論如何都要給他一個交代,才不辜負我與他相交一場。父皇不讓我大肆調查,我便隻能暗地裡行事。也是我無用,至今也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裴緩”舉高酒杯,琉璃透明,映出一雙眼。那雙眼形狀和他的一樣,卻總是彎彎帶著笑,像是討好他的可憐小狗。那個人總說,他就是兄長的小狗,一輩子跟在兄長身後,什麼也不怕,兄長會庇護他一生。可就是這樣的小狗,怕疼怕傷嬌氣的小狗,割開自己的手臂,將全身的血換給了兄長。那該有多疼。赴死的他該有多怕。“裴昭大哥……你為何會以為自己是成之?”起先孟雲客還覺得裴昭像是故意為之,後來旁觀他種種行為,確信他不是裝的,裴昭是真的以為自己就是裴緩,就是成之。裴昭搖頭:“我也不清楚,我也是最近幾日才清醒過來,想起來自己究竟是誰。”吉祥坊裡,左炎墳邊,他的血流了那麼多,一次一次地勾起他內心深處關於失血的記憶。他被掩蓋、被模糊的過去,也逐漸清晰。他是裴昭,字懷之。是青雲直上的狀元郎,是裴家引以為傲的長子,是長安最明媚的月亮。是裴緩,裴成之的兄長。所有人都說他是裴緩,一層一層的迷霧在他身上遮擋,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是裴緩。可偏偏有人穿過層層的迷霧,看清了他的心是誰。——“懷之,你在哪兒?”那輕柔的聲音在耳邊盤桓,裴昭笑了笑,將杯倒滿酒,舉起來敬眼前人:“子毅,我替成之謝謝你。”孟雲客被這一句話震得落下淚來,他咬咬牙,反手抹去眼淚,知道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三皇兄馬上就要啟程去兩江,機會隻有這一次。”若是讓孟欽就這麼去了兩江,裴昭、裴緩的事情就兜不住了。一切一觸即發,孟雲客也是沒法,才在這個關鍵時刻找上裴昭。裴昭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來找我之前,見過陛下是吧?”孟雲客身上有龍涎香的味道,是裴緩不喜歡的,卻是裴昭喜歡的。陛下給他賜香時,賜了一味龍涎香在裡麵。裴昭陡然想起在乾元宮時陛下說起裴緩不喜歡龍涎香的過往,那時陛下其實就在點著他的身份,也在引導他想起自己。陛下需要裴昭歸來,卻又不敢說得太直白刺激他,想來那些有關於裴昭、裴緩中毒的事情,都是陛下編來安撫他的。孟雲客愣了一下,點頭:“是。“昨日父皇讓三皇兄去兩江,離開宮後,我一個人來了懷王府,站在後院的牆角,看了很久的梨樹。三皇兄若從兩江回來,等著他的就是太子之位,那時我再想給成之討回公道,也很難逆天而行。唯一的機會,就是讓他在兩江犯錯,罪無可赦的那種錯。我心裡有了幾個計劃,正想來找你,不過還是有些猶豫。這時父皇身邊的梁公公親自來了我府上,帶我去城郊的一處極隱秘的莊子,在那兒,我見到了父皇。“父皇沒有和我多說,隻讓我有什麼想做的,都來找你商量,不用再回他,父皇還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孟雲客拿出一枚白玉龍佩,赤色龍佩調動暗影營,白玉龍佩則是用來調動長安城外各州府的府兵。陛下對世事洞若觀火,隻是外有衛相,內有嘉貴妃,晉王又軍功赫赫,無人能及。他的棋不能走錯一步,撐到今天,怕也是在等這一日吧!裴昭握住龍佩,小心地收好。梨花酒又倒一杯,孟雲客手一傾,酒洋洋灑灑,倒在地上。“成之,等明年梨花開,我和裴昭大哥一起接你回家。”夜深到濃時,蟬鳴聲一聲連著一聲。謝相思第一百零三次飛身上房頂,踮著腳眺望回懷王府必經的那一條路。屋簷上懸著燈,路上隻有三三兩兩行色匆匆的趕路人,並沒有要回來的他。眼看著快到子時,謝相思沒再回去,屈腿坐在房頂上。穹頂之下,星光璀璨。她四下亂看著,看到旁邊那條幽靜的小巷,就是在那兒,她第一次看到裴緩。“那天皇曆上說,諸事不宜。”謝相思閉上眼,搖了搖頭道,“根本就不準,看來連鬼神都害怕裴緩。”這幾日謝相思把之前裴緩珍藏著的話本子都翻了出來,惡補了一下關於男女情愛的知識。話本子的種類太多且雜,她學得有點兒亂。不過不管是什麼類型的話本子,當女主在深夜裡等待男主,苦苦地熬著每一刻時,都證明了一件事。女主心裡有了男主。這種等待,是擔心,是惦記,是牽掛,是想念。就好像……裴緩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就無時無刻不在說,他好想她。她一直在想著裴緩,探著自己的脈搏,數著數,比平時的快了許多。再睜開眼,前麵大路熟悉的馬車赫然出現。桑明扶著裴緩下車,看樣子裴緩像是喝了不少的酒,他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桑明喊來守門的幾個侍衛,那幾個侍衛匆匆跑回來,往謝相思住的院子裡去,又匆匆地跑出去,扯著嗓子喊人。“謝護衛呢,怎麼不見了?誰看到謝護衛了,王爺在找她!”“剛才我還看見了,這麼一眨眼怎麼不見了。”謝相思模仿著看到的裴緩的口型,一張一合。——相思呢?相思在房頂呢!要是讓他知道自己苦巴巴地在房頂上守著他回來,那多丟人呀!謝相思捂著臉要從房頂上飛下去,外麵剛才還迷迷糊糊的裴緩一下抬起頭,將她要逃未逃的身影逮了個正著。謝相思的腿尷尬地頓在半空中,有時候心有靈犀,真的不是一件什麼好事。裴緩伸手,打了個響指,這時幾道黑影從牆內牆外躥出去,落到裴緩身邊。裴緩說了句什麼,幾人架著裴緩,飛上房頂。謝相思眼一花,身邊就多了個笑吟吟看著她的裴緩。謝相思:“如今這時候,你在這上麵坐著不就和活靶子一樣?還是趕緊下去吧!”裴緩喝了酒,呼吸間都是梨花的香氣:“懷王的命如今可不值錢了。你那幫師兄弟,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今晚,可能是屬於裴緩,最安全的一夜。”他說得雖然有理,可謝相思還是沒全放下心,左手按在刀把上,耳朵抻長,不放過任何細微的動靜。裴緩在她耳畔嘟囔道:“要是有酒就好了。”謝相思立時冷聲道:“都喝了這麼多了還喝什麼?!”裴緩失笑,故意地歎了一口氣:“不過是想喝些酒罷了,夫人是不是家風太嚴了些?”謝相思的臉被雨後的風吹得紅了又紅,卻沒像尋常害羞的姑娘家啐一聲“什麼夫人不夫人的,誰是你夫人”,而是低下頭,看了一會兒瓦片上的紋路,又抬起頭看他,認真地道:“解憂幫的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就算我賺夠了錢從解憂幫贖身離開,也沒有戶籍,沒有戶籍就不能像尋常百姓一樣能和你成婚。”裴緩的表情先是有些愣,隨即眼底的裂痕逐漸擴大,冰封的河解凍化開,水潺潺流過暖春和烈夏。“若是不能成婚,那你怎麼辦?”謝相思想了想,說:“解憂幫沒教過這個,不過我在話本子裡都看過,若是喜歡,但是不能在一起共度白首,要麼就放手,成全對方,這個是傷痛類的話本。要麼就不擇手段,把對方搶到自己身邊,自己得不到的彆人也彆想,這個是霸道王爺類的話本子……”謝相思上下掃了一眼裴緩,分析道:“王爺自然是比較符合後者,不過和王爺比我沒錢沒勢,估計也搶不來。那,我應該會天天守在王爺的房梁上,裝鬼嚇人,保證彆的女人誰也不敢靠近王爺。”“哈哈哈!”裴緩朗聲大笑,笑得暢快無比,這些日子裡心中的隱痛壓抑,似是都在這一刻被一掃而空。謝相思不滿地嘟囔:“我又沒有說笑話……”她的尾音被碾碎在梨花酒的醇香氣味間。他勾著那細腰,將她擁抱,兩顆心,第一次靠得這麼近。謝相思的睫毛顫了顫,眼睛睜得圓圓的。裴緩微微離開,微涼的手撚著她濕潤的唇,氣息不穩道:“我教你,親你的時候,要閉上眼睛。”梨花酒,醉人魂。謝相思閉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可心裡,卻有一彎明月高懸。他的吻,不像他的人,格外細致溫柔,一點一點奪走她的空氣,待她有些氣悶時又緩緩後退,引她依依不舍,自己湊上去。他在引誘她。謝相思在解憂幫學的第一課,就是拒絕一切**,培養定力,人會漸漸變得冷漠而麻木。可在裴緩身邊,她做不到無動於衷。這個吻綿長,他離開時,她的眼睛裡一片水茫茫的霧氣。“你知道,我是誰嗎?”她沒有猶豫道:“你是懷之。”他目光幽暗,在她麵上睃視:“你不記得臨安王叫我什麼嗎?他叫我‘成之’。”謝相思耳邊嗡嗡地響,腦中眼前都混沌一片,她用力地睜開眼,可不知道怎麼思考,隻輕聲說:“可你說你叫懷之。”他說他是誰,她就認定他是誰,不管之前彆人怎麼叫他,怎麼說他。她和他一樣,都遵從他自己的心。裴昭撫著她的臉,將她按在自己的懷裡,不一會兒,她氣息均勻綿長,昏睡過去。剛才從門口進府中的幾個侍衛裡有一個侍衛,去的不是謝相思的院子,而是地下室,問傅清明要一味藥。一味不傷害人身體,化開之後會致人昏迷的藥。在梨花酒氣味的掩蓋下,那藥進入謝相思的身體。她會睡上長長的一覺,等她醒來,他已經離開長安城。沒有人會告訴她,他去了哪兒,她不用再跟著他一起犯險。“我入仕那一年,便立誓要肅清朝堂積弊,做頂天立地之臣,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如今我初心未改,不過我不想粉身碎骨了。“為了你,我會讓自己安然無恙。”安然無恙,這是她曾想為他豁出性命找陛下時的承諾。亦是他此刻的承諾。有了心上人,誰也不甘等不到白首共度時便早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