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再不說話,本官就要用刑了!”天蒙蒙亮,刑部衙門的大獄裡,這句名傳千古的台詞一次又一次地響起。“第二十八次。”謝相思數了一下次數,不由得感歎刑部基層審訊人員的苦和累。為了突破嫌犯的嘴,審訊人員通常會采取一係列招數,擊潰對方的心理防線。比如在人最困最倦的深夜裡一次又一次地提審,再比如拎個犯小錯的犯人在旁邊嚴刑拷打,殺雞儆猴。謝相思打了個哈欠,嗯,自己算是兩樣兼有了。正想著,牢門的鎖鏈“叮叮當當”地發出聲響,隨即走進來一個麵白無須,一臉堆笑的年輕小吏。“這位姑娘,招嗎?”謝相思盤腿坐著,表情透著倦,眼神卻依舊清冷,在這裡蹲了一夜,被折騰了七八次,她也並沒有被磨得失了心性。李之昂不由得想,確實是塊硬骨頭。那就更可疑了。謝相思麵上沒什麼波瀾:“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沒做過的事情,有什麼能招的?”她確實沒說謊,昨夜她跳窗而下,尋到傅清明,將手裡的瓷瓶遞給他。傅清明打開瓷瓶,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有些怪異。謝相思問:“怎麼了?”“這氣味有一點兒異樣,不過我一時也判斷不了。我現在就回去,這件事多謝你了。”傅清明拱了拱手,轉身就走。本來謝相思還有一些問題想問,看他這麼著急也就沒勉強。她上次打暈裴緩最後是以“陳大帥和慕雲過來,然後自己饞裴緩的臉”多種複雜理由一起糊弄過去的,這次房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而且裴緩還非常大度地一直讓她看自己的臉,還能用什麼理由才能解釋自己擊打了他尊貴的後腦勺呢?饞他肉體?謝相思被這離譜的想法弄得一個哆嗦,就聽見前麵傳來一陣激烈的尖叫聲。隨後雅間的窗前飄過兩道焦急的身影,她聽見桑明焦急地喊著“王爺”“大夫”之類的字眼。謝相思的心一沉。她隻是用刀劃破了裴緩的皮取血,之後也上了傷藥,應該是沒什麼問題才對。怎麼桑明的反應,像是馬上要在懷王府吹喇叭了一樣?謝相思不解,窗前又飄過一人背著另一人的影子。謝相思心裡忐忑,攀著牆就登上窗台。“在那兒!給我拿下!”不遠處,一隊衙門的人巡視到此處,領隊的人一指謝相思,手下人迅速圍過來。若是走江湖,她幾下就能把這些人乾趴下。可她如今在懷王府,行跡都很好找,打了這些官兵,是給裴緩找麻煩。裴緩身份特殊,知道她是懷王府的人,一般人都不敢對她如何。謝相思心思一轉,將按在刀把上的手鬆開,直接跳了下來。她說自己是懷王的護衛,這些都是一場誤會。 領頭的人眉頭皺了皺,還是堅定地把謝相思押進了大牢。這些人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泄露,但謝相思能看得出來,吉祥坊出了大事。而她因為形跡可疑,被當成了嫌疑人。他們忌憚懷王得寵,不敢真的對她用刑,但因為事關重大,也不能放她走,就這麼磨著磨著,看能不能在懷王來要人前磨出個線索來。想到這兒,謝相思一挑眉,說:“不如這位小大人提醒我一下,我可能就能想起來了。”“行啊!”李之昂麵上笑意不改,“昨夜吉祥坊中,兵部尚書左炎在大堂被殺,凶手武功高強,從遠處一劍刺中左尚書胸口,導致其當場斃命……”謝相思驚得一下跳起來:“什麼?左炎死了?”她看起來倒是真的很驚訝,如果不是真的不知道此事,那就是裝的。演技真好,可以去戲班子唱戲了。“昨晚吉祥坊中形跡可疑的人眾多,都被我們帶了回來審訊。不過武功高強,又形跡可疑的,隻有姑娘你一個。”李之昂的笑意變得意味深長起來,眸中略帶譏諷,“你自稱是懷王府的人,那就是懷王指使你做的了。懷王一向不參與朝政,看來都是裝的。”謝相思重新審視麵前這個看起來官位隻在刑部末流的小吏,仔細想他方才說的幾句話,竟是循循善誘,句句設套。她又坐回去,神情重新恢複之前的淡漠樣子:“如果我是凶手,來抓我的那些人早就被我一拳一個送去見閻王了,怎麼可能乖乖跟你們回來。李大人這麼聰明居然也不覺得奇怪,那就是間歇性腦子不好,有關於懷王的事情腦子好,其他事情腦子不好。李大人,莫不是嫉妒懷王,想栽贓陷害他?”李之昂語塞。兩人四目相對,劈裡啪啦地有小火花在四濺。謝相思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他,那是真的在死人堆裡浸潤過的目光,陰冷瘮人。李之昂看了一會兒招架不住,偏開眼神又問:“那姑娘在案發的時候做什麼?可有人證?”這是最麻煩的事。她如果找人證就要把去見傅清明的事情說出來,但傅清明查的事情事關陛下中毒,此事是絕密,不能輕易讓彆人知道。但凡和皇家有大關係的事情,最好都不要說,免得麻煩。謝相思淡淡地道:“我是去為懷王辦事了,至於辦什麼,事關王爺我不便多說。若是不信,你們可以去找懷王殿下核查。”說到這裡,謝相思頓了下,眉毛一挑,道:“我進來的時候已經說了自己是懷王府的人,到現在王爺也沒派人來,所以你們根本沒通知懷王府吧?李大人,你這栽贓一條龍做得還挺嚴密的哈!”李之昂麵色一僵,瞪了謝相思幾眼,隨後站起來走人,迅速結束了這場審訊。他一走,謝相思頓時委頓下來,腦袋點著牆,身體困得要命,靈魂卻活躍著。她剛知道買凶殺裴緩的人是左炎不久,左炎就在眾目睽睽下死了。按照解憂幫的幫規,下單的雇主一死,且這死和接單的弟子並無關係,那訂單便自動解除。陳大帥和慕雲可以好好地回解憂幫,謝相思也可以鬆一口氣。但是如果左炎背後是有人指使的,而且那人堅定不放棄地就是想殺了裴緩,那就會有人再續上訂單,運氣好的話陳大帥和慕雲會繼續出這趟任務,運氣不好,對方就會換人。那她之前嘔心瀝血鋪的那些路,一下就被人炸毀了。到時候敵在暗她在明,解憂幫的人藏龍臥虎,她要怎麼做,才能保護裴緩不受傷害?謝相思心亂如麻。不過在這之前,她隻想裴緩趕緊過來,把她弄出去。被困在這裡,她對外麵一無所知,就更沒辦法采取行動。裴緩,裴緩。你過來啊!我快要承受不來了!桑明來裴緩身邊足有十年。雖然沒有白照時間長,但白照腦子不好。桑明自認除了大公子外,沒有比他更懂裴緩的,可這些日子的裴緩,他有些看不懂了。早上,王爺蘇醒之後,看著身體極是不舒服,痛苦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大夫說王爺應該隻是傷口疼,並沒有其他什麼傷。之後,王爺漸漸地平靜下來,平躺在榻上,趕他出去。桑明擔心王爺,悄無聲息地落到房頂,移開一片瓦,望進去。隻見自家王爺的眼睛盯著虛無處發呆,時不時地冷笑一聲,看著像是生氣。可王爺一生誰的氣,都是以摧枯拉朽般的氣勢不弄死對方不算完的,這次居然隻是冷笑,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生悶氣,怎麼看怎麼無奈,怎麼委屈。桑明這樣想,又見王爺歎了一口氣,頹然地翻了個身,似是碰到了傷處,隻好又翻了回來,眨了眨眼,聲音很嘶啞地說:“是我不夠好嗎?”驕傲半生的王爺居然會懷疑自己的魅力?!桑明覺得是自己耳聾了。之後王爺一直沉默著,沉默到這個時節泛了熱的太陽烘烤著桑明的脊背,他快要被烤成豬肉脯,就聽屋裡的人極是詫異地說:“左炎死了?”左炎?兵部尚書左炎?王爺為什麼突然提起他?王爺臉色又陰沉下去:“又是傅清明!這狗東西可真是陰魂不散啊!”王爺說著手夠到枕頭下,摸出來一封信,舉起就著光研究。看了一小會兒,他又罵道:“還真是夠牙尖嘴利的。”他雖是罵,但神情已然放鬆下來,不再陰沉沉的了。再之後,他的手鬆開,信飄飄然落在地上他也不管,麵龐神色呆呆的:“原來她竟是這樣想的……”片刻後,他的嘴角翹起,麵上漾起笑意。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喜歡的糖一般,笑得澄澈天真,連眼睛都彎成好看的弧度。他轉身把自己滾在錦被裡打了幾個滾,又碰到傷處,疼得他坐起來,“嘶嘶”地喘著粗氣,臉疼到扭曲。裴緩想到什麼,又笑起來,伸出完好的右手摸了摸自己泛紅的耳垂。“她召喚我了。“相思彆怕,我這就來了。”裴緩這一整個變臉的全過程,被桑明儘收眼底。他望了望太陽,又看了看地上,感歎一聲:“連王爺都會變成情緒被心上人操控的傻子,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桑明——”底下傳來裴緩的聲音。謝護衛召喚王爺,王爺召喚他。桑明繞了一個小圈,裝成一直在外麵守著的模樣從門口進去:“王爺有何吩咐?”“跟本王去一趟刑部,就說府裡丟了人,要去刑部找。”桑明抱拳:“是!”日過正午,天的顏色逐漸泛黃,像是抓了一把糖扔到半空,揮著鏟子炒出的糖色。刑部衙門口響起一陣喧鬨聲,路過的百姓看熱鬨似的圍了上去。隻見衙門口前,十幾個身穿白色喪服的男男女女哭作一團,以一個瘦弱女子哭得最為淒慘,她邊哭邊號著:“我可憐的老爺啊,你怎麼就這麼命苦,眾目睽睽之下被歹人所害,可我們,我們卻沒有辦法為你討回公道啊!老天不公啊!不公啊!”衙門口時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百姓們見怪不怪,守衛們把守大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任由他們繼續鬨,按照慣例基本上鬨兩個時辰見沒人理也就過去了。現任刑部尚書李維在刑部任上二十年,可謂兢兢業業,將自己獻給公務,至今膝下都沒有一子。能力超然又如此為國鞠躬儘瘁的臣子,皇上自然有心想讓他再往上走一步,可對此李維上書婉言自己隻想守在刑部,將典獄事業做大做強。皇上感歎:朝上之臣若都能如李卿,我大越何愁不能萬年相傳?刑部在李維的帶領下,辦案手段繁多,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大小官員俱都是油鹽不進的老油條。刑部也被譽為現下朝廷六部中的鐵板,輕易咬不動,無論朝中哪一派都很少能將刑部拉攏過去。而對這種試圖用輿論來操縱大眾,逼迫衙門低頭的人,李維隻有兩個字:彆理。曾有人問:那萬一他以死相逼呢?“想你兢兢業業這麼多年,為國儘忠,為百姓儘力,你怎麼就落得這麼個下場……妾身沒能耐找那個凶手報仇,妾身這就隨你去了!”女子嘶吼一聲,震得周圍人頭皮發麻,竟不知道這麼瘦弱的身軀裡是怎麼發出這樣的聲音的。眾人眼前一花,女子徑直往衙門門口左側那尊偌大的石獅子上撞去,決絕得似撲火的飛蛾。李維答:大部分都不是想真的死,身邊會有人攔著的。守衛眼珠往左斜了斜,隻見跪著的一片白衣人裡有個矮個子的人一下彈起,強有力的雙臂拽住那瘦弱女子的腰,往後一墜,眼淚“唰”地流出來:“二夫人您可不能想不開啊!小少爺才剛會走,他可是老爺唯一的兒子,還需要您好好照顧。小少爺已經沒了爹爹,不能再沒有親娘了!”此言一出,二夫人頓時像抽乾了身體裡所有力氣一樣,頹然跌坐在地上,哀傷抽泣,我見猶憐:“老爺,妾身少時遇見您,您救妾身出虎狼窩,給妾身一個家,妾身隻有您了。您這一去,妾身帶著小小的望兒,該如何活下去……”稚子無辜,柔弱女子流落街頭更是可憐。聽到這兒,人群裡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唉,孤兒寡母的真是可憐。”“聽這話是官宦人家啊……”“我聽我表姑的堂弟的二爺說,兵部尚書左炎左大人昨天被殺了……”“啊?兵部尚書?那可是天大的官啊,這麼大的官被殺了,家裡人都要不到公道?”“殺人凶手肯定身份高貴,比尚書大人還大。”“這還有沒有天理了?!”聽到這兒,有一臉正氣的書生喊:“這位夫人你家老爺可是兵部尚書左炎左大人?”二夫人肩膀一抽一抽的,並不答話,隻是看著更加可憐,以沉默回答了方才書生的問話。人群的聲響頓時大了起來。有口口聲聲說世道不公要討回公道的正義派,有勸二夫人彆拋頭露麵徒做無用功的放棄黨,還有一些人兩麵都不沾純看熱鬨。二夫人拿錦帕拭了拭眼淚,被丫鬟扶著站起來,先福了一福身子,弱柳扶風,姿態婉轉。“諸位聽我一言。”她再開口,不像一開始那樣的無理潑婦,也不像方才的柔弱沒主意,聲音微顫,尾音卻堅定沉重,讓人不由得就停下話頭,等著她繼續說。守衛的眼珠移了回來,心道,有些麻煩。他和身邊兄弟交換了一下眼神,自己閃身進了門去找李大人。二夫人道:“我知道幕後凶手極有勢力,才會讓嫌疑人進刑部已經一夜加半日,對外還沒有任何的結果,我幾次求見,刑部俱是不見,眼看著這案子就要草草了之。我一個弱女子,還隻是老爺的妾室,沒有家世沒有人脈,想要一個真相公道比登天還難。我帶著兒子,守著老爺給的家產,也足可以度過下半生。為了兒子為了自己,我也該忍氣吞聲。可老爺對我恩重如山,如果不能為他報仇,將真凶繩之以法,我枉為人一場!”“夫人真是情深義重,女中豪傑!”張揚的男聲自人群後而來。聽這聲音,二夫人眼中神色一變。一輛頗為華貴的馬車徐徐停下,馬車裡先下來一個小廝,彎下腰跪在地上,露出後背。緊跟著一隻腳踩在他的背上,跟著下了車。這人穿著褐色蟒袍,腰係玉帶,綴著一塊通體雪白的雙龍佩,他身量高大,闊臉濃眉,高鼻厚唇,自帶一股桀驁之氣。二夫人不慌不忙一禮:“妾身見過晉王殿下。”眾人一慌,忙顫顫巍巍地跪了一地。此人就是當今陛下的三皇子,晉王孟欽。“夫人不必客氣。”孟欽揮揮手,示意眾人起身,“本王回府路上經過此地,見這裡圍了這麼多人像有什麼大事發生,就讓下人驅車趕了過來。也幸虧本王來了,不然竟不知就在我大越法律製定之地,明晃晃地就出如此冤案!”二夫人眼噙著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王爺為我家老爺做主啊!”“本王既遇到了,便不能坐視不理。”孟欽話音剛落,隨車護衛整齊劃一地快步上前,直到朱紅大門門前,列兩隊站好。孟欽闊步而行,幾步到了門口。守衛儘職儘責,堵在門口,一步不退。“王爺,我們大人說了,今日衙門誰也不能進,王爺不要為難小的們。”孟欽眼中煩躁一閃而逝,手心發癢,冷聲道:“起開!”“王爺——”恰是此時,朱紅大門從內打開,李之昂溫和笑著走出來,對著晉王一禮:“下官恭迎晉王殿下。”孟欽冷哼一聲:“犯人呢,本王要親自去見!”李之昂側過身:“殿下請。”孟欽大步流星往前走,李之昂指了指外麵,對著此處滿眼殷殷期盼的二夫人一行人,道:“把他們安排在西側房,叫人好好看管,彆讓他們出什麼意外。”“是!”李維不在刑部衙門,主審左炎一案現由李之昂審理。孟欽聽到這個消息,看了一眼老實在在的李之昂。李維那個老狐狸素來難對付,他是特意挑了李維不在的時間來的。天牢陰暗,那種臟汙地方堂堂王爺怎麼能去?李之昂遂安排了間乾淨的隔間,迎孟欽過去,叫人把謝相思提過來。聞著淺淡的茶香,是今年的雨後龍井,孟欽對李之昂的安排頗為滿意,知道這是個識時務的人,這是在故意賣自己的好。“稟王爺,嫌疑人謝相思帶到。”“嗯。”孟欽淡淡應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瞥見一張豔麗動人的臉,眸子不由得怔了一怔。竟然是她?那美人也看到了他,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那眼底的淡漠像是冰川之巔的雪,涼得世間少有,她絲毫不將他放到眼裡。孟欽想到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又想到年少時馴的第一匹馬。那是匹棗紅色的烈馬,性子格外野,馬場的人誰也馴服不了它。他就在眾人高呼中跳上馬背,馬鞭高揚,狠抽著馬肚子,同時少年高壯的胸膛拚命地壓著拱起的馬背,馬如颶風般呼嘯著而過,他聞到了血腥味,那讓他異常興奮。最後馬筋疲力儘,“咻咻”地吐著氣,認他做了主人。孟欽眼中透出興奮,他要壓倒眼前這匹同樣不肯低頭的“馬”:“謝相思,你謀害當朝命官,你可知罪?!”謝相思看著他,沒說話,眼睛偏向旁邊揣著袖子,好整以暇看戲的李之昂。“審案的人是李大人是吧?據我所知,刑部衙門各事項分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尚書大人親指,其他人是不能代替李大人審這案子的?李大人,旁邊這位大人,可有尚書大人的手諭?”李之昂說:“這位是晉王殿下。左炎一案影響極其惡劣,晉王殿下也是體察民心,才特意來刑部一趟的。”謝相思倒是沒驚訝,有關於宮廷那幾個王爺的點滴,她早已背熟。看這人通身氣派,就知道是最囂張也最有能力的晉王。晉王母妃嘉貴妃出身簪纓高門,其兄長衛啟曆任朝中重要官職,累至當朝丞相。晉王子憑母貴,一生下來便有各路人馬保駕護航。晉王手腕狠辣,做事果敢,在軍中戰功赫赫,在朝上幾件舞弊案辦得很好,有能力,也有囂張的本錢。左炎是晉王的人,而自己則疑似是殺左炎的人。謝相思明白,落到晉王手裡,不管她是不是凶手,也很難全須全尾地離開刑部。她不能坐以待斃,她要儘量拖延時間,撐到裴緩來找她。謝相思對著孟欽先是抱拳一禮,恭恭敬敬道:“見過晉王殿下。”隨即,她又話音一轉道:“晉王殿下如果沒有尚書大人的手諭,那就沒有審理案件的資格,恕我不能回答王爺的任何問題。”孟欽大義凜然道:“本王在外麵聽聞,刑部有意包庇嫌犯。左大人為官清正,本王十分敬佩,本王是聖上親子,從小受父皇教導,要匡扶正義,今日既然讓本王撞上,本王就不能坐視不理。”李之昂連忙道:“下官等不曾包庇嫌犯,實在是因此事茲事體大,尚書大人命下官等小心審理,在有確鑿證據之前不能走漏風聲。”孟欽譏笑道:“哦?那審了這麼長時間,可有什麼眉目?”“下官愚鈍,至今還查到實證。”“啪!”茶盞重重地摔到小幾上,被大力震得四分五裂,淺澄的茶水順著流了一地,孟欽橫眉冷對,喝道:“左大人屍骨未寒,你們就這麼磨磨蹭蹭的,想查個三年五載再破案?刑部既然如此沒有用,那本王隻能親自審了。”謝相思內心一緊,李之昂先她一步開口:“晉王殿下還是等尚書大人回來再審,豈不是更妥帖?”“兵貴神速,早點兒讓這賊人吐口,就能早一點兒告慰左大人的在天之靈。”孟欽霍地站起。他身形高大魁梧,自帶一股迫人的威壓,李之昂心知肚明,今日隻自己在這兒,是攔不住晉王的。李之昂不再說話,腦中飛速轉著想對策。孟欽陰冷的眸子盯著謝相思,她竟絲毫不懼,眼裡泛著豔麗的光,直直地迎上來。看著清清冷冷,卻是比那匹棗紅馬還要烈的姑娘。那馬幾鞭子下去皮開肉綻露出骨頭,然後就老實了。他倒是要看看,這姑娘能挨得住幾下。在孟欽盯著謝相思時,謝相思其實並沒有真的看他,她是在回憶剛才走過的牢房內的路線,回憶得有些認真,顯得眼睛一眨不眨而已。回過神,她看見孟欽眼底的興奮。這人像是個變態。孟欽也確實沒有辜負謝相思的變態認證,他揚著聲音道:“來人,取本王的金烏鞭來。”謝相思瞳孔微縮,孟欽竟然想親自動手?!看著她表情的變化,孟欽的呼吸喘得更粗重,眼睛慢慢地紅了。小東西害怕了,那就更好玩了。早知道這姑娘這般有意思,就該早早地綁在身邊才是。手下很快將鞭子送到孟欽手中,不等孟欽下令,便伸手按住了謝相思,手腳利落地將她捆到隔間的柱子上。“本王的鞭子上打過宗室族叔,下打過作奸犯科的要犯,今日賞你,是本王抬舉你。”孟欽摩挲著軟鞭,眼睛直直盯著謝相思的反應。她沒了方才那一瞬間的害怕,隻靜靜地看著他,像是認了命。孟欽漸漸地走近,謝相思運氣於手腕處。她不甘心被晉王這個神經病迫害,她寧願拚一把。裴緩你個天殺的怎麼還不來啊!謝相思內心怒罵一句,隨即握緊拳。下一秒,耳畔飄來絮絮叨叨的男聲。——“這刑部衙門以前不都是很難進,今日怎麼這麼容易就讓本王進來了,嗯,一定是本王的魅力征服了他們……”謝相思無語,卻著實鬆了口氣。裴緩這麼不要臉的心聲此刻聽在耳朵裡,如聽天籟。“你笑什麼?”孟欽的臉色陰沉,鞭子抬起她的下顎逼問。謝相思笑起來,頰邊的小酒窩盛著漫天的霞光,這簡陋的一間屋,得此仙人,搖身一變成天上仙宮。謝相思的嘴角仍翹著:“死到臨頭想笑一笑,不犯法吧?”“你——不知死活!”孟欽一揚手,鞭子就勢要揮下來。——“謝相思!”“住手!”心聲和一聲高喝交疊著同時傳過來,謝相思的耳朵被猛地衝了一下,耳邊“嗡嗡嗡”地直響。孟欽的手頓了下,李之昂眼疾手快,一下抱住孟欽的手,說:“晉王殿下,懷王來了。”一絲怨毒的神色自孟欽眼底劃過,他咬了咬牙根,收了鞭子。李之昂暗自鬆了口氣,放開他再次站到一旁。——“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這個‘公夜叉’。”“撲哧!”公夜叉,這吐槽也太過於精準了吧!裴緩和孟欽齊齊看過去,謝相思艱難忍住笑,迅速換成毫無表情的樣子:“屬下見到王爺,太高興了才笑了出來。”裴緩翹著嘴角,孟欽的臉又陰沉了兩分。“裴緩,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我就來做什麼。”“本王是來查案的,這種事你幫不上忙,還是到一邊去吧!”這是在暗諷裴緩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裴緩“啊”了一聲:“你是來查案的啊?那我們不是一路的,那你查你的,我辦我的。桑明——“去,把謝相思解下來,我們回府。”桑明上前一步:“是,王爺。”孟欽馬鞭一橫,截住桑明的去路,說:“慢著!謝相思是本案要犯,誰敢帶走?”裴緩眯著眼,搖著頭走到謝相思身前,道:“自然是我。”謝相思隻能看到他的側臉,那裡的線條一如往昔,精致得不似凡人。隔間有一扇窗的窗紙破了個洞,外麵應該已經是金烏西墜時,有紫紅摻雜著碎金色的光透進來,恰恰映在他的脖頸兒處。謝相思的眼隨著那光點動著,心潮也跟著湧動。她聽他說:“謝相思是我的人,我若不允,誰敢碰她?”心潮澎湃,一路奔騰前行,直入深海,陷入其中沒了動靜。她像是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隻能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她的五官比尋常人更敏銳,曾經她引以為傲的優點如今像是破碎了一般。普通人怎麼也能聽到彆人說話啊,可她像是失了聽覺,連視覺也退化了,眼裡除了裴緩外,根本看不進去其他人。她仿佛……得病了。她深深地、大口地呼吸著,漸漸地能聽到裴緩的聲音:“謝相思是本王的護衛,那夜她陪本王一同去吉祥坊玩了,左炎被殺死時我們一起待在房間裡,我就是她的人證。”然後是孟欽的聲音:“怪不得刑部會包庇謝相思,原來謝相思是懷王的手下。既然懷王說你們當時在一起,那她被發現時為何會鬼鬼祟祟地出現在窗邊?又為何懷王這麼久了才來解釋這是誤會一場?”是啊,為什麼?謝相思木著臉看著裴緩,她可太想知道了。裴緩轉過頭,眼尾突然上挑,那雙眼漾出春波。“她啊,是害羞地想逃走。”謝相思那種病的症狀又出現了,而且比剛才還要嚴重,四肢都開始發麻。孟欽不依不饒:“就憑這兩句生硬的狡辯就想帶走嫌犯?你這是妄想!”裴緩今天心情好,一點兒不耐煩也沒有,打了個響指。桑明立刻搬了把椅子過來,裴緩撩開衣擺坐下,慢條斯理地說:“我這人吧,彆的優點沒有,就是講理。晉王既然說我是狡辯,那我自然要拿出讓你挑不出毛病的證詞才好把人提走。”孟欽不語,裴緩蹺著二郎腿,纖細的手搭在膝頭,指尖一下一下敲著:“昨晚桑明和白照這兩人在門外守著,就我和謝護衛在雅間內。本王說了幾句話,謝護衛害羞地推開本王,推搡間她誤傷到了本王,她隻顧著害羞對此全然不知,順著窗跑到外麵。後來白照他們看本王受傷把本王帶回王府醫治,謝護衛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本王以為她是羞得王府都回不來了,後來知道吉祥坊出了事,嫌犯被關到這兒,嫌犯據傳是個絕世美人,本王想,這長安城能稱得上絕世美人的除了我,就隻有謝相思了,這才想著上門來討人。”“這也隻是你的一麵之詞,本王雖不掌刑事,也知道一麵之詞不能當證詞。”“那對質可以吧?”裴緩一指謝相思,“自案發之後她就被抓走,我們就沒再見過,也就沒什麼可串供的機會。把她放下來,這位李大人提問題,本王和她分開作答。要是答案對不上,你們要殺要剮本王都不管。不過若是答得一樣,那就立刻放她跟本王回府,怎麼樣?”孟欽略思索了下,提出一個要求:“那問題要本王來出。”李之昂瞧見孟欽首肯,這時才笑著上前:“這方法可行。來人啊,把謝相思放下來,準備筆墨!”謝相思被裴緩提的想法刺激得什麼病都痊愈了,她已經在考慮一會兒要是答得對不上是不是該挾持裴緩跑路,逃到安全地方再殺他祭天的事情了。刑部做事麻利,很快一應安排都做好。謝相思活動了一下被捆得發酸的手腕,坐在東側。孟欽人高馬大,橫在她和西側的裴緩中間,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兩人彆想耍什麼花招。桑明彎腰拿狼毫筆蘸墨,遞到裴緩手邊。一場對峙考試就此開始。“第一問,昨夜懷王殿下同謝護衛說了什麼讓謝護衛隻能逃走?”謝相思捏著筆的手,微微顫抖,裴緩根本就什麼也沒和她說啊!他是被她打暈的,哪裡來得及說什麼?!李之昂很貼心地補充道:“分毫不差記住說了什麼比較難,大意寫出來就行。”那邊裴緩提筆開動。——“本王身邊垂涎本王的人太多了,可那些人本王都看不上。”謝相思冥思苦想之際,裴緩的心聲灌到耳朵裡。裴緩編瞎話一定是要琢磨尋思的,隻要他在想,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麼。無人知道這個秘密,這讓謝相思重新有了生的希望。她捏著筆照著聽到的寫,每句話大差不差,隻是用詞方麵改了下。——“她們不是看上本王的地位,就是看上本王的錢。”謝相思嘴角一抽。——“隻有你,對本王的地位和錢不屑一顧,你讓本王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高尚的人,這樣純粹的人。透過本王絕美容顏,賞鑒到本王至純至臻的一顆美好心靈……”謝相思手下一個不穩,筆在紙上一畫,留了一道長長的黑印。謝相思深吸一口氣,蘸了一下墨繼續。裴緩目不斜視,寫得越發賣力。——“這世界上知己難尋,本王能遇到謝護衛,那是上蒼的恩賜,謝護衛,謝相思……你願不願意……”“就說到這兒,謝相思就推開了我。”裴緩停了筆,謝相思顫抖著補上幾個字也跟著停筆,將臉埋在臂彎裡。裴緩往後一靠,繞過孟欽看謝相思:“看,現在也在害羞呢!”她不是害羞,她是怕一不小心掄起拳頭想砸裴緩的腦袋。李之昂對著兩份考卷,除了謝相思寫了幾個錯字,還有幾句話差了兩三個詞,兩份卷子沒什麼出入的地方。“就這一問就夠了,晉王殿下覺得呢?”孟欽將兩份答卷上上下下看了半晌,臉色變了又變,半晌沒有言語。他今日本是做了完全準備而來,如今卻要功虧一簣!“李大人,這畢竟是本王的隱私事,這兩份答卷就還給本王吧!”李之昂笑著奉上:“應該的應該的。”裴緩將答卷交給桑明,站起來,撣了撣衣袖上的浮灰,拍著裝鴕鳥的謝相思的肩膀:“跟本王回府。”出去前,裴緩對孟欽笑了一下,嗓音微沉。“左炎一死,兵部交給誰呢?眼下皇上怕也在頭痛呢!”孟欽的臉陰沉得要滴出水來,裴緩斂了笑,眼神毫無溫度,冷若冰霜。他前腳出門,後腳孟欽就一鞭子揮下去,方才裴緩寫字的小幾應聲而碎。兵部掌兵馬大權,曆來兵部尚書一職都是要差,君主要謹慎再謹慎,選得力心腹大臣擔當。左炎一死,兵部尚書位置空了出來,有力的競爭者是兵部左侍郎顧臨開,以及皇城兵馬司司長黃現。其中顧臨開是左炎一手帶出來的,是純正的晉王一係,左炎一死,晉王就想令顧臨開頂上兵部尚書這個位置。而黃現則沒什麼背景,在當年的燕雲城大戰中以一抵百殺出血路,就此一戰成名,之後在負責皇城巡防的兵馬司任職。本來黃現也不是兵部的人,即使左炎死了有人在耳邊說他很有資格上位他自己也從沒動過心思。可朝中晉王和臨安王兩派爭鬥已經多年,本著如果自己拿不到這個位置,也堅決不能讓晉王的人拿到,臨安王一黨力捧黃現上位。晉王一派是以衛相為首的權臣,而臨安王一派大多是他從封地被召回來之後主動親近他的清流文官,權臣對上清流文官,朝堂頓時暗流湧動。“你猜,皇上會選誰呢?”裴緩剝了顆葡萄放在嘴裡,悠閒自在地躺在躺椅上,隨口問道。謝相思木著臉,說:“我怎麼知道?”裴緩“嘖”了一聲:“這世上居然還有謝護衛不知道的事情啊,還真是稀奇。”這幾日他都這樣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謝相思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垂眼看了下雙手手腕的玄鐵鏈子,歎了口氣。五日前,裴緩從大理寺天牢將謝相思帶出來。馬車上,裴緩一言不發。回府後,裴緩依舊一言不發。等到半夜,謝相思照常值夜的時候,他悶頭大睡,一言不發。他的一言不發,隻對謝相思。麵對白照、桑明他們,裴緩表現得和平常一樣。謝相思就知道,裴緩這是在生氣。至於生什麼氣,謝相思拿不準裴緩在她拿刀取他血時的精神狀態,也拿不準裴緩拿到她考卷時的心理活動。裴緩這兩日像是什麼也沒想,一直放空。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在氣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就乾脆敵不動,她不動。所以一連兩天,兩人一句話都沒說。第二天末尾,桑明單獨叫謝相思出去,委婉地表示希望謝相思能夠先低一下頭。“為什麼?”“咳咳,王爺……那什麼,那夜謝護衛出去是找傅清明了吧?王爺知道了之後很不高興,要是謝護衛能軟言說幾句好話,王爺肯定立刻就好了。”謝相思驚得要命:“你怎麼知道傅清明的……你們有人跟蹤我?”她輕功算不錯,若是跟著她能讓她連一點兒蹤跡也發現不了的,那肯定是絕世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到幾個。懷王府……居然還有這樣的高手存在嗎?那還要她護衛個鬼啊!“王爺對謝護衛很信任,怎麼可能找人跟蹤……這是王爺自己說的。”謝相思眼珠一轉:“王爺還說了什麼?”桑明猶豫要不要把那天王爺在屋裡神神道道的話和盤托出,謝相思麵上抿開一絲笑,神色竟少見的有些溫柔:“你既然想讓我去和王爺低頭,那我也得知道他究竟氣在哪裡,才好對症下藥是不是?”桑明琢磨著是這個道理,現在天大地大,能讓自家王爺恢複好心情最大,他斟酌了一下用詞就全都說了。話畢,謝相思一臉呆滯迷茫,似是在懷疑人生。桑明第一次從謝相思臉上看到這種表情,自覺這次助攻十分到位,謝護衛終於開始反思自己之前對王爺的態度問題了。謝相思確實是在反思。卻不是反思對裴緩的態度,而是反思自己能聽到裴緩心聲的事情。她自從在蓋州城確定自己能聽到裴緩心聲後,在和裴緩的相處中就占了上峰,時時讓裴緩說不出話但又反駁不了。除了這個她也沒想過其他彆的,畢竟這事本身已經夠奇怪了,在奇怪的領域她的想象是有限的。可桑明的話讓她有了新的認知。——無人跟蹤的前提下,裴緩隻睡了一夜醒來就莫名其妙知道了謝相思在案發時是和傅清明在一起。——在刑部將案子捂得嚴嚴實實的時候,裴緩又莫名其妙在無人稟告的時候確定謝相思人在刑部大牢。——在晉王孟欽的為難堵截之下,裴緩又莫名其妙地非常自信要和謝相思一起作答,像是早已預判謝相思一定會寫出和他一致的,現編的謊言一樣。再加上最近謝相思發現自己聽到的有用心聲越來越少,再往前推,是裴緩在蓋州城時突然要查天香閣,而那時的線索隻有她和傅清明知道……事情在奇怪的領域,往更奇怪的方向發展下去了。裴緩可能、好像、也許,也能聽見她的心聲。而且,他貌似,知道她能聽到他的心聲。再具體的,謝相思還沒來得及分析,人就被裴緩送到了地下密室裡,每日好吃好喝供奉著,各類話本書籍源源不斷每天更新,隻是雙手被玄鐵鐵鏈捆住。對此,謝相思沒有任何反抗。裴緩也沒有任何解釋。兩個人依舊沒有任何對話。謝相思明白,這叫熬鷹,裴緩在等她先邁出這一步。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秘密。謝相思聽不到裴緩的心聲,也不想被他窺探到,就整日看話本子,放空自己,什麼也不去想。又過了兩日,裴緩出現了。他就躺在搖椅上,整日品品茶,插插花,看看話本子,困了就小睡一會兒,有興趣了就和謝相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兩個人像在翠竹青山間隱居的一對恩愛夫妻。桑明把這景象定義為:詭異版歲月靜好。他隻來了一趟就拔腿跑了出去。今日裴緩來,說起了左炎案件的後續,在東街北巷找到一匪徒的屍體,臉上戴著青麵獠牙的麵具,牙齒缺了一塊,很特彆,有人辨認說在吉祥坊看到過他鬼鬼祟祟地經過,在左炎死時又沒了蹤影。匪徒的身份很快被確認,是專乾殺人越貨勾當的鳳陽山山匪頭目羅利,鳳陽山匪去年被左炎帶人剿滅,所擒匪眾儘數斬首,羅利和手下幾人逃竄,至今沒有歸案。羅利此行是為報仇,人證物證俱在,道理法理皆說得通,案子就此結案。謝相思本來想放空,可又忍不住去想這其中的關竅。這案子查得,似乎太過順利了一些,羅利很可能隻是個頂罪的炮灰。她心裡想著,撩開眼皮去看裴緩,他沒有任何表情,像是根本沒聽見。謝相思心下有了另一重疑問,不管裴緩再說什麼好玩的話題,或者陰陽怪氣的言語,她都不搭腔,裝模作樣地看書。僵持了半日,她終於又聽到了裴緩的心聲。——“嗬。”簡簡單單一個字,背後含義無限。謝相思單手撐著臉,鐵鏈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裴緩睨了一眼,她的手剛好擋住了她的大半側臉。本來這個角度他能完完全全看到她,現在是什麼也看不到了。這幾日的沉默,滋生出了黑暗的花。那花生出了無數隻手,胡亂地在他身上抓撓,讓他突然坐立難安,不論換多少姿勢,都是難受。他本來是打算晾著她,打算拉扯她,打算她不低頭就不讓她好過。可明明不好過的,是他自己。他不想再這麼自我折磨下去了,他又不是受虐狂。鐵鏈稍微動了動,謝相思的眼順著手挪開的縫隙看著他。“啪!”裴緩揚了手,手中的話本子飛到謝相思腳下。“謝相思。”他坐了一會兒,突然叫她的名字。謝相思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淡淡地應了一聲:“嗯。”“你知道本王為何要把你關在這兒嗎?”謝相思答:“不知道。”“你知道。”“我不知道。”裴緩一點頭:“好吧,你不知道,那我走了。”他說著就要走,沒有一點兒的猶豫。可謝相思剛才分明聽到他的心聲,他不打算再這麼僵持下去的。她也不想。她也不是受虐狂啊!謝相思抿緊唇,看他一步一步走遠。等他的手扶到門上,她終究沒忍住脫口而出:“等一下!”裴緩腳步停下,人卻沒回頭。謝相思聽見他的心跳聲,快得像鼓點。她的心跳亦是。謝相思突然間福靈心至,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什麼。“傅清明是神醫鹿鳴的弟子。”裴緩緩緩側頭,地下室沒有光,隻靠燈燭取亮。明火在他眼底忽明忽暗,他看著她,等她繼續說。謝相思知道,自己猜對了。他要的,是一個坦誠相待。“鹿鳴和當今聖上的關係,王爺肯定比我更清楚。在蓋州城時,刺客利用天香閣的姑娘們想毒害王爺,我一路追蹤,與救治天香閣唯一幸存姑娘的傅清明相識。他來長安,是因為聖上的病。”傅清明垂了下眼,片刻後說:“繼續。”“陛下中了毒,傅清明為了解毒想儘辦法……陛下將王爺的血對毒有功效一事告訴了傅清明,但是不許傅清明來找王爺。陛下金口玉言就是聖旨,傅清明隻能找上我,偷偷地取王爺的血,看能不能破解這噬鬼之毒。我一直沒能下手,拖到了去吉祥坊的那夜才動手……左炎的事情,確實和我無關。這世上可能我是最不希望左炎死的人。”裴緩似笑非笑。——“好,好得很,她居然還和左炎交情匪淺?”謝相思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她急忙擺手:“不不不,我和他沒什麼交情,隻是左炎是下訂單到解憂幫雇人刺殺王爺的人,他要是還活著,那我就能讓陳大帥與慕雲拖著這單。他一死,情況可能有變,如果換了人再來刺殺王爺,王爺的性命會有風險。”這是實話,和裴緩之前聽到的心聲一般無二。裴緩伸手,將放在泥爐上的茶壺取下,給自己添了杯茶,霎時一室清香。他舉手投足,一派文人自風流,和一開始印象裡的他,相去甚遠。這樣的他,才像是她想象中長安城裡明亮耀眼的公子。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還讓她覺得這麼自然?也是很神奇了。“你這麼不想我死,可我差點兒就死在你手裡。”看著謝相思不明所以的眼,裴緩抿了口茶,笑笑說,“你割了我一刀,傷口很淺,可我卻失血過多,如果不是白照、桑明他們發現及時,我就要和左炎一起去黃泉做伴了。他那人長得醜,黃泉路上他在我身邊,我魂魄會難過的。”謝相思倏地站起來:“怎麼會?!我明明給你塗了藥,那可是解憂幫最好的藥,就算割掉了肉,及時塗上都能立時止血的……”“每次太醫取血給陛下解毒之後,都會用專門的凝血藥物給我敷傷口。尋常的止血藥,對我來說根本不管用。傅清明的猜測應該沒錯,我的血,確實和平常人不一樣吧!”謝相思萬萬沒想到這一點,如果早知道她肯定不會把裴緩扔在那裡不管。她差一點兒就親手把兢兢業業保護這麼久的雇主一刀結果了,這事怎麼想怎麼後怕,她脖頸兒後汗毛倒豎。“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沒因為這個事情生氣。”“不是因為這個,那王爺把我關在這兒是為了什麼?”“你說呢?”謝相思說不出來。不是因為砍他一刀,那就是因為聽到心聲的事情,這事太複雜,也太離奇,她沒有什麼把握,萬一猜錯被裴緩一傳,該有人把她當妖精拖出去燒了。裴緩不緊不慢地喝完了一杯茶,拍拍手。白照蹦蹦躂躂地走了進來。“王爺有何吩咐?”“備份紙筆。”裴緩幽幽地道:“我也出道題,倘若你能答得讓本王滿意,本王就既往不咎。”這一天,謝相思想起了當初被解憂幫文試支配的恐懼。那時候考不好頂多挨罰,今天這任何一個沒答對都會送命。若是之前,謝相思不會太把裴緩的話當成正經的話。可他今天不一樣,很不一樣,她已經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還是摸不著頭腦,仿佛有座無形的山罩在頭頂,隨時都要崩塌將她壓在下麵。謝相思緊張得掌心出了汗,擦了兩次才握得住筆。“你猜,此刻本王在想什麼?”“啊?”“這就是考題。”謝相思木著臉:“哦。”在想什麼……在想……——“我花錢去解憂幫找來的護衛,居然差點兒害死我,我應該一紙投訴給到解憂幫,到時候訂金都能退回,這種忘恩負義,有一百件事瞞著我偷偷去做,眼裡根本沒有雇主的護衛也會從我眼前消失,真是一舉雙得。”謝相思睫毛顫了兩下,拿著筆的手僵硬著,隨後一個字一個字,將聽到的心聲寫出來。——“之後我知道,她瞞著我的事情,都是為了保護我。”——“在我的世界裡,從來沒有功過相抵這一說,我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她傷了我,我就該讓她不好過。可我卻覺得,她傷我肯定另有原因,不是她的本意。這個世界在我眼裡一向是爛泥,除了我身邊的幾個人之外,每個人都是不懷好意。我為什麼就總會把她往好了想。就連時常聽到她在心裡罵我,我也並不會生氣,反而覺得還怪可愛的。”謝相思覺得手裡拿的不是筆,而是千斤重的巨劍,每寫一個字都累得她臉紅心跳多一分。——“我不想讓她落在彆人手裡,就把她搶回來。可之後呢,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她才好,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想得到的是個什麼結果?讓她低頭認罪?讓她將瞞著我的事情和盤托出?還是讓她發誓效忠再也不起幺蛾子?”——“好像都不是。”謝相思的呼吸一滯。——“就在剛剛,我抬眼卻看不到她的臉時,我出離憤怒。”——“我好像突然間就懂了,我氣的是什麼,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氣的,是你出什麼事都不告訴我,把你自己置於險境。”——“我氣的,是你心裡沒有我。”——“我想要的,是我想看你時,你也恰好在看我。”謝相思臉上的熱度仿佛擴散到腦子,她頭昏腦漲,眼前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爬蟲。滾燙的臉被一雙微涼的手捧起。她驚慌的眼對上他的。那雙眸靜如秋湖,將她一張懵懂的臉全然映出。他說:“就像此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