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巨頭(1 / 1)

在貝爾多弗,厄休拉和古德倫都空閒了一段。對厄休拉來說,似乎伯金已經離她而去,失去了意義,在她的世界裡簡直無關緊要了。她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活動,自己的生活。離開了他,厄休拉又回到了有滋有味的往日生活。再說古德倫,以前她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傑拉爾德·克裡奇的存在,甚至和他肌膚相親,而現在幾乎沒有興趣去想他。她在小心地策劃著出走,去嘗試一種新生活。她內心一直有什麼欲望在驅使她避免與傑拉爾德建立最終的關係。她覺得同他不超出一般熟人的關係,更為明智和可取。她計劃去聖彼得堡,她在那兒有個朋友,也是個雕塑家,和一個嗜好寶石飾品的俄國富人住在一起。那個俄國人**而漂泊的生活吸引著她。她不想去巴黎,巴黎太乏味,實在煩人。她喜歡去羅馬、慕尼黑、維也納或者是去彼得堡和莫斯科。她在彼得堡和慕尼黑都有朋友。她已分彆去信,詢問住房什麼的事。她有一筆錢。她回家也是為了攢錢,現在她已經賣出去了一些作品,好幾次展出上她都受到了讚揚。她知道,如果去倫敦,她會很走紅。但是她熟悉倫敦,她還想要彆的什麼東西。她有70鎊,彆人一點兒都不知道。朋友一有信,她就會很快動身。她天性不安分,儘管表麵上平和、安靜。一天,姐妹倆去威利·格林的一家農戶買蜂蜜。柯克太太身材矮胖,蒼白的臉上鼻子很尖,她偷偷摸摸的,說話甜言蜜語,其實有幾分潑婦相。她把姑娘們讓進了整潔舒適的廚房,屋裡到處都顯得那麼鬼鬼祟祟的乾淨、舒適。“欸,布朗溫小姐,”她用討好的聲音小聲嘀咕著。“回到老家,過得如何呢?”話是朝古德倫說的,她一聽就討厭。“我並不介意。”她生硬地答道。“您不介意?唉,我以為您感覺到了這兒和倫敦的不同呢。您喜歡生活,喜歡大地方,好地方。而我們這些人就得滿足威利·格林和貝爾多弗的日子。您對我們中學怎麼看?對它的談論多吧?”“我怎麼看?”古德倫慢慢地四下看了看她。“你是問,我是否覺得它是一所好學校?”“是啊,您對學校怎麼個看法?”“我真覺得它是所好學校。”古德倫非常冷淡,讓人反感,她知道老百姓都討厭這所學校。“唉,那您是喜歡啦!我聽到的談論可多了,各種各樣的說法。能知道本校人士的感覺太好了。但是看法不一,對吧?大高院子的克裡奇先生是完全讚成。唉,可憐的人,恐怕他活不長了,他身體很差。”“他的病更重了嗎?”厄休拉問。“嗯,是的,自從他們失去了黛安娜小姐,他就病得脫形了。可憐的人,實在是不得安生。” “是嗎?”古德倫有點兒譏諷地問。“是啊,他實在是不得安生。他是這輩子能遇到的最友好最和藹的人了。他的孩子們可不像他。”“我想,他們像他們的母親吧?”厄休拉說。“很多地方都像。”柯克太太壓低了聲音說。“我向你保證,她來這裡時,是個傲慢自大的人,她就那樣!她絕不讓人瞧,能和她說上話就算沒白活了。”那女人做了一個很乏味的鬼臉。“她一結婚你就認識她嗎?”“是的,認識她。我給她帶了三個孩子。那簡直是幾個小討厭鬼,小魔鬼——那個傑拉爾德是個惡魔,要說有惡魔的話,他簡直就是一個惡魔,唉,從六個月大就是了。”那女人的話裡透著奇怪的惡意和狡猾。“真是的。”古德倫說。“那個任性、專橫的家夥,他六個月就會支使保姆了。又踢又叫,哭鬨得像個惡魔。他還抱在懷裡的時候,我就老擰他的小屁股。唉,沒準兒再多擰擰,他就會變得好一些了。但是他母親不會讓他們改的,她不會聽的。我向你保證,我還記得她和克裡奇先生吵架呢。他被激怒了,簡直被氣得忍無可忍,就鎖上書房門,抽打他們。而她像老虎一樣在門外來回地踱步,像老虎一樣,滿臉殺氣。她有一張見得了死亡的臉。等書房的門一開,她就會揮舞著雙手衝進屋,‘你把我的孩子怎麼樣了?你這個懦夫。’就像瘋了一樣。我相信他怕她,被她逼瘋了,也不敢動一個手指。仆人們不也這樣過活!要是他們有哪個受了懲罰,我們是不會不高興的。他們折磨你。”“真是的!”古德倫說。“什麼情況都會有。如果你不讓他們打碎桌上的茶壺,或是不讓他們用繩子拴住小貓的脖子到處拽,或是他們要什麼東西你沒有給,世間一切的東西,這就會有一通吵鬨,他們的母親就會進來問,‘他怎麼啦?你怎麼著他了?怎麼了,寶寶?’然後她就會朝你來了,好像要把你踩在腳下。不過,她倒沒踩我,因為隻有我能對付她那些小惡魔,她自己才不要去為他們自找麻煩呢。沒錯,她不會為他們煩心。可他們隻能由著性子,一句話也碰不得。傑拉爾德少爺是美男子。他一歲半時我就離開了,實在受不了了。但是他小時候,管不了他的時候,我的確擰過他的小屁股,我不覺得有什麼對不起的……”古德倫生氣地走開了,那話讓她厭惡,“我擰過他的小屁股”,氣得她麵無表情。她受不了這個,恨不能立刻讓人把這女人帶出去扼死。可這話已經永遠留在她的腦海裡了,躲都躲不開。她覺得有一天一定要把這事告訴他,看他怎麼受得了。這念頭又讓她自己厭惡。在肖特蘭茲,那番終生的奮鬥就要走到儘頭了。父親病了,就要死了。體內的疼痛奪去了他所關注的全部生活,隻留給他星星點點的意識。越來越多的落寞占據了他的心裡,他對周圍一切的意識力越來越差。疼痛似乎吸乾了他的活力,他知道疼痛在哪兒,知道它會再來。它像潛伏在體內的黑暗之中的某種東西,可他沒有力量也沒有意誌把它找出來,去認識它。這劇烈的疼痛就留在黑暗中,時時地撕咬他,過後又沉寂下來。每當疼痛襲來,他就縮作一團,默默忍受,等它一過去,他還是不肯認識它。它就存在於黑暗之中,就讓它保持未知吧。所以,他從不承認病痛,隻在自己內心的秘密角落裡有病痛的一席之地,那裡積攢著所有他從不示人的恐懼和秘密。其餘的,不過是疼痛來了,又過去了,他感覺並沒什麼,甚至還受了刺激,讓他興奮。可是漸漸地,病痛吸乾了他的生命,耗儘了他所有的潛力,病痛棄絕了他的生命,把他置入了黑暗。在他垂暮時分,他幾乎看不見什麼了。生意、他的工作,一股腦消失了。他對社會生活的興趣也都不見了,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一樣。甚至他的家庭也變得與他無關了,他隻是隱約記得哪個哪個是他的孩子。但這隻是過去的事,對他並不重要。他必須得費力氣才能弄清他們與他的關係。甚至他的妻子也幾乎不存在了。她確實像那黑暗的存在,就像他身上的病痛。通過某種奇怪的聯想,他的病痛所在的黑暗與他妻子所在的黑暗就成了一回事了。他所有的思維和認知力都變得模糊不清,都攪和到了一起,而他的妻子和這耗人的疼痛成了反對他的同一種秘密力量,這是他以前從沒有碰到過的。他從來沒從心裡把自己的恐懼驅趕出去。他隻知道,這有一個黑暗之處,有什麼東西占在那兒,從那兒產生的病痛撕裂了他。但他不敢識破它,不敢公開這野獸。他寧願無視它的存在。隻是,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那恐怖來自他的妻子,那個毀滅者,它就是那病痛,是那毀滅,那兩者都是黑暗的所在。他很少看到他的妻子,她老是待在自己的房間。她隻是偶爾出來,向前伸著頭,壓低了聲音問他如何,而他就用三十多年的老習慣回答說:“哦,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親愛的。”可是他怕她,表麵上維持著老習慣,其實幾乎怕得要死。他一生都對自己的人生哲學堅定不移,從未垮過。就是現在去死,他也不會垮掉,不會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一生中他總在念叨:“可憐的克裡斯蒂安娜,她的脾氣這麼大。”抱著不變的意願,他一直用這樣的態度待她,他用憐憫代替了所有的敵意,憐憫是他的擋箭牌,他的防護器,是他萬無一失的武器。然而,在他的意識裡,他還是為她惋惜,她的性子太暴烈,太急躁了。可現在,他的憐憫正和他的生命在漸漸消失,而相當於恐懼的畏懼便突出了。但在他憐憫的盔甲真的破碎之前,他就會死去了,就像一隻被擠碎了外殼的蟲子。這是他最後的一著。其他人還會繼續活下去,去認識那種活著的死亡,接下去是無望的混亂過程。他不會這樣。他不會讓死亡擊敗。他對自己的人生哲學堅定不移,始終慈悲為懷,博愛及鄰,或許他愛世人勝過了愛自己,行為準則超過了聖訓。一直以來,他心中的慈愛之火、人民的福祉支持著他度過了一切。他是一個大雇主、大礦主。而他心中從未忘記的是,在基督麵前他和他的工人們是一樣的。不僅如此,他覺得自己不如工人們,似乎他們出於貧困和勞作比他更接近上帝。他一直有一個不被承認的信念,那就是他的工人,那些礦工們掌握著救世的方法。要接近上帝,必須走向他的礦工,他的生活必須貼近他們。不知不覺地,他們成了他的偶像,成了他明明白白的上帝。在他們身上,他寄予了對人類那至高無上、偉大而慈悲的、被忘卻的上帝的崇敬。可他的妻子像一個地獄裡的魔鬼一直在和他作對。奇怪的是,她像一隻猛禽,有著鷹一樣迷人的美麗和心不在焉的神態,在擊打著他善行的根基,又像籠中的鷹,陷入了沉默。靠著周圍的力量,靠著社會的合力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牢籠,他對她顯得太強大了,使她一直像個囚犯。也正是由於她是他的囚徒,他對她的感情才始終熱烈得要命。他一直愛她,深深地愛她。籠中的她來者不拒,得到了所有的特許。可是她簡直要瘋了。她暴烈、傲慢的性格忍受不了丈夫對所有人都溫柔得近乎懇求似的仁慈。他並沒有被窮人蒙騙。他知道最差的一種人,是來想靠他過活,來向他發牢騷;所幸,大多數人都太自尊,不向他乞求什麼,也都太獨立,不上他的門。但是,在貝爾多弗,像其他地方一樣,也有牢騷滿腹的可惡的寄生蟲,他們低聲下氣地來要求施舍,像蟲子一樣寄生在大眾的軀體上。隻要克裡斯蒂安娜·克裡奇看到三三兩兩臉色蒼白的女人,身著討厭的黑衣服,躡手躡腳,卑躬屈膝的,裝出一副可憐樣,踏上門前的車道時,當即就會怒火衝冠。她會想放狗咬她們,“嘿,裡普!嘿,林!蘭傑!上,好家夥,把她們趕走。”但是管家克勞瑟和所有仆人都是克裡奇的人。不過,當她丈夫出門的時候,她會走下去,像狼一樣對著上門的哀求者叫道:“你們這些人想要什麼?這兒沒有可給你們的。你們無權在車道上待著。辛普森,把她們趕走,彆再讓她們進大門。”仆人們隻能服從她。於是,她就會站在那裡,鷹一樣的眼睛看著男仆笨手笨腳地把那些裝得悲悲切切的家夥趕出車道,她們就像遲鈍的家禽在男仆前匆匆地逃走。但是,他們從門房那裡得知了克裡奇先生的外出時間,於是算準了上門的時間。早年有好多次克勞瑟會輕輕地敲門:“先生,有人要見您。”“叫什麼?”“格羅科克,先生。”“他們想乾什麼?”克裡奇先生問得有些不耐煩,也有些得意。他喜歡聽彆人求他施舍。“說孩子的事,先生。”“領他們去書房,告訴他們不要在上午11點以後來。”“你怎麼吃一半飯就走了?把他們打發走。”他妻子會粗魯地說。“哦,我不能那樣做。聽聽他們要說什麼,沒什麼可麻煩的。”“今天來了多少人了?你怎麼不給他們蓋客房啊?他們快要取代我和孩子了。”“你知道,親愛的,聽聽他們一定要說的話,對我沒什麼壞處。要是他們真是有困難,那我也有責任幫他們解決。”“你的責任是邀請世上所有的老鼠來啃你的骨頭。”“得了,克裡斯蒂安娜,並不是那樣。彆那麼不善。”可是她突然衝出房間,進了書房。貧弱的乞求施舍的人正坐在那兒,看上去像是坐在醫生的診所裡。“克裡奇先生不能見你們。這個鐘點他不見人。你們以為他是你們的私有財產,你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你們趕緊走,這兒沒有東西給你們。”那些窮人慌亂地站起身來。臉色蒼白、胡子黝黑的克裡奇先生走到她的身後,挺不滿意地說道:“是的,我不喜歡你們這麼晚來。每天上午我可以聽你們任何人的要求,但是過了時間我真的不能處理你們的事了。吉頓斯,出什麼岔子了?你們家小姐好嗎?”“噢,她很衰弱,克裡奇先生,她就要死了,她就要……”有時,克裡奇太太覺得她丈夫像是難以捉摸的送葬鳥,以人們的悲苦為食。照她看來,要是沒有什麼悲慘的故事倒給他,讓他帶著一種同情的滿足吞下去,他似乎就不滿意。仿佛世上沒了裝出來的淒淒慘慘,他就沒有了存在的理由,就像沒有了葬禮,殯儀員就沒有了意義一樣。克裡奇太太退縮到了自我世界,從這個低三下四的民主世界撤了出去。有一條不幸的排他的緊箍帶繃緊了她的心,她徹底地自我隔絕,她的反抗雖然是被動的,可絕不摻假,就像籠中的鷹一樣。年複一年,她越來越不把世界放在心上,仿佛有某種絢爛的東西讓她著迷,讓她不知不覺地出了神。她會在房屋和鄉村周圍轉悠,死盯著什麼,卻又什麼都沒看見。她很少說話,和這個世界沒有聯係。她甚至也不想什麼。她就像磁鐵的陰極,在緊張激烈的對抗中被耗光了。她生了很多孩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言語和行為上都不再與丈夫對抗。表麵上,她並不關注他。她順從了他,無論他想要什麼,想和她做什麼都行。就像悶悶不樂地順從一切的鷹一樣。她和丈夫的關係是無言的、互不相知的,可又是深刻的、可怕的、相互徹底毀滅的關係。可是他,儘管在世上得了勝,生命力卻越來越虛空,他內在的生命在淌著血。而她呢,就像籠中笨重的鷹,儘管精神被摧毀了,可心力未減,依然精力旺盛。所以直到最後,在他體力還未全消耗完之前,他還是會到她那兒去,把她摟在懷裡。她眼中燃燒的可怕的毀滅性的白光隻能激起他的感情,讓他興奮。就是到了他被掏乾了臨近死亡時,他還是比怕什麼都要怕她。但是他總是對自己說,一直以來他是多麼幸福,從他認識她開始,他是多麼愛她,那是純粹的毀滅性的愛。想著她的純美、貞潔,那隻有他知道的白色火焰,她的**之火,那是他心中雪白的花。她是一朵驚人的白色雪花,讓他無限渴望。而現在,他帶著所有的理念和理解進入了彌留之際。隻有他死去了,這些理念才會倒塌。就是到那會兒,這些東西對他還會是千真萬確的。隻有死亡能徹底顯露出謊言。直到死亡,她都是他的白色雪花。他征服了她,對他來說,她的被征服顯示了她的無限貞潔,一種他絕不能打破的童貞,她就靠著這個符咒,控製了他。她已經撇開了外麵的世界,但她自己還是完整無損的。她隻是像一隻悶悶不樂的鷹,散亂地坐在自己屋裡,毫無知覺,一動不動。她的孩子們,她年輕時那麼狂熱地愛過他們,現在對她都不算什麼了。她把他們都失去了,隻有獨自一人。隻有顯眼的傑拉爾德在她心裡還裝著一點點兒。可是近年來,自從他當了企業的頭兒,他也被她忘了。而處於彌留之際的父親倒轉而同情傑拉爾德了。他們父子一直不對付。傑拉爾德既害怕父親,又瞧不上他,他整個幼年和青年時期差不多都在躲避他。而父親也真的長期不喜歡他的長子,對此,他從不想退讓,又拒絕承認。他儘可能不理傑拉爾德,讓他獨自待著。然而,自從傑拉爾德回到家,在公司任了職,證實了自己出色的管理才能之後,厭倦了身外之事的父親就毫無保留地放手讓自己的兒子打理這些事,把所有事都交給他,對這個晚輩對手給予了讓人感傷的信賴。這立即喚起了傑拉爾德深深的憐憫和孝心,而這種感情一直被輕蔑和不被承認的敵意遮蔽了。傑拉爾德是反對搞慈善的,但卻被慈善事所支配,這在他的精神生活中顯得至高無上,讓他駁不倒它。就這樣,一方麵他順從父親的主張,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反對它。現在他已經顧不到自己了,對父親的憐憫、悲哀和體貼占了上風,顧不上那令人不快的深深的敵意了。做父親的通過憐憫贏得了傑拉爾德的庇護。但是他愛的是溫妮弗雷德。她是他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最得他寵愛的孩子,對她,他給了她一個不久於世的人的所有強烈而過分的庇護和熱愛。他想永遠永遠地庇護她,用熱情和愛去擁抱她,徹底地庇護她。隻要他能保護她,她就永遠不會知道什麼苦痛、悲哀和傷害。他一生都那麼正直,總是那麼好心,仁慈。對孩子溫妮弗雷德的愛,是他表達的最後的最恰當的熱愛了。可還有一些讓他煩惱的事。這世界已經離他而去,他的氣力已經衰弱了。再也沒有窮人、受損害的人和地位低下的人來向他尋求保護和援助了。這些他都失去了。再也沒有兒女來麻煩他,沒有勉強的責任負擔了。這些也都從現實中消失了。他所掌握的所有這些都放棄了,讓他自由了。可他暗裡仍然懼怕他的妻子,以至不管她毫無知覺、不可思議地坐在自己的屋裡,還是向前探著頭,慢慢地徘徊,都讓他害怕。但是,這種恐懼他也拋棄了。即便他一生正派,也不能消解他內心的恐懼。不過,他仍然能控製住恐懼。他絕不會公開現出這種恐懼的,死亡會先到的。而且,還有溫妮弗雷德呢!要是他能對她放心,隻是對她放心,那該有多好啊!自從黛安娜死去,他的病程又不斷發展,渴望確保溫妮弗雷德的念頭就纏住了他。這就似乎是,即便死去,他也一定還要擔著這份心,要有這些慈善的和愛的責任。溫妮弗雷德是個古怪、敏感、又愛激動的孩子,長著和父親一樣的黑頭發,舉止安靜,但是很孤立,沒有常性。她真像被仙女偷換過的怪孩子,似乎她的感情對她真的無關緊要。她似乎總是孩子中最快樂、最幼稚的,在不停地說笑、玩耍,她對幾件事情最富熱情,最具可愛的情感,像對她的父親,特彆是對她的小動物。不過,當她聽說她心愛的小貓裡奧被汽車軋了,她也隻是把頭往一邊一甩,麵部微微一緊,像是憤憤地說:“是嗎?”然後就不再留意這事了。她隻是討厭那個非要把壞消息告訴她,想讓她難過的仆人。她主要的目的似乎隻是不想知道。她躲著母親和家裡的大多數人。她愛的是她爸爸,因為他想要她永遠都會快樂;而且還因為在她麵前,他似乎又變得年輕了,而且沒有責任所累。她喜歡傑拉爾德,因為他那麼有自製力。她喜歡會為她把生活變成娛樂的人。她天生具有令人吃驚的批判才能,是個純粹的無政府主義者,同時又是純粹的貴族。她認可和她相同的人,不管是在哪兒碰到的他們;而對不如她的人,隨意就冷淡、忽視人家,不管是她的兄弟姐妹,是家裡的貴客,還是平民百姓,或是仆人都是如此。她很孤獨,特立獨行,和任何人都不同。這就好像她與所有生活中的目的性和連續性都沒有關係似的,隻活在一個個的瞬間。父親最終產生了某種奇怪的幻覺,覺得似乎自己的命運全都依他能否保全溫妮弗雷德的幸福而定。她絕不能遭受痛苦,因為她還從未真正生活過,她能夠頭一天失去了她生活中最心愛的東西,剛剛第二天就依然如故,像是成心都忘乾淨了。她的意願是那麼奇怪,自由自在,無政府主義,差不多到了虛無主義的份上,就像一隻沒有靈魂的小鳥由著自己的性子飛來飛去,超越了時間,沒有任何依戀,也沒有任何負擔,她的所有舉動都冒冒失失地扯斷了與世界的千絲萬縷的重要聯係,無拘無束,是真正的虛無。正因為她從未有過煩惱,她必定成了父親最終萬分掛念的人。當克裡奇先生聽說古德倫·布朗溫也許能來教溫妮弗雷德繪畫和雕塑時,他看到了救助孩子的出路。他相信溫妮弗雷德有才,他也見過古德倫,知道她很優秀。他要是能把溫妮弗雷德交到她手上,算是找對了人。這就讓孩子有了人指導,有了積極的動力啊,他可不能讓她沒人指導,又沒人相助。如果他能在死之前把這女孩嫁接到什麼最大的樹上,他就算完成了責任。這下就行了。他毫不猶豫地要去向古德倫求助。在這當中,在父親越來越飄離了生命的時候,傑拉爾德也越來越有缺了庇護的感受。對他來說,父親畢竟意味著現存的世界。隻要父親活著,傑拉爾德就不必為這個世界負責。可現在,他的父親正在離去,他發覺,這讓他毫無準備地暴露在了生活的暴風雨麵前了,就像一艘船上失去船長的反叛的大副,隻見麵前一片可怕的混亂。他沒有繼承現存的秩序和生活的理念。人類整個統一的觀念似乎要隨著他父親一起死去,支撐這一整體的向心力似乎也要隨著他父親崩潰了,各個部分都要可怕地四散著崩潰了。傑拉爾德似乎是被拋在了就要分崩離析的船舷上,掌管著這艘整個要散架的船。他知道,他一生都在撼動生活的結構,要打破它。而如今,他這個具有毀滅性的小孩有些嚇人地發現自己正在繼承屬於他自己的毀滅。幾個月來,在死亡的影響下,還有伯金的談話、古德倫存在的沁入人心的影響下,他完全失去了以往對自己成功的機械肯定。有時對伯金、古德倫和所有那夥人的陣陣仇恨會攫住他。他真想退回到最沉悶的保守主義和最嚴格的保守主義的做派上。可還沒等他付諸行動,這欲望就沒了影兒。他早年一直想望著一種原始野性。荷馬時代是他的理想,那時,一個男人統領一支英雄的部隊,或是度過奧德修斯式的奇妙年華。他非常仇恨他的生活環境,從沒正眼看過貝爾多弗和礦區的山穀。他把注意力完全從肖特蘭茲右側綿延開去的黑乎乎的礦區移開,轉向了威利湖遠處的鄉村和林地。的確,在肖特蘭茲,他總能聽到機車的嘎吱嘎吱聲音和噴氣聲,但是從傑拉爾德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沒留心過這些。他根本無視黑色工業的大趨勢對家園的衝擊。這世界真是一片荒原,人們在那兒狩獵、遊泳、騎馬。他反抗一切權威,生活就該是一種處於野性自由的狀態。後來,他被送出去上學,那種生活真是嚇人。他拒絕去牛津,選擇了德國的大學。他先後在波恩、柏林和法蘭克福呆過一些時候。他的好奇心被德國激了起來,他要用一種奇怪的客觀如實的方式去見識世界,他對此似乎很有樂趣。然後他必須接受戰爭的考驗,再後來,他必須到那麼吸引他的蠻荒地區去遊曆。結果,他發現,所有地方的人都非常相像,就像他的好奇又冷漠的念頭一樣,野蠻人比歐洲人更呆板,更乏味。為此,他吸收了所有種類的社會學觀念和改革的觀念。但他從沒有把這些觀念深入一點點,也從沒有超出過頭腦自娛的範圍。對既定秩序的反抗,是其興致之所在,那是毀滅性的反抗。最終,他發現,真正的冒險是在煤礦上。他父親要他幫助打理煤礦公司,傑拉爾德雖然學的是礦業,但對此從無興趣。現在,突然之間,在一陣狂喜之下,他控製了這個世界。這個大企業真切地印在他的腦海裡。倏忽之間,他就真真地成了企業的一部分。伸向穀地的煤礦鐵路把礦與礦之間連接起來,鐵路上奔跑著一輛輛機車,載重的敞篷短貨車,和一長溜一長溜的空貨車,每節車廂上都印著公司的縮寫字母:“C. B. Co.”所有這些貨車上的白色字母他從小就看過,可又好像從未見過,對它們太熟悉,也太不經意了。終於他現在看到自己的名字寫在了車廂上。現在他看到了想象中的權力。那麼多印有他名字縮寫字母的貨車車廂在全國奔跑。他乘火車去倫敦時看到了這些,在多佛爾也看到了。他的權力分布得這麼廣。他望著貝爾多弗,望著塞爾比、沃特莫爾、萊斯利河岸,這些大礦區全都得依賴他的煤礦。這些地方醜陋肮臟,小時候一直是他精神的痛處。而現在他自豪地望著它們。四個新城鎮和許多擠在一起的醜陋的工業村落都依靠著他。傍晚,他看到幾千個黑糊糊的礦工從礦井出來,個個嘴唇微紅,歪七扭八的,川流不息地沿著公路湧動,他們所有的活動都服從於他的意誌。在這貝爾多弗的星期五的晚上,他的車緩緩地穿過小集市,穿過購物的密密實實的人群,那些人都是領了一周的工資來花錢的。他們都是他的下屬。他們醜陋、粗魯,可他們是他的工具。他是機器的上帝。他們緩緩地自動給他的汽車讓著路。他並不介意他們是否樂意、是否是勉強在給他讓路。他並不介意他們怎麼看他。他的眼界突然明朗了,忽然發覺人類都是純粹的工具。這世上有太多的人道主義,有太多的關於痛苦和感情的談論。這真可笑。其實,個人的痛苦和感情一點兒也不要緊。它們不過是些狀況,就像天氣一樣。要緊的是個人純粹的工具性。人就像一把小刀,要緊的是它好不好用,彆的都沒關係。世上的每件東西都有它的功能,至於東西的好壞就看他的功能完備不完備。什麼是好礦工?功能齊全的就是好礦工。同樣,功能齊全的就是好經理。這就夠了。傑拉爾德自己負責整個企業,他是個好領導嗎?倘若是,他就達到了生活的目的,其餘的都是附加的。礦井就在那兒,都是些舊煤礦,就要掘儘了,已經沒有值得開采的煤層了。正談論著要關閉兩口井呢,就在這個當口,傑拉爾德來了。他四下望了望,煤礦就橫亙在那裡。這些礦老了,已經廢棄了,像老獅子一樣沒有用了。他又看了看,哼!這些橫亙著的煤礦不過是些烏七八糟的腦袋胡亂開采的結果,是一知半解的頭腦的失敗之作。讓他們的想法見鬼去吧,他把它們從腦子裡清空,隻想著地下的煤。地下有多少煤呢?這裡有的是煤。老的礦內巷道采不到煤,就是這樣。那就把老巷道裡最難辦的事做完吧。煤就在煤層中,儘管煤層比較薄。煤就在那兒靜靜地睡著,自有年代以來,就一直睡著,受人類意誌的支配。人的意誌是決定性的因素。人是地球的主神。人的頭腦服從他意誌的調遣,人的意誌是絕對的,是唯一絕對的東西。而人的意誌是要征服物質世界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它的要點是征服,鬥爭就是一切,勝利果實隻是結果而已。傑拉爾德接管煤礦並不是為了錢,他根本不在意錢。他既不炫耀,也不奢華,也不在意社會地位,這些都不是最終目的。他要的是在與自然條件的鬥爭中徹底實現他自己的意誌。現在,他的意誌就是從地下采出煤來,有所收益。利潤僅僅是勝利的條件,而勝利本身在於取得成就。麵對挑戰,他熱血沸騰。每天,他都在礦裡檢查、測試、請教專家,漸漸地礦井的全部情況都聚攏於心,就像一個將軍掌握了他的作戰計劃。然後需要的就是打破一切了。過去,煤礦是按舊體製運轉的,觀念陳腐。最初的觀念是儘可能多地從地下賺錢,能讓礦主輕鬆致富,能提供工人足夠的工資和良好的生活條件,同時也會給國家增加財富。接著,傑拉爾德的父親作為第二代的礦主,擁有了大量的財產,就隻為人民著想了。煤礦對他來說,首先是為所有周圍的幾百號人提供麵包,讓他們富裕的巨大產地。他一生都在與合夥人為人民的利益而奮鬥。就這樣,人們在他們這種開工方式裡得到了好處。那時,他們這兒幾乎沒有窮人,沒有貧困。人人都很富足,因為那時的煤礦良好,容易開采。而那時的礦工發覺自己比想象的還要富有,感覺幸福而得意。他們覺得自己富裕,慶賀自己的好運氣,他們記得他們的父輩是如何挨餓、受苦的,感覺好時代到來了。他們感激彆人,那些先驅,新的礦主,是他們打開了煤礦,開啟了財富的源泉。可是,人從不知足,所以,那些礦工就從感激礦主,發展到了嘟嘟囔囔的不滿。隨著見多識廣,他們開始不怎麼滿足了,想要得到更多。憑什麼業主就該富得那麼冒尖兒呢?還是在傑拉爾德小時候,這裡發生過一次危機,當時工人不同意裁員,業主聯合會就關閉了煤礦。這次封礦迫使托馬斯·克裡奇處在新的形勢上了,作為業主聯合會的成員,他迫於麵子不得不與自己的工人作對,封了煤礦。他,這個父親、家長,不得不斷絕了他的兒子們、他的人民的生活來源。他,這個富人,富得幾乎進不了天堂的人,現在必須對那些窮人翻臉,針對那些比他更接近基督的人,那是些謙卑的、被人看不起的、但卻是更近乎完美的人,他們在勞作中既高尚又富有男子氣概。可必須對他們說:“你們既不得工作,亦不得食。”真正讓他痛心的是他認識到了這場衝突的情形。他想要用愛來經營自己的企業,哦,他甚至想要愛成為煤礦的主導力量。而現在,在愛的鬥篷下,一把刀已經嘲諷地拔出了鞘,那是機械化的必然結果。這真的傷了他的心。他一定要有幻想,而現在幻想被毀滅了。工人並非和他個人作對,而是在和業主作對。這是一場衝突,在他的內心,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都發現自己站在錯誤的一邊。沸騰的礦工們每日碰頭,被新宗教的衝動攪得暈暈乎乎的。“世界上人人平等”的思想掠過了他們的頭腦,他們要把這一思想付諸實現。畢竟,這不正是基督教教義嗎?如果不能應用於物質世界,那還算是思想嗎?“在精神上人人平等,他們都是上帝之子,那麼這種明顯剝奪他人生存的事是出於什麼原因呢?”這是由宗教的信念推演出的實質性的結論。至少托馬斯·克裡奇是無言以對。依照他誠實的原則,他不能不承認這種剝奪他人生存的錯誤性,但是他不能放棄自己的財產,可這財產正是剝奪彆人生存的要素。因此,礦工們要為他們的權利而奮爭,世上最終的宗教熱情——追求平等的熱情——在激勵著他們。成群結隊的礦工情緒激昂,到處遊行,一張張掛著虛無縹緲的貪心的臉上,倒像是為了聖戰而放著光。當為財產的平等而開戰時,如何分清貪財的**和為了平等的**呢?可上帝是機器,人人都要求在上帝這台多產的機器前獲得平等。人人都平等地享有上帝。可托馬斯·克裡奇知道這裡不知在哪兒有某種虛假成分。當機器是上帝,產品和成果是崇拜物時,那麼,最機械的頭腦就成了最純粹的,最高級的,成了上帝在世上的代表。而其餘人,依次成為他的屬下。暴亂爆發了。沃特莫爾礦井口著火了。這是方圓最遠的一口井,靠近林地。軍隊開來了。在那個災難的日子,從肖特蘭茲的窗口望去,不遠處火光衝天,平時礦上的運送礦工去沃特莫爾上工的小火車這會兒滿載全副紅色製服的士兵在峽穀裡穿行。然後傳來了槍聲,再後來的消息說,暴民被驅散了,有一人被打死,火已經被撲滅了。那時,傑拉爾德還小,胡亂地興奮和高興。他渴望和士兵們一起去射擊那些礦工。但是家裡不許他出門,門口立著持槍的衛兵。傑拉爾德高興地挨著這些衛兵,而一幫一幫的麵帶嘲弄神色的礦工在小巷子裡來回溜達,嘴裡喊著,嘲笑著:“喂,就值三個半便士銅子兒的,讓我們瞧著你們開槍吧。”牆上、籬笆上儘是粉筆寫的侮辱人的字眼。仆人都走掉了。那會兒,托馬斯·克裡奇一直傷著心,還拿出了幾百鎊周濟工人。到處都是免費食品,都過剩了。誰都能要麵包,一條麵包隻要三個半便士。每天都有免費的茶點,孩子們從未享受過這麼多的款待。每星期五下午,大籃大籃的小麵包、蛋糕和大罐大罐的牛奶都會送到學校,學生們想要什麼有什麼,他們把蛋糕和牛奶都吃傷了。然後一切到此結束,工人們又開工了。可是永遠不會再像以前了。新的形勢出現了,新的思想在盛行。就是在機器中也該平等,哪個部分也不該隸屬其他部分,一律都該平等。無秩序的本能就這麼登場了。不可思議的平等是抽象的存在,並不體現在擁有和行動上,它們都是變化的過程。在社會或是機器的作用和工序中,一個人,一個部分必須從屬於另一方,這是存在的條件。可是無秩序的欲望已經抬頭了,而這種機械平等的思想成了引發混亂的武器——人們實現無秩序意願的武器。罷工的時候傑拉爾德還是個孩子,可他渴望是個大人,好去與礦工作對。而他父親則陷入了兩種似是而非的想法之中,情緒沮喪。他想做純粹的基督徒,和所有人都平等。他甚至想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送給窮人。可他是個大企業的創辦人,他完全清楚必須保住自己的財產和權力。這對他是一種神聖的需要,和他想要分送自己的全部財產一樣需要,甚至還要神聖,因為那是他行為準則的需要。可這樣一來,他就不能按照一直左右他的另一個理想而行動了,就因為必須要放棄這個理想,讓他悔恨得要死。他原想成為一個慈愛、行善和勇於奉獻的企業創辦人的。如今,礦工們對他連喊帶叫,就因為他年收入幾千鎊,而他們是不會被蒙騙的。在這種身世下長大的傑拉爾德轉變了態度。他不關心平等的說法,對他來說,整個基督教有關愛和自我犧牲的觀念早已過時。他知道地位和權力是天經地義的事,對此奢談偽善毫無意義。地位和權力是正當的,原因很簡單,它們是功用所必需的。當然,它們並非代表一切,隻是像一部機器上的一部分。他自己剛好就處於中心的控製部分,而民眾則處於各種不同的被控部分。這隻是偶然發生的。當然,這也讓人興奮,因為軸心可以帶動外部的上百個輪子,因為整個宇宙的車輪也是圍繞著太陽旋轉。畢竟,要說各自分離著的月亮、地球、土星、木星和金星都與太陽一樣有權力成為宇宙的中心,那隻是傻話。這種斷言隻是出自對無秩序的想望。傑拉爾德不費思量,就匆匆做出了結論。他把整個民主與平等的問題看成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加以摒棄。要緊的是社會生產這部大機器。讓這部機器完好地運作,讓它產品充足,讓人人都得到合理的一份,或多或少依他們所起作用的大小和重要性而定,然後必需品準備出來了,讓麻煩事來吧,讓每人都盯著自己的樂趣和欲望,隻要彆妨礙彆人。所以,傑拉爾德一開始工作,就是要這個龐大的企業井然有序。他的遊曆和的影響讓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生活的本質奧秘在於和諧。他自己並不能清楚地界定和諧是什麼,隻是喜歡這個詞,覺得已經得出了自己的結論。這樣他就著手把自己的哲學付諸實踐,迫使既定的世界有序化,讓神秘的“和諧”一詞轉變為實用的詞——“組織”。很快,他就看明白了這個企業,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與物質、與大地和封在地下的煤有一拚。唯一的想法,就是對準地下沉悶的物質,讓它服從他的意誌。為著這場與物質世界的鬥爭,必須具有完善組織的完備手段,這是一種運作精妙而和諧的機械裝置,代表了人的獨立精神,通過不懈地重複運動,才能達到那種無可阻擋又殘酷無情的目的。他想要創立的就是這種機械裝置中的無情原則,它激發出傑拉爾德近乎宗教般的興奮。他,這個男人,能夠在自己和他必須要製服的物質世界之間設置一種完美的、不變的、有如神的媒介。他的意誌和世界上相抵製的物質是相互對立的。而在這兩者之間,他能夠建立一種偉大完美的機器,一個係統,一種完全有序的活動,它是純粹機械性的重複,是無限地重複,因而是永恒和無窮的重複,它能夠真正地傳達他的意誌,體現他的權力。他發現他的永恒和無限就在這純粹、複雜和無限重複著的物體運動之中,像是輪子的旋轉,但它是生產性的旋轉,就像宇宙的旋轉可以稱作生產性的旋轉一樣,這種生產性的重複通過永恒而趨於無限。而這種趨於無限的生產性重複就是上帝的運動。傑拉爾德就是這機器的上帝,是緊要關頭扭轉局麵的人。而人的全部生產意誌就是上帝。現在他有了畢生的事業,要在世界上擴展一種偉大而完善的係統,在這裡,人的意誌是永恒的,無可阻擋,是這一進程中的上帝。他必須要從煤礦著手,條件明擺著:先整有抗性的地下物質;然後是調理征服煤的工具,這裡有作為工具的人和金屬工具的問題;最後就是他自己的純粹意誌,他自己腦袋的問題了。無數器械設備——人力的、動物的、金屬的、機械動力的——需要一種奇跡般的調整,要把無數小集體奇跡般地鑄入一個偉大完善的整體。於是,在這種情況下,才能達到完美,最高的意誌才能完美地實現,人類的意誌也才能獲得完美的演示。人類不就是通過具有象征意義的對比區彆於無生命的物質嗎?人類的曆史不正是征服他者的曆史嗎?礦工們被騙過去了,當他們還在被人類神聖的平等所迷惑時,傑拉爾德已經閃了過去,他基本上同意了他們的要求,繼而開始以他的身份去完成整個人類的意誌。他不過是在更高的意義上代表了礦工的意願,他看出了要完全實現人的意誌的唯一方法是要創建完善的、沒有人性的機器。他正是從根本上代表了他們,而他們則落伍了,不合時宜地在為物質平等而爭吵。這種欲望已經被傑拉爾德變成了新的、更加偉大的欲望,即建立介於人和物質之間的完美的機械裝置,把心中的上帝轉變為純粹的機械裝置。傑拉爾德一進入企業,毀滅的震動就席卷了舊的體製。他一生都被狂亂的、毀滅性的魔鬼所折磨,有時讓他鬼迷心竅得像個瘋子。這種脾氣現在像病毒一樣進入了企業,令人痛苦地爆發了。他的檢查讓人害怕,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他不放過任何細節,不給人留任何隱私,不念舊情。白發蒼蒼的老經理、老職工,哆哆嗦嗦地來領取養老金的工人,都被他看成是廢物,趕走了事。在他眼裡,整個企業像是一個傷殘雇員的醫院。他問心無愧。他安置了必要的養老金,找來能勝任的替換者,然後把老的替換下來。“我收到一封可憐的信,是從萊瑟林頓來的,”他父親會用這種不滿的口吻,懇求他。“你不覺得這個可憐的人還可以再乾一段嗎?我一向覺得他做得非常好。”“我已經找了頂他的人了,父親。他離開這兒,會更快活,相信我。你想,他的津貼已經足夠了,是不是?”“他要的並不是津貼,可憐的人。給他養老金讓他感觸太多了。他覺得他還能再乾二十多年呢。”“我需要的不是他這樣的工作。他不理解。”父親歎了口氣。他不想知道更多的了。他相信隻要煤礦還要繼續開采,就必須要徹底地檢修。畢竟,要是一定要關閉礦井的話,從長遠看,對每個人都更不好。因此,他無言以對他忠實的老下屬的訴求,他隻能反複說:“據傑拉爾德說……”就這樣,父親漸漸地從顯赫的位置退出了。在他眼裡,現實生活的構架已經坍塌。依據他的人生哲學,他一貫都是正確的,他的人生哲學就是偉大的教義,而這些教義似乎已變得不中用了,在世界上要被廢棄了。對此,他不能理解,他隻能與自己的處世哲學一道退回到內心世界,不再言語。信仰的美麗燭光不再照亮現實的世界,可仍然溫柔、強烈地在他靈魂的深處、他沉默的退隱生活中燃燒著。傑拉爾德匆匆進入了企業的改革,先從辦公室入手。要實現他必須引進的偉大的改革,嚴格節約是必要的。“這些遺孀的煤是怎麼回事?”他問道。“我們一直給礦上所有的遺孀發煤,每三個月一車。”“以後她們必須支付成本費。公司不是慈善機構,似乎人人都把公司當成了慈善機構。”遺孀,這個感傷的人道主義所關注的人群,讓他想起來就不舒服,簡直讓人厭惡。她們為什麼不像印度的婦女在亡夫的火葬柴堆上自焚殉夫呢?不管怎麼說,得讓她們支付煤的成本費。他千方百計削減開支,精細得簡直讓人注意不到。礦工們必須付他們煤車的運費,重型車的運費也得付;他們還必須付工具費、磨削工具費、礦燈保養費,還有許多微不足道的開支,使每個礦工每周總共要支出1先令上下。儘管礦工們都很惱火,但他們根本搞不清。可這樣一來每周為公司節約了幾百鎊。漸漸地,傑拉爾德掌握了一切,然後他著手整體的改革。每個部門都用了專業工程師。安裝了一座大型的發電廠,既可用於照明和地下拖運,又可以提供動力。每個煤礦都通了電,新機器從美國運來了,有礦工們以前從未見過的,像被叫作大鐵人的挖掘機,還有其他很稀罕的裝置。煤礦的工作方式徹底改變了,礦工們所有能控製的事兒都被拿掉了,礦工計件製度也被取消。一切都在最準確、精細的科學方法下運作,到處都由受過教育的專業人員控製,礦工們完全變成了機器。他們不得不苦乾,比以前還要費勁兒,完全機械性的工作可怕得讓人心碎。可他們都順從了。他們不再有生活的快樂,隨著他們越來越機械化,他們的希望似乎破滅了。然而,他們卻接受了這種新的工作條件,甚至從中得到了更多的滿足。一開始,他們憎恨傑拉爾德·克裡奇,發誓要對他出手,要殺了他。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帶著宿命的滿足接受了一切。傑拉爾德就是他們的神父,代表了他們真正感覺得到的宗教。他的父親已經被忘卻了。這是一個新世界,一種新秩序,它嚴謹、可怕、不近人情,但是它的毀滅性卻讓人滿意。礦工為自己屬於這偉大而奇妙的機器而滿意,甚至不惜被機器毀滅。他們巴望的就是這個。這是人製造出來的最高級、最奇妙的超人的機器。礦工們為屬於這個偉大而超人的係統,屬於這個遠離感情和理性的、真正上帝般的東西而興奮。他們的心已經死了,但是他們的靈魂卻是滿足的。這正是他們希望的。否則,傑拉爾德就永遠做不到他所做的事了。他隻是先於他們,給了他們所希望加入的偉大完善的係統,在這個係統裡,生活服從純粹的數學原則。這也是一種自由,一種他們真正想要的自由。這是毀滅的重要一步,是無秩序狀態的重要起始階段,是機械的原則替代了有機的原則,是有機目標和有機整體的毀滅,是每一個有機部分對偉大的機械目標的服從。它是純粹的有機體的崩潰和純粹機械的組織結構。這是無秩序初期的最好狀態了。傑拉爾德很滿意。他知道礦工們恨他,可他老早就不恨他們了。晚上,他們川流不息地從他身邊經過,沉重的靴子疲倦地在便道上拖遝著,肩膀有些歪七扭八的,他們不理會他,無論如何也不和他打招呼。他們黑壓壓的人流走過去,臉上是冷漠、認命的神情。他們對他並不重要,隻是工具而已,他對他們也不重要,也隻是一個最大的控製工具罷了。他們作為礦工存在著,而他是作為業主存在著。他讚美他們的品質,可作為人的存在,作為人的個性,他們純屬偶然,隻是個彆的無價值的現象。對此,他們都是默認的,因為傑拉爾德就是這麼想的。他成功了。他讓企業煥然一新,極端純正。煤產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這個奇妙、精細的機械係統運轉得幾乎完美無缺。他有一群有智商的礦業和電力工程師,而且給他們的薪水並不高。一個高學曆的人隻比一個工人多支付一點點錢。他的經理們都是傑出人才,可是所支付給他們的都沒有超過他父親時期從老礦工中提拔起來的粗人。他的總經理年薪一千二百鎊,可至少給公司省了五千鎊。現在整個係統完善得幾乎用不著傑拉爾德了。這實在是太完美了,以至有時讓傑拉爾德感到莫名其妙的擔心,讓他不知道乾點兒什麼。數年間他都在呆呆地忙活著,他所做的似乎是最重要的,他簡直像一個神。他就是純粹、高貴的活動性的人。可現在,他已經成功了,他最終成功了。近來晚上有一兩回他獨自一人、無所事事的時候,他會駭然佇立,搞不清自己是什麼人。他會走到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尋摸兒著什麼。他害怕了,極度地恐懼,但是他不知道怕的是什麼。他隻是看著自己的臉,鏡中的臉像以前一樣好看、健康,然而不知怎的,它並不真實,是一副麵具。他不敢碰它,怕真的碰到合成的麵具。他的眼睛還是那麼藍,那麼敏銳,牢牢地嵌在眼窩裡。可他不敢斷定那就不是虛假的藍色的泡影,就不會在瞬間破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能看到眼中的黑暗,似乎那裡隻是黑暗的泡影。他怕有一天他會垮掉,會變成環繞在黑暗周圍的純粹無意義的泡影。可他的意誌還很管用,還能讓他不斷地乾下去,他還能,還能思考。他喜歡讀有關原始人的書,人類學的書,還有思辨哲學的書。他的思想非常活躍,可它就像是飄浮在黑暗之中的泡影,隨時會破滅,把他留在混亂之中。他知道他不會死,他會活下去,可他生活的意義會垮掉,他神性的理智會不複存在。那種不可思議的漠然和乏味讓他害怕了,可他反抗不了這恐懼。他感覺的中樞似乎已經乾枯了。可儘管在這樣的危機中,他感到了微微的毫無意義的恐懼,他的神秘理性正在喪失、垮掉,可他依然鎮靜,依然強於算計,依然健壯,依然可以隨意考量。這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他知道這沒有不偏不倚。他必須立刻從其他方麵尋求解脫。隻有伯金肯定能讓他擺脫恐懼,免得他很快又把生活過夠了。伯金多變的性格裡似乎含有最高的信念。可是,傑拉爾德又總得從伯金那兒離開,就像離開教堂的禮拜,返回到外麵真實的工作、生活的世界一樣。一切照舊,絲毫沒有改變,說什麼也沒用。他必須永遠讓自己認真對付那個工作和物質生活的世界。而這些變得越來越困難了,還帶給他莫名的壓力,好像內裡空虛的他,還要承載外麵的可怕壓力。他從女人身上找到了最滿意的解脫。自從與一個不顧一切的女人**過之後,他接下來就從容自在,忘乎所以了。難辦的是,現在很難讓他對女人保持興趣。他不再對她們上心。有個叫普薩姆的還行,可她算是例外了,但即便是她也無關緊要。在這個意義上說,女人對他不再有用。他覺得他的大腦需要受到強烈的刺激,才能喚起他的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