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之間(1 / 1)

他病倒了,對什麼都反感,都無動於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血脈就要破裂,他也知道這生命有多強壯,多永恒。可他並不在意。冒險死上一千次也好過委屈地活一回。但是最要緊的是堅持,再堅持,堅持不懈,直到過上滿意的生活。他知道厄休拉把什麼都歸於他了,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寄托在她的身上。可他寧可死,也不願接受她獻出的愛。舊式的愛像是一種可怕的束縛,一種服役。他的愛的方式是怎樣的,他並不清楚,但是一想到愛情、婚姻和子女,想到要一起過活,一心追求個人可怕的如意婚姻的家庭樂趣,就讓他反感。他想要的還是那種更清爽、更開放和冷靜的生活。而夫妻之間的熱烈而狹隘的親密關係確實討厭。這些結了婚的人關門閉戶,獨享婚姻,即便他們是在戀愛中,也讓他厭惡。所有貌合神離的夫妻被隔離在各自的私人住宅中,永遠成雙入對,沒有更豐富的生活,沒有其他更緊密的聯係,也不承認其他無私的關係。各色夫妻貌合神離,夫妻名義毫無意義。的確,比之婚姻,他更恨男女**,私通不過是另一種成雙入對,是對合法婚姻的反動,對婚姻的反動比婚姻行為更煩人。總之,他憎恨性,性的局限性如此之大,性讓男人變成了配偶中破裂的一半,女人成了破裂的另一半。而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單獨的人,女人自己也成為一個單獨的人。他希望性回到和其他欲望一樣的水平,隻作為一種功能的過程,而不是當作履行夫妻責任的東西。他相信在**基礎上建立的婚姻。但是除此之外,他還希望男女之間有更進一步的結合,在那樣的結合中,男人具有自己的存在,女人也具有自己的存在,是兩個純粹的存在,彼此互為自由,就像一股力量的兩極保持著平衡,像是兩個天使,要麼是兩個惡魔。他是那麼渴望自由,不想再被迫忍受那種統一的需要,或是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痛苦。欲望和追求應該得到滿足而完全沒有這種折磨,就像在當今水資源充足的世界,簡單的口渴不值一提,幾乎在不覺間就能滿足。因而,他希望與厄休拉相處就像自己獨處一樣自由,是單獨的,明晰而冷靜,當然是相互平衡,和她各執一端。那種打成一片的結合、控製和混淆自我的愛讓他憎惡得要命。可是對他來說,女人總是那麼可怕,什麼都能一把抓住,有那麼強的占有欲,在戀愛中那麼妄自尊大。她總是想要擁有,想要據為己有,想要在其中控製和統治對方。一切都得歸她,歸女人,聖母是萬物之源,一切都出自她,最終一切都必須獻給她。就因為她養育了萬物,一切就要歸她,這種法定母親泰然自若的傲慢氣得他幾乎發瘋。男人是屬於她的,因為是她生養的。她是生養了他的哀怨的母親,而作為法定的母親,她現在又要求得到他,要得到他的靈魂、肉體、性、他生存的意義,要得到他的全部。他懼怕這法定的母親,她實在可惡。 那雄踞高位的,是女人,是偉大的母親。在赫麥妮那兒,他就知道這個。赫麥妮,又謙卑,又諂媚的,可她始終是那個哀怨的母性,在她諂媚的外表下,要求的是陰險傲慢和女性專製的權利,她又要求要回她在痛苦中生下的男人。她正是用這樣的痛苦和謙卑束縛住了她的兒子,讓他成為她永遠的囚徒。而厄休拉,厄休拉要麼和她一樣,要麼相反。她也是生活中令人生畏的傲慢女王,好像她是其他所有人都要依靠的蜂王。他見過她眼中的黃色火光,知道她那讓人難以置信的過分自負和優越感。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她隻是太不樂意在男人麵前低頭了,然而這隻是在對她很有把握的男人時才這樣,對這樣的男人,她能像一個女人崇拜自己的嬰兒一樣崇拜他,那是帶著徹底占有的崇拜。落在女人手中的這種占有讓人無法忍受。一個男人總是被看作是女人身上掉下來的肉,而性彆就是仍在作痛的創傷的傷疤。男人必須依附女人,才能得到真正的位置,獲得完整。可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要認為我們自己——男人和女人——是一個整體上的碎片呢?這不是事實。我們不是一個整體上的碎片。確切地說,我們是從男女混合物中挑選出來,形成了單個的純粹和完整的存在。而性彆依舊懸而未決地存在於我們男女的混合體中。**就是這個混合體中的分離物,其中適合男人的由男人承接,適合女人的歸於女人,直到雙方像天使一樣明晰而完整,性彆的混合在更深的意義上被超越了,使兩個單獨的生命像兩顆星星一樣聚成星座。在古時候,性彆還未形成之前,人類都是混合體,每個人都是混合的。個體化的進程使之進入了性彆的兩極分化。適合女性的移向一頭,適合男性的移向另一頭。但即便如此,這種分離仍是不完善的,所以世界的循環仍在繼續。如今,新的時期就要到來,那時,我們每一個人作為獨立的存在,都會在與他人的差異中得到實現。那兒男人就是純粹的男人,女人就是純粹的女人,他們被徹底地兩極分化了。再也沒有戀愛中讓人討厭的摻和著自我克製的胡亂結合了。隻有來自兩極分化的純粹的雙重性,每個人都擺脫了他人的玷汙。在每個人看來,個性是首要的,性是從屬的,但卻是徹底兩極分化的。每個人都有著單獨、各彆的存在,帶著個人的意誌。男人有他的絕對自由,女人有女人的絕對自由。每人都承認性彆兩極分化的完美,承認彆人不同的天性。伯金在生病時就這樣思考著。有時他真想一病不起,那樣他倒能很快見好,事情也會變得清晰而肯定。他臥床期間,傑拉爾德來看過他。兩個男人彼此都深感不安。傑拉爾德的眼光敏銳,然而卻顯得不安,舉止緊張而焦躁,好像緊張得要乾什麼似的。按照習慣,他穿了黑衣服,看上去正式,英俊又適當[1]。他一頭金發簡直白花花的,像迸裂的光線一樣打眼,臉色紅潤,神色熱切,身體似乎充滿了北方人的活力。傑拉爾德真的喜愛伯金,儘管他從未真的信任他。伯金太不現實,太聰明,想入非非,他很精彩,但是不夠實際。傑拉爾德覺得自己對世界的認識比他的可靠、保險得多。伯金是個妙人,讓人歡喜,可畢竟不能當真對待,還不能把他看作佼佼者。“你怎麼又病倒了?”他握住病人的手,溫和地說。傑拉爾德總是以保護人自居,用自己的力量提供溫暖的保護。“因為我的罪孽吧,我想。”伯金譏笑地說。“因為你的罪孽?是的,沒準兒是這樣。你不該少作些孽,把身體搞得好一些嗎?”“你最好教教我。”他譏諷的眼光看著傑拉爾德。“你怎麼樣?”伯金問。“我嗎?”傑拉爾德看看伯金,見他認真的臉上熱情的眼光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看不出能怎麼樣,沒有什麼要改變的。”“我想你經營的生意是一貫成功的,卻忽略了靈魂的需求。”“說得是,”傑拉爾德說道。“至少生意上是這樣,靈魂的事我可說不出什麼,我敢說。”“是啊。”“你肯定不希望我這樣吧?”傑拉爾德笑道。“是的。除了生意,彆的事進展如何?”“彆的事?那是什麼事?我說不出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你是知道的,”伯金說。“你是鬱悶還是高興?古德倫·布朗溫怎麼樣了?”“她怎麼樣?”傑拉爾德的臉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嗯,”他接著說,“我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我上次見她時,臉上挨了她一巴掌。”“臉上挨了一巴掌!為什麼?”“我也說不出。”“真的?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聚會的那天晚上,黛安娜淹死的那天。她把牛群往山上趕,我跟在她後麵,你該記得的。”“是的,我記得。可什麼事要讓她那麼乾呢?我想,你肯定不會請她打的吧?”“我?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我隻是跟她說,驅趕那些高原牛很危險,也真是這樣。她就轉身說,‘我想你是以為我怕你和你的牛,是不是?’我就問她‘為什麼?’,她二話不說,朝我臉上就是一巴掌。”伯金當即笑了起來,好像很高興。傑拉爾德奇怪地看著他,也笑開了,說道:“那會兒我可沒笑,我向你保證。我這輩子都沒有那麼吃驚過。”“那你生氣了嗎?”“生氣?我想是的。我會為針尖大的事殺了她。”“哼!”伯金突然出了一聲。“可憐的古德倫過後不要為自己的失態受苦吧!”他大為高興。“她會受苦?”傑拉爾德問道,這下也給逗樂了。兩個男人都逗樂了,帶著惡意笑了。“太會了,我覺得。想想她多有自我意識吧。”“她是個有自我意識的人,對嗎?那她怎麼會那樣乾呢?我肯定那完全是莫名其妙,沒有道理的。”“我想那是一時衝動。”“是啊,可你怎麼解釋她這種衝動呢?我可沒傷害她。”伯金搖搖頭。“我想,是悍婦[2]本能突然爆發。”他說。“我倒寧願是奧裡諾科河[3]發作。”兩人都為這個乏味的玩笑笑了起來。傑拉爾德想著當時古德倫說的她還要給他最後一擊。但他克製了一下,沒向伯金說出來。“你怨恨這事嗎?”伯金問道。“不怨恨,我才不介意呢。”他停了一會兒,又笑道,“不,我要看到底,就是這樣。事後她似乎懊悔了。”“是嗎?那天晚上以後你們還沒見過嗎?”傑拉爾德的臉色沉了下來。“沒有,”他說。“我們——你能想象,出了溺水的事以後會怎麼樣。”“是的,平靜下來了吧?”“我不知道。這當然是一個打擊。但是我相信母親並不擔心。我真的相信她不會在意這事。而且,多可笑啊,她曾經是一切為了孩子,什麼都不要緊,除了孩子彆的無論什麼都不要緊。可如今,她對孩子一點都不在意,就好像他們隻是仆人。”“不會吧?這讓你特彆心煩意亂嗎?”“這是一個打擊。但是我真的並沒有特彆的感覺。我沒有感到與過去有什麼不一樣。我們都會死去,可無論你是死是活,都不會有什麼大的分彆。我感受不到任何悲哀,你知道。這讓我寒心,我說不出什麼。”“你對生死都不在乎嗎?”伯金問。傑拉爾德看著他,眼睛藍幽幽的像鋼製的武器上泛的藍光。他覺得尷尬,可又不動聲色,事實上,他真是特彆在乎,而且非常害怕。“哦,”他說,“我不想死,我為什麼要死?可是我絕不為這事擔心。我似乎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對此沒興趣,你知道。”“死亡的恐懼讓我不安,”[4]伯金引述了一句,接著又說,“不,死亡似乎真的不再是目的,很奇怪,它沒有讓我憂慮,死亡就像一個平常的明天一樣。”傑拉爾德仔細地看著他的朋友。兩個男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心照不宣。傑拉爾德眯起眼睛,冷漠又肆無忌憚地望著伯金,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一點上,出奇地敏銳,然而卻什麼都沒看見。“如果死亡不是目的,”他微妙的聲音顯得不可思議地深奧和冷漠。“那什麼是呢?”那聲音似乎是他的答案已經讓人發覺了。“那什麼是呢?”伯金重複道。然後他們沉默了一下,帶著嘲弄的意味。“肉體死亡之後,在我們消失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伯金說。“是這樣,”傑拉爾德說。“可那是哪一種路呢?”他似乎在強迫對方領會他自己知道得更多的東西。“沿著退化的坡路直行,那是神秘而普遍的退化之路。徹底的退化要經曆許多階段,時間久遠。我們死後還要繼續活很久,漸漸地,漸漸地退化。”傑拉爾德聽著,臉上露著一絲笑意,似乎對所有這一切他一直比伯金知道得多得多,似乎他自己的知識是直接來自親身經曆,而伯金的隻是通過觀察和推論,儘管貼題,但卻沒有切中要害。但是,他是不會露出聲色的,如果伯金能猜得出,就隨他好了。傑拉爾德是絕不會幫他的,傑拉爾德最終會是黑馬。“當然了,”他突然話鋒一轉,“真正受觸動的是我父親。這會要了他的命。對他來說,世界崩潰了。他現在惦記的全都是溫妮,他必須救她。他說該送她去上學,但是她不會聽的,他也絕不會送她去。當然她實在是古怪。我們的日子都出奇地不好過,我們能做事,但是根本理不順生活。這是難以理解的家庭的失敗。”“她不該被送到學校去。”伯金說道,又在想著新主意。“她不該送去,為什麼?”“她是個古怪的孩子,很特彆,比你還特彆。以我的看法,特彆的孩子絕不該往學校裡送。隻有性格溫和的平常孩子才該送到學校去,我是這麼覺得。”“我的看法剛好相反。我覺得要是把她送出去,和彆的孩子打成一片,會讓她更正常。”“她不會混同於其他孩子,你知道。你自己也從沒有真正混同於他人,是不是?而且,她連假裝都不會願意。她驕傲,孤僻,天生離群。如果她天性各彆,為什麼你非要讓她紮堆兒呢?”“不,我不想讓她怎麼著,但我覺得學校會對她有益。”“學校對你有過益處嗎?”傑拉爾德的眼睛很難看地眯成了一條縫。學校曾讓他痛苦,可他從沒懷疑過人是否應該經曆這種折磨。他似乎相信受教育就是要經受屈服和痛苦。“那時我恨學校,但是我明白學校的必要,”他說。“學校讓我與彆人協調了一些,在學校,除非你在一些方麵與他人保持協調,否則你就沒法過。”“這個嘛,”伯金說道,“我倒是想,除非你與彆人保持完全的不一致,否則你就沒法過。當你有打破協調的衝動時,再試圖聽命於人就毫無益處。溫妮天性特彆,對天性特彆的孩子,你必須給她一個特彆的世界。”“是的,可是你的特殊世界在哪兒呢?”傑拉爾德說。“要創造它。與其打磨自己去適應世界,不如打磨世界來適應你。其實,兩個特殊的人就形成了另一個世界。你和我,我們倆就形成了另一個單獨的世界。你並不想要與你妹夫們完全相同的世界。這正是你的特質和價值所在。你想成為平常人或是普通人嗎?那是謊話。你想要的是自由和超凡,是生活在自由超凡的世界裡。”傑拉爾德用知情人那種難以捉摸的目光看著伯金。但是他絕不會公開承認他的感覺。在某種方麵,他比伯金知道得多得多,這讓他溫柔地愛著伯金,仿佛他是什麼純真少年似的,伯金聰明得驚人,但又純真得不可救藥。“把我當成怪人,那你可就太迂腐了。”伯金直截了當地說。“怪人!”傑拉爾德一聲驚叫,臉色一下舒展起來,一臉天真,像一朵花蕾綻放了。“不,我從沒把你當成怪人。”然後,他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伯金,讓伯金無法理解。“我覺得,”傑拉爾德接著說,“你一向變化無常,可能你對自己也吃不準。反正我是從來對你都沒把握。你一動就變,像沒靈魂似的。”他看著伯金,眼光尖銳得讓伯金吃驚。他覺得自己有著和世人相同的心靈,他吃驚地盯著傑拉爾德。傑拉爾德望著他,看著他迷人的令人驚歎的漂亮眼睛,那雙年輕、自然的眼睛無限吸引著他。然而他又懊惱,又是那麼不信賴那雙眼睛。他知道伯金可以沒有他,可以忘了他,而全無痛苦。每每念及此,他都對他這個生氣勃勃的、這個衝動而又超然的年輕人充滿了不信任。有時,哦,是經常,伯金的話說得高深莫測,自高自大,簡直像撒謊一樣虛偽。伯金想著一些不相乾的事,他忽然覺得自己麵臨著另一個問題,就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愛和永恒的結合的問題。這當然是需要的,他一輩子心裡都有這個念頭,要純粹、完全地愛一個男人。當然,他一直都愛著傑拉爾德,但一直在否認這一點。他躺在**,疑惑不定,而他的朋友坐在身邊,陷入了沉思,兩人都想得出了神。“你知道古代日耳曼騎士過去常常起誓結拜。”他對傑拉爾德說道,眼睛裡閃動著快活的目光。“在手臂上劃一個小口子,在傷口上擦上彼此的血?”傑拉爾德說道。“是的,起誓一生彼此忠誠,忠誠血誓。我們也該結拜,當然不用劃口子,那已經過時了。但我們應該起誓彼此相愛,你和我,毫無保留,完全徹底,絕不反悔。”他看著傑拉爾德,現出清澈快活的目光。傑拉爾德低頭望著他,被他吸引住了,完全陷入了這神魂顛倒的吸引中,以致他都不相信這樣的束縛了,厭惡這種吸引。“有一天,我們也要起誓,對嗎?”伯金懇求道。“我們發誓遵守諾言,真誠相待,始終不渝,相互奉獻,牢不可破,永不反悔。”伯金竭力表達著自己,可傑拉爾德幾乎沒有聽。他喜形於色,滿麵生輝。但是他不動聲色,抑製著自己。“我們找一天起誓,好嗎?”伯金說著,把手伸向傑拉爾德。傑拉爾德隻是碰了碰伸過來的纖細的活生生的手,像是在克製,也像是在怕什麼。“等我理解得更好些,好嗎?”他道歉似的說著。伯金看著他,一絲強烈的失望或是丟臉的感覺湧上心頭。“好的,”他說。“往後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這不是拖泥帶水的傷感,超越個人因素的結合,帶給人自由。”他們都沉默了。伯金一直在看著傑拉爾德。他眼前的傑拉爾德不是他平常常見的而且也讓他深為喜愛的那個自然的、追求肉欲的他,而是這個男人完完全全的本身,仿佛是命定地被束縛了。傑拉爾德身上具有這種不可思議的命中注定的感覺,就是說,他似乎被限定於一種存在方式、一種知識和一種行為裡,在一種命定的缺失裡,而他自己還貌似完整,總會在他和伯金熱情的交往之後壓倒伯金,讓他心生輕蔑和厭煩。傑拉爾德對自身局限的堅持,實在讓伯金厭煩。傑拉爾德永遠不能痛痛快快地放飛自我。他有障礙,是一種偏執。一時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為了消除交談的緊張,伯金語調輕鬆地說道:“你不能為溫妮弗雷德找一個好點兒的家庭女教師嗎?出色的?”“赫麥妮·羅迪斯建議我們請古德倫來教她繪畫和泥塑。你知道溫妮在泥塑方麵聰明得驚人。赫麥妮稱她是藝術家。”傑拉爾德聊起家常來像平時一樣生氣勃勃,似乎沒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過。可伯金的態度卻讓人回味。“真的?我可是不知道。哦,這個嘛,隻要溫妮弗雷德是個藝術家,古德倫又真願意教她,那就太好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因為古德倫在某些方麵可是個藝術家,而每個真正的藝術家都能拯救他人。”“我想,一般說來,她們相互處不好。”“可能。可隻有藝術家才能為彼此創造出適合生活的世界。如果你能為溫妮弗雷德做出這樣的安排,那可太完美了。”“可你覺得她會來嗎?”“我不知道。古德倫是個剛愎自用的人。任何時候她都不會降低自己,或者假如她屈尊做了,她會很快反悔。所以,她是否會屈尊做私人教師,特彆是來貝爾多弗,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是也就是這樣了。溫妮弗雷德天性特殊,如果你能讓她有自給自足的法子,那可能是最好的了。她永遠都不能融入平常的生活。你覺得自己過得就夠費力的吧,可她比你還要敏感。要是她找不到某種表達的方式和自我實現的手段,真是不敢想象,她的生活會成什麼樣。你可以想見僅僅聽任命運擺布的後果。你還能看到有多少可以信賴的婚姻,看看你自己的母親吧。”“你覺得我母親不正常嗎?”“不!我隻是覺得她向往著更多的東西,或是需要普通生活以外的東西。而得不到這些,她或許就出亂子了。”“在她生出一群不正常的孩子之後。”傑拉爾德鬱鬱地說。“跟我們其餘的人相比,並沒有更多的不正常,”伯金接著說。“拿他們一個一個地說起來的話,最正常的人也具有最有害的隱秘自我。”“有時我覺得活著真是災難。”傑拉爾德說道,忽然冒出無用的火。“是啊,”伯金說。“誰說不是呢?有時活著就是災難,有時又不是。你真是嘗儘了個中滋味。”“沒你想象得多。”傑拉爾德說著看了對方一眼,露出一絲奇怪的虛弱。一陣沉默,兩人各想各的心事。“我看不出她在中學教書和來這兒教溫妮有什麼區彆。”傑拉爾德說。“公務員和私人雇員的區彆。今日僅有的顯貴——國王和貴族都是公眾人物,是公眾人物。你很願意為公眾效力,但是要做私人教師——”“我也不願意做。”“是啊!古德倫可能會有同感的。”傑拉爾德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不論怎樣,我父親不會讓她感到自己是私人雇員,他會無微不至的,而且會感激不儘。”“他應該這樣,你們所有人都該這樣。你以為用錢就能雇到古德倫·布朗溫這樣的女子嗎?她什麼都和你們相當,或許和你們一樣優越。”“是嗎?”傑拉爾德說。“是的,如果你沒有膽量承認這點,我倒希望她聽任你自行其是。”“不過,”傑拉爾德說,“假如她和我地位相當,我倒希望她不是教師,我覺得,一般說來教師不會和我相等。”“我也這麼覺得,該死的。但是,就因為我教書,我就是教師,我布道,就是牧師了嗎?”傑拉爾德笑了。對這一點他一直心有不安。他並不想自稱社會地位優越,也不會自以為個人本質的優越,因為他從不把自己的價值標準建立在純粹的存在之上。因而他在不言而喻的社會地位之上搖擺不定。這會兒伯金想要他認可人與人之間的本質不同,他可不想承認。這違背了他的社會名譽和原則。他起身要走了。“這一陣子我都沒有好好照管生意。”他笑道。“我該早點兒提醒你。”伯金嘲弄地笑答。“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的。”傑拉爾德不安地笑道。“是嗎?”“是的,魯珀特。我們不會都像你那樣,那樣我們很快就會處於困境。等我超越了這個世界後,我就會把所有的生意丟在腦後。”“自然,我們現在並未處於困境。”伯金挖苦說。“還不像你說的,不管怎麼說,我們吃喝是足夠了。”“因而得到了滿足。”伯金又添了一句。傑拉爾德走到床邊,低頭望著伯金,伯金的脖頸**著,散亂的頭發引人注目地搭在有生氣的眉頭上,一臉挖苦相的臉上,自信的雙眼靜靜的。四肢健壯、精力飽滿的傑拉爾德站在那兒,不願意離去,被眼前這個男人吸引住了,無力走開。“那好,”伯金說。“再見吧。”他從被子裡伸出手來,微微一笑。“再見,”傑拉爾德說著,緊緊握住朋友溫暖的手。“我會再來的。我在磨坊那兒錯過了見你。”“過幾天我會去那兒的。”伯金說。兩人的目光又相遇了。傑拉爾德鷹一樣敏銳的眼睛充滿了溫暖的目光和未被承認的愛,伯金似乎是從黑暗之中回望著他,不動聲色又不可預測,然而那股熱情卻像掠過傑拉爾德腦際的沉沉一夢。“那就再見了。有什麼要我為你做的嗎?”“沒有,謝謝。”伯金望著一襲黑服的傑拉爾德走出了房門,發光的頭不見了,他又翻身睡去了。【注釋】[1] 原文為法文。[2] 原文為the Amazon,亞馬孫河,或是亞馬孫族女戰士。[3] 奧裡諾科河,南美的另一大河。[4] 原文為意大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