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901 字 5天前

偏殿中仍是漆黑一片,光不是光,暗不是暗。殿門開合。殿中二人凝立著,無人言語。片刻,符肆走到符柏楠麵前撩袍跪下,雙手舉過頭頂。符柏楠從懷中掏出隻藥瓶放在他手心裡,符肆接了。“還有話麼。”他淡淡道。符肆沉默著。符柏楠攏起袖子,收回俯視的視線不再看他,抬步向外走。及至殿門前時,符肆忽然出聲:“主父。”符柏楠的手停在門上。“……”符肆似乎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嘴,他最終也隻道:“秋風大,您小心身子。”“……知道了。”符柏楠推門而走。外間天光微明,符柏楠負手立於門外,待聽到裡麵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他抬手招來許世修,食指虛點隱隱傳出夏平幼哭聲的正殿,蒼白枯指收到頸前,橫著一劃。“……”符柏楠眯了眯眼:“怎麼。”許世修低道:“……您……您已經應了肆哥的。”“你要替他說情?”“……屬下不敢。”許世修深吸口氣,終是領命而去。在宮裡,喪事總伴著喜。先代人的亡故便意味著後人的出頭,權利交疊的台階下,成百上千的骸骨戚戚無言。國喪的慘白方掛了滿宮,滿朝臣子便已烏紗朝輦立在龍嘯殿外,等待新皇了。涼鈺遷的立場已明,內行廠北鎮撫司被壓,劉啟乾掛筆磐嵩秋斬,內閣隻剩四人殘存,加之王宿曲迅電般被下獄,符柏楠竊國的嘴臉昭然若揭。他高呼循古立長,滿朝軟骨亦高舉雙臂,半字不敢駁。麵目模糊的三公主夏覓玄哭過喪後,迅速被推上帝位。趕龍袍,擬年號,頭七寒食天下縞素登基大典,宮中水火忙亂,半邊喪,半邊喜。交接之中最是動**不安,加之一氣兒去了兩位皇女,符柏楠事必躬親,每日隻得睡兩個時辰。夏覓玄新登基,她胸中無墨紈絝懶怠,每每安撫逢迎又要大耗心神,多方來回,十幾天下來,符柏楠毫無懸念的瘦回了舊日樣子。他很難記清自己何時用膳,用過幾頓,吃的又是什麼。有時天光晨明,他迎鏡往臉上施粉時,會想起臨入宮前白隱硯的叮囑。能想起,但他不敢多想。符柏楠清晰地記得白隱硯攬著他低語時的樣子,還有她那股平和的,甚至有些冷淡的神態。每次回想他心口窩都竄起隱痛,疼多了,宮中的一草一木看著就厭。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忙時時歲就快,一回首便是一個多月。大喪臨結,扶棺長隊在十月秋雨中送走了先皇,棺槨一下,轉頭便是登基大典。新皇不愛理政,辰時送去的折子,午時進殿才收得五分之一不到,涼鈺遷規勸過一回,被罵了個劈頭蓋臉。 “朕若事事躬親,養你們何用!”那便有用。做奴才的,自該時時替天家分憂。第二日符柏楠進言大赦天下,大赦能休朝,能跑馬飛鷹,於是便大赦天下,該休的去休,該跑馬飛鷹的,便去跑馬飛鷹。入夜落日後的長殿前,符柏楠看著涼鈺遷撩蹄子朝著持奏的安蘊湮就飛奔過去,他抿著淡白的唇立了半晌,待目送淨了下朝的官員,轉身提步出宮。符柏楠躬身從轎中出來,逑滾邊的氅沿拂過青磚塵土,靜靜垂在宮靴邊。他本該掀簾進門,可門臉間望見堂中景象,他反而停住了腳。一個多月天入晚秋,宮內宮外,光怪陸離,瓦市還是那個瓦市,白記卻不再是那個白記。自舊日二人來往起來白記的生意就改變了許多,起先是頻繁出入東廠的人,後來陸續是不曾多光顧的朝臣閣員,自月前宮中大變,白記已徹底被官僚權貴占據,罕見百姓了。麵館人來人往,全是巴結。官家愛孝敬,愛打探,愛認乾娘攀關係扯近乎,也愛飲酒。官腹中裡裝的算計與苦楚三分真七分假,酒飲多了,對著性子好的人,有時就分不清了。白隱硯性子就很好。或者說,她看上去性子很好。一個將打烊的空店,兩壇老花雕,再加一個看上去性子很好的女人,撂倒個十年寒窗的苦逼老官是足夠了。餐近尾聲,薛沽半趴在木桌上,醉眼朦朧地衝白隱硯道:“恒斂千金笑,白老板這一笑,值……嗝,值千金啊。”白隱硯勾唇不多言,攏了攏鬢發,走去近前溫聲道:“多謝薛大人抬愛。薛大人,您醉得太厲害,不能再喝了。這株珊瑚白娘收了,我去替您叫輛馬車,車馬錢權當饒送。”她伸手要拿薛沽麵前的酒壇,掌心方收便一把被人握住。白隱硯眉心一緊。薛沽有些醉過了,微仰頭衝她歎道:“哎,清賢和善蕙質蘭心,白老板,可惜啊……”白隱硯自知他在惜歎甚麼。她將薛沽輕扶回座上,抽出手轉身擦拭桌子,暗中示意柳三出去叫馬車。跑堂出門,白隱硯垂首收拾著,又與他周旋幾句,講了個笑話,薛沽趴在桌上嗤嗤笑個不停。過了片刻,他忽而抬手轉了轉食指,口齒不清道:“白、白老板,如我一般攀附者……多……多得很吧……”白隱硯應付道:“薛大人怎麼說起這個?”薛沽酡紅著臉一陣笑過:“給提閹宦脫靴……舔趾的軟骨貪墨……餘有自、自知之……嗝……”白隱硯手停了停,淡道:“薛大人也是生計所迫。”“對!”薛沽猛擊了下桌麵,搖晃著坐起道:“白老板是明白人!明白人!”他拍著桌子擰眉道:“白老板必……必也是被逼無奈,才跟從……嗝……知音啊!”“……”白隱硯深吸口氣,攥著抹布的手緊又鬆,轉頭衝他笑了笑,沒有言語。她不多言,薛沽反而來勁了。他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到白隱硯收拾的這一桌來,酒氣滿身地道:“餘早年考公,閒時讀過、讀孟子中節,趣味得很……”白隱硯勉強抬眼,“哦?”薛沽醉道:“中節載……載言孔子出六國,萬章曾問,問孟子,曰先師孔子……可否宿於衛國宦者癰疽,齊國宦者瘠環家中……嗝。”他打個酒嗝道:“孟先矢口便否,言道‘若真有其事,孔子何以為孔子’。”“……”白隱硯擦桌的手停了。薛沽哈哈大笑起來,順腿坐下道:“哎,不愧孔聖先師,世事……嗝,世事明晰,風骨明透。”“……”白隱硯停在那許時,閉了閉目,忽而輕笑一聲:“薛大人所言是《萬章上》吧。”薛沽撫掌笑道:“正是!”“白娘閒時也讀過,隻時日不早,月前而已。”白隱硯轉過身,俯身湊近他。“士大夫與狗不得入內。”她道。“《萬章上》《潛書》《萬曆野獲》……多得很。白娘士大夫的文章讀過幾篇,多讀過去,我原是一氣之下想立個牌子在門前的。”白隱硯緩緩抬起身,“可就是玩笑著去講,翳書還是勸我莫去計較這等小事。”“你信麼,他那樣性子的人,他說這是小事。”薛沽愣在座上。她眯了眯眼,冰冷低語一字一句從齒縫中迸出來。“薛大人,寒窗及第,想必極自傲吧?”她微偏著頭,眼角冷壓著,“是了,苦讀十載一朝登科,衣錦還鄉,多大的榮耀。我這般的努力,全鄉舉孝廉推我出來考舉,登科上試出人頭地,我十幾載才得到的東西,憑什麼他一個閹人如此輕易就能拿到?就憑他……”她眸光掃了眼薛沽桌下昏暗的衣擺,“少了男人那玩意兒?”白隱硯臉變得太快太急,話太銳,薛沽迎著她咽口口水,氣有些粗,搭在桌上的手漸漸捏緊。白隱硯看出,他有點醒酒了。“可你做得到嗎?他早年是如何過的,那旬月是如何撐過來的,那一刀換了你,你做得到嗎?”她隨手摸起桌上用剩的肉刀,尖端紮在案上,腕搭在刀柄,漠然俯視著薛沽微抖起的雙股。“薛大人,白娘不知朝事,隻理得商家鋪麵上這點事。於我看,聖賢儒教直疏上鑒,說白了就是賣一張嘴,翳書也是賣一張嘴,都是買賣人,都有力有不逮之事,你們又何曾清高。”薛沽被刺了一下,腦子一熱,拍桌猛道:“你怎敢將我等相提並論?!薛某人我自然無麵多駁,可孔孟大賢,還有千萬為民為國的清士,怎可和此等貪附閹豎同論!”白隱硯輕笑一聲,嗓音淡到發寒。“翳書貪權,你們貪財,清流寒士熬上三四十年,得一麵牌匾幾十架萬民傘,貪的是名,都是貪,如何不能相提並論。至於貪而不做,迂清如朱夫子,白娘不知除去幾篇詩賦,這等清廉何曾興白姓。”“你!”薛沽酒氣衝腦不甚清醒,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憋了兩憋,他竟雙手成揖狀,向虛空比了比:“區區草民竟口出如此狂言,想符柏楠那閹宦平日必有所教,薛某定要稟明聖上,要他——”“你去啊。”她眯著雙眸:“看看皇上是納你的言,還是納翳書的言。”薛沽一堵,明顯語塞,憋得麵目通紅,半晌吊了些書袋,竟搬出程朱的名節之說,轉而批白隱硯己身。“……名節。”白隱硯動了動眉角,忽而感到一陣很深的荒謬。她不想再辯了。“也是。”她吸了口氣,“薛大人,我便同你道明了罷。”白隱硯俯視著薛沽,嗓音冷漠而尖銳。“我不愛想,也不在乎名節,更不在乎甚麼閨房之樂,最不在乎的,就是你們男人那臭哄哄的二兩肉。在我眼中,不是翳書少了那二兩,而是你們天下男人,皆多長了二兩。”“……”薛沽口微張著,徹底說不出話來了。白隱硯在他震驚的目光中折了折袖子,回身繼續收拾桌麵。遠處車馬轆轆聲近了。“夜深了,薛大人,您該回了。”打烊上板,白隱硯熄了門前燈,提著空桶走向院中。洗過地,她就該乘轎回府了。木門方啟,天旋地轉。空桶落地。白隱硯被猛然拉進一個削瘦的懷抱,大氅蝠翼般卷裹,吻鋪天蓋地而來,熾烈而凶狠。“嗯……”她被撞疼了門齒,拍了拍來人的肩,擁摟不鬆反緊。他摟她抱她,親吻她,幾乎沒有空隙喘息,短暫的幾次分離,唇齒又迅速交纏回去。長吻好似沒有儘頭。白隱硯又回到了那副原來的樣子,她摟著他的頸項,掌心溫柔地撫著,靜靜回應。一吻儘了,符柏楠低喘著離開她,額抵著額,他不言語,白隱硯也不言語。靜默之中,符柏楠噙著笑低低開口:“怎麼不說話。”白隱硯溫聲道:“你想我說甚麼。”符柏楠道:“方才不是挺能說的。”“……”白隱硯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垂了垂眼,難得有些赧然。黑夜再度岑寂下去。過了許時,符柏楠忽道:“適才你所言,都是真的麼。”他廝磨著她的鬢她的頰,聲音不高不低,陰柔難辨。“嗯?”白隱硯抿了抿唇道:“也不全是。”她與符柏楠拉開些距離,在他猛然尖銳起的目光中輕咳一聲,道:“閨房那事……我其實還挺在乎的。”符柏楠猛地掐了下她的腰,白隱硯沒防備驚呼著低笑出聲,符柏楠一低頭,兩人又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