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肆睜目愣望著他,答不得話。二人在融噬萬物的黑中對峙許時,符柏楠輕眯起眼。“符肆,我勸你及早應下。”他直起腰,袖手俯視他。“你不動手,屋外自有人動手。”“不……不!”符肆猛然活過來一般,爬到他腳邊,“乾爹!乾爹兒子求您!求您開恩!乾爹……”“號喪!”符柏楠一腳把他踹開,聲音又柔落下去。“號喪,也得殺。”淚與血模糊了視野,符肆近乎肝膽俱碎,趴伏在地上。許久,他咬牙抓過匕首,緩緩抬頭,血遮的雙目在朦月下亮如獸。“你決定好了?”“兒子……願意沾血。”符肆撐著地麵站起身,垂首低低道:“但兒子想跟您,談個條件。”符柏楠挑起眉。“那你得說快些,你可沒剩下多少時辰了。”龍嘯殿中燈火通明。夏邑年撐身半坐,右手微抖,金帛上小楷有些字跡不穩。寫了一陣,她停了停筆,緩口氣蘸蘸墨,又寫下去。外殿忽而一陣響動。夏邑年蹙眉方抬首,還未張口,殿門便被打開來。烏靴跨入。珠簾輕挑。來人放下手中東西,跪在了地上,“臣來給皇上請安。”夏邑年眼珠一停,嘶啞著高喊起來:“夏芳!夏芳!來人!”外殿光影一錯,宮人無聲息地退得更遠了。符柏楠抬起頭,涼滑的聲調波紋不起。“陛下當心身子,毋需他人,臣來伺候您即可。”夏邑年四指緊攥榻沿,“你如何進來的?”“自然是兩手兩腳,走入殿中的。”符柏楠也不待她召了,自撩袍起身,拎起地上食盒緩步走到她麵前。他掃了一眼榻桌上的聖旨,歎口氣道:“皇上何須勞心大駕,草擬聖旨之事,讓臣等來便是了。”說著便要伸手去抽,夏邑年猛將手中狼毫擲向他。怒容衝臉,夏邑年控製不住地咬牙低叱:“朕這個皇上,現在連詔都擬不得了麼?!”符柏楠微笑了一下。“陛下您這是哪兒的話呢。”他躬身立在榻前,低柔道:“臣隻怕您操勞過度——傷了腹中龍種。”龍種。一瞬間,夏邑年的表情很難言。長久服藥,她性情暴躁,急怒急嗔,多時無法遮掩情緒。符柏楠從她麵上看出了駁雜許多,喜驚悲歎,最終都收攏在了病容裡。大喜之下心緒浮動,夏邑年明顯感到不適,俯下半身手按在腹當中,緊蹙著眉。符柏楠又笑道:“若知曉陛下如此開懷,想薛侍人也會高興吧。”他邊說著,邊打開食盒上層,端出碗溫熱的保胎藥。“來,陛下,臣服侍您吃藥。”夏邑年微喘著氣,自下而上怒盯著符柏楠。他手方前遞,她揮了下胳膊,險些打翻了碗。 符柏楠向後一躲。“怎麼,”他看了眼灑落在地上的半碗藥,“陛下不願飲?”歎口氣,他有些惋惜般道:“陛下還是喝了為好,皇城添丁是好事,畢竟陛下您,剛剛夭折一子啊。”“!”“陛下不信?”符柏楠微俯下身,湊到夏邑年耳畔柔聲低語幾句,接著,他在夏邑年視線中掀開食盒下層,緩緩提出顆人頭。七竅流血,睜目驚視。是夏傾顏。莫名中,有什麼被碾碎,有什麼被徹底改寫。“本該取來五公主的頭,可惜沒成,不過主子不必擔心,總有一日,奴才讓主子一家團聚。”“你……!”瞬刻之內大喜大驚,夏邑年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雙目充血,頸上青筋繃起。她喘不過氣般地揮了幾下手,接著攥住榻桌邊緣,另一手死命按住腹部。心劇烈地奔跳,血液都在倒流。符柏楠本該再刺她幾句,他準備的話還沒有說完。可他看著她,隻沉默地後退半步,不讓夏邑年抓到他的衣袂。凝固粘稠的生命翻騰著。片刻,夏邑年一口血嘔了出來,濺射到金衣與榻邊,金磚上滴滴答答聚了一灘。她支撐不住地半趴在榻桌上,氣若遊絲的喘著。符柏楠動了動喉頭,幾不可聞地深吸口氣,抽出帕子走近,想給她擦擦嘴角的汙血。手方伸過去,便被夏邑年猛地打開。“臭不可……可聞的狗……狗奴才!給朕……滾!”符柏楠的手背微紅起來。誰能想到一個油儘燈枯的老女人,還有這樣的氣勢,這樣的宏音。他僵了一瞬,忽而輕笑一聲,聲調裡有很多不明。“是。”符柏楠擱下夏傾顏的頭,自擦了擦手,攏起袖。“想來在主子眼裡,無論再過多少載,無論爬到哪個高處,翳書永遠都是潛邸裡那個倒泔水,滿身騷臭的狗奴才。”他轉身自拖了個香凳放在榻前一丈,在夏邑年模糊的視線中,慢條斯理地撩袍坐下。“這是奴才頭次當著您坐下吧?”他撣了撣袍角,“怕也是最後一次了。”夏邑年眶中帶紅,乾嘔兩聲,又吐出幾口血,斷續道:“……以……以下犯上,狼子野心……朕不該心……心軟,留你狗命到今日……”符柏楠垂下眼瞼。他忽而低低道:“您是不該。”再抬眸,他又是方才神情,衝夏邑年道:“您更不該召薛侍人伴駕侍枕,衣食住行都貼著他。如何?陛下,他是不是日夜都香得很啊?奴才為了讓那藥聞上去清新怡人,很是費了一番功夫啊。”符柏楠聲調柔媚低伏,一如曾經十數年間的每次朝謁。他也不待她回應,隻目光直直地望著夏邑年,望著她趴在榻桌上緩慢起伏抽搐的病軀,自顧自地述說。從夏邑年登基,到東廠建立,又到給他乾爹符淵發喪。浮生流光白馬過,他說過大夢重生,說過登極大典的夏傾顏,首旨便斬去了他的頭,說過華文瀚,說過王穎川,說過薛沽薛紹元,又說過夏平幼。“奴才本該用她的命。”“數子之中,您雖屬意七公主繼承大統,可最掛心五公主。我怕若不是她來激,您便還有命數往下拖,但讓人阻住了。”符柏楠漸漸聲音平薄,聽不出情緒。“好在急喜急怒,現下您仍去在了病上。”“奴才終究,不能真的動手殺您。”“……”“主子,奴才也有個女人了。”“……”“她長得好,性子也好,其實主要是性子好。但是也有脾氣,不軟和,拿捏不住。可她對奴才很好,把我當人看。”“……”“我沒逼她。”“奴才從來沒想過能有個女人這麼對我,前生沒有,這輩子也沒有。”“奴才我……不想一輩子當狗。”“……”他慢慢地說著,一些有關,一些無關。漸漸地,榻上便沒有動靜了,原來的**也沒了。殿中的平聲慢慢轉為低語,低語,又慢慢轉為私語。不知未幾,私語也停了。符柏楠輕輕起身走到榻前,伸手抽走了夏邑年僵硬手掌中未完的聖旨,抹上了她的雙目。“主子,您好走罷。”無情長殿,誰輕語低喃。帝王歿。舉國喪。白綾三萬丈,舉國縞素之下,那夜沉默的一宮寺人宮女,加一個被“刺客暗殺”的皇女俱成了皇權旁落的陪葬,悲天汪洋中的幾朵浪花。長夜之中喪鐘響過百下,京中百姓素燈盞盞,哭國,哭家,亦哭自己。大權宦聯手把政,東廠白靴氣焰滔天,洪夏最黑暗的日子,到來了。報了國喪,符柏楠領兵兩千以迅雷之勢圍了王宿曲的宅邸。王宿曲似乎早有準備,並未抵抗便受枷上鐐,任由廠衛將他押去了廠獄。王穎川反抗激烈,她為搶奪王宿曲,單槍匹馬與一眾廠衛激戰,最終被三箭刺穿肩胛,亦上枷鎖進了牢中。“主父,王將軍他……”“……罷了。”符柏楠站在道旁,看著囚車遠去,淡淡道:“即已敗落,便留在牢裡罷。”“……是。”符柏楠回頭一眼,“怎麼。”許世修垂下頭。符柏楠轉回頭,理著袖口道:“我知你想說什麼。彆人教我的,能饒就饒,積點德。”許世修沒有接話,他也不甚在意,單手負在身後,邊行邊道:“走吧,回宮裡去。該饒的已饒了,該死的也該就死了。”許世修跟在他身後,二人回到宮中。天已是三更下,最沉的暗夜中,深苑大殿一片燈火通明,宮人宦寺忙亂地將燈籠掛飾一應改為白色,穿過來往眾人,花園中有舊侍行走,白衣之下麵色惶惶。再往前走,離人群稍遠處,符柏楠遠望到了坐在涼亭中的薛紹元。他上下拋著手中彩色手鞠,不時低笑,絳紫衣擺落在黃葉間。在廊下停了停,符柏楠垂下眼,抬手召來廠衛,枯指一劃。“去罷。”廠衛領命而走。他在心中默記十下,再抬眼,涼亭中隻剩隻手鞠。它微滾兩下,停了。符柏楠收回視線,抬步向夏平幼的殿宇而去。及到殿前,此處亦是華燈盞盞,宮人忙亂奔走,見到他來都連忙行禮。符柏楠一路進到中殿,手方按在內殿門上,忽然止住了。窗紗透光,朦朧可間殿中被吵起來的夏平幼。她似剛剛哭過,眼有些紅,拽著符肆的袖子,符肆彎腰給她係衣帶,理好發,不厭其煩地叮囑瑣碎。“為什麼要回去?”“方才已告訴過公主了,是奴才的主父要召奴才回去。”“可是為什麼?”“公主……”符肆無奈地輕歎口氣,轉而道:“奴才方才說的,您都記好了嗎?”夏平幼鼓著嘴看他。符肆方要張口,夏平幼踢著白靴蹙眉道:“不要光腳下地會瀉肚,不要總畫本子要背策,不要和寺人靠得太近,不要去打擾傾顏靜修,不要隻吃醃瓜,記得了記得了!”她小手用力攥著他的衣袖,“你的不要我都記得了,那你跟你那個主父說,也不要你回去好不好?”“……公主強記,奴才已沒什麼可囑咐得了。”符肆答不上,隻能苦笑一聲轉開話,脫開她的手。可掙開左手,右手又抓上來。“那……那我去跟你們主父說,讓你彆走,行不行?”符肆正欲言,殿外窗柩被暗敲幾下,人影一閃。他停了一瞬,深吸口氣後退兩步,給夏平幼磕了個頭。扭頭起身,一步兩步,他背後忽然抱來一個小小的溫暖,他猛然僵在原地。“阿肆,你記得回來。”軟聲細喃回**在空曠內殿,“我等你回來扮大馬。”“你要是不回來,我會發怒的。”“……”【我要是死了,你會怒嗎?】符肆閉了閉眼。【你要是死了,我就會。】“公主。”他道。“符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