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2220 字 5天前

待從喜宴上出來,符柏楠看出白隱硯有些醉了。她在堂中並未多飲,一問之下才知,是在後麵安蘊湮拉著她喝的。拜彆眾客,她牽著他一根小指慢慢地走著,快到轎子那時停了,站在原地仰頭直看著天。符柏楠也不催,視線落在她身上。二人站了一會,白隱硯呼出口氣,笑岑岑地看著他。“咱們走回去吧。”符柏楠挑眉道:“來回可有三四裡路。”白隱硯又扯著他走起來,邊走邊道:“你明日……不是休沐嘛。”符柏楠聽出她話裡少有的意味,不再多言,抬手遣走了轎夫,任白隱硯拉著往回去。月色皎潔下兩人默默走了有一裡,白隱硯漸漸哈欠連天起來,又走了半裡,她幾乎要靠在符柏楠身上睡了。符柏楠吸口氣停下,捏住她下巴抬起來,拿腔拿調地諷道:“方才誰說誓不走回去不罷休的?”白隱硯困得睜不開眼,依著他喃喃道:“茶……南子……泡茶……”符柏楠眯著眼冷笑一聲:“喲,這年節了還想著二師兄送的茶呐。不巧,這兒可沒地方給你泡茶,更沒夥計,白老板想喝還是自食其力罷。”“……嗯……”白隱硯抬起眼皮,隱約看見他扭曲的麵孔,嗤嗤笑起來,伸手攬住他頸子。“督公……不要亂吃飛醋……”符柏楠黑著臉沒有搭腔,微蹲下身道:“上來。”“嗯?”“趕緊上來。”待白隱硯攀到他背上,他起身繼續往回走,低嗤一聲道:“不愧和安蘊湮那青頭是一條船上的,一個兩個酒品這樣差,本督合該慶幸你沒追著我要剁子孫根。”醉鬼動了動腦袋,皺著眉伸手摸索他的臉,符柏楠警告性地捏了把她的大腿。“莫要亂動!”“那你彆亂說話!”她忽然冒出這樣嬌蠻的一麵,符柏楠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他當年笑話華文瀚眼瞎心瞎,殊不知天下所有女子,骨子裡都是一幅樣子。他不言語,白隱硯也靜下來。步履深深行了一陣,他忽然感到身後的醉鬼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麼,下一秒,後頸忽然落下個吻來。符柏楠頭皮瞬間炸開。他渾身僵硬,迅速低叱道:“你做什麼!”那醉鬼不答,吻卻一個一個蓋滿後頸,甚至還伸舌,舔過了他枯瘦凸起的脊骨。符柏楠臉上發燒,指尖泛白,好半天才找回破碎的聲線,勉強道:“你……你再作妖,我就把你扔下了。”從不被當真的話今日卻起了作用,白隱硯果真不動了。靜了半天,他身後傳來一聲問詢,低低的,帶著點委屈。“夫君,阿硯不好嗎?”符柏楠本就不穩,讓那兩個字一擊,徹底支撐不住了。醉鬼的智商趨近於零,他剛勉力將她放下,還未轉身卻被緊摟住腰身,身前兩隻素白手,身後一隻醉腦袋,嘴裡咕噥的話委屈又難過。 “阿硯哪裡不好,夫君要把我扔下?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跟你了。我把館子賣掉,去遠遠的北國,買一大片草原,很多馬,很多羊,再養兩隻狗,嫁個漢子,生一堆孩子,跑得遠遠的,讓你再也找不到我。你不要,有的是人——唔。”猛烈交纏的唇齒中有三十年的桂花陳釀,鮮血與津液混雜,合出一曲醉後的旖旎。甘酒的後勁兒在夜風中徹底被釋放,炸裂,蟬鳴在耳畔變大,卻又遼遠。月光下兩人都醉了,醉得厲害,攻城略地中,戰馬嘶鳴,刀劍交駁。爭戰落幕,一吻終了。符柏楠緊摟著她,麵孔在透月的斑駁樹影下扭曲得厲害。“再不準說這種話!聽到沒有!再不準說!”白隱硯舔了舔嘴角,蹙眉抱怨道:“疼……。”符柏楠整張臉皮白得嚇人。他緊緊壓著她,左手撐在樹乾上,把她圈在這三方不透的人肉囚籠裡,語急而凶狠:“白隱硯,你聽著,你聽好!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你找來,你喜歡什麼就同我講!有誰讓你受委屈,我便撕爛他!但你再不準說這種話,聽到沒有!聽到了嗎?!”白隱硯還在舔唇,她緩慢的眨眨眼,不滿道:“你做什麼凶我……。”見白隱硯不答,符柏楠手都要抖起來。血液直衝大腦,他全然失了冷靜,不知轉圜,隻厲聲道:“你想得這般細,這般瑣碎具體,怕是早有想法,是不是?你早不耐煩與我周旋,早想甩脫我這個滿手臟血的醃臢閹人,離了京畿,離了我,去你的大草原!去趕你的羊群!那兒怕是真有個牧馬漢翹首等著你罷!”他越說聲音越大,手越抖,足越涼,細碎倉惶俱都放大,原虛無縹緲的事好似這樣一描述,便真有個褐眸高鼻的外族人,坐在馬上,等著他懷中這隻醉鬼。他是什麼人。他勝得過他麼。那假想敵幾乎扼住符柏楠的咽喉,讓他眼前發黑,陣陣窒息。他五指深扣入樹乾,咬牙切齒地道:“我告訴你白隱硯,你若想買地,你便去買地,你若想牧羊逐馬,便去牧羊逐馬,但你若想離開我,那是斷不可能!你既跟了我符柏楠,此生此世便彆想甩脫了去!你跟一個人好,我便閹了他,把他變作同我一樣的怪物,你若跟兩個人好,我便剁碎他,用骨肉蒸包端給你吃!你若跟天下人好,我符柏楠便殺儘天下人!”他語速很急,說著說著厲聲笑起來,聲尖而可怖。“哈哈哈哈!白隱硯,你也是活該!大夏芸芸萬千眾,你偏生要往我這個殘廢身邊湊,現在好了,我放不開你了,你這是自討苦吃,自討苦吃!你餘生彆想甩開我,我若下地獄,你也要陪我一同下去!”他聲線太過駭人,震得白隱硯醒酒兩分,隱約中恢複了些平日的脾性。她打個哈欠,揉揉額,踮腳捧住他的臉,微笑道:“吼什麼呢,彆亂講話,你多好啊。”又靠著他咕噥道:“我嘴唇好疼,你親親我,我不跟你生氣。”說罷,仰頭碰了碰他的唇。“……”四周靜了片刻,符柏楠猛地將指爪抽出樹乾,彎腰摟緊她。他像隻癟下去的氣球,嘶啞著低聲道:“阿硯,我給你珠寶,給你銀票,給你買好衣衫,給你買大房子,你不要走。”白隱硯低低笑起來,回摟住他:“我都不要,我不走。”“真的嗎?”“真的呀。”“你不騙我嗎?”“不騙你的。”第二天一早起來,符柏楠嗓子疼,白隱硯頭疼。她起得比符柏楠早一些,煮了兩碗湯,自己先喝了壓宿醉的,另一碗剛端進屋,她便看見符柏楠站在屏風前係束腰。她把湯遞給他,伸手幫他整理腰帶,輕聲問道:“今日休沐,起這麼早,中午還回來用膳麼?”符柏楠將湯飲儘,點點頭道:“回,但你不必多等,遲過兩刻就自己用吧。”言語間一直沒看白隱硯的臉。白隱硯點頭,幫他正冠理袍,兩人便一同出了門。與往常一樣在瓦市前街口停下,她招呼一聲,轉身走了。符柏楠望著白隱硯背影緩緩而去,垂了垂眸,忽聽得她喊他。符柏楠猶豫著抬眼望過去,見她在晨曦裡蹙眉笑著,臉上是慣常的溫和。“我師父她,原來喜歡大草原。”“……”符柏楠五官漸漸舒展開,忍了兩忍,禁不住嗤笑道:“與我何乾。”說罷轉身而走,腳步卻輕快起來。他一路去往宮裡,方進宮門,駐守玄武門的黃門兒便小跑著過來,向他報了件事。昨夜,三公主夏覓玄醉酒,在禁宮策馬踢傷了宮人。符柏楠道:“報與皇上了?”黃門道:“哪兒敢啊,司公壓住了,讓小的來知會督主您一聲。”“嗯。”符柏楠撣撣衣襟,淡淡道:“任她去。”“是。”黃門退去,符柏楠行至寢殿請安,在夏邑年外殿跪過片刻,又退出來,轉而去往夏平幼的住所。他剛跨過外院,便聽得裡間一陣陣的笑,伴著“不準跑不準跑”的呼喊。符柏楠腳一停,退半步,召來個寺人低聲吩咐了幾句。寺人連忙領命入內,他轉而走去一處牆根下,負手等著。約過半刻,符肆從另一側門繞路而來,躬身垂首行了一禮。“主父。”符柏楠抽帕遞與他,“擦擦汗。”符肆接來擦了擦。符柏楠道:“如何。”符肆道:“一切如常。”“嗯。”符柏楠半彎腰,在他耳畔低道:“準備好了麼。”符肆幾不可查地頓了頓,道:“是。”“嗯。”符柏楠直起腰,掃他一眼,隨口道:“在玩兒甚麼。”符肆蹭了下汗濕的鬢角,苦笑道:“公主孩童心性,她做將軍,要屬下套了披掛扮戰馬,又不騎,非要滿院子地趕。”符柏楠看著他的苦笑,微眯了下眼。半晌,他慢條斯理地道:“符肆。”“屬下在。”“你可當真準備好了?”“……”符肆不能言語。“符肆,你不要忘了。”符柏楠的話從唇縫裡泄出來。“你生是誰的人,死是誰的鬼。”符肆極深地躬下身,眼前是漆黑的靴尖,草葉茂密的土地。“主父待屬下有天覆地載的恩情,屬下從不敢忘。”良久,靴尖消失在視野中。符肆抬首,目送那負手烏衣遠去,轉身順側門回了院中。夏平幼已進殿去了,他拾起地上的披掛,收整好走進殿中。“你們看,這裡怎麼樣?”“好看好看。”“是啊,公主畫得自然是好。”“哪兒好?”“都……都好。”“都好是哪兒好?”“呃……”語塞宮人一抬眸,立時朝符肆一禮。“肆公公。”“阿肆!”夏平幼眼一亮,順著椅子爬上大案,單手將話本子遞給他。“你去哪兒啦?快來看,來,給你。”符肆接過來,順手搭著她的腕,另隻手攔腰一托,又把夏平幼抱回了圈椅中。“公主,夫子教了,坐有坐相。”夏平幼掙開他,“你快先看。”“是。”符肆順服地跪在她身邊,翻開話本,看完了她新描的幾頁。他微傾身,點了點其中幾處。“公主的手筆自然是好,隻還有幾點需得琢磨。”夏平幼瞪了下眼,一把奪過,塗黑了他指的人像的臉,癟著嘴坐著不說話。符肆朝後打了打手,宮人無聲而退。他輕聲道:“公主,奴才給您補張新紙。”“不用!”符肆正欲伸手取冊子,夏平幼兩手抱住,睜著一雙伶目瞪他,“每次你都說不好,這不好那不好,沒有一次畫了你覺得好。”她耍孩子脾氣,一把扔下冊子。“不畫了。”“……”符肆不言不語,隻跪著探身,將話本撿回來,拭去上麵的灰,伸手取了張紙,默默補在塗黑的地方上。夏平幼歪頭看他側影,半天悄悄道:“你生氣啦?”符肆道:“奴才不敢。”他愈退,夏平幼愈發心虛。她伸出小手揮揮,“阿肆,你過來。”符肆依言靠到她身旁,夏平幼拿了妝案上的玳瑁梳塞給他,又拿回話本,轉過身悶悶道:“你說吧,哪兒不好,我重新畫。”話落她又補道:“但是你得給我梳頭,現在就梳。”符肆無聲笑了笑,伸手打散她發髻,緩緩梳著道:“公主您想,此敘情軼事裡,這男子曆經五劫,還全是您給安排的,對吧?”夏平幼咬著唇彎了彎嘴角。“他曆經五劫,千難萬險,好容易與心愛之人私定好良緣,可臨要私奔前夜,未娶的妻竟被一個修仙之人,以衝撞自己命數這般理由,哢嚓——就給斬成兩截了。您說他委不委屈,難不難過?”符肆湊前些,點點那個黑的地方。他語速不快,抑揚頓挫,有些說書味。夏平幼被他逗得笑起來,光裸兩腳在椅麵上踢踏。“這不是難過嘛,大哭臉,”她扭頭做個鬼臉,“大——哭——臉——”“是,自家認定的妻亡故了,做夫的自然悲傷。可她亡故的緣由荒謬,毫無可循之際,那這悲中,不是得帶些怒,得帶想我上天入地,也要替我愛妻報得此仇的恨才對麼?”“……唔……”符肆見她眨眨眼,蹙起秀氣的眉,咬著筆頭緩慢地思索起來。夏平幼記事快,但心智開得極晚,多事能背不能解。她雖對敘情話本多有興趣,畫了許多,卻總是難解其理,不得章法。符肆便一點點引著她前行。他不去攪擾,跪坐回去,繼續為她梳發。深掖長殿,岑寂一片。殿中靜過良久,夏平幼忽而回首看他。符肆道:“公主怎麼了?”夏平幼不答,隻看他許時,轉回頭去繼續塗畫,隨口道:“如果我死了,你會怒嗎?”符肆猛然頓住動作。“……”他吞咽一下,道:“公主,不吉利的話萬不能講啊。”夏平幼聳聳鼻頭道:“哪不吉利了?人都會死的嘛。”她偏著頭,手中塗改不停。“你若死了,我就會。”“!”背後符肆的雙手幾乎攥不住她一把青絲。他垂著頭跪在那,藏起的麵目望不清表情。半晌,符肆緩慢地後挪了半步,跪俯了下去。長燈涼薄。灼灼中他似耗儘平生全力,才得以輕吻了,夏平幼落在地上的一縷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