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750 字 5天前

屋中靜過一陣,符柏楠沒話找話。“還疼——”“其——”言語撞到一起,白隱硯笑笑,“你先說。”符柏楠反問:“你要說甚麼。”白隱硯停了停,順著他道:“其實還是不穩妥的。”符柏楠知她意思。“有備無患罷了,並不全指著這個手段,且還有續命仙丹另備著。”白隱硯偏回頭,半晌輕聲道:“翳書。”符柏楠抬眼。“我有些糊塗,你到底是想她死還是活?”符柏楠手一頓,扣上藥酒的蓋。“覆巢之下無完卵,滿天底,哪有盼著主子死的奴才呢。”他按住打算起身的白隱硯,手到她後腰,灌了內力開始揉,口中徐徐道著。“自過刑拜了乾爹,從潛邸一個倒泔水的開始,滿打滿算我跟了萬歲十一年。十一年功過不論,喜惡不論,情分總有。說一句大不敬的,拋卻氏族種種,她便是我們這些舊奴的家中大長姐,我手上人命百萬條,可殺她,論份是弑君,論情是弑親。”白隱硯翻過身來,仰躺著看他。“我大概懂了。”她溫聲道:“因你手中拿權,她又快沒了,是麼。”“是。”符柏楠吸口氣,藏一份露九分,跟白隱硯交了底。“我們這號兒人能爬到這個位置,手上攥著權,腳下踩著命,辦的事兒九十九件論不了好壞,世情三千,隻剩下一個利。你未說那病是甚麼‘癌’時,我便已知萬歲過不了這個坎了,既然攔不得阻不住,還不若拿來鋪路,跟老天爭一爭她何時走,定下準備,免得臨頭慌亂,自亂陣腳。”白隱硯一怔,“你要參與立儲麼?”“參與立儲?不,我不參與。”符柏楠冷笑一聲,燈下麵容扭曲。“我要直接裁定誰來登基。”“……”白隱硯定定看他片刻,伸了個懶腰,手搭在額上。“哎……”她長歎,“糟啊。”符柏楠挑眉。“王室更迭權臣傾軋,和你們鬥官場的人卷到一塊,同乘賊船,一身腥。”她半遮著眼,從指縫裡看他,輕笑道:“船家,現在還能靠岸麼?”符柏楠傾身過去,伏在她上方。“靠岸?白老板,宦海無涯啊。”他漸漸靠近她,“不過你若願行賄,本督倒是準你逃票……”後麵的話,消失在了長燈下的吻中。自山崖下的一落,跌出了夢境般的幾十日。符柏楠換了車騎,與白隱硯天明趕路,夜宿在馬車裡,二人換著駕車,說急也急,說慢也慢,到他出川入京,大半個月已過去了。一個月東廠變化不大,他離京時留下的人除了幾個聞風跳梁的,多數該如何還是如何。眾人十多日前收到他的通書,扔了披麻戴孝的行頭,打京郊臨縣便開始迎,車馬換一次豪華一進,待符柏楠入了京畿,十三和許世修也趕回來了。 月前遇襲後,眾軍被衝得七零八散,符白二人落崖後閹軍大亂,符九與許世修保著王宿曲衝出重圍,後又有幾隊軍士陸續彙流,剩下區區一萬多兵馬。王宿曲不知被什麼咬傷肩背,所幸傷勢不重,天亮後,眾將率兵重檢山林,狼藉一片的營地卻隻剩一萬兵屍,不見黑衣。君子不言怪,王宿曲不信妖邪,疑心有詐,派一隊輕騎回探風波莊廢墟,輕兵急去急回,包括莊主端鄴在內全莊上下,確係已無活口。眾人聞聽軍心大動,王宿曲亦恐再生變故,欲攜兵星夜趕回,許世修正是此時請留的。他單槍匹馬一把劍一隻鷹,攀下崖去,找符柏楠。符九要領閹軍,十三便自請同去,十幾個人跟著也都下了山,可惜尋錯了道。等鷹書一封得知了符柏楠的行蹤,符白二人已上路多時了。回宮後,符柏楠處理了幾個人,第一時間去金殿請安,卸了身上的武職,跪請皇上收回了追授的一乾名號。夏邑年更見瘦了,精神明顯不好,躁鬱更甚,符柏楠不敢多呆,他側麵打聽出王宿曲隻報知了風波莊大捷,並未多提那夜妖異,便也未多言,主仆敘話許時便請退了。內閣仍是老樣子,隻司禮監的票擬權移到了涼鈺遷手中,符柏楠去轉了一圈,與他對坐聊了一個時辰,心下便有底了。“司禮監你先掌著吧。”他撣撣袖,“反正也快到日子了,等在位的歿了,下麵金鯉躍了龍門,再說後麵誰掌印的事兒。”涼鈺遷道:“你有譜了?”符柏楠閉了下眼。涼鈺遷拂拂鬢角,“太醫院會診三四次都拿不出日子來,你敢定?”符柏楠斜眼看他。“船都開了,你現在來問我會不會搖櫓,是不晚了點?”涼鈺遷拋下折子,“我是沒興趣了。總歸是你的家,怎麼當是你的事兒,但符柏楠,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掉下去,彆指望我拉扯你。”符柏楠冷笑一聲,起身道:“過兩日我帶個人進宮。”涼鈺遷一怔,旋即了悟。“終於舍得狠下心了?”符柏楠避而不答,反問道:“朝廷上有動靜麼。”“哦,不提我還忘了。”涼鈺遷打懷中掏出張字帛遞與他,“這一月來聞風投靠過來的,有一批能力不錯的我已經提拔了,給了多少孝敬全在上頭寫著,東西都在庫裡,”他話頭頓了頓,“我留下了。”符柏楠接過略掃了一眼,邊折邊諷道:“司公不是自詡兩袖清風麼,怎麼,終於窮得過不下去了?”“…………我要成婚了。”符柏楠手一抖,字帛掉在地上。他罕見的驚愕外露,瞠目結舌地看著涼玉遷,半晌才道:“你、你甚麼?”涼鈺遷咳了一聲,摸摸鼻子。“成婚。”“和誰?”“……安蘊湮。”“你……”符柏楠張了張嘴,“甚麼時候的事兒?”涼鈺遷眼看著窗外,“沒多少日子。半個月前求得聖旨,入了秋就行禮。”符柏楠沒忍住,揉了揉額角。“在的這位命數能不能抻到入秋還另說,安蘊湮可是枚好釘子,你這節骨眼兒成親,起了她,清流派那邊兒怎麼弄。”涼鈺遷沉默片刻,道:“她日前……被推出做刀,在殿上觸了九爪金龍柱。”他垂下眼。“我等不了了。”符柏楠很想罵街。千言萬語堵在胸中,他在屋中踱了兩圈兒,一聲譏笑,全咽回去了。“涼鈺遷,你行。”他枯指虛點,“禮老子是不會給了,但到時候要是吃席,記著留兩個位子出來。”涼鈺遷笑起來。“不給彩禮那你彆來了。”符柏楠誇張地諷笑一聲,抄起字帛轉身出了司禮監。出門正逢午時,符柏楠在宮道上走了片刻,覺得渾身彆扭。踟躕前後,又行許時,他回過味來了。他略站了站,徑直去馬坊牽了匹好馬。出了宮門,他正欲上馬直奔瓦市白記,動作一停,目光落在了兩丈外的那抹人影上。她立在宮牆下,一手拎食盒,臂中撈著她青天裂瓷的茶壺,微仰著頭靜靜出神。朱牆雪衣,晚熟的海棠越出幾枝在她頭頂颯颯,落了一地紅花。白隱硯好似個糅雜的矛盾,隻孑然而立便自成一派,那靜默中隱約透著些旁若無人的氣勢,卻又甚少被取來做劍做甲,眉目一斂,滿壓隱忍,隻等待著。等待著。等他。符柏楠低喘了口氣。他將馬韁遞給宮人,慢慢負著手踱過去,站在她身側。白隱硯餘光一動,轉過頭望見他。符柏楠道:“怎麼來了這兒。”白隱硯提了提食盒,溫聲道:“諸事繁雜,兩日未見,我想你一定忙得沒法好好吃飯,今日店中騰出手了,便做了些送來給你。”她頓了頓,見符柏楠麵色不定,輕道:“我多事了麼。”符柏楠負在身後的手緊握成全,喉頭滑動,吞咽一下。“沒有。”他有些壓抑地轉身。“上轎吧。”白隱硯並未在意,提裙隨他上了轎,門簾方落,擁吻便鋪天蓋地而來。她甚至還未坐穩。符柏楠骨般的五指成爪,張開托著她的頸她的腰,將她揉在懷中。狹窄昏暗的轎輦中,他吻她吻到神魂不知,耳不聞風。貪權貪財,貪色貪生。一個太監,貪遍天下,到頭來所求的,又能有什麼。白隱硯喘息著推他。“還有人在外麵。”“不去管他。”她看著他的眼睛,低低地笑道:“翳書,你不要孩子氣。”符柏楠聽得白隱硯帶著南腔的官話,辨不清自己所想的是什麼,可他終於感到那股剛剛才被察覺的躁鬱,緩緩靜了下去。他摟著她,與其說摟著她,不如說靠著她。八抬轎穩穩前行。宮紗帽落在一旁座上。他出口氣,微闔上眼瞼,片刻耳廓被人摸了摸,接著臉頰也被摸了摸。“累了麼。”符柏楠沒有接話。沉默半晌,他閉著眼道:“涼鈺遷要成親了。”白隱硯道:“嗯,雲芝留書同我講了,說求了聖旨賜婚,名正言順,叫初秋去吃酒,還說沒有厚禮不準跨門。”符柏楠冷嗤一聲,睜開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白隱硯淡笑不語,打開食盒擱到他麵前,“回東廠又要忙起來了,現在吃吧。”符柏楠接過三兩口飲儘了前湯,捏箸停了許時,他低聲道:“阿硯。”“嗯?”“你搬來——”話到一半,他壓住改口。“你願不願搬來與我同住?”一扭頭,白隱硯抿著嘴看他。“怎麼突然提起這個。”符柏楠道:“建府有時日了,我也不怎麼回去住,空著可惜。”白隱硯靜靜看他。“翳書。”“方才的我當沒聽見,你再說一次。”符柏楠捏緊筷子,垂著視線,吸口氣。“你……來吧。”他蹙著眉,一個短句磕磕巴巴斷了數次。“見不……見不著麵,我……心……心慌……。”白隱硯笑起來。“緣是這樣。”她道。“好啊,那我答應你。”符柏楠手裡的筷子,終於落進了飯菜裡。東廠的人做事向來利落乾淨,前一天符柏楠打過招呼,晚上剛與他擬好同住後的作息,第二日白隱硯屋中的東西便少去三分之一。接下來她每次回屋,總能發現有地方空了,可她一次也沒見過幫忙搬行李的廠衛,連叫住吃個飯都沒法子。白隱硯最後一日住在瓦市,她取了幾件舊衣拎去河邊洗。她在櫃上留了字,符柏楠忙完來尋她時,便見到她卷著褲腿立在河中央,漂洗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