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596 字 5天前

河岸上放著木盆,盆中是洗好的衣料。符柏楠一步步向前,夕陽餘暉隨意散落,給眸中畫卷鍍上層金。那光給他種短暫的錯感,似乎世間殘酷的一切都比平日柔和了,草,樹,落日。還有女人。他停下望了許時,倚著樹懶散出聲:“那群小子呢?怎麼不幫你。”白隱硯旋首,看見他笑了。“回來了?等我片刻,馬上要洗好了。”符柏楠喉頭滑動,因那句“回來了”而抿緊薄唇。他走去河畔,伸手要接她擰水的衣服,被白隱硯一下擋開了。他手停在半空,白隱硯把罩衫拎起來對折,一頭給了他。“你拿著,我來擰。”符柏楠挑眉。白隱硯瞟了眼,自知他在想什麼,邊擰邊道:“你們一個兩個手勁兒收不住,舊衣脆,擰過頭,衣服容易壞。”符柏楠的眉頭並沒落下:“們?”他配合著她微彎下腰:“他們給你擰壞過衣服。”語調陳述。白隱硯嗤一聲笑了,把罩袍扔進桶裡,扶著腰直起身,“我便說自己瞞不過你的。”她攀住他伸過來的手,提著衣裙上了岸,“十三求我莫同你講,若讓你知曉了,不定又怎麼罰他們。”符柏楠嗤了一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白隱硯緊了下眉頭,“翳書。”符柏楠理所當然道:“規矩就是規矩,我已夠仁慈了,衣坊中的奴婢洗壞哪個朝員一件內袍,杖斃都不為過。”她點點頭,拍著衣裙道:“話是不錯,可咱家總不能也同人家一般,為一件衣服就打死兒子。”符柏楠渾身一定。“你說甚麼?”“嗯?”白隱硯抬頭看他,“我說咱家不能也為一件衣服打死兒子……哦,他們成天主父主父的叫你,我也跟著沾光落一句主母,不就是兒子麼。”話落她笑歎,“一群小小子,年紀也不大,又早早入宮,搶飯都跟孩子似的。”符柏楠不言不語,定定看著她。白隱硯一時讀不出他思緒,卻也不甚在意,蹲下身在河中洗淨了手,拉著他也蹲下洗,末了從他懷裡掏了帕子,細細擦著。符柏楠沉默許時,忽然開口。“阿硯。”“嗯?”“年前夏麟伏誅,本該夷滅九族,隻他雖落獄,小兒卻不及周歲少不知事,按夏律貶為了庶籍。”他垂眼看著二人交握的手掌,緩緩道:“想必……有那親王血脈的子嗣,若好好教養,日後定能成才俊。”白隱硯動作停了。“……你什麼意思。”符柏楠未答,抬頭與她無聲對視。半晌,白隱硯平淡道:“符柏楠,你並不欠我的。”符柏楠的手倏然收緊。“你過好自己,若有想要的,我自會向你開口。我並不是為了委屈自己,才與你走到這一步的。” 符柏楠低垂著眼,片刻勉強譏笑一聲,嗓音有些發沉:“大話倒是講得漂亮。”白隱硯勾了勾唇,拍拍手站起身。“回去吧,得快些,我怕他們看著飯鍋的又將米燒糊——啊。”符柏楠亦起身眯了下眼,望著白隱硯明顯懊悔的表情砭起嘴角,“你彆祈望我容赦這個。”白隱硯苦笑道:“一頓飯而已。”“不行。”“翳書。”符柏楠不說話,扶著她蹬上鞋,彎腰拎起浣衣桶,落半步慢悠悠地走著。兩人一前一後,她時不時回頭催他,符柏楠便同她拌幾句嘴。二人走了許時,路過城郊一座破土地廟。廟中人進人出,一大班子幾十個,起炊淘米晾衣服,裡間傳出隱隱的絲樂唱腔。廟前長凳上翹腿坐著個油彩未褪的老男人,拿著根細竹棍,麵前站了一排光膀子的幼童。白隱硯前走了幾步,一回頭見符柏楠停下,她也站住了,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幾個孩子在開腔吊嗓,吊完一輪順著開始唱戲段,那老男人點,誰唱不出便照身上抽,可幾個孩子都唱得不儘人意,胸前俱已有大片的紅了。白隱硯看得眉頭緊蹙,走過去拉拉符柏楠。“翳書,該回去了。”“……”“翳書?”符柏楠神遊般看她一下,低應一聲,又轉過頭去。他腔調裡憋著什麼,白隱硯聽出來了。是怒。她不再催他,隻挽住他的臂。靜望了許時,白隱硯忽道:“真可憐啊。”她指指廟前。“那個老班主。”符柏楠終於落下視線,微眯著眼聲調溫柔,陰怒更甚。“你說甚麼?”白隱硯重複了一遍,淡淡續道:“不是麼。唱念坐打十八般練就,坐到班主成了角兒,養著整個班子的人,可想鍛煉個接班又沒有成器的,心焦,又壓著苦,卻隻會用這種法子,畢竟他師父,他師父的師父,都是被這樣帶著私怨教出來的。”“……”她仰頭對上符柏楠視線,“戲子說到底,就是個空殼子,大戲裡哭彆人笑彆人,到頭來誰也記不住他自己。行又難,傷了也沒人問,自己的苦攢多了,就要去向更苦的發泄,虐打責難。戲班子堆起來的傾軋,就是疊著的一層壓一層的苦和疼。”話落下,風過去。符柏楠望她良久,動了下眼角,輕笑了一聲。“你不必勸得如此拐外抹角。”他抬起頭,往前走起來,話中怒意已儘散了。“我本也沒打算殺他。”白隱硯點點頭,“嗯,你心好,顧忌那些小孩子,我知道的。”符柏楠斜睨她,“聽著不像好話。”白隱硯抿嘴道:“怎麼不像好話?”符柏楠哼道:“你說得不像。”白隱硯低低地笑道:“翳書,挑嘴便罷了,現在還要挑話了?”符柏楠磨了磨牙,回嘴諷她。二人走了一路,黃昏下道廣人稀。快到家時,符柏楠忽而開口。“我幼時,學過戲。”白隱硯走在他身側,挽著他隨意搭腔。“甚麼戲?”“黃梅戲,粵腔也會些,剛學時唱白臉,後來唱青衣。”他似有似無的補充道:“學戲那年我剛總角。”“五歲?”白隱硯啞然,“年紀太小了些。”符柏楠嗤笑一聲,麵色沉鬱:“不小了,與我同年的有十幾個,都讓班主打死了,就剩我唱到誌學,被乾爹相中進宮。”白隱硯無言,緊了緊攬著他的手。符柏楠壓著眼皮向下瞥她一眼,深吸口氣抑住蜂湧而起的快意,又故意道:“學戲那些年不識字,戲段背不過便被綁在椅背上大聲唱,錯一句一鞭,錯十句便不準吃飯。”他餘光瞥見白隱硯簇起的眉頭,“十二之前未吃過飽飯,不過許沒那麼久。餓得日子渾噩,記不清了。”白隱硯低聲道:“怎麼忽然說這些。”“……沒什麼。”符柏楠頓了頓,又低聲嘟囔:“他們過得苦,我幼時也苦。”白隱硯並沒笑他。他聽得她太息一聲,手滑下去和他的牽在一處,身子和他靠得近了很多。地上長影融為了一體。符柏楠望著那拉長的影,感到很多情緒無言傳來,鬱,卻壓不住的洶湧澎湃。他原還想說更多。她對彆人的憐惜令他莫名不忿,令他想再多說些,再向她多討些。但不知怎地,她靠過來時他心中就靜了,靜得不欲再多說。遠處有人家傳出母雞咯咯聲,路兩旁人煙疏少,炊煙嫋嫋。黃土通天道,願這路,一生走不完。第二日,白隱硯搬入了符柏楠的私宅。宅子四進四出,朱門高牆,深院回廊,白隱硯來過一回。符柏楠帶她繞了一圈便往東廠去了,二人在瓦市前街口分彆,午後出宮,她又在宮門外等著他。再一日,還是如此。他們似乎尋到一個節點,輕易便融進了彼此的生活。尋常人家般的安定,不期而至。午後回去,二人拾掇乾淨,對坐說過一會話,符柏楠便去書房理事了。待他黃昏出來時,後廚飄出濃厚的重油香。他條件反射吞咽一下,停了停,又覺得太沒出息,抽帕掩著口鼻走回後院。跨過影壁,符柏楠前趕兩步,接過白隱硯手中水桶和瓢,脫了靴站在廊下,換他彎腰洗地。“怎麼自己做灑掃。”他邊洗邊蹙眉,“那群小子上哪偷懶去了!”白隱硯放下袖子,溫聲道:“在換班呢,我見桶放在這便隨手做了,又不是大事,你不要發火。”符柏楠仍緊抿著唇。洗過一圈,他潑淨剩下的水,嗤道:“灑掃可是有日子沒做過了。”白隱硯收拾了東西進門坐下,淡笑道:“督公胸中掛的是廟堂高遠,自然眼裡看不見粗活。”符柏楠哼了一聲,拿過煙杆兒癱到春榻上,坐得歪歪斜斜。白隱硯看看他,取了茶壺捧在臂彎中,低頭翻起書來。屋中靜過許時。紫煙升起。符柏楠懶散開口:“在看甚麼。”白隱硯隨口道:“古菜譜。”符柏楠道:“不說自己翻手便是三個月的花樣麼。”白隱硯不吃諷,隻淡淡嗯了一聲。又靜許時,符柏楠道:“在看甚麼菜。”白隱硯從書中抬起眼,哭笑不得地道:“翳書。”“明明原在白記,不聲不響對坐一二時辰也是有的,你不要孩子氣。”“……”符柏楠扭過臉去,閉目不言語。白隱硯皺著眉笑了笑,寬溫地太息一聲,又垂下頭。屋中三度沉靜。沒了符柏楠的打擾,白隱硯漸漸沉在書中,仔細推敲該供上去的菜樣。二人良久不言。不知幾時而過,春榻那方兩聲煙杆的輕磕,下一刻,黃梅戲腔中一句婉轉高啼的“娘子~”炸開在白隱硯耳畔。她豁然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