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不同的緣由,屋中三人均是一愣。白隱硯最先反應過來。“修涼?”她起身拉開窗探身向上望,簷上三四條黑影,刀架在白修涼脖子上。白修涼咧嘴衝她輕輕擺擺指頭,“喲,阿硯……嘶,疼疼疼,兄弟你輕點啊。”白隱硯張了張嘴,回頭看符柏楠。揣著袖子走到窗前,符柏楠探頭看了眼,眉目一停,接著揮退了四周的廠衛。白修涼揉著脖子跳進屋,和白隱硯同樣一身素白。他先笑嘻嘻地衝符柏楠道:“多謝啦。”接著誇張地大歎了口氣,抬手結結實實抱了白隱硯一下。“阿硯,有半年沒見了吧?你是不又胖了?”白隱硯哭笑不得地推開他,靠向麵無表情的符柏楠,白修涼這才回過神來,拱手道:“冒犯冒犯,慣了,忘了現在阿硯許了你,多包涵啊。”符柏楠緊了下眉頭,看向白隱硯。白隱硯轉頭對白修涼道:“修涼,你講官話吧。”他做了個恍然大悟地樣子,換回大夏官話:“哦,我倒把這也忘了,你聽不懂我們講的話。”他親兄弟似的拍拍符柏楠的肩,“我每次見阿硯給習慣了,不記得,抱歉啊。”符柏楠拂去肩頭的手,淡淡道:“不必。”白岐歎口氣道:“二哥,你坐下。”短短五個字,已將對白修涼的態度擺得很明顯了。沒心沒肺的小兒與蒙了心的閨女,在以大家長自居者的眼中沒甚差彆,都是一樣的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四人圍桌坐定,白修涼伸手打懷中掏出點心擱在桌上,自己拿了一塊,“吃嗎?”他環視一圈,右頰凸起個小鼓包。眾人不約而同地沉默。白隱扯了下嘴角,率先道:“修涼,你怎麼在這?”“哦,我和……咳咳,咳……”他答道一半,讓口中的點心嗆住,看也沒看便抓起桌上的壺仰頭灌了兩大口。好容易衝下去了,他低頭看了看,做出個啞然的樣子,似乎才發覺劈手奪的是白隱硯慣用的那隻。符柏楠抿著唇坐在燈影裡。白岐取了帕子給他。白修涼接過隨意擦擦,歉意一笑,繼續道:“我本來在杭州等著給你炒的茶,三弟托人捎信要我來幫他,我又剛好空窗,想著掙點銀子,就先過來了。”他衝白隱硯下巴微揚,“過一陣事兒了了還給你寄到館子裡去?”白隱硯神色鬆了鬆,拿回壺,自然地嗯了一聲。白修涼似乎很開心地笑起來,肩撞了撞她,“哦~原來你還沒和他一起住啊。”符柏楠眼角一動。白隱硯才反應過來被套了話,哭笑不得地穩住身子,方想斥白修涼幾句,卻欲言又止。他想必並無惡意。斥什麼?符柏楠忽而起身。白隱硯仰頭望他,背著燈看不清神色,隻見得他兩指長伸,提了她的壺道:“泡一天,茶乏了,我給你換一掛。” 白隱硯點點頭。門格開合。白修涼又拿了塊點心。靜了靜,白岐開口道:“阿硯,你入川做什麼。”白隱硯道:“跟他來的。”白岐蹙眉道:“你回去。”白隱硯道:“為甚麼。”白岐道:“過兩日此地有事要起,不安泰,回去你便不要再同符柏楠來往了,我和二哥會幫你瞞住師父的。回去吧,師兄是為你好。”白隱硯平淡道:“嗯,為我好。”白岐嘖舌:“阿硯,你這是怎麼了?”白隱硯不語,隻從眼簾上瞧了瞧他。白岐被她坦然的神色一激,禁不住拍了下桌子,“自小到大我們七個裡從來是你最省心,你這忽然是怎麼了?怎地如此執迷不悟?”白隱硯指尖在茶杯上滑過一圈,半晌,緩緩道:“殺人越貨……便是任務所托,江湖規矩;但跟個閹人……”她抬起眼,“便是執迷不悟。”“你明知師父不是這個意思!”“可三師兄你是。”“我——!”白岐方要開口,夾在中間的白修涼左右一伸胳膊,“彆吵彆吵!”他咽下口中點心,一副有要事的表情。二人不約而同一齊看他。白修涼眨眨眼,捧過油紙包歎道:“這個真的超好吃!你們不吃嗎?欸,這個詞是不這麼用的?‘超’能形容好吃吧,阿硯?”“……”“……”三人在屋中又談了小半個時辰,待白隱硯打開門送二人出來時,白岐的臉色談不上好,卻也沒再多言。站在廊上話彆了幾句,臨了,白岐拿著鬥笠麵紗,有些猶豫地低問:“思緲她……有信與你麼?”白隱硯看他片刻,妥協下去。“三月一封,老樣子。臨出京前半個月接到一封,說是在幽州謀生計,和戍邊抗韃靼的打成一片,來信講被人玩笑著求親,”她有些故意地頓了一頓,白岐握鬥笠的關節立時發白。“結果讓思緲踹了一頓,再沒提過。她得意得很,還把這事兒當功績跟我炫耀。”白岐輕出了口氣。白修涼在一旁笑道:“小鴨子就是小鴨子,心思都用在功夫上了。”白岐低應一聲,聲調裡摻了很多東西。他戴上鬥笠,放下麵紗後抹掉了現有的這張臉,嗓音也不再作偽。“阿硯。”白岐沙啞的本音如耄耋蒼蒼,氣音和氣音碰撞著,組成不流暢的字句。這是一切的代價,三人都知道。“三師兄你說。”白隱硯道。“……回去罷。”他伸出手摸了摸她頭頂,“回京去。你還能過尋常人的好日子,彆一朝孩子氣,踏錯了路。”白隱硯聽出他話中那些真切,動搖愈發大,不能對答,隻隱隱眼神垂下了頭去,恰好錯過白修涼望來的冰冷目光。“我們走了。”“好。”送走二人,白隱硯在客棧天井找到了符柏楠。他抱胸倚牆而立,長身隱在壁影裡,手中煙杆嫋嫋,落了一地的灰。她的茶壺就擱在身旁的地上,洗刷得乾乾淨淨。白隱硯過去彎腰拎起來。“不冷麼。”她道。符柏楠似有些未回過神,極自然地抽手和她握了一下,兩方一觸,二人都愣了愣。白隱硯一下笑出來,僵戚的氣氛一掃而空。“看來是真不冷。”她將壺拎到符柏楠麵前晃了晃,“不說去換一掛麼,怎麼洗刷得如此徹底。”她聞了下內壁,“還用開水燙了。”符柏楠惡聲惡氣道:“弄臟了不洗涮乾淨,難不成讓它臟著?若不是你打死不願,本督乾脆連壺帶茶都給你換過,明日便隨我一同喝貢茶。”話落撇開眼神。白隱硯在一旁抖著肩,抑不住地笑。符柏楠眯眯眼,條件反射想要刺她幾句,張了張口,最終又儘數吞了下去。他低頭磕磕煙杆,卷著垂穗兒往回走,隻留給白隱硯一雙微紅的耳根。有白岐的插曲在前,同屋而眠的局促被輕易壓了過去。符柏楠命人抬了張春榻進屋,擱在床榻之前,二人簡單洗漱過後,各自合衣而眠。吹過燈後,屋中靜而暗。兩道氣息平平緩緩。白隱硯麵牆臥著,沒有放下帳幔。煙籠般的岑寂裡,她望見床內束起的紗帳模糊的輪廓。時間流淌變得難以感知,那輪廓逐漸被真正的暗取代。她就是這時聽到的響動。春榻上的衣料摩擦聲極輕而緩。起身。坐。站。裸足行步。斂袍。床沿下陷。另一道呼吸緩慢地靠近,自上而下,一點一點,停在了她一臂之遙。白隱硯沒有動。半晌,她感到發頂被什麼觸碰。它小心地拂著,沿著青絲自頭至尾下去,末了,還理了理散亂的梢。然後那呼吸便沒了動作,隻靜靜地落在那,落在距她一臂之遙。白隱硯忽而湧起股極強的淚意。毫無預兆地。眼前黑淵深深,睜目閉目,閉目睜目,一切都隻有輪廓,一切都隱在沉沉無光中。可就在幾個時辰前還對抗強抑的,不安的心魂,就這麼收攏著歸了位,安然地存俯回那把被打理好的青絲中。白隱硯使力咬住口內的肉,卻仍沒壓下,氣息絮亂了幾次。她聽見了。他也一定聽見了。可屋中仍是岑寂,沉暗深長。第二日晨起,白隱硯醒來時,符柏楠已經醒了。剛起還不怎麼清醒,她扭頭見到懶在春榻上的符柏楠,沒過腦子,脫口驚道:“督公?!你……”兩相目光一撞,這才勉強回神。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一副不怎麼想動的樣子,也沒過腦子,懶散道:“又是這個反應。”“嗯?”“睡意初醒,見我在側,你又是這個反應。”白隱硯打個哈欠,含糊道:“督公何曾見我睡——哈……睡意初醒?”符柏楠動作一頓,答不得話。白隱硯也不多與他追究,攏好外衫下地,哈欠連天地去摸水壺爐子,腳步踉踉蹌蹌,還險些打翻了茶桶。背後忽然插過來隻手,枯長蒼白,指尖鬆鬆抓了她空竹狀的茶桶。那手邊舀茶邊諷道:“拿個茶都能打翻了桶,一會蹲爐子守水燎掉眉毛,破了相,本督可不要你。”白隱硯根本沒聽見,揉揉臉坐在桌邊,有些呆地看符柏楠過茶起浮,一鋪二鋪行雲流水。他捏著柄過來,極自然地傾出半杯,兩個杯子倒了三四趟,將溫過來的茶推到她麵前。“彆燙了舌頭。”誰這樣叮囑了一句,話語平鋪直敘著,兩分無意,三分綿綿。白隱硯兩手捧著杯,依言小口小口地抿。大抵她平日的柔順總透著若有似無的隱忍,而此時的白隱硯實在太乖了些,符柏楠坐到她對過,看了會她的呆樣兒,樂了。他伸手微挑她下巴。“醒了?”“……嗯。”“真醒了?”“嗯。”“本督親自大駕給你泡了茶,你不表示表示?”白隱硯默默看著他,半晌又打了個哈欠。符柏楠拇指食指虛捏著她下頜,左右看了看,語調慵懶。“叫乾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