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前娼館的小倌正衝這兒拋媚眼。當然不是對他。男子打眼過去,頂破天是二九的年華,半散著青絲簪了個高髻,頰邊兩縷卷曲碎發,眉濃目豔,微張口探出一分舌尖,倚著門懶懶地笑。大抵是看剛才飛奔過去那場熱鬨戲,轉回眼,便看見了這邊。符柏楠微眯起眼。“阿姐,進來吧~”他朝白隱硯晃晃手中的墨玉笛。“我吹笛子給你聽啊。”蜀地南語攙著官話,軟得滴水。白隱硯禮遇地笑道:“對不住,我與人一同來的。”她向旁伸手一撈,想拉住符柏楠指尖,卻發現他收掌成拳,掰不開。回過頭,符柏楠麵無表情地站在燈影中。那小倌微抖著肩,笑聲滴滴答答玉珠砸銀盤。“那就把他也拉進來啊,我不僅會吹笛,還會吹簫呢。”他走過來,當風的衣擺起起落落,衣袂上鐫繡的一首《玉樹**》墨字颯颯,諷刺得耀眼。他拉住白隱硯一隻手,眸光舔了符柏楠一眼。“來嘛~你們這麼好看,我跟阿爹講,算你們便宜些。”白隱硯還未言語手便被人劈手奪過,抬起眼是符柏楠的笑顏。“如此盛情實在當不起,畢竟咱家無‘簫’可給人吹。不過咱家倒是認得些人,有得些手下,現住在城中,人也不多,兩萬而已。”他笑道:“咱家看你去找他們徹夜絲竹很是適合。”符柏楠語調溫柔:“放心,價錢會公道給的,若公子不得滿足,廊中還有八千匹好馬。”那小倌的笑自符柏楠第一聲自稱出來便消失了,停了片刻,他歎口氣收起笛子。“師妹,你怎麼和個閹人攪合在一起?”這句一出口,聲調低沉渾厚。二人雙雙愣住。停了片刻,白隱硯有些絆磕道:“三、三師兄?”看著臉孔和衣服樣式,她不確定地問:“白岐?白岐還是白徳忱?”“是我是我,衣服是我請老四做的。”白岐不耐煩道,為了證明一句話換了三個聲線,男女交織著。白隱硯對他笑起來,“大巧合,在這碰上師兄。”白岐亦笑了笑,道:“是沒想到,見你在這便逗一逗,結果你沒認出我。”他看了眼符柏楠,“方才匆忙沒想起來,還真是東廠督主。”白岐認出了符柏楠,符柏楠也認出了他。“‘學舌鳥。’”他抿著嘴,“你果真是男身。”白岐嘰嘰咯咯地道:“督公好眼力,正是奴家,奴家還未謝過上回督主的三袋小黃魚呢。”符柏楠沒有接話。白岐環起手,偏頭看看白隱硯,“你這是怎麼?”他努努嘴,“任務啊?”白隱硯回過神來,溫道:“我又不是師兄你,開個小館子的有什麼任務可做。”她反手握住符柏楠。“我跟他過。” 四周一片死寂。靜了片刻,白岐難以置信地笑了一聲。“阿硯,你瘋了吧。”白隱硯緊了下眉頭。“師兄。”白岐又看了眼回歸麵無表情的符柏楠。“阿硯,這事兒要是讓師父知道了,她要麼覺得是你瘋了,要麼認定是她瘋了,按照她的脾氣,我看後者的可能性不大。你想好了?”白隱硯淡淡道:“這有甚麼可想的。”白岐聽出了她的態度,但他極好的控製住了表情,他就是以此為生的。白岐道:“你跟他?”“是。”“定了?”“是。”“那修涼怎麼辦?”白隱硯道:“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有甚麼可怎麼辦的。”白岐看著白隱硯。停了一會,他道:“上次赴京,我該順道去看看你的。”他的語氣像惋惜誤入歧途的晚輩,正道一生,錯一錯眼珠的功夫,便踏歪了行路。白隱硯又蹙起眉,這次沒有鬆開。“是。”她淡淡道:“可惜了,下次再來我請你吃麵。不過我不隨時都在,到時若館子裡找不見我,你可以托人帶信去東廠。”話剛落,她感到符柏楠的手動了動。白岐臉上終於克製不住地出現一個荒謬的表情,“阿硯,你衝我示威沒用的,師父那過不去就是過不去。”白隱硯深吸口氣,“我會自己同師父講的。”白岐張口欲言,背後二樓忽然傳來高呼:“墨卿——上來——張公子點——!”他即刻轉身,又換回了那副繾綣柔色。臨進門前,他沉聲衝白隱硯道:“晚些時候我去找你。”言罷進了那燈火輝煌的溫柔鄉。白隱硯目送他消失在欲色裡,輕紗沒入群英百豔。“……回去罷。”她垂下眼瞼。回程變得極為漫長,方才吃過的辣油凝在喉嚨中,堵住了呼吸,堵住了思想。動**不安。白隱硯覺得自己腦中思緒萬千,回過神來,卻又什麼都沒有。偏偏頭,符柏楠負手走在她身側。他們都不是多言之人,他什麼都沒說。客棧遠遠的在前方了。“……符柏楠。”白隱硯忽然道。他側首。“有人說過你很不愛講話麼。”符柏楠嗤笑一聲,表明了態度。白隱硯扯起嘴角,“你怎的越發懶了。”她手伸到他身後,拉過他四指,鬆鬆握著。“剛見麵時,便是話不投機你也要多講幾句,現在一聲冷笑就了了。”她盯著地上的影,晃了晃胳膊,牽在一處的影也隨著晃了晃。“你真當甚麼我都讀得懂麼。”靜默許時,符柏楠開口:“那你說。”他語氣少見的不抬不落,緩和著。白隱硯笑了一下。“我看看啊……”她吸口氣,抬頭望遠,“我舊年長住通州,成人禮時,師父告訴我,我原籍在蘇州,當年因家中想要個男兒,而我身為女身,不及半歲,祖父便謊稱我先天有疾,棄在井中,是她將我撿上山養大的。”她偏偏頭,“說是如此,可惜我並不知自己是否真是蘇州人士,她——”“……棄在井中?”符柏楠打斷她。白隱硯聽出了他話中壓著的隱意。“啊……師父說,她在撿我上山之前已殺了我祖父,雖不知真假,但此事你不要掛心。”他扁著嘴角扭回頭去。二人跨進客棧,和掌櫃打了個招呼,緩步上樓。進了屋,白隱硯取出自己的壺泡了茶,又給符柏楠沏上另一些,二人守在桌旁。白隱硯繼續道:“後來……就是在山上生活。抓周歲那天我拿了本菜譜,於是十幾年學廚,後來下山遊學,又去了京城左紮右打,在瓦市開住白記。”她低頭摸摸青裂的壺,“再後來就認識你了。”屋中靜了一會,符柏楠道:“你同‘學舌鳥’是師兄妹。”白隱硯點頭,“我年齡小,排第六,白岐是老三。”符柏楠抿了口茶,默然不語,沉默中卻透出些不信然。白隱硯笑笑道:“其實知事後我也覺吃驚,我們七個雖各有所長,師父卻總好似天神,甚麼都做得好,甚麼也問不住,我們一生到底,終究也隻學她個皮毛。”她似有些懷念,笑容很美,卻也厭倦。“師父喝醉時總同我們講,說她曾是舊鄉的‘雙博士’,甚麼學位的,撒落落念了三十年馬上搏功名了,又要同嬌妻去甚麼‘美利堅’結婚,卻被一次醉酒弄來這個‘鬼地方’。”她緩緩地道。“她總是講,每次都講。”符柏楠手邊的茶停住,“妻?不是個女子麼。又還甚麼‘美利堅’,結婚的。”白隱硯搖搖頭,“結婚就是成親,其他些舊事師父不願細講,我們也不多問,但她沒遮過自己是磨鏡。我們都猜她大抵是仙邦哪國的天人,本有大好風光,結果被神雷一道劈下來受難,渡厄了我們就回去。”符柏楠飲了口茶,“那她渡厄你們了麼。”白隱硯忽然沉默下來,微垂著眸,神色顯出些疲憊。半晌,她低聲道:“世上哪有誰能渡了彆人呢。”符柏楠亦垂下眼瞼。他不堪再直視白隱硯此時的神情,怕若是再望上幾眼,便要禁不住反駁她,告訴她是有的。現世就有兩個例子,一個渡人,一個皈依,兩個人他都識得。他們就坐在這屋中,為向一個麵孔變化萬千的阻力,宣戰一些荒唐,靜靜等待著。可他終究沒有開口,或者說,沒有敢開口。世上是沒有菩薩的。當那個阻力出現在窗沿,用另一幅完全不同的麵孔叫著白隱硯時,符柏楠在心中這樣想。塑像都是塑像,菩薩不是菩薩,且連他這樣的人在京郊都有生祠,可見當初那個菩薩,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兒。不然為何誠願許生,都還要香火錢。可當符柏楠側首,看白隱硯強打精神同白岐言語,話起話落,來往間緊扣著手中的壺,桌下的手還是忍不住抬了抬。這沒任何用。他想。這荒誕不經。她圖謀不明,過往不明,前路也不明。手還在向前伸。他是個閹人。終於停下了。下一刻,他半空的手被人猛然攥住,有些緊,那隻手因長久扣著壺壁掌心滾燙。符柏楠抬首,發現白隱硯並沒有看過來。他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執起杯抿了口茶。接著,他聽得對麵白岐歎了口氣道:“你都聽見了。”四周靜了靜,屋外忽有人乾笑兩聲道:“是聽見了,不過在這之前……三弟你快來救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