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宦難江山 鄭小陌說 1561 字 5天前

符柏楠從溪邊回營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營中大半已熄火,隻有零星幾個喝了酒的,和值守軍倚著帳子聊天。他剛到馬車前五六丈,便見到白隱硯的車同他的並排停著。她坐在車架上挑燈算賬,兩腳懸空,露出雙素白的靴尖。符柏楠頓了頓,負手走過去。白隱硯抬起眼,“抹布洗乾淨了?”符柏楠點點頭。她了然地抿一抿唇,不再多言。往邊上挪了挪,她空出一大塊位置,扭身從車廂中拿出隻紙碗。“給,宵夜。”符柏楠接過來,坐到一臂遠的車架上,“這還不到初更。”說著卻往口中送了一大勺。白隱硯笑看他一眼,打了兩下算盤,隨意道:“大軍是點卯後拔營麼。”“嗯。”白隱硯在賬上添了一筆,“既與你同行,我在想把車馬賣掉,順便把錢換了,明日來得及麼?”符柏楠又挖了一勺,“你不必管了。”白隱硯放心點了點頭。兩人聊了一陣,白隱硯打個哈欠,從暗格裡拿出茶壺喝了一口。符柏楠諷道:“到哪都能見著它。”白隱硯道:“慣了,改不了。”兩人正說著,車前草叢微動,符柏楠手中木勺瞬間劈手飛出去,帶出聲慘叫。“滾出來!”兩個脫了甲的兵卒爬出來,一個肩上還插著沒肉的木勺,跪在有光的地方叩首討饒,說明了來意。軍中打賭,他倆輸了錢不服氣,想來看看白隱硯是個何方神聖。符柏楠譏笑一聲,腔調溫柔。“看看?”他跳下車轅,從腰間抽出鞭子,“看我東廠的人是什麼下場,你們百夫長沒教過規矩?”他正要抬手,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一扭頭,白隱硯衝他探著身。“碗。”符柏楠愣了一下,兩個兵也呆在地上。“碗給我。”符柏楠把碗還給白隱硯。接了碗,她的手並未鬆開,從扯著袖子下滑,變為拉著他的手,鬆鬆握著。“還吃嗎?”符柏楠動了動嘴。白隱硯又問了一遍。“還吃不吃?”他吸口氣,將鞭子收回腰間,扭過頭。“滾。”兩個小兵謝著恩,連滾帶爬地跑了。白隱硯並不多話,從車裡的冰桶中又盛了一碗,倒了杯涼茶一塊給他,“太甜了,記得把茶喝掉。”符柏楠垂下眼瞼。白隱硯又開始垂頭算賬,過了一會噙著笑開口:“你怎麼和王將軍他們說的?”符柏楠抬眼看她。“給你收拾帳子的時候就有來的,看我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她低低地笑出聲,不甚在意。“哦?”這句是對那些人的。他惡毒地諷道:“你是挺傻。”這句是對她的。“……是麼。”白隱硯又寫了幾筆,合上賬冊,扭頭看著他。 “跟著你就是傻麼。”符柏楠眉心一跳,忽然有種難言的感覺。他接不上話,兩三口把茶飲空,躍下車架。“夜深了,你……”他略一停,白隱硯便接過話頭,“今夜我在車上睡,被褥都有,明天往後聽你安排。”符柏楠點頭,轉身走向大帳。等臨睡前的一切都結束了,符柏楠吹去燈,合衣躺在榻上。他回憶起方才的感覺,忽然解開了那股難言。今夜自溪邊回營,期間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那些話,那些事,那些東西,都可說可不說,可做可不做,可吃可不吃。但隻有那句話。他微偏頭,闔上了眼。隻有那一句。第二天拔營起寨,上車後他給了白隱硯一袋銀子。大雙乘本就是為他倆備下的,現下白隱硯來了,許世修便跟著隊騎馬。她拉開錢袋數了數,“怎麼折舊的東西賣出原價來?你是不是又威脅人家不按本位買,就讓他做不下去生意?”符柏楠懶散道:“本督怎會做這種事。”頓了頓,他惡劣地笑道:“明明是本城地痞威脅的。”白隱硯哭笑不得:“孩子氣。”說著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符柏楠本想躲,可馬車狹窄,他一個後仰險些碰掉宮帽,等反應過來,白隱硯的手已經收回去了。“你……”他話語卡了一瞬,手抵口鼻,惡目道:“放肆!”白隱硯不惱不言,隻噙著笑偏頭看他,神情溫和而包容。沒幾秒,符柏楠麵上的紅便用手遮不住了。他又刺了白隱硯幾句,扭頭望著車外黃土大道,好像對那個景入了迷。有些什麼壓不住地向外湧。符柏楠不可聞地深吸氣。良久,他轉身坐回來,白隱硯已在車廂另一側低著頭看書了。他盯了她一會,從暗格中取出些東西擱在壁桌上。“過些時辰下去用午膳,你莫同王宿曲多言。”他將拆開的果食堆到她麵前。“嗯?”白隱硯抬了下眼,“好。”她不多舌,符柏楠反而開口解釋。“王宿曲年過不惑,是早期的清流舊儒,師從內閣,妹妹又在刑部當差,做官十幾年油滑得很。”白隱硯道:“我不懂這些派係,你提了也是無用。該做什麼,你同我說一聲便是。”符柏楠喉頭動了動,勉強嗤道:“高官之間周旋的風生水起,哪來的不懂,我提了確實無用,正反你都通透。”白隱硯拿了個果脯,隻輕聲道:“我都聽你的。”古卷翻過去一章。符柏楠覺得口中有些乾,那股剛退去的躁鬱又上來了。他喝了口茶,倚著軟枕找話:“你知他妹妹是何人。”白隱硯隨口應答:“嗯?”“是刑部理事王穎川。”“哦。”話出口白隱硯才反應過來,“她?”符柏楠道:“你認得她?”白隱硯抬起頭,“聽雲芝提過,說她做官不錯,為人卻不行,太傲直,有些像寫洗冤大傳的宋慈。”她合上書,“我倒覺得這種人很是可親。”符柏楠冷嗤一聲,腔調裡帶點什麼。白隱硯聽出來了,卻隻把態度收在抿笑的嘴角。“何止為人不行,品味也不行。”他扭曲著薄唇,刻薄道:“捧著清流的臭腳,眼珠子黏在宮裡的人身上,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白隱硯偏頭道:“怎麼,她看上你了?”“哈。我倒巴不得,她要上趕著來,刑部早讓我掐住喉嚨了。”符柏楠掏出煙杆磕磕,填著煙絲道:“是原在宮中當差的,叫華文瀚。”白隱硯不認得他,點點頭拉開了兩側車簾,騎在車旁的符九看見她,略一施禮。紫煙緩緩飄出去。車窗一開,兩人便不再多聊這類話,又說了幾句便各自靜下來。符柏楠抽完一杆煙,拿出隨身的朱批開始理事。大軍行了兩個半時辰,近晌午時,選了處背山平地停下,大家分散開架鍋起炊。白隱硯挑了個與眾人稍遠些的地方先給符柏楠做了,端給他道:“是不是給王將軍送些去?”符柏楠略一沉吟,叫許世修來讓他送了一份去軍前,待他回來,白隱硯也給他盛了一碗。因她用的是攤販式的大鍋子,三人根本吃不了,白隱硯取水時,見著符九十三他們幾個近侍蹲在一起啃乾糧,便乾脆叫了也來吃。符柏楠雖然眼神嚇人,倒也默許了。去白記找過茬的幾個都知道她的手藝,捧著碗要樂瘋了,心裡還得使勁摁著不在符柏楠麵前表現出來,編隊裡有些沒吃過的不大樂意,一口下去,也都倒戈了。民以食為天。“給。彆蹲著,找個地方坐下吃。”“哎,謝主母賞!”以鍋架為中央,周圍散落著好多烏衣的小蘿卜頭,坐在地上的,跪坐在草席上的,三三兩兩。白隱硯在五個紮堆圍坐的廠衛身邊半蹲下道:“還可以嗎?”眾人忙不迭點頭,抹把嘴跪下磕頭,白隱硯苦笑道:“你們吃你們的,我就隨口問問。”她把那人扶起來撣撣膝,“你叫什麼?”廠衛道:“回主母,賤名小雨子,蒙主父不嫌棄,跟了符姓。”白隱硯把碗遞還給他,“你多大了?”符雨道:“回主母的話,小的今年十六了。”白隱硯愣了一下,抬頭看彆人,“你們呢?”“回主母,小的十七。”“小的也十六。”“小的雙十。”符十三笑嘻嘻地湊過來道:“回主母,屬下十九啦。”白隱硯歎口氣,摸摸他頭頂,“還都是孩子啊……。”她起身轉了一圈,“有不夠的麼?”一大批人迅速舉起拿著筷子的手。“主母!”“有!”“這兒!”符柏楠忍無可忍地將筷子擲過去,“有什麼有,吃完了都給老子滾蛋!”眾人噤聲,隻把臉埋在碗裡,露雙眼睛偷看白隱硯。她抿嘴笑著,走過去又起了一鍋。符柏楠踱到她身邊,“不必管他們。”白隱硯切著菜輕聲道:“隨軍這麼苦,想吃就讓他們吃吧。”符柏楠譏笑一聲,剛要言語,白隱硯忽而湊到他耳畔低道:“車裡有我給你留的甜糕。”氣音舔過耳蝸。符柏楠猛地後退兩步,捂著耳朵咬牙低吼。“你、你做什麼!”白隱硯偏偏頭,從眼簾上笑看他,“難不成你要我大聲喊出來?”符柏楠瞪了她片刻,狠狠轉身上了馬車。白隱硯剛收回視線,便迎上一群仰著頭的炯炯目光,神情裡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拜。白隱硯失笑拍拍手,“還有誰要吃?”“我!”“我!”蘿卜頭們舉著筷子從地上跳起,朝她圍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