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一開,忙日子越過越快,大半個月沒聲沒響就沒了。趕考結束,新晉舉子等來一紙官封,走門路串關係,各自默默站好了隊伍。新人不服管,聖賢書讀多了,心懷社稷,總想著報效國家一展宏圖。這批剛進的官裡,以安蘊湮為首,有近半數清流不願對宦官趨炎附勢,有的上朝十天便上疏奏請削減新一年的賦稅,有的不怕死,竟上疏替徐賢鳴冤。司禮監沒敢壓折子,照原樣呈遞上去,氣得夏邑年摔了桌子。半個月來,她脾氣越來越壞。“朕還沒死呢!”符柏楠往後跪了一點。“陛下請息怒。”“合聚清議,結黨營私!謀國本就是死罪,現在又來了這麼個,這麼個上疏威脅朕的!”筆架摔在地上。“她們想乾什麼!盼著朕死嗎!”一旁夏芳趕忙端了涼茶過去,伸手給夏邑年順背。“陛下這是怎麼說的呢,您發了話,誰還敢說個不字啊。他們是剛入朝,太小了不理事,再打磨倆月就好了。您是萬世明君,”他掀開蓋遞給夏邑年喝了一口,“咱啊,不和這群小輩置氣。”語罷衝旁邊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悄聲出去了。符柏楠沒頭跪在地上,跟著道:“夏公公說的是,陛下萬壽益康,千年萬年也活得。”他抬起頭,陪著笑道:“還有五日便是您大壽,臣命人備了吉禮,好彩頭,您要是想現在看,臣這就命人搬來。”“你——”她話還未說,殿外青影忽然冒了個腦袋,怯怯地叫了一聲。“大棉襖……。”夏邑年眉間一停,深吸口氣朝他伸手:“來。”薛紹元躊躇片刻,飛速瞥了一眼四周,吧嗒吧嗒跑緊夏邑年懷裡。“怕……。”夏邑年攬住他,“怕甚麼。”薛紹元偏頭,摸摸她眉頭,又摸摸她嘴唇,“怕……生氣……不好……不好……”他捏住她臉頰,“……笑……”他捏了幾次,夏邑年勉強笑了一下。見他笑了,薛紹元也笑起來,咯咯笑著,一邊拍掌一邊摸她的頭,滿宮宮人都陪著笑,漸漸夏邑年也真笑了出來。她出了口氣,衝符柏楠揚揚下巴,“起來罷。”“謝陛下。”她又瞥了眼夏芳,“就你主意多。”夏芳躬身,“陛下恕罪。”“行了。”她伸手把折子扔在符柏楠麵前,“以後這種事彆回我了,都是廢話,你們司禮監打回去就行了。”“是。”符柏楠撿起奏折,恭敬道:“那陛下,臣先告退了。王爺那裡若有動靜,臣再隨時來稟報。”“嗯。”符柏楠退出禦書房,掩上門後,他喚來個宮人,低聲問道:“皇上近日怎麼樣。”宮人道:“回督主,陛下這兩天人總見瘦,可老也吃不下飯,太醫院會診過了,說也診不出好法子來,不敢隨便治,隻能用參湯吊著。” 符柏楠道:“脾氣也總這樣麼。”“這……。”符柏楠睨了他一眼:“怎麼?好聲氣問你不願說,本督還有彆的問法,你要試試?”“奴才不敢。”宮人哆嗦了一下,連忙道:“皇上近來常常發火,有時候夏公公也順不了,隻有薛侍君來才能行。其實……按理都是些小事,也是我們沒伺候好皇上。”“……”符柏楠垂下眼簾低道:“你去罷。”“是。”宮人退下,他在簷下站了半刻,抬步走入陽春中。符柏楠沿著宮道一路往外行,過了宮牆拐過北司,他拎著袍角一抬首,停下腳步,撣袖跪下了。“下臣見過五公主。”夏平幼沒理他。“係到那去,上麵,高一點。”她仰著頭指揮符肆,“笨蛋,那兒——。”糯聲喊出一句笨蛋,長尾音拖嗔帶嬌。符肆把繩子係好,從樹上跳下來,自己坐上秋千使勁兒試了試,躬身道:“公主,可以了。”夏平幼噘著嘴:“不能再高些嗎?”符肆恭順道:“公主,再高些,奴才就推不著您了。”“……好吧。”她把紙筆揣在懷裡,朝符肆張開雙手。符肆將她抱到秋千上,轉過來坐定,她才看見符柏楠。“哎呀!你怎麼跪在這?”她抱著纜繩揮手,“快點起來,快點快點。”“謝公主。”符柏楠起身,符肆朝他深鞠一躬。“奴才見過督主。”抬起頭,他動了下眼角,符肆微微點了點頭,符柏楠見此,閉了下眼。夏平幼可不知這些。她用力扯了扯符肆,“阿肆,快推我。”“是。”符肆繞到她背後,伸手推起來。秋千高起高落,夏平幼咬唇憋笑的麵容掠過葉影,發尾和她攥著的畫本書頁一同起落,搖晃在幽幽深宮之中。符柏楠垂下眸。“下臣,先行告退。”“好呀……你……走吧……”話一遠一近,符柏楠已退到鬱蔥的灌木之後。樹蔭下隱隱傾瀉出的歡笑,夏平幼手中書頁簌簌,翻寫詢問之語時有響起。“這樣好看嗎?”“回公主,奴才認為,這男子的衣帶有些古怪。您看,人走路——”腳步來回。“衣帶都該這樣動,這人的衣帶走起來時還垂著,奴才覺得奇怪。”“啊……那你繼續走,我照著畫,不準停!”“是。”“五公主——五公主——”“啊!是旎旎姑姑。”【砰。】“阿肆,笨蛋,彆走啦。”話音落為小小的氣音。“傾顏肯定又抓我去看書,我才不跟她去看書,快來,哎呀,這兒!”林葉一陣簌響,符柏楠透過空隙,隱隱見到夏平幼縮在符肆懷中,手捂住他的嘴,自己反而笑得歡暢。呼喚聲漸近,遠聽得宮人回稟隻見空秋千,不見夏平幼人影。“阿姐——彆躲了,快出來——”夏傾顏站在空地中,昂首蹙眉,年輕的儲君正陽下華服雍容,國豔無雙。“阿姐,我知道你在,逃到哪去還是要上策,疏論還是要抄背,不能成日讓個狗奴才哄著你玩兒,快出來——”“阿肆才不是狗奴才!他也沒哄著我玩……啊!”灌木被扒開。十步外的符柏楠呼吸停了停。“狗奴才,”夏傾顏輕聲低語:“誰給你的膽,敢摟著五公主。”“奴才知罪。”【奸宦符柏楠,年三十有一,時任東西廠提督之職……】“阿肆不是狗奴才!傾顏你在母皇麵前不是這麼說的!”“我說什麼了?”【藐視王法杜弊主聽,變橘遊人,惡貫之盈罄竹難書……】“你說應該對他們好的。旎旎姑姑就對我好,阿肆對我也很好,你不要這樣講!”“一條東廠派來的狗,對你好是為了迷惑你。”“你對我好難道也是為了迷惑我嗎?”【朕登基之初,本應大赦天下,然此賊子無悔過之心,欲行潛阻之事……】“你怎麼說不聽呢,再說他們對你好是應該的,對你不好才更該誅九族。”“不對不對不對!我不聽你說!”【今當於西市行大辟之刑……】“狗就是狗,物件就是物件,不能當人看。”“他不是狗!!!”【斬首示眾,以正視聽!!!】符柏楠薄唇緊抿著,從灌木後退開,再退開,悄然離去了。再回過神,他已站在白記門口。午後的暖陽打在熙攘街巷,行人來來往往,到了符柏楠兩丈外,見了他這一身官皮,都繞著路走。他仰頭看著白記燙金的匾額,眼神有些空。竹簾後堂內熱熱鬨鬨,側過頭去,廚房中紅紅火火。煙火人間。人間。人。他在門前站了一會,深吸口氣,緩緩轉身,要往東廠去。“符柏楠。”他頓住了腳步。背後有人走來,輕輕扯住他衣袂。“來了怎麼不進去。”符柏楠回身,視野裡跌進個女人,仰著頭溫眉細目,麵色略緊。臉上傳來輕觸。他伸手抓住,發現是塊帕巾,拿下來,又發現濕了一大片。“出這麼多汗,渴不渴?”白隱硯等了片刻,符柏楠卻不言語。她伸手拉住他,將他帶進館中雅座。路過大堂,食客見了,高喧停了一停。白隱硯視若無睹。“給。”她沏起茶,將符柏楠推在常坐的軟椅裡,蹲下給他除了靴,昂首溫聲道:“我去做吃的,你等我一會。”符柏楠閉了下眼。白隱硯打簾出去,等再回來,她正聽到他低低吩咐:“給他送盒傷藥去。”推門進去,她和領命的廠衛打個照麵,是個生麵孔。“屬下見過主母。”“嗯。新來的?”“是,屬下許世修。”“去罷。”再轉首,符柏楠已恢複了往日的樣子。屋中紫煙嫋嫋,他仰在椅子裡,麵色雖敗,神色如常。白隱硯擱下兩個淨白的瓷碗,遞給他把銀勺。“吃吧。”符柏楠伸手打開扣著的碗,裡麵東西晶瑩剔透,上濁下清,墨綠中點著個朱紅的鮮枸杞。他舀了一勺。一口下去,剩下的便再不用白隱硯多費口舌。“什麼東西。”他擱下碗,喝了口茶。“自己琢磨著做的,用茶磨粉,化了蔗糖,摻著薯粉研水晾出來的,甜麼?”符柏楠咽下茶:“剛好。”白隱硯笑了笑:“你愛吃甜啊。”符柏楠垂下眼,半晌道:“小時候難得,大了就貪。”“這倒是。”白隱硯起身添茶,隨口道:“若是從沒餓過的人,怕不知酸甜苦辣,味味都難得。”合上壺,一轉頭,她和符柏楠對上了視線。“你嘗過吃不飽的滋味麼。”白隱硯愣了下,道:“那是我童年唯一知道的感覺。”符柏楠偏頭嗤笑一聲,語氣低而薄涼。“那咱們小時候倒是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