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多謝。”符柏楠靠著春榻接過茶杯,麵容因失血過多現出一派青白之色。白隱硯將門窗關牢,自櫃中拿出一個小箱,坐到他身邊,挽起袖子溫聲道:“督公,外袍脫得下來麼?”符柏楠垂下眸,燈下睫毛投影在頰上,顯出些許赧然之色。白隱硯動作一頓,幾不可聞地皺皺眉,聲調不變:“我燒些熱水,血液有些凝固,直接扯想必很疼。”說罷自院中提了桶水擱到屋中爐上燒熱,又順手給符柏楠被中塞上隻溫熱的水囊,抵在足間。“還冷嗎?”話落她伸手進被裡,隔著布襪握了一下符柏楠的腳尖。“!”符柏楠立馬向後縮腿,臉上瞬現的肅殺很快隱沒在羞赧下。偏偏頭,他低聲囁喏:“白姑娘,不……不必如此。”白隱硯笑了一下,洗手將熱水壺提開,輕聲道:“督公怎麼會來找我?”“夜巡晚歸,被仇家暗算,不料一時失察。”符柏楠咳了兩聲:“白記麵館離我遇刺之處最近,我想姑娘又是可信之人,便大膽叨擾了。”“……哦,緣是這樣。”水壺落回爐子上,白淨的布巾入水又出水,半乾著被提起來。“督公,勞煩您坐直些。”“……”“疼嗎?”“……”帕子落回水盆,染紅清水。“失血量有些大,等會包紮完了,我給您熬點湯罷,您有什麼忌口麼?”符柏楠望著她背影,輕聲開口:“白姑娘似乎對這些極為熟悉啊。”白隱硯側過臉對他笑了笑,視線仍在水盆中。屋中靜了片刻,符柏楠再度出聲:“白姑娘想必——”“我道督公為何深夜來此,原來是為這個。”白隱硯轉身坐下,將頸邊披著的發向後一撩,再度伸手輕摁在他傷口上,聲線平靜:“您若想來吃麵,可以直入前廳,若想打聽我的來曆,可以直入後堂。”她視線從猛被攥住的手上移:“督公想問什麼,白娘都會講,您不必委曲自己用這般伎倆,同我強笑做戲。”符柏楠臉上的表情全然消失了。他肅白的臉麵具般靜靜直盯著白隱硯,漸漸地,她看到那麵具扭曲起來,挺直的鼻梁上皮肉堆壘,眉心緊緊蹙起,細目微眯,整張麵孔豹變。蛇蛻假麵,嘶嘶吐信。“白隱硯,你究竟是什麼人。”“……”白隱硯垂一垂眸,再抬起後,她語調平淡:“民女年二十有四,姓白,雙字隱硯,蘇州人士,長居通州,現居京城,以京郊小飯館白記為生,白日裡奉公守法,不曾短賦。”頓了頓,她語調輕抬,笑道:“至今待字閨中,未曾婚許。”聽到最後兩句,符柏楠被燙到一樣甩開她的手,傷口離了按壓,原止住的鮮血再次泊泊而出。 “啊。”白隱硯慌了一下,忙扔下帕巾將繃帶遞給他,有些急道:“我知督公不願我近身,您自己用溫水洗一洗包紮起來,我去熬湯。”話落邊擦著手上的血邊向外走,方打開門,她又回頭囑咐,語氣微橫:“您不要提前跑掉,一定等喝完湯再走。”門戶掩上,隔絕外間寒風。良久,一室暖寂中響起聲嗤笑。待白隱硯再回來,屋中隻餘一隻空盆。血跡臟衣俱都不見,春榻和水囊也已歸位,隻有短了一截的繃帶昭示著夢的真實。她端著碗在屋中站了片刻,垂下眸,仰頭將湯儘數喝掉,洗淨了碗,脫衣躺下了。符柏楠回到宮中時,天已亮了。他重新換了身朝服,午時下朝後,符柏楠換過傷藥,洗淨手對符肆道:“明月居那有動靜麼。”符肆道:“不曾。”“嗯。繼續盯著,儘可能讓華文瀚和那個宮女在宮中碰麵。”“是。”“白記老板娘的事兒,繼續著人去查。”“是。”符柏楠甩去指尖的水,抽出帕巾拭淨,頓了頓忽然道:“本督記得,宮獄裡可是有個叫涼鈺遷的?”符肆一愣,思索片刻道:“似乎是有,不過興許職位不大,屬下去查問查問。”符柏楠點點頭,符肆躬身退出去,不過兩刻便回來了。符肆道:“主父,確有此人。”符柏楠道:“什麼職位?”符肆道:“獄吏。”“……”果然如此。符柏楠飲了口茶,起身道:“走,去宮獄。”近年末,獄中潮而濕冷。宮獄監牢按新舊入牢關押犯人,越新越靠近門口。現在正是午飯時,符柏楠剛踏進牢獄,新囚不顧來人一頓喊冤,深處的死囚也跟隨起哄。唾沫飯粒四處亂飛,敲碗聲混雜一片。符柏楠麵色不變,抽出帕巾掩住口鼻。獄卒間很快走出一人,宮靴方帽監服緊束,眉眼有些豔麗,臉上有些將睡未睡的樣子。他同樣拿條帕巾拭著嘴角,跨過地上潑灑的飯菜,徑直走向喊冤聲最高的牢房,將那犯人拖出,單手按在牢柱上,道:“小指,無名指?”“你,你大膽!一個小小獄卒,竟敢威脅與我!我父乃當朝要員!我可是皇上麵前的紅人!皇上!讓我見皇上!我冤枉啊!”那人右手拂拂鬢角,道:“小指罷。”語罷抽刀。“啊啊啊啊啊啊——”男人被扔回牢中,那人將桌上一小節指肚拂去,擦著手,踏過一片死寂。待推開獄卒間,他抬眼看見端坐裡麵的符柏楠。上下打量兩眼,他收帕坐下,拿起筷子。“東廠的人來做甚麼?”符柏楠不答反問道:“你為何不剁下他整根小指?”獄卒道:“剁下小指,他就隻剩四個坦白罪行的機會,隻剁去小指指肚,他就還有十三次,做人不可太不厚道。”符柏楠哼笑一聲,緩緩道:“涼鈺遷,你不覺此處太過陰冷了麼?”涼鈺遷從碗沿看他一眼,道:“不覺。”符柏楠道:“可本督於心不忍啊。”涼鈺遷擱下碗,冷笑道:“我對錦衣玉食並無興致。”雖然是早已重複過一次的對話,符柏楠卻仍舊興致勃勃。他指指上麵,道:“那倒也好,既然你不怕冷,本督便不懼將你向上推了。”涼鈺遷手一頓,挑眉道:“東廠人五千眾,北司汲汲營營者也不乏千百,你為何挑我。”符柏楠揣起袖子,慢條斯理道:“你不怕冷啊。”屋中寂靜片刻,二人相視而笑。符柏楠在獄卒間坐了很久,再回宮中時天已暗了。他邊收拾洗漱邊聽宮務回報,說到華文瀚時,手下人報,那名叫鄭宛的小宮女又在道上哭了。晚間無事時,符柏楠對符肆道:“符肆。”“主父。”“他華文瀚是心瞎還是眼瞎?”他描摹著茶杯邊緣,緩慢道:“這種作天作地的女人,宮裡哪兒不是一抓一把,你當真看見他放下身段哄那宮女,不是做戲?”“……”符肆道:“當真看見了。”符柏楠不接話,沉默中卻顯出驚奇來。片刻,他喝了口茶,低道:“本督與他,還是有些不同的。”符肆忍笑不語。二人在屋中呆至深夜,忽然有人敲門三聲,門外有女聲輕道:“督公,奴家來啦。”符肆開門引人入內,來人一身黑袍,看不清麵容。那人在符柏楠對麵坐下,再開口時,卻是老婦的嗓音:“督公深夜喚老身前來,有何指教?”符柏楠將一包金魚推到它麵前。那人伸手撥了兩下,道:“扮誰?”這回又換了京師壯漢的口音。“符肆,帶它去聽聽那宮女的聲音。”符柏楠偏偏頭道:“還需得在宮中多待幾日,你不必著急。”“多待?”小倌的歡快笑聲一陣馬踏銀鈴,“那得加錢。”符柏楠道:“剩下的符肆會給。”那人聽罷起身,輕笑道:“朕知道了,天涼夜深,愛卿早些歇息罷。”惟妙惟肖,赫然是當今聖上。符柏楠抬抬手指,倚在春榻上懶聲道:“那臣,恭送皇上大駕。”學舌鳥隨符肆走後,符柏楠也不解衣,就著榻便睡下了。他眠得很淺,不怎麼安穩,時睡時醒著,在夢裡穿梭來去,這個破滅便去往那個。夢裡帶起很多,現事摻雜往事,似也有些臆想,染缸一樣糅雜在一處。他夢見剛入宮那一陣的事,他被宮裡的侍君深夜召入,扒下衣服用藤條狠敕。瀕死之際,夢又轉了,他坐在竹溪邊,和養父符淵浮世偷生,持著釣竿打瞌睡。不多時大魚上鉤,魚出水一瞬,他躍入水中撲魚,水花四濺。水幕漲又退,符柏楠抬頭,望見自己在王府角門絞殺女侍,擦去麵上鮮血,拖屍出去。水再漲起來,波紋衝刷,他見朦朧中萬千軍士叩首,口稱督調使行軍大司馬,他離開坐騎踏馬而起,直刺前方軍隊中明黃的宮轎,人衝進去卻換了番景象。坐下烏壓壓人眾,身旁烈酒順刀背而下。他冷笑一聲,頭離身前一瞬,忽然在庸民中瞥見一人。【嚓】視野翻轉。片刻,他被人拾起來攬在懷裡,又擱在春榻上。耳畔朦朦朧朧,有水聲,有寂靜,有遼遠的行酒令,也有人說,督公,晌午了,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