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快滑過又一個輪休,那天早朝過後敲定了兩件事,一是整頓吏治,二是華文瀚又被罰俸了。打一個月前雁回居失火之後,這小子已經被二度罰俸,滿打滿算下來得替皇家乾上半年的白工,氣得他腦仁兒疼,背地裡沒少罵符柏楠。雖說明麵上的收入減少並不影響生活,可宮正司和東廠頭子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原先不過打照麵時互相噴兩句毒汁,現在華文瀚恨不得撕巴了符柏楠,一天踹他八遍。可他武功沒有符柏楠高,隻能暗自慪氣。華文瀚和符柏楠就是後宮中的兩扇大門,華文瀚掌北司,宮正司、後庭、內宮宮獄、朝臣家眷,跟這些扯上關係的他都能伸手,隻是重刑輕武,且每日瑣碎宮務繁重,手下人也不多,身上背的官位就少;而符柏楠手握東廠,又拿著很大一部分批紅權,一萬閹軍直屬禁衛,話便比他有分量得多。武乃權之根本,一切陰謀權術必須建立在此之上,拋去武力,剩下得俱是空談,世事曆來如此。“呼……。”冬深了,出口成霜。近夜,華文瀚提燈走在宮道上,白霜不時順口鼻呼出。他走得不快,故而當身後那人戳他肩胛時,他能迅速轉身抓住對方。“……你乾甚麼。”“還能乾什麼,叫你啊。”那人眨眨眼,歪頭衝他笑起來,一雙秋水翦瞳在宮燈映襯下熠熠生輝。她反手抓過華文瀚的手一頓亂搓,口中一連串地說道:“冷不冷?冷不冷?我快冷死了,咱們靠一塊,我給你暖暖。”華文瀚連忙將手抽回,張張嘴惱道:“不、不知廉恥。”他眼看著那小宮女癟起嘴,眼裡上了霧,抽抽鼻子,大紅披風裡的小臉皺起來,帶著三分哭腔大聲指責:“你罵我!”華文瀚慌了手腳,結巴道:“我……我不……”“你是不是嫌棄我了!”“我沒……”“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嫌棄我了,你不想和我好了!”小宮女說著,兩顆熱淚順頰滾落,伸手推他一下:“你走!”華文瀚腦仁兒又疼起來,但這疼裡夾著點甜,夾著點心甘情願。他將宮女拉到道邊冬青叢中,又不會安慰人,用宮服袖子給她胡亂擦擦臉,手足無措了片刻,僵硬地伸手虛抱住她。“好了好了,彆哭,多大人了……。”他拍著小宮女的背,手法木得很。她吸吸鼻子,悶聲道:“剛才誰說我不知廉恥的,現在怎麼抱著我啦?”華文瀚頭疼道:“……狗說的。”小宮女破涕為笑。她回抱住他,把眼淚胡亂蹭在他大氅上。兩人靠得很近,隔著厚衣服,體溫仍舊緩緩傳來。抱了一會,華文瀚僵直道:“我……能放開了嗎……。” 小宮女低低地問:“為什麼呀?”華文瀚道:“……這樣不大好。”宮女癟嘴:“可是你也不準我去北司找你,叫你來明月居找我你也不來,自從入了宮,白天見麵你也不理我,就低頭走過去,我還以為進來了就能多見你幾麵,結果反而更見不著了……”她把頭埋在他胸膛裡一頓亂蹭,又抬起眼看他,軟軟地道:“司公,人家好想你……。”華文瀚讓她叫得從頭到腳連心尖都酥了,哆嗦著打顫,好半天才找回聲音:“宮裡……宮裡人情險惡,我……”“謔喲,誰敢找我家司公的不痛快,小宛撲上去咬他。”鄭宛說完,竟真的踮腳咬了咬華文瀚的耳垂。他渾身一僵,慶幸此刻天光不明,看不清臉。“那也要小心,不要成日來找我,知道嗎?快回去罷。”他溫聲勸她,冰涼的指尖摸過鄭宛頰邊。鄭宛皺皺鼻子,哼一聲,嗔道:“死太監,討厭你。”“死太監。”華文瀚忍不住想掐她,心裡又極舍不得,臉上表情微妙。鄭宛和他湊得很近,睜大雙眼看了一會,咯咯笑出聲,仰頭道:“司公~”“……嗯。”“親親小宛好不好呀?”說著期待地眨眨眼。華文瀚僵在原地。“親親我我就走,快點快點。”說著她又朝他伸脖子,華文瀚條件反射向後撤,兩人拉拉扯扯,最後靠到棵樹前。“哈,”鄭宛低笑一聲,女魔頭一般抓住他衣襟道:“司公,你跑不了啦~”說罷踮起腳啾地親了華文瀚一下。華文瀚臉上的顏色徹底暴露了。鄭宛嗤嗤地笑著,不再逗趣,使勁兒抱了他一下,輕聲道:“司公,小宛是真想同你過一輩子的。”說罷她燦爛一笑,提裙轉身出了冬青叢。“……”華文瀚停了片刻,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小宛!”“嗯?”鄭宛方轉頭,卻猛被人拉到懷中,吻住了。兩人中間,隔著一整道冬青叢。宮道深深。萬物寂靜,忽然,暗影中有什麼瞬間消失。符柏楠從奏折中抬起頭,思索片刻道:“那宮女叫什麼。”廠衛回道:“鄭宛。她是明月居的侍女,在鄭孔手下做事。”“鄭……孔?”符柏楠緩緩吐字,撂下奏折又想了一會,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可還記得這女子的容貌?”“記得。”“好,你即刻把她容貌找人描出來,拿去詢問明月居值守的人,如當真無二,”他眯一眯眼。“那他華文瀚便是自己送到我手上來了。”第二日去暖閣請完安,兩人見麵時,符柏楠注意到華文瀚步伐輕快。出入閣時兩人交鋒了幾句,但他都好似啞火一樣,攻擊性不強。領命下朝後,符柏楠去和幾位大臣通過氣,臨回宮時他路過瓦市街口,腳步不自覺緩了緩。符肆適時在他身後道:“主父可是餓了?”符柏楠站了片刻,搖搖頭,低聲道:“回罷。”路上符柏楠微眯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晚間回到宮中,廠衛回報,前一日宮道旁的小宮女確係鄭宛無疑。此女自打隨鄭孔入宮以來便一直黏在華文瀚身邊,二人似乎在宮外便認識。她與鄭家主母關係極密,鄭孔能夠跟隨鄭雁入宮,有一部分她攛掇的功勞。桌上一張畫像一份文書,符柏楠對著兩份物件,沉沉不語。靜默許久,他忽然低聲道:“必是貪圖地位。”“主父?”符肆抬頭。符柏楠譏笑一聲:“此女必是貪圖華文瀚的地位,是鄭伯佘下鉤的餌,利用她牽線搭橋。”他麵色陰冷,聲音聽不出情緒。符肆默然不語。符柏楠手猛地收緊,桌上畫像被他抓做一灘齏粉:“他華文瀚也是鬼迷心竅,竟被這種小伎倆騙去神誌,昏頭轉向栽了進去,不過一個閹人,以為爬得位高又如何?嗤。”他越說越快,不知是為了說服彆人,還是其他什麼。“他不是願意紮進這溫柔鄉裡不出來嗎?好,本督正好讓他替鄭伯佘陪葬,符肆,你去同——”“主父。”“——值守說,叫他們……。”“主父!”一聲主父炸雷般阻住符柏楠,他猛然頓住話頭,豁然而起。他背身走向角落,朝著陰影而立,渾身繃得死緊。靜了片刻,符柏楠壓著聲音道:“……符肆。”“是。”“明日遣人將‘學舌鳥’召來。”符肆出口氣,點點頭:“白天還是夜裡?”符柏楠道:“夜裡。”接著又道:“去弄一套明月居的女用宮服。”符肆跟隨他多年,立時明白他要做什麼,張了張口道:“主父……。”符柏楠轉身看他。他垂下頭,宮道上那兩條模糊人影在腦海中閃過,猶豫片刻,終還是低道:“此計一用,司公……怕是要瘋的。”符柏楠嗤笑一聲:“符肆,你還記得那日,我問你世人在我身上所圖何物,你是怎麼回答的麼。”符肆道:“屬下記得。”符柏楠道:“那他華文瀚,又與我符柏楠有何不同?”符肆道:“並無不同。”話落不等符柏楠言語,壓著話尾又道:“主父,白記之事已有眉目了。”符柏楠嘴邊的話生生吞了回去。“……講。”“白記當家人白隱硯時年二十有三,五年前忽然來京開起白記,屬下著人查證了她的戶籍,她原籍蘇州,為當地大戶白家長女,因家中大火逃難來京,但屬下派人詳查後發現,白宅實存,可他家長女早在出生三月便已夭折,家中大火更是子虛烏有。”符柏楠道:“可查到她的師門?”符肆一頓,道:“未曾。”符柏楠垂下眼簾,陰影中看不清神情。一片死寂中,符肆的聲音靜靜響起:“主父,您與司公,並無不同。”靜默良久,符柏楠抽出佩劍遞給他:“符肆,你來刺我一劍。”寒風過境,嘶吼呼嘯著打窗縫中唱出一曲咆哮,旦有機會便猛擠開軒窗,肆虐而入。白隱硯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起床關窗了。她窗柩上的扣搭壞了,夏秋時又不礙事,便一直拖著沒修,誰知今夜忽起大風,來來回回折騰到最後,還是自己受苦。用力合上窗,她打個哈欠正要上床,卻聽得外間細微的叩門聲。她一停,從枕下摸出匕首收在袖中,走到門旁冷聲問:“誰?”門外無人應答。白隱硯思索一瞬,迅速披上外袍,打開那扇壞窗攀出窗外,自房後繞到屋前。門前陰影中倒著一灘不知什麼玩意,白隱硯悄無聲息地走近它,猛地厲聲道:“甚麼人!”那灘東西動了動,白隱硯又湊近了兩步,睜目驚道:“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