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顏色(1 / 1)

從北京市區到陸翔所在的部隊,開車需要三個小時。那三個小時裡,陸翔在跟我不斷地談話,他說他一夜沒睡,剛才又開車過來。我再不跟他說話他便會睡著,那麼我軍便會失去一個優秀的年輕軍官,還是個營長。敏感細膩如我,不可能不知道這是陸翔關心人的方式——不動聲色,潤物細無聲。於是,我們便開始聊天。什麼都聊。除了愛情。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弄不清楚陸翔軍裝上的星星杠杠和職位之間的關係,陸翔說了一些,我便大概明白。陸翔這樣的年紀,能有這樣的資曆這樣的成就,其實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於是我問起他在西北那些年的經曆,陸翔臉上有了一種滄海桑田的表情,“黃沙滿天,一眼望不到頭,很枯燥,但其實挺美的。你要是在那,肯定能寫出好東西來。”“黃色的?”陸翔笑,“西北是黃色的,可軍營是綠色的。當兵的,就都像我一樣,古銅色的。”“那,古銅色的兵看言情,不會被人笑嗎?”陸翔爽然大笑,透著一股子豪氣與俠肝義膽,“會啊,我一直被人笑。但後來我告訴他們,那言情的作者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就隻剩下佩服的份兒了。”好朋友。陸翔竟然這樣形容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時候,我跟他成為了好朋友呢?或許是曾經有過,而年深日久,我忘記了?“等下你得把我那些書都簽上名,寫一句話,不然我的兵都以為我騙人呢。”“陸翔,”我側過頭,“我們,是好朋友嗎?”聽到我這樣說,陸翔有些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以前是沒有機會交流,但看了那麼多你寫的書,我就覺得我們是了。”“可文字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的語氣冷了下來。“我知道。”陸翔回答得相當乾脆,乾脆得讓我一愣。“那隻是你的一部分。紫水,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把你和你的混淆,我隻是從你的故事裡更了解你而已。彆忘了,我是先認識你,才認識你的故事。”是吧,這就是區彆。宣澈愛了我的文字很多年,他以為愛上了我。而陸翔卻是先認識我的人,而後喜歡上我的故事。陸翔的圍巾還在我的頸間,他穿著有些單薄的夾克,露出白色夾克裡黑色雞心領毛線衣。吉普車顛簸了一下,從陸翔並不貼身的毛衣領子裡,跳出了那顆已經有很多年曆史的紫水晶珠子。見我探尋的眼神,陸翔本打算把珠子放回領子裡的手放了下來,“這還是初中時候你送的。”我有些訝異陸翔的坦然,半張著嘴不說話。“我這個人念舊又固執,習慣了一樣東西就不想改變。所以就一直戴了這麼多年,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你也不要誤會。”我勾起唇角,現出一個並不真誠的笑。天大的笑話,一個男人,頸上掛了少年時代暗戀他的女孩送的水晶珠子十數年之久,任何女人都會想入非非,更何況是我這等舞弄文字的女子?“我考軍校那年,有個算命先生告訴我,這顆珠子可以為我擋災,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轉運。那時沒有在意,可後來真的上了戰場,才發現早已把它當作護身符了。所以一直戴到現在。”“戰場?”陸翔微微低了低頭,“不是你概念裡的戰場。戰場並不等於戰爭。至於細節,我不能說,我們有紀律。我想,我能平安無事,應該是靠它吧。”說著陸翔按了按胸口。我把視線轉向前方,公路一望無際,“不是都說,軍人是無神論者嗎?”“我是無神論者,”陸翔笑,“但我相信命中注定。”他腳下一踩油門,漆了米彩的吉普車飛奔了出去。我和陸翔到了部隊的時候,已是傍晚,陸翔征求我的意見,是先去招待所,還是先吃飯?我說:“去給你簽名。”陸翔聞言半點遲疑都沒有,轉了一下方向盤,拐上一條大路,隨即到了營部。我是第一次距離軍營這麼近,一切的一切都是簡單線條,簡單的建築,簡單的設施,簡單的人……但是,這簡單的一切卻都是筆直挺拔的,不容忽視的剛烈和寧折不彎。我站在營部的院子裡,有些癡然地望著眼前這些樓房、樹、花、草、人,陸翔走過來,“我們軍人,一切從簡,希望不會委屈你。”我猜,這所軍營裡一定是很少出現女子,如若不然,怎會有那麼多側目的軍人有意無意地與陸翔擦肩而過?大都是軍銜比陸翔低的軍官或者士兵,見到他都會先於他敬禮,有的叫“營長”,有的叫“陸營長”,也有的叫“三營長”。我分不清楚這其中的關係,陸翔耐心地為我解釋說,叫“營長”的是他營裡的兵,叫“陸營長”或者“三營長”的,是彆處的兵。此時走過來一個軍銜與陸翔一般的軍官,走過來很是親熱地攬住了陸翔的肩膀,“老陸……”我一下子就笑了出來——三十歲還不到的年紀,怎麼就被稱作“老陸”了?陸翔見我忽然笑了,一時愣住,卻極為迅速地恢複了常態,反手勾住了來人的手臂,“這就是我那書架上書的作者,我好朋友,蕭紫水。”“久仰久仰啊,”軍官立刻放開陸翔向我伸出手,“陸翔一天到晚把你掛在嘴邊上,要多自豪有多自豪。”陸翔暗中踢了他一腳,“紫水,這是我們一營長,肖風。”“肖營長你好。”肖風與我握了手,頗為誇張地請求說:“紫水,給我簽個名吧。我這是第一次見到活的作家。”陸翔那頭一掌拍上了肖風的背,“怎麼說話呢老肖?”我再次笑了,聰敏如陸翔,這下總算懂了為何一直麵無表情的我忽然笑了起來,於是開心地解釋說:“部隊的習慣,我二十四歲當連長的時候,就被叫老陸了。”我笑,“那我豈不也是老蕭?”肖風也笑,“我們這女同誌比大熊貓還珍貴呢,得重點保護,所以你永遠是小蕭。”我這一生,是第一次親耳聽到有人在我麵前說“同誌”這個詞,這個離我非常遙遠的詞,曾經被我認為是上個世紀遺產的死板生硬的稱呼,今天聽起來,竟然如此自然貼心。果然是環境能夠讓人改變!肖風禮貌地告辭,我許諾一定送他我的書。陸翔帶著我到了他的宿舍,非常簡單的陳設,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一個衣櫃,門邊一個臉盆架。單人**是我聽說了很多年在電視上見過很多次卻第一次親眼見到的豆腐塊被子。書架上大都是軍事理論和文學書,中間的一層,整整齊齊擺著我已經出版的十二本和幾本作品合集,甚至還有很多發表過我短篇的雜誌。我望著那帶著軍人氣息的發愣——怕是我自己,都沒有這麼齊全的搜集。陸翔大步上前,把所有的書都拿了下來,遞給我一支鋼筆,“完成任務吧!”我接過鋼筆,“我很多年沒有用筆寫字了。”“我倒是一直有這個習慣。”陸翔說,“用筆寫字踏實。”我坐在椅子上,開始一本一本地簽名,每一本都寫上不一樣的話:“陸翔,謝謝你這許多年沒有忘記我”,“陸翔,謝謝你喜歡我的故事”,“陸翔,祝你今後的世界更加天高地闊”……我寫完一本,陸翔接過去一本,細細看過之後重新放在書架上。待最後一本寫完,陸翔爽利乾淨地笑,“不愧是作家啊,竟然能寫出這麼多花樣的贈言來。你要是在部隊,肯定可以去軍報了。”我搖頭,“軍人那種鐵骨錚錚的文字,我是寫不出來的。我這樣小家子氣的文字,配不上。”我是真心實意的,陸翔卻以為我在謙虛,“誰說我們軍人不需要柔情來著?”窗外的士兵已經到了進餐時間,我隱約能夠聽到他們在唱歌。詢問的眼神追過去,陸翔說:“我們的規矩,排隊去食堂,飯前唱軍歌。”我點點頭。這是我從未觸及過的世界。軍營。陌生。但是很美。真的很美。我住在部隊的招待所,不算舒適,卻極其整潔乾淨。硬朗的線條,連被子也會被服務員疊成規規矩矩的豆腐塊,以至於每夜我都舍不得抖開。陸翔的兵和戰友們,已經開始叫我“嫂子”。每一次,每一次陸翔都會紅著臉解釋:“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真的不是。你們不要胡說,人家以後還要嫁人……”陸翔解釋得很真誠很認真。偶爾會求救似的望著我。每到這時,我便會開口說:“真的不是女朋友,隻是女的朋友。”我們誰也沒有提起我那一段剛剛結束的愛情,我相信陸翔其實很想問問我究竟有多麼難過,我知道他其實很想告訴我想哭就哭出來吧。我明白陸翔其實很想安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愛情並不是一切。但陸翔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他關心人的方式永遠都是安靜的,因為他在我豆蔻時已經跟我熟識,他足夠細心敏感,看到了我少女時代未曾掩飾過的真性情。所以,陸翔了解我。他非常明白,我越是痛,便越是輕描淡寫。於是他不敢輕易提起,因為他擔心我崩潰。陸翔陪我走在林蔭路上。我望著這條漂亮的路說:“我喜歡這裡。一切都是硬朗堅強的。你看,連樹都栽得像國旗班的兵那麼筆直挺拔。”“很單一。”“換一種說法,就是不複雜。”陸翔笑著搖頭,“比不得,比不得,作家就是作家。”“我是認真的,陸翔。”陸翔停住腳步,“我知道。”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熱烈眼神燙得一愣。“紫水,”陸翔說,“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拂袖》?”“沒有。”“很多年沒聽我唱歌了吧?”“至少有十年了。”“今天唱一首。”說著,陸翔順滑柔和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旋律簡單的歌。而我,猶如一塊遇到磁石的生鐵一般,生生頓住了要向前走的腳步。“敢問天涯在何方,一個人,一壺酒。風裡浪裡漂流,水裡火裡奔走,天大地大任我遊。 古來世間多少愁,說聚散,說不夠。一場繁華過後,物是人非時候,多少感慨在心頭。縱然是是非非不問,恩恩怨怨不論,英雄也會淚滿襟,於是凡塵世事揮不去,想要高飛卻越陷越深。就算今天明天是夢,今生來生是緣,到底誰人能安心?真正拂袖的能有幾人?留下的真究竟有幾分?”陸翔唱完,幽深漆黑的眼睛望著我,“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我的老連長嗎?”“記得。”“我很多次麵對生離死彆,感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剛才那首歌裡的‘英雄也會淚滿襟’,紫水,你說我算是英雄嗎?”“算。我們都還小的時候,紅雨就把你看作英雄了。現在看來,我弟弟的確是慧眼識英雄。我不知道戰場是怎樣的,但我知道,你一定是英雄。”陸翔的臉有些微微的紅,“你太抬舉我了。”沉默。陸翔始終望著我,眼神疼痛又憐愛,在我以為他就要收回那讓我不知所措的眼神時,他開口了:“紫水,放棄是很難,但既然決定了,就放手吧。”我也望著他。良久,我開口:“陸翔,你唱歌比從前更好聽了。”陸翔收回疼惜的眼神,轉身向前,“謝謝。”陸翔的腿很長,邁出的步子非常大,帶著軍人特有的虎虎生風。我轉身望著他挺拔矯健的背影,忽然心生羨慕。陸翔猶如一株白楊樹,永遠向上,寧折不彎。哪怕是在這樣陰霾的日子裡,也能從他的背影感受到陽光。那是一個堅定的背影,似乎無堅不摧,似乎僅憑這一個背影,就能撐起一片永遠湛藍永遠明媚的天空。陸翔走出很遠,發現我並沒有跟上來,停住腳步,轉過身,“掉隊的士兵是要受罰的蕭紫水同誌!”那一聲豪氣乾雲的呼喚,讓我通體充滿了不知名的熱流,不自覺地邁出了腳步——很想追上那片陽光,那個人,追上的話,哪怕再冷,也會被溫暖起來。我在部隊流連的第七天,陸翔有些慌張地找到了我,一臉抱歉的表情。我詫異地問怎麼了,他說:“也許不該讓你到我這來,是不是耽誤了你很多工作?你看,我們這也不可以上外網……”“這話從何說起啊?”陸翔摘下軍帽,有些局促,“剛才,逸旻打電話給我,說你的一個編輯找你找得瘋了。剛好認識他,讓他幫忙找你。”我好奇,“他怎麼會想到要找你?”陸翔臉一紅,“可能是病急亂投醫吧。”我想了想,似乎的確是有一個短篇約稿要到期了,稿子早已寫完,隻是最近這一場變故讓我把所有的事都忘記了,包括我誓言一生摯愛的文字。陸翔所在的部隊是一定不可以上外網的,軍官的手機也要登記過後才可以使用,於是我試探著問他,可以用我的手機嗎?因為我新買的手機似乎是可以上網的。我是個完完全全的理工科白癡,最後還是陸翔幫我辦妥了一切。稿子發出去之後,陸翔盯著我的手機看,“新書什麼時候出版?”“我還沒有動筆。原本是想寫一本終於不再悲情的愛情故事,可看來這一次又落空了。”這是我第一次跟陸翔說起一周前的那段傷筋動骨的情傷。終於開口談及,卻是始料未及的坦然。“通常情況下,如果你難過了,會選什麼方法發泄?”我不說話。陸翔好似也沒有打算得到我的回答,自問自答地說:“我聽說有很多種方法,比如逛街,比如吃東西,比如睡覺。”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如果難過得狠了,發泄的方式隻有一種,就是哭。”“哭?你嗎?”陸翔望著我,非常燦爛地笑,“怎麼?不像?”“我不知道你這樣生死豪情義薄雲天的軍人也會哭。”陸翔的表情雲淡風輕,“是個人就會哭。生死豪情,義薄雲天,這兩個詞真好。這是你在十幾年前就有的感覺呢,還是這次我調到北京之後再見我有的感覺?”“在我第一次見你穿軍裝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大概八九年前?不,十年前,你剛剛進軍校,那年你十八歲。”“對,那個時候,我還是戀愛中的幸福人。”陸翔波瀾不驚地談起他的初戀,毫不局促,感到尷尬的卻是我。“愛情其實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因為產生愛情隻需要一瞬間,但維護愛情卻需要一輩子。得不償失啊,是不是紫水?”陸翔看我,眼睛裡波光粼粼,“後來我就再也沒談過戀愛,一是因為沒機會接觸女孩子,二是不知哪天就會死在戰場上,還是不要給人家姑娘添麻煩。”死。這個經常被我用在裡的字眼,此刻硬生生擺在我麵前,由一個經曆過生死的軍人說出來,就變成了事實。我忽然覺得很害怕。原來,故事隻是故事,我永遠隻能想象故事的場景,而無法體會故事的感受。“其實,再痛不過一死,死都不怕,還怕痛嗎?”“可是,我怕死啊。我也怕痛。”陸翔轉頭,“紫水,你,你說……”我點頭,“對,我說我怕痛。很怕。陸翔,這一個星期我夜夜睡不著,眼前全都是過去這一年發生的事,宣澈和他初戀女友之間的事被我無限放大,我不斷遐想無法自拔,如果不是身在你們這個世外桃源,恐怕我早已崩潰。”話到最後,我已是淚流滿麵。我跌坐在路邊的台階上,把臉埋在手臂裡,積壓了一個星期的苦澀和鬱結傾瀉而出,我似乎終於從雲端掉落人間,終於肯麵對現實。原來,我一直不哭,是因為我不願意麵對。宣澈,他不再是我的了。那個我小心翼翼避開又全心全意愛著的男子,再也不是我的了。軍營是世外桃源,而我,終究要回到人間。這一場失戀的苦來得迅猛而徹底,比起初戀的那一次,超過兩三倍還不止。也許,失去初戀時我尚年輕,對未來還有所憧憬,再傷也不至於絕望。這一次,是將結痂的傷口生生撕裂,怕是再也沒有愈合的可能。那種絕望的感覺滅頂而來,讓我完全無力招架。所以,我病了。不但持續高燒咳嗽不止,還伴著劇烈的腸胃不適。陸翔把我安置在他們團裡的小醫院裡,每天不辭辛苦地照顧著。醫生檢查過後,說我一向身體虛寒,這一次必是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加上日日徹夜難眠食不甘味,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並不嚴重,不必大動乾戈送去外邊的醫院,在這裡調養幾天就不會再有問題。醫生又說,我這樣的體質,還是不要使用抗生素一類的西藥為好,建議我服用中成藥,雖然見效慢了些,但是副作用也小。陸翔皺了皺眉頭,“她……從小討厭吃藥。”我心裡大慟——陸翔竟然記得我不喜歡吃藥?這是多麼久遠的記憶了?怕是連宣澈都不會知曉的事情,他怎麼還記得?醫生拍了拍陸翔的肩膀,笑著走了出去。不長時間,醫生回來,帶來了一盒中成藥,叮囑每天吃一顆,同時配合醫生治療。我手上插著吊針,冰涼的葡萄糖一滴一滴流入我的血管。陸翔端著那盒中成藥,為難地看著我,“是你最討厭的那一種。”說著他拿給我看,果然是直徑足有兩公分的深棕色中藥丸。我立刻皺起了眉頭。陸翔卻反而笑了,“我還記得那時候你生病,每天偷偷把藥丸扔掉,有一天被我撞見了。”是嗎?我居然不記得了。是不是,我已經忘記了很多事?那些跟青春有關的重要的事。“那時候你帶的是那種封在蠟丸裡的中藥,你媽媽規定每天帶空的蠟丸回去,還安排同班好友監視你吃藥。你為了躲開好友的監視,偷偷跑到學校花園裡把藥丸埋起來。那天我剛好去撿足球,看到你在埋藥丸。那時候你好像做了壞事被抓住的孩子一樣,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你有多麼的討厭吃藥。”陸翔淡淡說著,帶著一種曾經滄海的了然。忽然非常感動。不為了什麼,隻為過去的那些時光,從少年到青年的那些美好的時光,無論是否相聚,無論是否聯絡,都沒有被辜負。幸甚。從陸翔帶著我到醫院開始,我便一直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中,若非睡著,便是在流淚。所以情緒也是壞到了極點,既然已經泄露,我也不想再裝作堅強,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撐不住了。再也,再也裝不下去。就讓我軟弱一次吧,就一次。藥是自然不肯吃的,陸翔也不勸,由著我去。許是因為病得狠了,那晚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發現床邊多了兩把並排的椅子,椅子上鋪著雪白的紙巾,紙巾上是搓成一個一個小球的中藥丸,還擺成了兩個字:吃藥。我的眼眶一熱,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醒了?醫生說這個藥飯前吃效果好。”陸翔從門外進來,端著一杯溫度適中的白開水。我不敢抬頭,因為我知道陸翔眼中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目光,能夠讓我這個傷痕累累的疲憊之人無處遁形。我從他手裡接過那隻軍綠色的搪瓷杯子,就著眼淚,一言不發地把那些小藥丸一口一口吃下去。我邊吃邊數,五十顆。就算陸翔有早起的習慣,他也至少要在這上麵花一個小時的時間。陸翔,謝謝你。那之後的日子,我總能在醒來之後見到床邊擺著的搓成小球的中藥丸,第一天擺成了個沒心沒肺的笑臉;第二天擺成一個太陽;第三天擺成了一朵花……而陸翔在那幾天來看我的時候都穿著帶著灰塵的作訓迷彩服。我問起,他說是在帶兵訓練。我知道他很辛苦,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讓他不要再為我費心,因為我知道,對陸翔這樣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人而言,拒絕就是拒絕,那是決絕的傷害。到了我可以出院的時候,我終於開口問陸翔:“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陸翔笑,笑得是那樣純淨自然,“因為我要感謝你啊。”“感謝我?”“是,我要謝謝你讓我十幾年就認識你。”霧氣蒙上雙眼,眼前那個挺拔英俊的軍官,瞬間變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