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到北京,我就再也沒想過這輩子會和唐小靜重逢。我不知道這個不擇手段自強不息的漂亮姑娘近況如何,唯一能確認的,就是在她那個各懷鬼胎的險惡世界裡,她儘可以變著法兒地追求物欲,那就沒道理責怪他人撒著歡兒地滿足性欲。為了騎到男人頭上,先被男人騎在身下,公平合理,童叟無欺。接到唐小靜電話的時候,是我回到上海的第四天,優優情況已經好了許多,但我仍堅持讓她在醫院裡多住幾天。這我有過親身體驗,當你躺在病**,周遭充斥著病痛與死亡、呻吟與哀嚎,會發自肺腑地感恩生命,生活中再大的挫折也顯得微不足道,那些奮力追求的浮華假象,終抵不過曾輕易丟棄在路邊的點滴美好。我的人生觀,就是那個時候改變的。我接起電話就傳來唐小靜的哭聲,這讓我原先醞釀好的冷漠客套懸於半空。我最見不得姑娘哭,總覺得是跟自己有關,這是個非常莫名莫名其妙的習慣,卻怎麼都改不掉。我不清楚她是怎麼搞到我這個手機號碼的,也沒來得及多想,她就抽泣著對我說:“梁哥,隻有你能幫我了!”她這話還真沒說錯,我幫她傍上了吳麵團,幫她接手了我大半的小姐,幫她一步步走近她所謂的成功。雖說這些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可效果實實在在地放在那兒,非常憋屈地成為她生命中的貴人。我沒說話,心裡盤算著她又有什麼鬼主意,但這哭聲異常真切,淒慘得像是從話筒裡伸出一隻無助的小手,在我麵前孱弱地搖擺。我心中泛起憐憫,但沒好意思承認,隻對自己說,誰沒個好奇心呢?根據她提供的地址,我打車前往古北的一個高尚住宅區,途中她不肯掛電話,也不肯說什麼,隻是在哭,哭得沒完沒了抑揚頓挫,跟放錄音似的,連個中場休息都沒有。我不得不把手機調到免提模式擱在褲兜裡,耳畔頓時清淨不少,我輕鬆地衝司機笑了一下,說今天天氣真不錯。但從我襠部傳來的女人哭聲卻讓他滿臉鄙夷,我猜想他一準兒認定我是個先被捉奸在床,隨即拋妻棄子,最後仍悠然自得的禽獸男人。站在唐小靜家門口,我說我到了,過了兩三分鐘她才跑來開門,披著一件浴袍,頭發濕漉漉地還在往下滴水,素麵朝天唯有兩眼紅腫。我挺奇怪,難道剛才她是一邊衝淋浴一邊給我打的電話?這技巧著實高超。一年多未見,她憔悴得令我不敢相認,既非當年嬌豔欲滴的絕色風姿,也非我想象中雷厲風行的女強人派頭,反倒像個青春與男人攜手遠走,被遺忘在原地任由風蝕的苦命怨婦。我暗自心驚,到底是怎樣的磨難,才能將她摧毀得如此麵目全非?唐小靜見我呆呆地凝望著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尖叫一聲跑回臥室,我跟了過去,但她把門死死抵住,說梁哥你先坐一會兒,我這樣子你彆看。 等了足有一個小時,她才走出房門,臉上的妝容美輪美奐,重又恢複了七八成姿色。但在我腦海中盤旋的,依舊是她麵具下的苦楚滄桑。她端上兩杯咖啡,坐在沙發上目光躲閃地沒話找話,似乎有些怕我。我環顧著客廳,雖然裝修幾近奢華,卻臟亂不堪,門口堆著大大小小的拖鞋,陽台門邊是幾箱空啤酒瓶,茶幾上的大玻璃煙缸裡滿是煙頭,而且至少有六七種牌子。她點上一根煙,手病態地顫抖著,我感覺氣氛古怪而又壓抑,便提起了吳麵團,問他倆近況如何。唐小靜猛然被一口煙嗆得連連咳嗽,我默默地等她平複下來,聽見她說:“我和他早就分手了,我提出來的。”這個結果我並不意外,我抿了口咖啡,轉而問她K房生意如何,以前那些小姐過得還好嗎。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不知何時眼線已被淚水衝花,像兩道黑色的傷疤,蜿蜒直下。“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完趴在茶幾上放聲大哭起來。我有些手足無措,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就算酒爺背信棄義,沒有兌現給她的承諾,但以她的本事,隨便去個場子都能混得風生水起,或者找第二第三個吳麵團,照樣不愁生活,乾嘛痛哭流涕的仿佛世界末日一樣。我不著邊際地安慰了一會兒,她漸漸恢複了平靜。我急忙岔開話題,故作輕鬆地說這房子租金很貴吧,你個小姑娘家的也不好好打掃一下,比我家還亂。沒想到我這調侃閒聊的話題像抽了她一鞭子,她站起身來瑟瑟發抖,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表情扭曲猙獰,她幾乎是狂吼著對我說:“這裡是我接客的地方!”她隨手亂指著:“這兒,這兒,沒有一處是乾淨的,不管我在做什麼,不管我在房間哪個角落,他們進門就乾我,乾完就走!我打掃個屁!”看著瘋子一樣的唐小靜,我徹底懵了,還沒等我吃驚的嘴合上,她一把扯去了身上的浴袍,一絲不掛地站在我麵前。我承認,我曾不止一次心猿意馬過唐小靜的**,從她第一次學生妹般地站在我麵前,到她穿著超短裙蹲在警所牆邊,再到她曲線玲瓏地走入酒吧,再到她靠在我肩頭,問我:“我做你的女人好嗎?”直到最後一次,她暴跳如雷地把一盤紅燒魚砸向我,我都從未質疑過她的美貌與性感,那凹凸起伏的衣裳下麵,該是何等撩人春色。我甚至想象過她和溜冰的客人還有吳麵團在**纏綿的光景,每逢這個時候,我都堅硬得如同一根在風中傲立的旗杆。如今我終於看到了,和我幻想中的曲線彆無二致。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被揉捏撕扯、被利器劃傷、被煙熏火燎過的精美油畫,如果說這種殘缺是一種美,那這種美就該被深深打入地獄,永世彆再降臨人間。唐小靜的身上有被繩索勒出的紫黑色條紋,有被煙頭燙出的焦枯圓點,還有大片大片的烏青和形狀各異的傷痕。哪怕一個頑童手中的布娃娃,也該比她幸運萬分。我徹底震驚了,窗外依舊是陽光和煦,可我的血液幾乎凍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而又遙遠,我說這到底怎麼回事?唐小靜猛地撲到我的身上,再也控製不住情緒,將身體緊緊貼住我。扭動著的,不是銷魂的欲望,而是崩潰的哭泣。淒厲,我想我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這哭聲。“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你不收我做小姐,你讓我去勾引吳宇,你不停地拒絕我!每次我都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讓你後悔,讓你後悔!”唐小靜語無倫次地訴說著往事,時而溫柔時而凶狠,把那些畫麵重新扯回我的記憶。我滿頭的霧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此刻的她,就好比那個親爹自殺了去怪罪劉德華的超級變態女粉絲,可問題是,我也不是劉德華呀,沒那麼大魅力吧。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恨我,如果有哪位專家告訴我,那是因為她太愛我,那我會豎起中指,輕輕地對他說:去你媽的!或許很多人都和唐小靜一樣,以為出賣了靈魂就能悲壯地贏得一切,可偏偏忘了,那個交易的對象是魔鬼,騙騙你還不是小菜一碟。酒爺通過唐小靜收編了我的小姐,唐小靜通過酒爺爬上了夢想的高度,似乎皆大歡喜共賀雙贏。但之後的情節完全由強者編排,壓根兒就沒唐小靜什麼事兒了。從她雜亂而又癲狂的敘述中,我逐漸把真相拚湊起來。在我離開不久後,酒爺的一位貴客看中了這位百媚千嬌的媽媽桑,於是酒爺很爽快地一拍板,唐小靜就被送了出去。這個階段可能是她自願的,那個人的勢力遠遠強過吳麵團,完全符合她攀登無極限的人生理念。後來很落俗套地被玩兒膩了,好在不乏後續人物跟進,一轉手又被包了,然後沒出現奇跡,又被甩了。幾經來回,精明的酒爺覺得這樣下去自己有點虧,索性租了這套房子,把唐小靜放裡麵養著,一旦有貴客視察指導工作,便隨手奉送這道開胃小菜。由於唐小靜姿色出眾,又貌似金屋藏嬌的良家婦女,所以頗受大人物們的歡迎。這裡來來去去熱鬨紛呈,其間不乏三五成群的共享,也不乏工作壓力巨大急需發泄的變態。正如唐小靜所言,無論她在吃飯還是睡覺,門鎖一響,便是噩夢。這間屋子,被稱作她一個人的免費妓院,絲毫不顯誇張。我不用去問她為何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我相信酒爺有足夠多的手段讓她無從反抗。這個自視奇高、胸懷大誌的小姑娘,隻是一塊被野狗胡亂撕咬的肉排,如今隻剩下了骨頭。唐小靜不哭了,開始笑了,笑得很甜蜜。她摸著我的臉問我是誰,說我長得很帥,能不能跟她**,還不等我反應,她又暴跳如雷,問我是怎麼進來的,快滾出去,全都滾出去。我叫她的名字沒有反應,我拉她的手她恐懼地逃開,我把她壓沙發上她瘋狂地踢打,我抽打她耳光,她很平靜地看著我,目光渙散。唐小靜瘋了,在我把她拖去醫院的路上,她咬牙切齒地掰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摧殘一件恨入骨髓的玩具。經過初步診斷,醫生說,這是躁狂抑鬱症的一種發作形式,屬於精神科中的“感冒”,很常見。他還告訴我,這是自殺率最高的精神疾病。我腦海中一片空白,追問著醫生,為何她見到我才發作,要什麼人物關係才能充當這根導火索?醫生搖搖頭,說人的精神世界艱深難測,沒人能準確無誤地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想,這正如我和唐小靜之間,糾纏著疏遠,防備著靠近,從始至終,就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團。我猶豫了大半天,最終還是撥通了吳麵團的手機。他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簡要聽我講述完唐小靜非人的遭遇,他神情凝重,麵若寒霜地問我那幫人是什麼來頭,看他那意思,大有與他們周旋到底的憤慨。我衝他擺擺手,說你惹不起他們,這個由我來想辦法,當務之急還是照顧好唐小靜吧。吳麵團望著病房裡緊鎖雙眉、仿佛正在憂天憫人的唐小靜,深深地歎了口氣,對我說:“好,我來照顧她。”“你對她還有感情嗎?”吳麵團沒有回答,從他的表情裡,我猜不出答案。但哪怕懷疑著,質問著,矛盾著,他起碼做到了他曾經對我說的:“此刻我占有她,是因為我的成功,失去她,就說明我不成功了,那是我的問題。我隻去反思和檢討自己的問題。”突然覺得,如果引申開成功的含義,這句貌似冷酷的話語,其實是對感情最好的詮釋。走出醫院的大門,我撥打了110。三天後,我在父母家吃完晚飯,打了個電話給楊露露,說我晚上的航班回北京。她問我一切順利嗎?我苦笑了一下,說本以為梁爽從良了,這世界就該撥雲見日了,可惜,一切照舊!楊露露在電話裡笑著說你就彆臭美了,趕緊回來,我去機場接你,“我偷偷告訴你噢,露露的生活撥雲見日了!”走出小區,我站在路邊打車,伸手摸了摸包裡的夾層,那裡有買給楊露露的禮物,想到她我心情頓時好了許多,這些天的極度壓抑終究會隨時間淡去。我不再是個爸爸桑,會在另一座城市裡全新地生活,這個念頭第一次讓我如釋重負。一輛空車從遠處駛了過來,我正招手叫停,猛然後腦被硬物重擊了一下,我頓時腿一軟摔倒在地上,恍惚間看見有四五雙皮鞋在我頭上亂踩,同時還有棍棒雨點般擊落在身上。我翻滾躲避著,包被扯走了,衣服被撕裂了。我斷斷續續地怒吼:“去告訴你們的酒爺,我也不是善男信女,要是敢碰我家人,我讓他不得好死。”強忍著劇痛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我就跟唐小靜一樣,最後那根細若發絲的弦驟然繃斷,眼前一黑,渾身軟綿綿的,不停下沉再下沉,仿佛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