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歡做夢,做那些酣暢淋漓的夢,夢中可以肆無忌憚,醒來可以袖手旁觀。而這場大夢異常離奇,我在K房裡被上百個小姐包圍著,看見了優優,看見了唐小靜,還看見了蕭曉。她們全都老了,可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七嘴八舌地問著我:“梁哥,今天有客人來嗎?”說話間,臉上的脂粉刷刷地抖落下來,在夜店的燈光下盤旋飛舞。我說我早就不是爸爸桑了,你們怎麼還在做小姐?她們笑了,仿佛聽見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人群不聲不響地散去,把我當空氣一樣視若無睹,一會兒工夫便人去樓空。我追了出去,聽見優優對唐小靜說:“小靜妹妹,咱們去找梁哥吧,他不會不管我們的。”唐小靜額頭上的皺紋綻放開來,說好的,我正好想問問他,他到底喜不喜歡我。遠處出現一個蹣跚的背影,所有小姐都歡呼著朝他奔去,嘴裡喊著梁哥梁哥。我猛地醒了過來,剛想坐起,隻覺得渾身散架般的痛楚,腦袋更是暈得直犯惡心,像積累了幾個月的宿醉,還在不停灌酒。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我微微動了下手腳,雖然疼痛但總算還聽使喚,這讓我欣慰不少。床邊果然圍滿了小姐,個個麵露喜悅的神情。我有些納悶兒,我都被包紮得像隻木乃伊了,她們居然還笑得出來。優優神氣活現地擠到床邊,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就說嘛,還是咱們姐妹管用,彆人叫不醒,咱們一叫梁哥就醒了。”我被她拍得齜牙咧嘴,說輕點輕點,那幫人沒把我打骨折,你卻險些辦到了。此時從她們身後傳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我定了定心神,以確認這不是腦震**後產生的幻聽。“那是因為美女們叫得銷魂,就他那德行能不醒嗎?再不醒都要硬了。”我麵露微笑地盯著話音傳來的方向,隻見那人慢悠悠地撥開人群,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途中還被一個小姐啪地打了一巴掌,笑罵著:“你往哪兒摸呐?趁機吃我豆腐!”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鏡片反著光,笑眯眯地看著我:“之前都是裝昏迷的吧?我算徹底服你了,愣是裝了三天,美女們要是不來,你還準備躺多久呀。”呂堅,這個多年的兄弟,重新站到了我的身邊。我笑著對他說難怪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了,原來是呂堅軍團駕到。他得意地晃晃腦袋,說那當然,你小子一走就一年多,難得回來探個親還偏要住醫院裡,真夠另類的,說完他摟住優優,一臉的無奈:“你就不能讓我們姐妹省點心嗎?”優優呸了一聲,說誰跟你姐妹姐妹的,少來套近乎。“不過梁哥,你真是嚇壞我們了,真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我苦笑著回憶了一下當晚的情景,後怕之餘怒火中燒。呂堅見我咬牙切齒的模樣,知道我在想什麼,說你放心吧,咱也不是不認識人,甭管黑的白的,能抓到那幫兔崽子的就是好貓。我此刻一點都不想息事寧人,笑眯眯地對優優說,咱們那幫“原子彈”朋友,也該動用動用了。優優頓時歡呼雀躍,一溜小跑著出門打電話去了,那股輕鬆勁兒,仿佛不是邀人複仇,而是約姐妹逛街,我和呂堅麵麵相覷,異口同聲地說:“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和他們心情愉快地閒聊著,呂堅問我最近過得如何,這恰恰也是我最想問他的問題。我說你後來去哪兒了,那件事弄清楚沒有?呂堅一臉茫然,說什麼事兒呀,我怎麼不記得了,你還記得嗎?我抬起頭,看著他那張集演技與誠懇於一體的臉龐,立刻故作痛苦地捂住後腦的傷口,說廢話,我他媽的都腦震**了,哪兒還會記得。他也笑了,變戲法似的從兜裡掏出罐啤酒,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門口那個小護士已經被我搞定了,放心喝吧。”我艱難地抬手接了過來,立刻牽動渾身劇痛,他見狀一把搶了回去,說瞧瞧你,真是長久沒混過了吧,連酒都拿不利索,要不,我給你倒鹽水瓶裡,直接輸液得了。據呂堅說,我回上海的第一天,那些小姐們就很八卦地告訴了他。他一直想跟我見麵,但那幾天正好沒空。說到這裡,我心中暗笑,他肯定不是沒空,而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來淡化那段不愉快的回憶。這我非常理解,要讓我冒然出現在他麵前,也會尷尬得無所適從。那天晚上,那個好心的出租車司機把我送到了醫院,從我手機裡第一個翻出的就是呂堅的號碼,他得到通知後立刻趕到醫院,一直陪我到現在。我相信,在我昏迷的那幾天裡,他對我說過許多話,多到足以鋪滿我倆一起走過的道路。我問他有沒有通知我父母,他指指自己鼻子,說你看我有那麼傻嗎?“不過,你要是再不醒,我隻能去告訴他們了。”我這才放心地點點頭,確實不想讓父母擔心。突然間我想起了楊露露,三天前我就該回到北京,此刻她還不得急瘋了。想到這裡,我忍著痛翻身去找手機,呂堅不慌不忙地看著我,突然問我是不是擔心弟妹啦?我扭過頭,很詫異地看著他,說你小子什麼時候成我肚子裡的蛔蟲了?他嘿嘿一笑,神情得意:“我才不是你蛔蟲,在你智商恢複前,我就是你監護人兼經紀人,外人要找你,必須通過我。”他走到病房窗口前點上根煙,特憤怒地接著往下說:“我說梁爽,你在北京真學乖了?這麼多天除了弟妹,居然一個姑娘的電話都沒來過,你不知道我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嗎?你也太讓我失望了!”我笑著問他有沒有告訴楊露露實情,他連連搖頭,說這怎麼能告訴她呢:“她要是知道了,非趕過來抱著昏迷的你搖晃,嘴裡喊著:爽啊爽啊……影響多不好!”那晚楊露露打過我無數電話,最後呂堅接了起來,據說連個草稿都沒打,張口就說我得了H1N1。楊露露不明白這縮寫代表什麼意思,呂堅很嚴肅地告訴她,就是傳說中的豬流感!楊露露頓時急了,追問著到底嚴不嚴重,還準備立刻飛來上海。呂堅勸住了她,說這病沒什麼危險,但必須隔離,你來了也見不著,估計一個月,他就活蹦亂跳地回去了!好說歹說,總算安撫住了楊露露的情緒,最後她仍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他怎麼會得這個病的呀?以後有沒有後遺症啊?”呂堅一本正經地回答她:”嗯,我問過醫生了,肯定是他豬肉吃多了。後遺症嘛也沒什麼,以後信安拉就成。”從頭至尾,我和他都沒有提到小玲子,我們並沒有刻意回避,隻是心安理得地感覺,這個人從未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至今仍不明白,她當初為何要選擇傷害我和呂堅。我曾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並列出了幾種可能性。一是那晚我確實和她發生了關係。這通常也是男人出軌被抓後最好的借口,會對老婆說:“我當時喝醉了,我是無意識的!”這句話騙騙未經人事的小姑娘還差不多,酒醉後的記憶空白無可厚非,但酒醉中的行為,在當時是受思維控製的,那些有悖心理底線的事絕對不會去做。所以我們才沒見過,喝醉的人拿把小刀把自己閹了,喝醉的人趴馬桶裡開飯了,喝醉的人和兄弟的女人上床了。二是她本就是個臥底,被酒爺之流派來離間我和呂堅的友誼。因為呂堅人脈廣路子野,我倆聯手很難攻破。但這個可能性去拍拍電影寫寫還比較靠譜,能被觀眾誇一句情節曲折離奇。放到生活裡,拉倒吧,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三是因為她的性格。被呂堅纏得心煩意亂之後,常年養成的自我保護意識讓她找到了這個徹底決裂的方法。因為她很了解呂堅的脾氣,屬於泡妞百折不撓型,任由你冷若冰霜,他仍信奉梅花香自苦寒來,罵不走打不動,唯有繞過他的臉皮,擊潰他的底線。四是她愛上了我。這是一條我最不相信也最不願意相信的理由。又跟唐小靜的故事類似,把所有問題歸結到一個字上,這是種很不負責任的推諉。況且,我沒帥到花見花開,也沒有錢到人見人愛,沾點邊的女人全愛我,說出去雖然能往臉上貼金,但很快就會耳光抽沒的。最終答案還得小玲子自己告訴我們,但她出現與否,解釋與否,對我和呂堅來說,已沒有了任何意義。這些年的經曆告訴我,明白的越多,洞徹得越深刻,便在絕望的道路上愈行愈遠。即便擁有神的能力,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須知道因為所以,正是存在著這樣的變數與迷茫,才讓我們在患得患失、焦慮憧憬、苦心期盼、忐忑守望的土壤裡,怒放出希望。一個半月後,我回到了北京,楊露露在機場抱著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親我一會兒掐我,引得周圍的旅客紛紛側目,我說你注意點影響,這裡可是首都的窗口。她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說快把你心靈的窗戶打開,讓我看看裡麵還有沒有我的位置。說著她雙手叉腰,脆生生地質問我:“你寧可去得豬流感也不肯回來陪我,你也太沒良心了!而且你說過,就算被火車撞了也要爬回來,現在就得個小感冒的,也沒見你爬呀!”我苦笑著回答她:“我倒是想爬,可醫院不讓,他們對我說,你累死沒關係,但彆汙染了京滬公路。”楊露露顯然對我生病的說法頗具懷疑,之後的幾個禮拜裡,她時不時地旁敲側擊,可惜我對她那些花裡胡哨的小伎倆太過熟悉,開始還見招拆招,後來索性金鐘罩了,連氣門都不留,憋死自己也不能讓她得逞。要是讓她知道我因為唐小靜的事被人海扁了一頓,那後果極其嚴重。她鐵定會陷入幻想,期盼著我能為了她再去找頓暴打,而且一定要比上次傷得重,否則不足以證明她更重要;可偏偏又心疼我,不忍心我受傷。她這樣思想鬥爭,矛盾糾結,我怎麼忍心看到呢?很多女人會對自己的男人說,無論什麼事都彆瞞我,我可以容忍傷害,卻不能容忍謊言。看似頗具風範,其實是一句頗具殺傷的心理暗示。隻能說,那些足以摧毀感情的傷害,你本不知道,而我大鳴大放地告訴你,這不是誠摯的坦白,而是放肆的攤牌。即便你能容忍,我還是要離開;那些不足以摧毀感情的傷害,我隱瞞後被你獲知,依照那句心理暗示你不能容忍了,然後就會發現傷害被無限放大,大到能夠摧毀感情了,於是你要離開。如果這些無關痛癢的小傷害從不隱瞞,你就慢慢容忍著積累著吧,上帝保佑你的心態,在若乾年後仍穩若磐石。可能你會說,沒有傷害不就行了嗎?行是行,但我衷心希望你的男人是天神下凡,而且彆是天蓬元帥。最後楊露露實在找不到證據,隻得相信了這個說法,一天夜裡她靠在我胸口,幽幽地說:“你應該早點傳染給我,那我們就能被關在一起了。”我胸口湧上一股暖流,異常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我這次回上海收獲非常大,把病生在那個城市,把病治好在那個城市,以後再也不會影響到你。說著我把她一把拉了起來,和我麵對麵地坐在**,說你跟我一起數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我們一起喊你最珍貴!楊露露興高采烈地坐直了身子,說好呀好呀。當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喊出來的時候,我聲音的分貝異常驚人,嚇倒了楊露露,騷擾了路人,喚醒了宿醉,擊破了黑夜。幾個月後,項禹舉家去了美國,我再無項目可接,重又混入了失業大軍。輾轉反側了幾個晚上,在一天清晨我推醒了身邊的楊露露,隆重推出了我的職業規劃,我對她說:“老婆,你看我寫怎麼樣?”楊露露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緩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怎麼,準備當文學中年了?以前沒聽你說過還有這專長呀?我得意地在**蹦躂了兩下,說你不知道吧,我剛出生的時候抓周,一手抓把梳子,我媽正失望呢,我又伸手抓起支筆來,你再傻也該明白其中寓意吧。楊露露把腦袋重新埋回枕頭,嘀嘀咕咕地說:“我當然知道,每天我都是先梳頭再畫眼線。”我大聲地告訴她,你錯了,這件事預示著,我將極度自戀著,從事碼字生涯!楊露露已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含含糊糊地迎合著我的亢奮:”嗯,前半段兒比較靠譜!”當晚楊露露下班回家,我迫不及待地把她拉到電腦前,她看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吃驚地合不攏嘴,說老公你真寫上啦,行啊你,快讓我看看。她坐到電腦前用京片子大聲朗讀著我的處男作:“是的,我承認,我曾多次幻想讓楊露露離開我的生活,走的方式也必須不落俗套,她得像個仙女般冉冉升空,在化作一顆人造衛星的刹那,低下頭衝我臉上吐口水。這走法很有格調,她應該喜歡,符合她一貫的後現代風格。但在這之前,我少不了要做她一番思想工作,我要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如果當年猩猩們不離開森林,就永遠學不會直立行走。這句話我琢磨了好一陣子,自認為很有說服力,雖然一開始比較難理解,她會張大嘴凝視我,質疑我,然後稍微脫離出矜持,咒罵我,毆打我……但我都能忍,偉大的情感均源自生生不息的折騰,不死去活來的,沒有看點。遺憾的是,這念頭先天發育不良,後天培養不足,從未對楊露露構成實質性威脅。因此在我倆苟延殘喘的二人世界裡,萬物祥和,鳥語花香。”“什麼呀這是?你肮臟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了吧!”楊露露讀到這裡狠狠地掐了我一把,小嘴撅得老高,滿臉不高興。我疼得倒吸口冷氣,連忙陪著笑臉安慰她,說這雖然是生活提供的,但咱總得藝術加工下吧,一開始就把你寫成聖女,以後還怎麼混?“那你老實交代,結局想好了沒?”我笑眯眯地說當然想好了,說完像模像樣地翻出大綱,還清了清嗓子:“結局是我從上海回來的時候,原本給你帶了件禮物,但我的包丟了,所以呢,我又去買了一個。”楊露露二話不說攤開小手,仰起頭眼巴巴地看著我。我在口袋裡摸索著,說你先閉上眼睛。“好了,閉上了,趕快交出來吧……乾嘛呀,你乾嘛掰我手指頭呀……我無名指都快斷啦……你這個老壞蛋,我還沒答應呢……我愛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