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年鐘聲即將敲響的時刻,我已陳舊得如閣樓上那本線裝書,枯皺、脆薄,塵埃密布。我從不是個自哀自怨的人,對彆人點頭哈腰尚可以理解為生存,對自己示弱服軟則可以確診為腦殘。如果自己把自己裝扮成一朵嬌嫩的、淒美的、無助的、隨風搖曳的小花,那彆人采你或者踩你,均屬活該,再哭喊也隻是激發獸欲的呻吟。是的,我沒有幾公升的眼淚流淌不儘,更沒有血淋淋的傷口無法愈合。我隻是有點疲倦,除此無他。已經五天還是六天,我沒走出過房門半步,實在餓得不行了就打電話給賓館餐廳。那個送餐的小姑娘對我印象深刻,不光因為我頭上纏著紗布,還因為我會給她小費讓她幫忙買煙,更因為我門口“請勿打擾”的牌子從未摘過。我想,再加一張假身份證的話,符合一切通緝犯的特征。我沒完沒了地看電視,不分天明日暮,再爛的連續劇我也能如癡如醉,再假的廣告我也能倒背如流。困了倒頭便睡,睡眠時間神鬼莫測,有時候十分鐘便恍如隔世,有時候十八個小時也隻彈指一揮。這段時間裡,我沒給任何人打過電話,也沒人給我來過電話。現代人的人際關係,就像常年隱身的QQ,自以為樸實低調,其實即便上線狀態,那長長的好友列表中又有幾個人能攀談不休?最為可悲的是,設置成“隱身可見”的那寥寥數人,已永不在線。新年就這麼悄無聲息地來了,楊露露是否還會在零點倒數的時候默默祈禱?呂堅是否還會去酒吧噴灑一瓶香檳?我苦笑著換了一個台,就跟電視裡鑼鼓喧天的新年晚會一樣,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新年第一個電話是優優打來的,當時我正在看紀曉嵐和和紳鬥嘴,但在接完這個電話的兩小時後,我已經登上了回滬的航班。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對我說:“梁哥,你快回來吧,場子裡出事了。”我勸她彆急,有什麼事慢慢說。“一大半的小姐都不來上班了!我給她們打電話,她們都不理我。”掛斷電話我心情居然平靜得沒起半點漣漪,麻木地收拾好行李,打電話訂了最早的航班,出門前回望了一下垃圾堆似的房間,自嘲地笑了。心想我梁爽到底有何魅力,讓命運強奸了不夠,還非得**?既然如此,那就儘管來吧,我咬緊牙關也不掙紮,偏不給你增加快感。到家以後發現小玲子的行李已經搬走了,鑰匙放在茶幾上,沒有任何留言。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現在沒工夫再去思索她的叵測居心,我放下包就打電話讓優優馬上過來。優優風風火火地趕來了,眼睛裡布滿血絲,嘴上還起了一溜小水泡,進門就叫我給小姐們打電話。我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倒了杯水給她,說你彆火燒火燎的,先把具體情況跟我說一下。 優優都快哭了,說昨晚去上班發現隻到場十幾個小姐,這把她急壞了,於是一個一個地打電話過去問,結果三分之一關機,三分之一不接她電話,最後三分之一集體來了大姨媽:“梁哥,你說是不是酒爺在搗鬼呀?”其實我早就料到這一切是酒爺在操縱,隻是有一點還不能確定,他以高小費多客源為**把人挖走不難,可是他如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掌握了我手下上百個小姐的個人信息,並迅速取得她們的信任呢?如果沒有內部策應的話,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此時,有個名字慢慢浮出了水麵,我問優優昨晚來上班的小姐都有誰?優優掏出小本子把名字報給了我。果然,都是那些跟了我很多年的小姐,果然,其中沒有唐小靜。優優向我討了根煙,點火的時候手都有些顫抖,她結結巴巴地跟我解釋著,說梁哥都是我不好,我真不知道會這樣。我安慰了她一下讓她彆過分自責。我心裡很明白,小姐和場子的關係,就好比小販和鬨市區,人多的地方好擺攤,攤子多了人也就更多,走的是良性循環。但出不出攤純屬個人自由,沒什麼合約條款可以約束。我問優優,這幾個月以來,是不是唐小靜分擔了你大半的工作?優優有些不好意思,說其實我也不想的,但她比我年輕漂亮,做事也豪爽,客人們到後來都喜歡直接找她了,小姐妹們跟著她也嘗到不少甜頭。說到這裡,優優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猛然間也醒悟過來:“梁哥,你說是小靜帶姐妹們走了?”我反問了一句,除了我和你,還有誰有這能力?優優愣了一下,頓時像開了閘的閥門破口大罵起來,說這個小騷狐狸恩將仇報,當初把她當妹妹對待,結果卻是養了條白眼狼……她義憤填膺,足足罵了十來分鐘,可惜**有餘,詞彙貧乏,翻來覆去的大致意思,就是預言唐小靜生個兒子沒有排泄係統,生個女兒渾身生殖係統。我無意欣賞優優的罵街,腦海中還存有最後一個疑問,通過上次見麵,酒爺已明確知道搞不定我和優優,但他又是如何知道唐小靜的,而且對她的號召力也了如指掌。我問優優,之前有沒有告訴過她我們和酒爺談話的細節?優優搖搖頭,說從來沒說過。我思索了半天,長歎一口氣,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除了蕭曉彆無他人。我足足抽了有半包煙,這才掏出手機,撥通了唐小靜的電話,才響了一聲就傳來她嬌滴滴的聲音,說梁哥,你北京回來啦?我說您千萬彆那麼客氣,我是不是該叫您唐姐了?她咯咯笑著沒說話,我說今晚約個時間見一麵吧,她說可以,晚上八點來我家,我親自下廚給你準備晚餐。“那你多燒點,還會有彆的客人。”沒等她回答我就掛斷電話,隨即打給蕭曉,這次鈴聲響了很久,她接起來以後,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今晚八點,你,酒爺還有媛姐,我們見個麵。彆告訴我他們沒空,大家談清楚比較好,我相信誰都不希望出現一些後遺症。”蕭曉遲疑了一會兒,問我地點。“就去頂替我的那個法王家裡,地址你直接去問她吧。”優優聽我打完電話,在一邊摩拳擦掌,問我今晚準備找哪個朋友幫忙?她一連報出好幾個名字,都把我給逗樂了,我說你坐下坐下彆激動,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找他們的:“和他們打交道交朋友,其實就當他們是原子彈,圖的隻是個威懾,如果動不動就去扔一顆的話,輕則兩敗俱傷,重則同歸於儘。”優優眨巴著大眼睛看著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弄懂裡麵的利害關係,過了半晌她建議我去找呂堅:“他路子野,說不定能找幾個不是原子彈的,手榴彈也行呀。”我暗暗苦笑了一下,不想把我倆之間的事告訴優優,隻推說今晚不是去打打殺殺,不用叫那麼多人。“那怎麼辦呀?難道就讓他們得逞啦?”沒錯,他們確實得逞了,這個局麵已非我能力所能挽回,就算不考慮酒爺深不可測的背景,光他的資金實力,我也遠遠不是對手,他能許諾給小姐們更高的收益,小姐們投奔他,這本是兩廂情願的事情。就跟公司間挖牆角一樣,最多受幾句道德譴責,而道德,一樣能用錢給買回來。我能做什麼呢?找一幫人揮舞著西瓜刀去搶小姐,還是警察叔叔全聽我指揮去查封他的場子?我什麼都做不了,活脫脫一個秋菊打官司的翻版,再挺拔的背影也對抗不了背景,到頭來,也隻是“討個說法。”我隻想告訴酒爺他們我不是個傻子,然後再告訴優優她們,我依舊值得信賴。最後告訴自己,永晝即將來臨,再無黑夜遁形。我沒讓優優跟我一起去,生怕她情緒激動當場去打那隻“小騷狐狸”。我很不愛看女人打架,畢竟像楊紫瓊那般身手的少之又少,像寧靜那樣光頭的更是寥寥無幾,通常上來就是互相扯住頭發,緊接著抓撓踢咬,實在沒有觀賞亮點,也嚴重損害女性在我心目中的溫柔形象。我不慌不忙遲到了半小時才到唐小靜家,想見的人都到齊了,除了蕭曉目光有些閃躲,其他幾人見到我均麵不改色,熱情洋溢噓寒問暖,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友。酒爺還握著我的手說:“梁兄,彆來無恙?可想死我了。”這話倒是很誠懇,他確實想我死了。唐小靜果真做了一桌子的菜,笑吟吟地像個賢惠的女主人,張羅著大家入座。媛姐舉杯剛想說點什麼,我已經舉起筷子吧嗒吧嗒地吃上了,這很讓她下不來台,隻能悻悻地放下杯子,麵若寒霜地望著我。在他們的圍觀中,我狼吞虎咽旁若無人,還不時指責這個菜鹹了那個菜辣了,最後把煙灰順手彈進了那鍋雞湯裡。唐小靜終於沉不住氣了,說梁哥,你這算什麼意思?我沒理她,用手從湯裡撈起一隻雞腿,湊到眼前無限惋惜地喃喃自語:“彆怪你唐姐,雖說你們是同類,但該燉還是要燉的。”唐小靜霍然站起身,把麵前的杯子都碰倒了,她小臉氣得通紅,用手指著我,你你你半天也沒說出話來。我笑著問我我我怎麼了?“咦,你怎麼臉紅了?是不是下麵塞著跳蛋,開關忘關了?”我的目的達到了,任憑唐小靜如何心計繁瑣,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她隨手抓起麵前的一盤菜就朝我砸了過來,我早有防備,一閃身就躲得遠遠的。那盤紅燒魚摔到桌麵上,盤子四分五裂,醬汁漫天飛舞,酒爺離得最近,一身華貴西裝頓時變成了迷彩服。媛姐衝唐小靜一聲怒吼:“你給我坐下!”我在旁邊幸災樂禍,原本隻想把她激怒,沒想到還能有如此完美的附加效果。酒爺依舊麵帶微笑,在涵養方麵確實高出唐小靜不止一個檔次,他慢悠悠地點起一根煙,眯縫著眼睛問我:“梁兄今晚約在下來,到底有何指教?”我指指他嘴角的一滴醬油,說你先把這顆美人痣擦了再跟我說話。隨即轉頭朝向媛姐,說以前我一直很欽佩你尊重你,但在這件事上,你感覺做得地道嗎?媛姐微微笑了一下,說小梁,以前我也很欣賞你,但我發現你光有小聰明卻迷失大方向,難成大器:“彆人可能不了解,但我很明白你拒絕酒爺的理由,你是感覺對不起手下的小姐。那媛姐今天就倚老賣老一回,問你一個問題,小姐們跟著你是圖什麼?”我遲疑了一下沒作聲,媛姐也沒等我回答,便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出道那麼多年早看清楚了,小姐們之所以選擇你我,不是為了找個知心大哥大姐,她們真正依靠我們信任我們的,就是我們能幫她們賺到錢!否則她們背井離鄉來上海做什麼?她們選擇這個低三下四被人看不起的職業是為什麼?我們再貼心能比她們待在父母身邊強嗎?”我一時語塞,竟想不出反駁她的話語,媛姐優雅地吐了個煙圈,眼神中閃過一絲蒼涼,她說小梁啊,我給你講個當年馮玉祥將軍的故事,有一天他上街看見一個人力車夫在風雨中艱難地拉一個富人,不小心摔倒了還被打罵嗬斥。馮將軍異常憤怒,回去以後頒布了一條命令,禁止軍政公教人員乘坐人力車。結果你猜怎麼著?他被所有車夫罵成混蛋,說他光顧著自己的好名聲,圖自己良心安慰,結果害得車夫生意全沒了,一家老小都要活活餓死。“小梁,你該明白這個故事的寓意吧!這種所謂的善良到底是幫人還是害人?”蕭曉從我進屋後就沒有說過話,此時也悄悄地走到我身邊,她說梁爽,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但你敢說你手下小姐從沒出過台?“沒錯,你從不逼她們出台,可是你想想,這就好比你帶領一群士兵上前線,你要他們去作戰去獲勝,卻又不允許他們有傷亡,你以為能做到嗎?”我神情木然地端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煙已燃到儘頭仍渾然不覺,原先的那份理直氣壯像縮水般變得乾癟無力。她們說的很有道理,難道從頭至尾錯的都是我?小姐們拋卻尊嚴曲笑承歡,是我率領著她們,將她們的青春埋葬進這場紙醉金迷。到頭來,我卻高舉著牌坊,說你們來吧,一人一塊,用麵包來換。我卻忘了,她們除了麵包,早就一無所有。此刻我感覺到心灰意冷再無鬥誌,這許多年來成型的觀念正被抽離出身體,所有支撐點的螺絲殘缺剝落,思緒如同軟體動物般匍匐於地。我站起身來蹣跚地走到門口,回頭對唐小靜笑了笑,說我不怪你了,或許你這樣做才是對那些姐妹的最好交代:“她們以前都把你當小妹妹一樣對待,答應我最後一件事,全憑自願,你彆去騙她們,也彆逼她們。”唐小靜把頭扭向一邊,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肩頭微微起伏。我輕歎一口氣,目光緩緩地掃過媛姐和蕭曉,她們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我擺擺手,說你們也都是從小姐做起來的,彆的不多說了,將心比心吧。最後我和酒爺對視良久,我說你贏了,但我並不佩服你,我和你隻是兩種不同的偽善,誰也強不過誰。我點燃手中那支雪茄,望著煙頭那暗紅色的火焰,輕輕歎了口氣,說我第一次抽雪茄的時候朝肺裡猛吸了一口,當時的感覺記憶猶新,就像被一顆子彈撞進氣管。坐在我對麵的吳麵團笑了,說我又發現你一個特點,總對第一次的記憶念念不忘。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問是不是又和你一樣了?他不慌不忙地抿了口皇家禮炮,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但我和你有個微小的區彆,第一次雖然記憶深刻,但對我來說,第二次才是最為重要的,它能告訴自己是否吸取了經驗教訓。”我無可奈何地衝他搖搖頭,說看來我這方麵做得太差了,第一次見你就想打你,可第二次還是沒動手。“可惜啊,看來我是永遠錯過這個機會了。”說完我倆相視大笑,引來酒吧領班疑惑的目光,想必他還清晰記得我的這位“皇家禮炮”朋友,但搞不清楚我是否又在演戲。都說造化弄人,我確實沒有想到,在我失去一切以後,唯一能傾訴的對象居然是吳麵團。可能真如他所言,我們是一樣的人,隻有他才能真正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混了那麼多年,我深切地體會到,多一個朋友就能多一種活法,多一個敵人,則能多一種死法。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和酒爺、媛姐、蕭曉、唐小靜之間,究竟出現了怎樣的問題?我們沒有新仇沒有舊恨,甚至還有共同的利益追求,原本是一個戰壕裡的人,為何就我一人衝鋒了出去,然後被掃射成了篩子。吳麵團凝視著我手中的雪茄,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我反問了他一句:“唐小靜有什麼打算?”吳麵團聳了聳肩,顯然對我這問題不屑一顧,可能在他的思維模式裡,這和他沒有半點瓜葛。我對他說有時候真挺佩服你,成功人士是不是即便感冒了也不會發燒?“真夠冷血的!你女朋友進K房做媽媽桑,你怎麼也得操個心吃個醋抓個狂什麼的吧?”吳麵團靠在椅子上形同雕塑,隻把眉頭輕挑了一下,他說唐小靜想做什麼那是她的自由,我不會去乾涉她,這對我倆的既得利益產生不了積極作用。等我想離開她的那天,我可能會考慮你的建議。我用悲天憫人的眼神看著他,說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吳麵團依舊麵不改色,問我是什麼。“就是你永遠冷靜得像部機器!不對,機器運轉時間長了都會發熱,你小子是不是每天都喝氟利昂啊?”說罷我大聲嚷嚷著叫來吧麗,讓她去開一瓶伏特加。給他滿上以後,我說你真該換著喝點有血性的酒,每次和你聊天,我都會感覺冬天雖然到了,可春天卻死活來不了了。在這個物欲橫流、薄情寡義的世界裡,正是這些主流成功人士主導著風氣,引領著潮流,就像他們炸毀堤壩放出洪水,我隻光著屁股在裡麵打打水仗,多麼的無辜與無害。可到頭來,被一致譴責的反倒是我,也不去想想,我提上褲子又能如何,還不是一樣的洪澇災害。吳麵團喝了一杯伏特加,皺了皺眉說這酒真難喝,但隨即衝我詭秘地一笑,說看在你事業愛情雙欠收的份上,我今晚就舍命陪衰人,咱們不醉不歸。我哈哈大笑,用力拍拍他肩膀,說看見沒,才喝一杯就出效果了,“這才像個爺們兒,來來來,乾杯乾杯,你慶祝我成功觸底,我預祝我充血反彈。咦?我才發現,你們金融界的詞兒真下流。”隨著吳麵團漸漸喝多,和所有人一樣,他也開始喋喋不休,聊他童年時的窘迫家境,聊他的血淚打拚,也聊起楊露露。雖然他思維跳躍,平日裡的縝密邏輯**然無存,但我反而理解得越發清晰。每個人的心底深處都是一個垃圾場,常年的堆積,隨手的拋棄早就讓我們頭緒全無。或許,隻有在一無所有的時候,以拾荒者的姿態進去,才能挑揀出最珍貴的東西。吳麵團問我有沒有想過再去找楊露露,我苦笑了一下,說她沒準已經有新男朋友了。沒想到這句話把他給激怒了,他毫不客氣地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算老幾,憑什麼你可以花天酒地,而她非得守身如玉?“我隻知道,自己想要的,就必須自己去爭取,沒人會等著你,更不會給你送上門來!如果不是你想要的,那提一個字也是浪費時間,更不需要唧唧歪歪地找彆的借口。”這是我第一次認真接受了吳麵團的蔑視,我默默無語地乾了一杯酒,心亂如麻。小姐離不開我,朋友離不開我,楊露露離不開我,在這繁華的假象裡,我陶醉了太長時間,無所作為便想坐擁一切,真是傻得可悲。如果你愛一個男人,就由衷把他奉為老大,並管好他的老二,這能牢牢抓住他;如果你恨一個男人,就哄騙他自以為老大,並放縱他的老二,這能輕易毀掉他。不幸的是,我恰恰成為了恨自己的那個人。吳麵團再次問及我今後的打算,我說你想乾嘛,是不是你公司要招人?他一聽就笑了,仿佛我這句話無比幽默似的:“我要招也不會招你,你都會些什麼呀?”這小子平時說話九曲連環十八彎的,非繞幾條馬路才能轉回正題,偏偏這時候坦率得如同一個二愣子,而且讓我無從辯駁,實在是鬱悶的很。我確實會些什麼呢?這個問題大大方方、毫無遮掩地擺在我麵前,令我頭疼不已。我再度出現了心灰意冷的念頭,我說沒準會去拉薩洗滌心靈,也沒準去內蒙放牧高歌。吳麵團撇撇嘴,顯然對我的天馬行空不屑一顧,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這輩子和純潔注定勢不兩立了。“你還不如去麗江開個小酒吧,俗是俗了點,但符合你一貫作風。”我搖搖頭,說我以後不會再去碰夜店,經過這些波折,現在特想過過陽光下的日子。吳麵團這才抬起頭,若有所悟地打量了我好半天,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你已經絕望了。我淡淡地回答他,我隻是不想再失望了。吳麵團給我發了根煙,說離開上海確實是個好主意,人在療傷的時候最怕觸景生情。他的話讓我略感驚訝,原本以為他會奚落我的逃避與懦弱,沒想到如此設身處地為我著想。可我還沒來得及表示感動,他緊跟著來了一句:“既然你都要走了,這個酒吧就盤給我吧。”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說你今晚說話真夠直接的,我都適應不了了:“老實交代,你惦記我這酒吧不止一天兩天了吧?”吳麵團大言不慚地點點頭,說第一次來就很喜歡這裡的風格。“一來我上學時候就想擁有一個自己的酒吧,就當是了個心願;二來作為投資,以後請客戶朋友來這裡喝酒,就算不賺錢也比去其他地方省錢;三來……”說到這裡我插了一句:“三來,這裡是你和唐小靜初次相逢的地方。”吳麵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說你倒好,又投資了又完成夢想了,順帶著還浪漫了,壓根兒就沒我什麼事兒啊。“我還以為你把我當朋友想幫我一把呢!太掃興了。”吳麵團頗有深意地看看我,說我們還是不做朋友的好,性格相似,理念相悖,以後掃興的事會更多。他說的沒錯,有時男人間也需要這種曖昧的關係,其間微妙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我說好吧,目前唯一能消除這種掃興的,就是你的價格。這回吳麵團連想都沒想,直接報出一個非常合理的數字,可見他早已做過市場調研。我心裡佩服嘴裡卻吐出四個大字:“趁火打劫!”他不動聲色地稍微把價格抬高了一點點,我抿了一口酒,換了四個字:“落井下石!”我心裡打定主意,若真要和他談生意,我絕對不是這位老兄的對手,對付這種商場老鳥,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談數字,隻談文字。我這招確實管用,忽而義憤填膺,忽而義正言辭,隻東拉西扯著我的情緒,絲毫不接茬他的理性分析。這就和打官司中的精神損失費一樣,從來沒有個固定概念,隻要一口咬定自己精神脆弱,那就掄起來要吧,反正他不缺錢,我當然沒必要替他省錢。吳麵團很有耐心,但最後還是加到了一個讓我滿意的價格,他也直截了當地告訴我,這個酒吧不值這個價。“你彆以為是你得逞了,其實我心裡明白得很。就當是送給你的失業補助吧,你如果真不做夜店,想找份工作也著實困難了些。”他隻用這一句話就把我剛燃起的得意打擊得**然無存。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這就是你不如我的地方,既然已經吃虧了,還非要占些嘴上的便宜,損人不利己,“有時候裝裝傻不會死人的。而且,如果能讓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個傻子,那以後想占便宜就便捷得多了。”吳麵團把我這話反複琢磨了好一會兒,看他的表情,想必也悟出了些滋味。做生意我不如他,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我這個爸爸桑才是強項。我突然悲哀地想到,應該改稱呼了,是前爸爸桑,現大齡無業遊民。和吳麵團一直喝到後半夜,商談了些交接細節,等客人都走光以後,我拉著他到吧台,把領班和所有吧麗叫了過來,說都來認識一下你們的新老板。他們麵麵相覷,認真辨認了一下我的酒醉程度和胡說八道的概率,在得到確認後,那個領班立刻很殷勤地叫了聲吳老板,我生氣地揮揮手,說彆急著叫:“先讓他買單,不打折!”吳麵團熱情地邀請酒吧所有員工去吃夜宵,我說我困了就不參與了,臨走的時候我問他,酒吧準備改成什麼名字,他說還沒想好,並問我有什麼建議。“本來叫NE,一群暗夜精靈,可惜現在蹦躂不動了。不如改成UD吧,undead縮寫,魔獸裡的不死族!”吳麵團默默念叨著這個名字,最後拍拍我肩膀,說好的,就用它了。我感激地衝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這塊最後的夜店陣地,這段數年間糾纏不休的暗夜情節,這場紙醉金迷,這片霓虹魅影,真能不死嗎?之後又在上海待了半個多月,辦理好了酒吧轉讓的工商和租賃手續,吳麵團沒有再出麵,隻派了個助理作為他的全權代表。一切辦妥之後,我給吳麵團發了條短信,請他儘量雇用酒吧的原班人馬,但剛發完我就後悔了,感覺自己婆婆媽媽的,或許正如酒爺媛姐給我定的性:做人不夠大氣。自己把自己踢成了局外之人,偏偏還回頭冒充古道熱腸,累人不說,還非常的偽善。這些日子裡我努力調整著自己的生活,按時給自己做飯,飯後固定散步,散完步靠沙發上看書,晚上十二點精神抖擻地爬上床,瞪著天花板數喜羊羊,早晨不論多困都爬起來去買早點,小區門口賣千層餅的阿姨都認識我了,還很熱情地問我:“小夥子是新搬來的吧?”我三天兩頭就回家看父母,這讓他們很高興,每次去都要燒一桌子的菜,吃不了還讓我打包帶走。我心裡酸酸的,中學六年住校,大學遠在北京,畢業後也沒在家住過幾天,真正陪伴父母的日子少之又少。原諒你們這個不孝的兒子吧,等我將自己的生活拉回正軌,才能坦**地麵對親情。我可以滿身泥汙虛情假意地周旋於世,但在父母麵前,卻永遠做不到這一點。我媽照例絮絮叨叨地催我交女朋友,我說公司在北京開了個辦事處,派我去那兒上班。他們聽了沒有多說什麼,隻再三關照我要注意身體:“爸媽不求你出人頭地,隻要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就好。”臨走前我偷偷把我的背包塞到門背後,裡麵是轉讓酒吧所得的五十萬塊錢。我知道他們不會花裡麵一分錢,依舊會過著緊衣縮食的日子,但除了這樣,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是的,我決定前往北京,不是草原也不是雪山,我過慣了大城市裡的生活,雖然天空不湛藍,民風不質樸,但渾渾噩噩中自有一種熟稔,讓我揮之不去、不願逃離。臨行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我約了優優和固守陣地的那十來個小姐,我已安排好她們去投奔羅陽,就是那個創意無限的爸爸桑,據說他也拒絕了酒爺的拉攏,他的理由比我充分,按他的原話說:“什麼狗屁規章製度,老子就是要特立獨行!”他非常歡迎優優的加盟,也勸我留下幫他,我婉言謝絕後,隻要求他好好照顧這些姐妹。“你要把她們當我親妹妹一樣對待,否則我絕對饒不了你!”我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給我點煙,在那跳躍的火光中,我麵部線條如同刀劃斧刻,凝固住這前所未有的認真。該交代的似乎都交代了,而設想中揮一揮衣袖的灑脫,卻因這厚重的冬裝,顯得格外滯澀與笨拙。今晚夜風異常凜冽,卻仍來不及風乾淚水,衝刷的不止是她們臉上的脂粉,還有我心頭結疤的創口,那一道道溝溝壑壑,如同我們生長在一起的年輪,盤旋出妖冶之舞,供奉於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