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爺在電話裡的聲音立刻陰森了起來,說既然你不仁就彆怪我不義。我頓時氣樂了,說你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要我給你推薦幾家賣西瓜刀的嗎?多派點人來,上點規模上點檔次,讓我也開開眼,見識一下一小撮流氓團夥怎麼就黑道風雲二十年了。酒爺嘿嘿一笑,說看來梁兄在道上也有人嘛,但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總該聽說過吧。我說我可不會道上道下的掛嘴邊,既然混了那麼多年,多少認識點朋友:“你想推就慢慢推,老漢推車也跟我沒關係。”說完狠狠地掛斷電話,思緒瞬間又轉回到楊露露身上,但酒精隨著奔流的血液猛然竄上頭頂,整個人就像踏在雲朵上,綿軟飄浮無處著力。我順著牆出溜下去,蜷縮起身體把臉貼在地上,這讓我很舒服,感覺自己在慢慢下沉,最終和冰冷堅硬的地麵融為一體。恍惚中呂堅他們圍了上來,問我沒事吧,我說我躺一會兒就好,他把我架了起來,說要送我回家,我說我不回家,我要去北京,他說好,我陪你一起去。第二天在前往北京的航班上我依舊頭疼欲裂,不停地問空姐要水,身邊的呂堅和小玲子都打趣著說,那空姐準以為你看上她了,借機搭訕。我苦笑著回答她們,哪怕是空嫂,我也照搭不誤。中午時分我是被呂堅叫醒的,他用三張機票拍打著我的臉,說快起來,咱們要出發了。我回憶了好半天才想起是自己哭著喊著要去北京,但我問他怎麼是三張機票?呂堅得意洋洋地說:“我和小玲子呀,她從沒去過首都,再加上我做了一晚上的工作,成效斐然啊!而且,我還有更宏偉的計劃。”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植絨的小錦盒,故作神秘地在我麵前晃悠,我張大了嘴,說你千萬彆告訴我這是戒指,我會受不了打擊立刻暈過去的。他拖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慢悠悠地點上根煙,說那你暈吧,我看著。下飛機我們打了輛車,我告訴司機上回那家賓館的地址,然後對他說我要小睡一會兒,到了叫我。這讓他攀談的欲望頓時碰壁而回。我半躺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眯著眼睛看著車窗外的城市景觀,和幾個月前彆無二致,想起了物是人非這個成語,用在此刻,顯得格外妥帖。上次我自信滿滿,卻還是一個人回了上海,這回我心有惴惴,不知能否獲得彆樣的結局。小玲子興奮不已,掰著手指頭列出她想去的地方,呂堅說沒問題,咱們有的是時間,我一個一個陪你去。幾個月前的楊露露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她說咱們有的是時間,隻要把本導遊伺候好了,想去哪兒儘管開口。我當即就把她扔**伺候了一番,期間她仰躺著兩頰緋紅,但嘴裡一刻沒閒著,說左邊左邊,再下麵點兒,對,就這裡。我笑著問她是不是導遊做上癮了,她說廢話,本姑娘的任務就是帶領你去正確的地方! 到賓館以後,我發現呂堅他們開了兩間房,心想他對小玲子真是發乎情止乎禮,對一匹狼而言是多麼艱難的事情。把簡單的行李放回房間,我說時候還早,你們去逛逛吧,現在陽光明媚,我就不當燈泡了。看著他們倆興高采烈地背上相機離開房間,我打了個電話給項禹,告訴他我又來了,他沒多說什麼,隻問清我的地址,說我來接你。我不知道何時去找楊露露,似乎是想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其實,我隻想把獲知結果的過程延長些,再延長些,心中的那絲希望,便也能存活更久。項禹開著他那輛曆史悠久的切諾基準時到了賓館,我坐上車後問他乾嘛沒開奔馳,他淡淡地說被他媳婦兒開走了。我覺得他神情有些落寞,但想生活中誰又沒點煩心事呢,便也不再追問。我說咱們回母校看看吧,畢業以後就再也沒去過了。他說好的,把車子掉了個頭,向西三環開去。這次故地重遊讓我十分失望,改建過的校園幾乎完全變了樣,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影子。我和項禹慢慢散著步,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說話,仿佛在努力拾取十年前散落在這裡的無數記憶。路過第二食堂門口的時候,我問他還記得柱子嗎?他說當然記得,那個在食堂門口賣打口帶的長發北漂。“他現在去哪兒了知道嗎?”項禹搖搖頭,說隻知道他在清華的草坪上彈吉他唱了一晚上歌,一個中文係女生坐他身邊聽了一晚上,最終他們結婚了。一對學生情侶依偎著從我們身邊走過。我說真好,那樣的年代再也回不來了。項禹嘴裡輕輕哼唱著,旋律十分熟悉,我記起這正是柱子自己寫的歌,曾拉著我們唱給我們聽。歌名忘了,但裡麵有兩句歌詞一直深深印在我腦海中:“那天夜裡,天空下了一場火,地上滿是螞蟻的軀殼。”當年那個憤青,是否已大腹便便,正在K房裡尋歡作樂?當年那個中文係女生,是否已尿布奶瓶,早已忘卻了詩歌?就算知道,也千萬不要告訴我。晚飯時項禹喝醉了,不停地問我婚姻究竟是什麼,我說這個答案你比我更有發言權。他用力揮了揮手,像是要抹掉點什麼,然後歎了口氣,說做男人真累。我沒有去問他和他老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故事,但就像他說的,做一個男人,就該扛起這些負累,除非一直一直逃避著,比如我。吃完飯他意猶未儘,拖著我陪他換地方喝酒,我問去哪兒,他說去歌廳。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絲,顯得異常疲憊:“你以前不是說,小姐能給男人帶來心理安慰嗎?”我說沒錯我是說過,但這和網絡遊戲一樣,很多虛擬世界裡的萬人公會會長,玉樹臨風一呼百應,生活裡卻隻是個猥瑣的失業宅男。“你哪怕一次叫二十個小姐,人人都理解你迎合你,讓你心裡暖洋洋的。但等酒醒以後,原來的生活還是得照單全收,聽我一句勸,回家吧。”我堅持不許他開車,叫了輛車送他回家。到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問我要不要進來坐坐,我看看表正好晚上十點,便搖了搖頭說一會兒還要去找楊露露。他拍拍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轉身搖晃著去開他家院子的大鐵門,裡麵傳來一陣狗吠,那條狗我認識,已經十二歲了,但不知道它是否還記得我。站在楊露露家的樓下,我依舊分不清哪個才是她臥室的窗戶,她曾經給我指過,說你以後可以爬上來找我,我當時抬頭看了眼,說還是你跳下來我接著比較安全,我怕爬上去再被你爸扔下來。記得那個窗簾是帶小碎花的,但此刻卻怎麼都找不到了。我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換上新買的北京電話卡,撥通了楊露露的手機號碼。鈴聲持續了很久,我正懷疑無人接聽的時候她才接了起來:“喂,哪位?”我一時語塞,之前想好的台詞竟忘得一乾二淨,我隻躊躇了片刻,她又連連地喂了幾聲,然後顯得很生氣,說你倒是說話呀,不說我掛了。我覺得有些奇怪,以前哪怕是推銷員的電話,她都能跟人家神侃半小時以上,最後才笑嘻嘻地說她沒錢,她不該如此沒有耐性。剛準備叫一聲露露,從話筒裡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露露,是誰呀?”他的聲音很近,仿佛是貼著話筒,我甚至能聽見他呼吸的氣流聲。我猛然掛斷電話,腦海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賓館的,隻在腦海裡回憶著剛才電話裡的背景聲,是吵雜還是安靜,是在外麵還是在家裡,是一群人還是兩個人?但這記憶閃躲著,讓我追不到,也不敢全力去追。在患得患失中,我心潮澎湃、麵如死灰。我到超市裡買了一箱紅酒,吃力地扛著去敲呂堅的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答,倒是隔壁的小玲子探頭出來張望,然後告訴我呂堅一個人去酒吧喝酒了。看小玲子虎著一張臉,我便猜到他們準是吵架了,我撥了呂堅的電話,但他手機已關機。凝視著這一箱酒,我說要不你先陪我喝吧。一開始我神誌恍惚,酒喝得很慢,心不在焉地與小玲子聊著天,隻覺得各種畫麵紛至遝來,有歡欣鼓舞的,也有不堪入目的,走馬燈般在我眼前交織更迭,我真真切切體會到了抓狂的滋味。手機嘀的一聲收到一條短信,我拿起來一看,是楊露露的號碼發來的:“你是誰?我是楊露露的朋友。”我冷笑了一下,強忍住撥回去破口大罵的衝動,關了手機把電話卡換了回來。後來我記得對小玲子說,這酒肯定是假的,怎麼喝著像水一樣。再後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清晨我從噩夢中猛然驚醒,連續兩天的宿醉讓我精神亢奮,體力卻嚴重透支。我下意識地想去摸床頭櫃上的水杯,但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我並沒有待在家中。突然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屋裡還有人,我警覺地睜開雙眼,就看見小玲子正坐在窗前,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鋪撒在她身上,明暗錯落,輪廓虛化,像極了一幅印象派寫意。我第一次發現,單從平麵角度看,她確實很漂亮。我半天才緩過神來,問她怎麼在這裡。小玲子笑了,說那你叫我去哪兒呀,這是我的房間,你昨晚喝多了就躺**,死沉死沉的,我拽都拽不動你。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衣褲,結結巴巴地問她我們沒做什麼傻事吧。她翻了下白眼撇了下嘴,雖然沒說話,但我明白了她的潛台詞:“你想得美!”我說實在不好意思,害你一晚上沒睡,我這就走,說完匆匆忙忙地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回到自己房間,我就著水龍頭把自己灌了個水飽,然後拉上窗簾重新躺回**。臨睡前我看了眼手機,有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呂堅淩晨打來的,我敢肯定他昨晚也醉了。呂堅喝醉後最愛深更半夜打我電話,不管多晚都會拉我繼續喝酒。有一次我晚上關機,淩晨三點半的時候,呂堅被幾個朋友攙扶著到了我家,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據他朋友說,之前他一直大吵大嚷,非要找梁爽喝酒,還清晰地報出了我家地址。我當時看著他酣睡的模樣,真覺得他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中間餓醒過幾次,但一咬牙繼續沉入黑暗。我渴望不間斷地在噩夢裡掙紮,那在醒來的時候,才能長長籲一口氣,告訴自己隻不過是個夢,生活依舊美好。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我被呂堅的電話吵醒,邀我一同去吃宵夜。我起身衝了把澡,精神好了許多,但感覺自己像個在酒窖裡放了幾百年的橡木桶,每條紋理間都散發著酒氣。我心想今晚絕對不能再喝多了,否則連洗腳水都能有啤酒度數。穿戴整齊後來到大堂,見呂堅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眉頭緊鎖表情嚴肅,似有許多解不開的問題。我朝周圍瞅了瞅,沒看見小玲子的身影,猜想他倆準是還鬨著彆扭,但我有些奇怪,這不像呂堅的風格,彆說是對小玲子,就連他以往的速食女人,他也會毫不吝惜油嘴滑舌,一般三兩句話就能把對方哄得春回大地。我們在附近找了家小飯館,趁上菜的工夫,我問他今天一天都乾嘛了,沒陪小玲子去逛景點嗎?他盯著杯子裡的啤酒泡沫,說之前和小玲子一起吃的晚飯,我笑著罵他重色輕友,吃飯也不叫我一聲。呂堅沒說話,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小錦盒,打開後擺在油膩的桌麵上,“挺漂亮的吧,但她沒收!”我的笑容頓時僵在半空,知道這個夜晚將會是他的無儘煎熬。戒指上的那顆鑽石光芒靈動,據說給心愛的人戴上後便能圈住永恒,但很多時候,它更像女妖的眼睛,魅惑妖冶地挑逗世人,所謂的天荒地老,隻在她眨眼間灰飛煙滅。菜沒吃幾口,我便被他拖去了麥樂迪,這也是呂堅的一個習慣,每逢情緒低落他便喜歡喝酒K歌,不需要小姐作陪,隻需要有我在場。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歌,翻來覆去都是以往那些曲目,《跟往事乾杯》、《如果再回到從前》、《男人海洋》、《衝動》、《你把我灌醉》……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速度快得讓我應接不暇。但我沒有勸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發泄方式,對我們而言,大醉一場起碼能讓今夜顯得不那麼漫長。之後的節目照例是摔手機砸杯子,我早已見怪不怪,但門口的服務員幾次進來提醒他杯子碎了是要賠的。呂堅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往桌上一扔,對那小夥子說:“再給我上一箱杯子。”我抽著煙靜靜看著他把杯子一個一個砸向牆壁,四濺的玻璃碎片宛如冷焰火般綻放,讓整間屋子充滿徹骨寒意。服務員把值班經理叫來了,保安也來了,我連忙上前把他們堵在了門口,說我朋友喝多了,我馬上就帶他走,一切損失都照價賠償。我知道,如果他們衝進房間,呂堅會毫不猶豫地把杯子砸到他們頭上。哪怕時光能夠倒流,哪怕未卜先知,哪怕在最荒誕的噩夢裡,我也萬萬不會想到,被杯子砸中的不是他們,而是我。我正在和工作人員解釋,猛然覺得後腦一陣劇痛,我用手一摸,熱乎乎的**順著我的指縫流淌下來。我不可思議地扭過頭去,呂堅正咬牙切齒地盯著我,說梁爽,你少他媽的給我裝好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晚去哪兒了嗎?我給你打電話,在走廊裡就聽見手機鈴聲是從她房間裡傳出來的。你死活不接,是心虛還是玩兒得正爽呢?”麵對酒醉狂暴的呂堅,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說我解釋也沒用,咱們現在就回去找小玲子問個明白。呂堅仰頭乾笑了幾聲,說你是不用解釋,因為我已經花了一整天時間,替你解釋過無數次了。我告訴自己,梁爽是我那麼多年的兄弟,不會乾出這種卑鄙的事情!“我說服自己了,所以才會去向她求婚。”說到這裡,他五官扭曲起來,像是被一把刀子刺穿了身體:“但是,她一切都承認了……你就不能痛快點嗎?敢作敢當,我呂堅還認你是個雄性畜生!”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和心中的疑惑相比,後腦的劇痛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我說她他媽的是嗑藥了還是喝多了,承認什麼狗屁東西了?我用沾滿自己鮮血的手去拉呂堅:“走,我們回去找她當麵對質。”呂堅一把甩開我的手,緊跟著重重一拳打在我臉上,我腳底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一臉不屑地俯視著我:“她晚飯後就已經走了,說對不起我,還要我告訴你,彆再去找她了。你真讓我惡心。”我倒在地上渾身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像墜入了一口枯井,井口人頭攢動擋住光亮,他們議論著探討著,對我的呼喊置若罔聞,最後每人往下吐了口痰扭頭離去。我猛地翻身而起,抄起一個酒瓶子衝向呂堅,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在他麵前收住了腳步,和他對視著,感到渾身虛弱無力,我用嘶啞的嗓音問他:“你寧可相信這臭婊子的也不相信我嗎?”呂堅平靜了許多,他的鏡片反著光,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梁爽,你倒教教我,我還怎麼相信你?”說完他把我推開,搖晃著走出房間,對門口看熱鬨的人群大吼一聲:“滾開!”他走得很慢,但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再回一次頭。好幾年前,我對楊露露說,我這人吧,永遠把兄弟放在第一位,你以後可彆吃醋。楊露露氣呼呼地問到底是誰陪你過一輩子呀?我點點她的鼻子,笑著說當然是你啦:“你是陪我過一輩子,而他們,是陪我走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