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每逢喝多以後第二天醒來,總會出現一片記憶空白,昨夜某些片段從腦海中不翼而飛,但是卻消失得不夠徹底,就像被一塊黑板擦胡亂抹過,白茫茫中依稀殘留些淩亂的線條。我不記得我是如何掏鑰匙開的家門,隻記得跟出租車司機差點乾一架,動機不清,原因不明,戰果不詳。我不記得有多少小姐來敬過酒,隻記得來一個我摟一個,並拍著胸脯說:“你們的下半生幸福我梁爽全包了。”這聽上去我像名性工作誌願者,且戰鬥指數驚人。我不記得呂堅是什麼時候走的,隻記得當時他左手端著酒杯,右手不停做揮拍扣殺動作,並很嚴肅地問身邊一個小姐:“你喜歡直板還是橫板,正膠還是反膠?”那小姐嬌笑著說你好下流,這讓他十分委屈。我不記得優優到底喝醉沒有,隻記得她穿花繞蝶般在各桌間走動,像個真正的新娘子,與所有人寒暄對飲,幸福滿溢。我不記得我是否提起過楊露露,什麼都不記得。又是一個蒼白的午後,我從夢境中驚醒,發現自己衣冠楚楚地躺在在廁所地板上,手裡攥著手機,正嘟嘟提示電量即將耗儘。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房間中陰暗潮濕,像極了宿醉者的心情。我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情形,那大片的空白雖然讓我有些泄氣,但我知道當時氣氛一定很熱鬨,大家都沒心沒肺地開心過了,那還有什麼不滿足呢。我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從冰箱裡取出一盒牛奶仰脖喝了個乾淨,喝完咂咂嘴,一時間竟吃不準這到底是牛奶還是酸奶。周圍靜悄悄的,我甚至很懷念鄰居家裝修時的電鑽聲,撕心裂肺也好過如此死氣沉沉。我茫然地在屋子裡轉了七八圈,決定必須乾點什麼,否則我感覺整個人都會像雨水中的泥土,被擊出千蒼百孔後,任由野草瘋長。我打開電腦,雙擊桌麵上一個叫“不許刪 你不愛聽我愛聽”的文件夾,裡麵全是楊露露這些年精心收集的歌曲。我掃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列表,選了幾首周傑倫的歌,把音量調到最大,讓音樂在房間中轟鳴起來。我之所以選他的歌,完全是因為我聽不清楚他到底在唱什麼,這很適合我,我不想被任何歌詞打動情緒。我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把**沙發上地毯上的臟衣服一起塞進洗衣機,倒了幾乎半袋的洗衣粉,讓洗衣機運作起來以後,我又找了塊抹布,開始認認真真地擦拭家具。我哼著小調,唱著小曲,多動症般忙忙碌碌,我勞動得是如此一絲不苟,連煙缸都擦洗得能直接盛飯,我對自己滿意極了。我麵向穿衣鏡,義正言辭地告誡自己,我單身,我快樂!此時周傑倫正咿咿呀呀地唱到:“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麵成雙。” 我怎麼就那麼恨他呢,關鍵時刻讓我聽懂了歌詞。晾完衣服,我已經累的筋疲力儘,這才發現自己正赤條條地站在陽台上,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張開雙臂向遠處怒吼:“看吧看吧,誰看誰他媽的吃虧!”自由,多麼令人血脈噴張。《勇敢的心》中的威廉華萊士,在巨斧舉起的時刻高呼“自由”,讓七百多年前的蘇格蘭人民前仆後繼。而如今,當我們閃躲婚姻,逃避責任,遊戲花叢,套用的恰恰也是這個單詞,它卻讓我們狼心狗肺。看著家中一塵不染,望著天邊夕陽西下,我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異常脆弱。曾有人說孤獨才是永恒定律,是煙花消散後那亙古不變的夜空,我同意,但我並無能力遵守。我坐回沙發打開電視,從頭至尾選擇了一遍頻道,然後關上電視,神情木訥枯坐無語。楊露露這時候肯定會跳到我腿上,說這裡疼那裡酸,按摩時間到。我如果隻是敷衍地按幾下,她就會把眼睛瞪圓,然後一下子軟到在我懷裡,說小女子既然不能享受專業指壓,那你就湊合著用發廊方式吧,然後神氣活現地強調:“要全套噢!”我老說她是個色情達人,有著百折不撓的精神和摧枯拉朽的軀體,我曾無限敬仰地告訴她,一年四季刮風下雨,我總能從你身上聞到春天。她故作嬌羞地把頭藏進我的胳肢窩,說你討厭,還不是你開發得好嘛,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坐直身子,一手插腰,用蘭花指戳著我的腦袋,說:“你丫隻管開發,不管維護的呀?”她曾說我和她既是對手也是隊友,在她的邏輯裡,一對情侶的同居生活分為兩大板塊,一是日常相處,恩恩愛愛,相濡以沫,都處同一陣線,屬於隊友;二是在**,那是短兵相接,近身肉搏的陣地,屬於對手。總結完以後,她瞟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說:“我這人吧,不怕狼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往事,往事,全是往事,我被那些細碎的片段包裹住,怎麼都掙脫不開。我想,我必須出門了,無論去哪兒,無論和誰,隻有在夜色遮掩中,我才能逃之夭夭。我給呂堅打了個電話,他說正好想打給你,晚上找地方聊聊吧,我說沒問題,先一起吃飯,然後決定去哪兒,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倆約好六點半在附近的川菜館碰頭,就是和吳麵團第一次見麵的那家,我強迫自己不去回憶,但仍忍不住朝廁所門口的那張桌子多看了幾眼。過了十分鐘呂堅仍沒到,我沒在意,先行把菜點齊,邊喝啤酒邊等他。又半個小時過去了,我這才覺得有些奇怪。據以往經驗,呂堅不會遲到那麼長時間,而且,我回想了一下,今晚吃飯地點也是他挑的,但這小子最怕吃辣。正當我疑竇叢生的時候,呂堅終於笑眯眯出現在了門口,與此同時也解開了我的疑惑,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俏生生地站著一個姑娘。呂堅身邊有姑娘一點都不稀奇,如果哪天他突然獨來獨往了,我反而要擔心他的身心健康。但和他認識那麼久,這是他第一個晚餐女郎。他以前對我說過,不能隨便和姑娘吃飯,那是有含義的。總體而言,一起吃早餐的是夫妻,一起吃午餐的是同事,一起吃晚餐才是情侶關係。我對他一套又一套的歪理早已習以為常,於是笑著問他那夜宵呢,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一本正經地說夜宵不屬於這個範疇,夜宵隻是上床的信號,有試探和熱身的作用。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屬於前戲的一部分。這些年來,呂堅身邊的姑娘我見過不少,都是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隻要不開口說話,都能給我留下美好印象。我曾調侃他,說你小子就不能找個良家婦女嗎?翻來覆去的全是小姐。你好歹也為我考慮一下,我不叫嫂子吧不禮貌,但叫了嫂子就等於認了一大幫陌生男人做哥,我也太虧了。他倒不生氣,反正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和良家美女的交往讓他更感覺像筆交易,用自身美貌這個貶值資產去長期交易成功男人的增值資產,像他這種聰明男人才不會入局,最明智的選擇不是購入,而是租賃。“再說了,我也是替你著想的,我要是被套牢了,誰深更半夜陪你喝酒?”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倆落座,呂堅居然還搶先一步替她拉開椅子,要多紳士有多紳士,這讓我感覺世界徹底混亂了。在超強的好奇心驅使下,我顯然有些過分投入,很不禮貌地直勾勾地盯著這位神秘女郎。一般來說,無論小姐還是良家,都會在我這番注視下惱羞成怒,但她隻是衝我友好地一笑,然後紅著臉低下頭去,溫順地如同一隻小綿羊。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眼呂堅,好醒目的一頭大灰狼。呂堅紅光滿麵地把酒滿上,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梁爽,我好兄弟,這是小玲子。我們彼此打了個招呼,呂堅大大咧咧地接著說:“大家彆拘束,你們以前都見過的。”我愣了一下,難怪覺得這個叫小玲子的很眼熟,想了半天才記起她就是那天海鮮排檔五個小姐中的一個。那天從我們進門她就在哭,坐到一起以後她雖然也和我們一起喝酒,但始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所以並未引起我任何注意。我當時猜過呂堅到底看上的是哪一個,但怎麼都沒想到會是她。雖說她也算是個美女,眉清目秀的,個子也不矮,可實在太瘦,起風怕被刮沒了,下雨怕被衝走了,打雷那是更不得了,直接就一避雷針的造型。而我對呂堅的口味又很了解,他喜歡的是北京話說的“大蜜”,前凸後翹,又惹火又引鼻血的那種,用楊露露的話來說:“放眼望去,全是第二性征。”如此反差,著實令我驚歎不已,天知道他這小子何時頓悟改吃齋了。菜已經上齊,但出於禮貌,我還是把菜單遞給了小玲子,她連連擺手說不用了,吃不完浪費。呂堅掃了一眼桌麵,不由分說地又點了幾個超辣的菜,然後很關切地對她說:“你愛吃辣的就多吃點,正好我也愛吃。”我強忍住笑,夾了塊最大的辣子雞給呂堅,說對對對,愛吃就多吃點。呂堅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又不好發作,像吃藥一樣啃完辣子雞,然後滿臉通紅地連喝兩杯啤酒。這頓飯吃得很有氣氛,呂堅一反常態地溫文爾雅內斂含蓄,也可能是被辣得喉嚨冒煙開不了口,我則惡作劇地插科打諢,千載難逢地拿呂堅開涮而又不遭回擊。而小玲子並沒我想象中那麼內向,碰到她感興趣的話題,她也會跟著我們一起海闊天空,更讓我驚奇的是,她談吐不俗,且時不時冒出一些新穎奇特的想法,能把我們給逗得哈哈大笑。我心中暗想,這小玲子去做小姐倒真是有點屈才,她相貌和身材並不能在K房中吸引矚目,但她的氣質,卻是所有小姐都不具備的。吃飯期間,小玲子在不停地看表,到八點出頭,她就說她得先走一步,否則上班要遲到。我有些奇怪地看著呂堅,按理說他很懂這行的規矩,叫小姐出來吃飯小費不會少給,就等於是捧了小姐的場。但這才沒吃多久小姐就要走,真不知道他們之前是怎麼談的。更奇怪的是呂堅沒有絲毫挽留的意思,隻是站起身來說我送你上車,我和梁爽再坐會兒,晚點過去找你。小玲子說不用送了,門口就有空車,你們慢慢吃吧,然後停頓了一下突然朝我一笑,說梁哥謝謝你。我被她謝得有點莫名其妙,連忙說這頓呂堅買單,你不用謝我。她又是嫣然一笑,欲言又止的樣子,轉身走出門去。呂堅對她的背影行了半天注目禮,直到那輛出租車的尾燈都消失了才扭過頭來。我笑著說你再點幾個清淡的菜吧,看你這頓飯吃的,跟上刑似的。呂堅沒理我,反而勇敢夾起了一塊紅油肚絲塞進嘴裡,嚼了幾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得練練。”我舉杯跟他碰了一下,他一口喝完而我卻一動不動,他問我乾嘛不喝,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把他看得心裡直發毛。“說吧,不用我逼供了吧,這到底怎麼回事?”呂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彆笑,也彆問為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我真的愛上她了。飛機徐徐降落在首都機場,周圍的乘客大多已昏昏欲睡,隻有我依舊神采奕奕兩眼放光。我很想知道在這架深夜航班上究竟承載著多少人的夢想,在跨越了一千四百多公裡的夜空後,是否還能四平八穩原汁原味地落於塵世。我背著包跟隨在人流後麵,北京乾冷的空氣讓我越發清醒。此刻雖然已是淩晨,但我生物鐘的鬨鈴才剛剛響起。我想起了楊露露,她曾說我適合飛去美國,時差對我而言是形同虛設;我想起了呂堅,他最愛在這個時候高呼一句“夜啊,還沒開始呢”;我也想起了當年的項禹,在同學們背著書包走出宿舍的時候,對我說:“瞧,咱也該睡了。”出了機場,我直接打了輛車,把楊露露家的地址報給了司機,他問我說是在安貞橋的東麵兒還是西麵兒,我說我哪兒知道,我早就找不到北了。北京的哥的口才聞名全國,從我上車開始他就滔滔不絕地跟我東拉西扯起來,聽說我是從上海過來的,他更是來了精神,橫向縱向正向反向地把兩個城市做了幾十輪比較,從糖葫蘆生煎包侃到奧運會世博會,事無巨細且有條有理,我真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從事兼職的社科院院士。我其實沒有興致聊天,隻是出於禮貌,為了不辜負他的即興演講,我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那麼幾句。但說到最後他居然還來勸我了:“哥們兒,想開點兒,咱就一平頭老百姓,管那麼多乾嘛?”我頓時無語,剛才到底是誰在家國天下,憂國憂民的?我算徹底服了。他問我來北京公乾還是旅遊,我說我女朋友是北京的,我過來找她,這讓他覺得挺奇怪,問那怎麼你媳婦兒不來接你?我說她不知道我來,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見我,更不知道見了以後我該說什麼。那司機從後視鏡裡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一反常態地什麼話都沒說。從機場到北三環路程並不遠,當車子開到楊露露家小區門口的時候,我說就停這兒吧,我先到附近轉轉。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究竟想乾什麼,離楊露露越近,反而讓我更加迷茫。司機等我下車後並沒有立刻開走,而是搖下車窗探出腦袋對我說:“我說哥們兒,北京姑娘都烈著呢,你們上海男人可降不住。”說罷油門一踩,揚長而去。我望著那一溜塵煙哭笑不得,瞬間就被一個陌生人給蓋棺定論,都沒地兒喊冤去。看來都是綜藝小品蒙蔽了全國人民的眼睛,裡麵的上海男人全是豆芽身材外加小肚雞腸,在家被老婆擰著耳朵跪搓板,出門吵仨小時架死活不動手。網上論壇裡一說起上海人,那浪潮般的口水待遇,估計也就僅次於日本人了。我在北京上大學時候,曾有一哥們兒很誠懇地對我說:“梁爽,你真不像上海人!”這句話就好比對一個混蛋的兒子說:“你真不像你爸媽生的!”這到底是該謝他誇獎呢還是揍他一頓?兩個選擇似乎都符合邏輯。小區裡靜悄悄的,我沙沙的腳步聲能傳出很遠。站在楊露露樓下的時候,我抬頭望去,三樓的燈都滅了,到底哪扇窗戶才是楊露露的臥室?但即便我知道了,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可以拿把吉他,在樓底下彈唱一曲《靠近我》,那靠近我的會是一群保安,然後為我撥打120;我可以搬把梯子像羅密歐一樣翻窗而入,那記錄這故事的不會是莎士比亞,而是110;我也可以在空地上用蠟燭擺出心形圖案,並放出漫天煙花,但願在楊露露發現前,沒人撥打119。我點燃了一根煙,蹲在花壇邊上苦思冥想,在窮儘了我所有智慧後,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找個地方睡吧,明天趕早。我走回三環路,在附近找了家賓館。前台小姐睡眼惺忪地接待了我,連笑容都是隔夜的。她將我身份證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一臉的狐疑。我有些不耐煩,說那上麵的照片確實不像我,因為當時我還沒整容。這句話把她給逗樂了,說先生你真會開玩笑,照片比你真人帥。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瞪了眼她高聳的胸部,她下意識地用手遮擋,滿臉戒備。其實她誤解了我的意思,我隻是想看看她的胸牌號碼,以便投訴。到房間洗完澡以後,我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腦,QQ好友分組裡的頭像都灰暗著,但小姐分組裡卻是五顏六色。優優也在線,但狀態顯示她正在鬥地主遊戲中。我給她留了個言:“生命不息,鬥地主不止。”她隨即回了個笑臉,說正和幾個小姐妹一起刷分呢,一會兒再聊。此時房間電話響了,我隨手接了起來,還沒等對方說話,我就直接問她有什麼服務?那邊愣了一下,嬌滴滴地說先生真內行,你要什麼服務我們這裡都有。我說那好吧,你去對麵小區幫我喊個人下來,不下來就一直喊,我給你包夜的錢。那小姐笑了,說你真逗,這服務我們從沒做過,我說你們工作的一部分不就是喊嘛,有什麼區彆?說完我把電話掛了,不想聽她罵街的聲音響徹雲霄。我呆坐床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努力想把自己的心態平和下來。自從楊露露走後,我便不自覺地陷入了狂躁的情緒中,舉止暴戾談吐刻薄,輕而易舉地便能激怒彆人,也激怒自己。在這兩敗俱傷中,我竟然能感受到殘酷的快意,我想,我準是變態了。從唐小靜那裡搶到電話號碼後,我便迫不及待地買單走人。在我穿外套的時候,她已壓住了怒火,反而略帶幽怨地問我:“她真值得你這麼做嗎?”我說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冷笑了一下,又擺出洞察一切的表情,“那麼你呢,你真值得她這麼做嗎?”我真值得楊露露這麼做嗎?這確實是一個我從未思考過的問題。我是一個晝伏夜出的爸爸桑,在紙醉金迷中年複一年,而她隻想簡單純粹地日複一日。這其間的分歧與隔閡曾被我們勇敢地無視了,到還債的時候才會捉襟見肘。這一夜我都沒睡,喝了三杯咖啡,抽完兩包中南海,半夜時分給蕭曉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在北京,她說她知道我會去的,還說不管你回不回來,咱們以後都彆再見麵了。當時房間裡沒開燈,我坐在一片黑暗中對她說我們還是朋友,她在電話那頭肆無忌憚地笑著,說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婆婆媽媽,朋友個屁!真要再見麵,你不想上我我還想上你呢!她的語氣聽上去輕鬆極了,像是在努力證明,感情才是個玩具,我和她都不是。早晨七點,我便坐到了楊露露家樓下的花壇邊,順路還買了一個煎餅果子。小區裡的老頭老太紮著堆邊健身邊聊著家長裡短,今早雞蛋漲價了,誰家孩子回國了。在這片絮絮叨叨中,我暗自猜想自己的晚年該是怎樣一副光景,酒量與**功夫已成昨日黃花,曾經那些刻骨**再也掀不起一絲漣漪,那時候,身邊是否還有個扁著嘴的楊露露,依舊雙手叉腰,戳著我的腦門兒對我說:“老頭子,按摩時間到!”楊露露走出樓道的時間是下午四點一刻,之前我看過老大爺下棋,看過小屁孩兒挖蚯蚓,還把手機通訊錄裡的電話號碼認認真真地抄到筆記本上,然後全部刪除,再一個一個地重新儲存。如果她再不出現,我真不知道還能靠什麼來打發時間。楊露露穿著十分休閒,頭發也亂七八糟的像剛睡醒不久,沒有背包沒有化妝,穿著一雙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小區外走去,我則像個日本**片裡的猥瑣男,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窄窄的肩膀,纖細的腰肢,白皙的小腳丫,我突然有種心疼的感覺,很想從後麵抱住她,說你彆再亂跑了,快跟我回家。我緊跟著她走進小區門口的一家超市,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並不遠,卻一點兒也不擔心被她發現,這個小姑娘走路從不回頭,永遠大大咧咧昂首向前。我曾問她,如果有一天我和你擦肩而過你也不回頭嗎?她笑嘻嘻地回答我那不可能,咱倆要是麵對麵走過來,肯定是抱在一起啦!我完全能猜到她在超市裡買什麼東西,她會買兩瓶酸奶,兩桶薯片,一包開心果,一盒口香糖,在那幾天裡,還會買蘇菲。但這次我猜錯了,她隻買了瓶醬油。這很不吉利,我不想自己千裡迢迢地飛來北京,最後隻是打醬油路過而已。我偷偷溜出了超市,然後大刀闊斧氣宇軒昂地站在了小區門口,要不是沒穿製服,所有人都會以為我是個新來的保安,且上頭有人。楊露露從超市裡走了出來,隻一抬頭便看見了我。我和她誰都沒有挪動步子,像酸掉牙的言情片裡那樣遙遙相對,沒完沒了地看來看去。在那一瞬間她就笑了,一絲笑意在她嘴角**漾開來,然後漣漪般滑過鼻子,掠過眼睛,牽動眉頭。我隻見過一個姑娘能將笑容分解地如此一波三折,隻有我的楊露露。我正設想著我倆以慢動作飛奔向對方,緊緊相擁在一起,然後鏡頭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時候,楊露露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鼻子一皺,嘴角一撇,那鬱金香般的笑容便奇跡般收回她的皮膚。她大踏步地走過來,但左顧右盼上下翻白眼,死活就是不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嘴裡還哼著小曲,但一聽就是因為聲音顫抖調都跑沒影了。眼看著她即將走過我身邊,我猛地一個側移,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麵前,這讓她差點撲進我懷中。她媽呀一聲停住了腳步,瞪著大眼睛,用我熟悉無比的脆生生的京片子大聲質問:“你誰呀?哪兒來的呀?準備乾嘛呀?光天化日耍流氓呀?”我笑嘻嘻地說我在北京讀的大學,一見首都同胞就特親切,滿腦子的回憶刷刷亂閃,說什麼也得請你喝幾杯。這是三年多前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我一直沒有忘記,後來她還老笑話我這招太土,我說沒土怎麼能培育鮮花。楊露露咬住嘴唇,將剛剛泛起的一抹笑意強行鎮壓,她誇張地用醬油瓶子四處亂點,說這是北京,滿大街都是首都同胞,你乾嘛找我?我把她的醬油瓶子接了過來,生怕她太過激動一不小心給扔出去,我說布魯塞爾的人民也多了去了,能挑出奧黛麗赫本那才叫慧眼識珠。我倆你一言我一語,重複著當年的對白,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過去,那些被歲月磨平的情感觸角又此起彼伏地探出頭來,張望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世界。我說我們吃飯去吧,我餓極了,午飯都沒吃。她說你乾嘛不吃呀,胃疼不?我說還不是為了蹲點等你,我怕我一走開就錯過你了。她說你怕錯過我嗎?我說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再也找不到你。她又一次笑了,這次鬱金香盛開得格外美麗。我在楊露露家樓下又等了大半個小時,她非要回去化妝換衣服,我說滿分一共才十分,你不化妝已經九點九了,何必窮追猛打不給其他姑娘活路呢?她咯咯笑著,說就你嘴甜,但我媽還等著呢,我不能出門打個醬油,第二天才拎回家吧?我心中一動,說你準備今晚跟我雙宿雙飛?她說廢話,都好久沒按摩了。說完斜著眼睛打量了我一番:“昨晚又沒睡吧?唉,我真為你今晚的小體格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