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在顛簸的馬背上醒來,看見是荒野戈壁,迷迷糊糊問道:“這是怎麼了?先去把蠻族人的世子還回去啊。”一旁的陶湛竟然破天荒地瞪了裴琅一眼,沒有答話。裴琅笑問道:“疼不疼?”她被裹得厚,倒覺得還可以忍受,“還好。這是去哪裡?”裴琅笑道:“回稟太後,不好意思,逃命。”蠻族人在整個邊境張開羅網尋找的世子,實則早被裴琅一刀砍了,其時他身上有傷,未能分出精力斂屍首,隻往河裡一丟了事,等到被蠻族人綁了去,便咬死硬撐,謊稱“世子在我手裡”——自然瞞不了多久,蠻族人沒頭蒼蠅似的找了一段日子,昨夜終於在下遊找到了世子的屍體。佳期這輩子見過不要臉的,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裴琅這樣兩個都不要的,竟然真把敵國的世子抹了脖子,還瞞天過海到現在,他是生怕命送不出去,還是生怕仗打不起來?佳期也忍了一陣,終於忍無可忍,“你有病,我不跟你騎一匹馬。陶湛,接我過去。”陶湛倒認同這一項論斷,毫不猶豫伸出手,抱佳期到自己的馬上。裴琅吼:“有彆的辦法嗎?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難道我死了也好過有病?……不許**!”陶湛看了看手裡——佳期身上少說裹了三張厚被,他都不知道摸的是哪裡。佳期吼回去:“他摸得著嗎!”陶湛道:“都彆吵了,前頭五百裡外是襄平關,入關再做計較。”裴琅抽他一鞭,“你憑什麼替我?你是王爺?!”佳期又吼:“反正你不配!”其實襄平關不近,加上路上儘是戈壁,他們在飛沙走石裡趕路,也難一日趕到,入夜,也隻到了三關河駐軍的大營。將領認得裴琅,一時涕泗橫流,抓著王爺死而複生的手不舍得放。佳期奔波一天,嘴上說著不疼,其實已經臉色發白,被陶湛送到營帳安置。裴琅良心發現,親自送了藥來,進門就笑:“喲,陶侍衛也在?”陶湛脾氣不小,當他是空氣。裴琅轉而逗佳期,“餓不餓,烤兔子給你吃?兩條兔子腿都給你,不生氣了行不行?”佳期雖然知道不是他的錯,畢竟戰場上就是你死我活,落到那種境地,不是裴琅死,就是世子死;世子死了,蠻族人定然借故開戰,裴琅死了,裴昭也不會善罷甘休。何況兩國僵持了上百年,總有一場硬仗要打,遲早有人要點這個火。這事勢必牽連甚廣,沒幾個月怕是拿不下來;佳期又想到回京之後,跟裴昭定然又是一樁爛賬,於是沒好氣,搶過藥碗喝了就睡。她思慮雖重,可營帳裡是童年最熟悉的氣味,莫名覺得安心。加了很多糖的藥喝多了,倒也覺得不那麼難喝。想著想著,她沉沉睡著了。 陶湛見她睡熟了,便走出帳外,“王爺有事吩咐?”裴琅套了匹快馬,把韁繩給他,“最遲後天就開戰,這地方要亂,你帶她進關內。這次也是就這一件事。”“上次屬下辦砸了?”“算是。”陶湛默了一陣,接過韁繩。不遠處,那將領就正等著裴琅,裴琅大步走了,隻稍微回了回頭,看了一眼帳中昏黃的燈火。佳期次日被陶湛抱上馬。肋骨處的傷腫了起來,大約還是旅途奔忙,有些發炎。她精神怏怏的,並沒有多問。陶湛本以為她又要大發脾氣,早就等著,沒想到佳期隻問了一聲“去哪”,聽說是去襄平關,便伏在馬上不說話了,他反倒有些驚訝。佳期悶悶指了指自己的傷處,道:“我又幫不上忙,在這裡空拖後腿。”陶湛雖然知道她是顧量殷的女兒,幼承庭訓,不是等閒之輩,但他的印象裡,她總在鬨脾氣,如此一來竟十分乖巧,他當即驚訝極了,一向古井無波的臉上都有了些訝色。佳期睜開眼瞪了他一眼,“你嘀咕什麼?”陶湛道:“末將本以為太後不願意。”佳期歎氣,“哦,反正你總是瞧不起我。”陶湛想了想,“今後不會了。”坡上顛簸,佳期不說話了,臉埋進馬鬃裡,攥著韁繩忍疼。陶湛摸出一粒藥遞給她,佳期問:“這是什麼?”陶湛說:“蒙汗藥。”佳期狐疑,定定看了他半晌,不是不懷疑陶湛要把自己扔了喂狼。陶湛卻看穿她的心思,很淡然:“吃不吃在你,總之睡一覺就到襄平關內了。”佳期又琢磨了一陣——她實在累得很,因為裴琅不讓她隨便吃藥,她夜裡總是疼得反反複複醒來,年紀還輕,倒不怕累倒,隻是——眼下裴琅在前頭備戰,正是用人的時候。她在關外派不上用場,整天趴在**嗑瓜子也無傷大雅,可在關內就未必了。她接過去咽下,靠在被子裡昏沉睡著。陶湛把那個蠶繭似的大被子卷圈在懷裡,放馬狂奔,又是半日一夜,等到清晨,空中下起雪來,前麵城郭在望,是到了襄平關。他輕手輕腳抱佳期下馬。她還睡著,長眉輕蹙。陶湛不願意吵醒她,進了驛館也不撒手,一路上樓將她安置在榻上,擰熱毛巾擦了她的頭臉,又探探脈息。一旁的小二道:“這位小姐怎麼了?二位是……”陶湛說:“是我家的小姐,沒怎麼,她有些傷寒,吃了藥,天亮醒來就好。此間無事,你下去吧。”說著拋一塊碎銀給他。陶湛並不出去,自在佳期榻邊鋪了被褥,胡亂將就一宿,等到天亮,果然被佳期吵醒。她休息得好,麵色稍微紅潤,撐著腰挪到了榻邊,陶湛問:“做什麼?”佳期見他醒了,往回一坐,笑嘻嘻指指肚子,“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你不餓麼?王爺怎麼放心讓你照顧我?還是說,你照顧王爺時不這樣?”陶湛也覺得好笑,因為佳期有時候說話的神氣很像裴琅,或者說裴琅有時候發火的神態也像佳期。這兩個人一直是有點相像的。他爬起來出去買了早點,在攤子前就開始犯嘀咕,簡直怕佳期又跑了,包子一到手,他撒腿狂奔回驛館,果然見榻上空著,不由心裡一涼,喊道:“太……顧小姐!”佳期從床後探了個頭出來,通紅著臉,結巴了一下,“你……”陶湛鬆了口氣,沒等她說話便走過去,“你去那做什麼?——”佳期急了,連忙說道:“……你彆過來!”床後隱約露出一截雪白玲瓏的小腿,陶湛明白過來——她在換衣服,方才不好意思說,特意把他支出去,沒成想他這麼快就回來。陶湛一張冷臉紅了個透,忙扭頭就走,“砰”地合上門。小二端來洗漱的水,推門便要進,被他凶巴巴地接過去,“走開!”小二走了,又等了半天,陶湛敲了敲門,重新進去。佳期坐在桌邊,一邊洗臉一邊嘀咕:“我要告訴王爺。”“告訴王爺什麼?”佳期“哼”的一聲,就不告訴他,心想:裴琅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揍陶湛?他喜歡陶湛比喜歡喝酒還多,大概是不會的。如此又過了三天,他們就在驛館中停留,因為說不準皇帝是不是在找她,所以雖然襄平關將領有很多是顧將軍舊部,他們也並沒有去拜謁。——何況拜謁也不會有什麼用,襄平關是兵家重地,這些兵馬等閒不會動。到了第四日,佳期肋骨上的傷被好大夫診治幾次,總算消了腫,不大疼了。陶湛陪她走出醫館,見街上人心惶惶,拉住人一問,北邊果然傳來了開戰的消息。佳期雖然一早便料想到會如此,仍是心裡一沉——蠻族人來勢洶洶,前方駐軍不足,以少勝多並不是兵家常事,戰術不過是繞著圈將蠻族人往山裡帶,占據地勢,用小聰明守住邊境罷了,兵沒有,軍餉也缺,士氣從來低沉,自然談不上什麼反擊。就像這幾十年間的勝敗參差,這個國家拖泥帶水、連滾帶爬,從未籌謀過野心勃勃的進攻,不過是拖到另一場險勝罷了。她捂著毛裘走了半條街,慢慢停下腳步。陶湛見她不走,以為她傷口疼,“今天走多了,我背你回去。”佳期搖搖頭,抿住微紅的嘴唇,注視著城牆上方的天際。陶湛見她出神,也陪她一起看,不發一言。天空中時不時掠過麻雀低飛的影子,北風吹過,肅殺如昨。陶湛看得出神,餘光裡佳期卻突然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聲音興致勃勃:“我們去找那些鎮守的將軍,借來他們的兵,去打場大勝仗,好不好?”陶湛不假思索,“兵怎麼能隨便借?你當自己是顧將軍再世?”他說著轉過頭,突然愣住了。身旁那人容顏分明稚嫩,偏偏神情有時卻像古井般安靜篤定。陶湛莫名覺得,她所有的願望都應該實現。北境前線,裴琅已帶兵在雪山中逡巡了七日。清點糧草輜重,已是彈儘糧絕,而蠻族人仍在跟,不緊不慢,像貓捉耗子,玩弄夠了,等著一掌拍死——而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幸在蠻族人也無意拚殺。第八日晨間,軍隊休整到一半,忽聽鋪天蓋地的戰鼓聲——蠻人來攻。這陣仗極大,裴琅命屬下領兵驅前,自己押後守尾,不多時,斥候拍馬來報,氣喘籲籲,“蠻族來襲!上、上了四萬兵馬……”裴琅眸色一深。他們兵力不過五千,早前探得蠻族人兵力也不過一萬,四萬則是大戰的規模,蠻族人瘋了,傾舉國之力出來圍他們?他皺起眉頭,“慢點說。”斥候粗喘幾口氣,“說是、說是我們宣戰了!”裴琅當即破口大罵:“前頭的都給本王滾回來!誰他娘下的戰書?!”他縱馬狂奔,前頭的人挨個被他抽了一頓,各個仍是不明就裡。裴琅無暇他顧,帶兵狂奔,深入雪山腹地,繞下一座戈壁,突聽身後“轟”的一聲。雪崩。那處山坳裡正是最易雪崩的地方,他們剛逃出,身後便雪崩,不知埋了多少蠻族人,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全砸到了頭上。緊接著,又是喊殺聲震天,屬下全都攥緊了刀,“王爺!是他們追來了?我們前頭可是死路……”裴琅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一黑,撥馬跑了兩步,突勒馬停在冰雪尖上,合眼凝神細聽。屬下們也都靜了下來,聽得隱約馬蹄聲近,砍殺對戰聲不停,震天的喊聲,有一多半是用的中原話!是有人給蠻族下了戰書,利用裴琅這邊的人馬為餌料,引得蠻族軍隊傾巢而出,他們又神鬼一般用兵包圍,徹底斷了那四萬蠻族的後路!屬下激動道:“援軍!”裴琅咬了咬牙,極低聲道:“……援軍個屁,找死。”這日兩軍酣戰到夜幕降臨才止,兩方都有傷亡,但蠻族人尤其慘重,中原士兵士氣高漲,收兵時仍唱著歌。裴琅全身黑甲上都蒙了一層血結的冰,戰士們喝了酒,放浪形骸地往他身上撲,“王爺!今日痛快——”裴琅皺著眉將人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一個個踹開,沒好氣道:“滾。援軍主帳安在哪?”掀開主帳,裡麵是一片明光。陶湛也渾身浴血,自在水盆裡洗手,忙挺直了腰,“王爺。”裴琅沒理他,一眼看見坐在正中間的顧佳期。她穿著素白深衣,雖不像太後服製那樣繁複華麗,卻也是裡外素裹,細腰箍著,長發束起,坐得筆直,不像個姑娘,倒像個軍師。那半路出家的破軍師正笑盈盈地注視著他——當然笑得有幾分討好——可他恨不得把人扯過來狠揍一頓,她竟然還有臉笑!陶湛看他盯著佳期不動,像盯著顆差點丟了的寶貝珠子似的,簡直挪不開眼,隻好咳了一聲,“王爺,我們今早到的。”裴琅回神,看了一圈,發覺自己料得不錯,其餘人都是襄平關將領,不少人是顧量殷舊部,難怪能被她煽動,她膽子比顧量殷還大!裴琅不想還好,一想便又想揍人,恨得牙癢癢,瞪了佳期一眼,抬腳就踹陶湛,“弄酒去!”將領們中有不少都見過裴琅,此人是個常勝將軍,慣常趾高氣昂,他們往往被磕磣得抬不起頭,這次替他解圍,是得了太後首肯,才敢正大光明違抗聖旨,雖然眼下依舊存著要掉腦袋的疑慮,但這為耆夜王解圍的大勝仗實在揚眉吐氣,當下便推杯換盞起來。李將軍道:“佳……太後娘娘不喝?”那是上好的梨花釀,佳期饞了半天,感激地衝李將軍一笑,正要接過,裴琅一把將酒杯奪過去,仰頸乾了,“李將軍沒人勸了麼?太後娘娘金枝玉葉,豈能喝此等劣酒?”眾人其實也嫌佳期在場他們都得端著,紛紛附和,李將軍也想起一筐葷段子,也嫌佳期礙事,當即笑道:“那佳期你……不是,那太後娘娘你回去歇著吧!”佳期如今也不好意思耍賴,隻好起身離開。裴琅頭也不抬,邊倒酒邊踹陶湛一腳,“看著她。”外麵都是喝醉了的將士,陶湛這次不用他說,自己跟上,“回去睡覺吧,先把藥喝了。”佳期說:“你像個老媽子。”陶湛像個七歲小兒一樣,說:“沒有我這樣厲害的老媽子。”佳期回嘴,也像個小丫頭似的:“也沒有你這樣黑的老媽子。”她跟著趕路數日,早就累了,此時心神一鬆,睡得香甜,一覺到了天亮,外麵的光線打在臉上,又癢又熱。她早就習慣了沒有青瞬伺候,自己爬起來洗漱,又去外麵找早點吃。他們駐軍的地方離鎮子近,早上就有人挑了擔子來賣餛飩,她要了一碗,坐下來慢慢吃。有人在她身邊一坐,大馬金刀地翹了腿,“我也來一碗。哎,顧小姐,你讓一讓,過去點。”佳期此番擅作主張帶兵出關,是提著腦袋做的,兵馬一動,裴昭即日就會知道,到時候裴昭會如何處置她,她卻沒敢想。裴昭不好惹,裴琅也一樣。她知道裴琅一定生氣,早已想了幾十種應對,偏偏沒想到他來心平氣和形同陌路這一招,當即不曉得說什麼,默默往過讓了讓。裴琅道:“顧小姐,不請本王吃籠包子?”佳期說:“我跟你不熟。”兩人肩並肩吃完一碗餛飩,裴琅甩下一錠碎銀,付了兩碗餛飩的錢,上馬走了。佳期也慢吞吞往回走,路邊有個老人擺攤子賣碧玉,她停住腳,心想:“……要不我再給他雕一塊?”鎮上人口雜亂,裴琅到底擔心,並沒有真的離開。眼下他在前麵的茶攤子邊等了半天,見她躊躇半日,竟然真的去袖中摸錢,要買那老騙子的石頭,氣得撥馬上前,垂手橫腰一攬,將她扯上了馬,沒等她反應過來,劈頭蓋臉衝著那後腦勺拍了好幾下,憋著力氣,發不出火,“什麼當都上,笨死了!”佳期捂著頭躲,“隻有你說我笨,蠻族人不就上了我的當嗎?”裴琅被她氣得笑了,“蠻族人倘若不上當呢?”佳期咬了嘴唇,半晌憋出一句:“可還是終於贏了。”裴琅知道她不是在說這一場仗。中原與蠻族僵持上百年,戰局反複拖延,此刻贏了一場,並不算定局。而朝中風起雲湧,從前受奸人算計的是顧量殷,如今輪到裴琅了。在朝中總是那些人更占上風,要戰局順利、軍餉充足,便要對那些人俯首帖耳,否則就被踩到泥裡。仿似一道繞不開的結。佳期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重複道:“我想,總要有個了局。這次我們贏了,以後,一切就好了。”贏這一次,之後一鼓作氣乘勝追擊,總有一天要贏得蠻族人無力回天,到那時候,不論她會是如何,總有人回頭來整頓山河。這才是顧量殷的女兒。裴琅把她摟緊了。她坐在他前麵,發頂被他的下巴蹭著,姿勢雖然含著寵溺,他的話聲卻仍是恨恨的,“一點也不省心。”青天白日之下,佳期被他咬了口耳朵,熱氣湧進耳廓,她癢得渾身一哆嗦,反手推他,“大白天的,你做什麼?”裴琅掐著她的腰不放,“解氣。”“你生什麼氣?”“我擔心。你摸摸這個,”裴琅拉她的手到肩上,“昨日呢,我擔心你擔心得走神,叫人砍了一刀,你賠不賠?”佳期倒不知道他受了傷,一時很擔憂,“傷得重不重?還疼不疼?上藥了沒有?那你昨日還喝什麼酒?還有……還有那次我捅你的……”她越說越心虛,說話間馬已到軍營門外,裴琅把她拎起來放下馬,自己一夾馬肚子走了,看那樣子,確實在記仇。佳期打了勝仗,本來很高興,但被裴琅一通東扯西扯,早扯得沒了興致,魂飛天外地回了帳子,在外頭拉住要走的陶湛,“王爺用藥了沒有?”陶湛很奇怪,“王爺怎麼了?為什麼用藥?”佳期明白過來,“騙子。”陶湛頷首,“又上當了。”戰鼓猛然響起,眼見得又要開戰。陶湛變了臉色,將她往帳中一塞,“彆出來。”佳期急了,“他身上有傷!你跟著些!”陶湛這次得了裴琅的死命令,將帳門一鎖,命幾個侍衛看護,自己上馬走了。這一仗又接連打了兩天一夜,到了次日午夜,仍是砍殺聲不斷。佳期在帳中擺弄沙盤,估摸勝算,侍衛時不時進來送吃食,隔著門,她能看到外麵人來人往,儘是被抬著的傷兵。顧量殷也受過幾回傷,不過那時佳期不懂事,顧量殷總捂著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後來顧量殷死了,她常夢到戰場,她一具具翻開山一樣的屍首,全是陌生麵孔,總是找不到顧量殷。刀劍無眼,傷骨無數,人命不過一捧雪,輕易就會無影無蹤。佳期心神不寧,到了三更,總算迷迷糊糊地窩在桌前睡著了。外麵鋪天蓋地的嘈雜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佳期想睜開眼,卻困倦得不能,仍沉在那個夢裡。她在黑魆魆的林中提著裙子奔逃,前麵的裴琅被她一推,猛地倒了下去。低頭看去,他渾身是血,佳期這幾日無數次夢到這個場景,仍是心裡一緊,連呼吸都不能,怔怔站在那裡。等到有風吹進來,火苗簇地滅了,她覺得自己身子一輕,被人攔腰抱起來,摩挲著背脊順氣,隨即放到了榻上。她在睡夢中醒覺過來,察覺腰上那雙手正要離開,她睜眼抓住,“你回來了!”她方才咕噥的其實是一聲“夜闌”,心知裴琅一定要取笑她,卻顧不得臉紅,隻死死抓住他,生怕是夢。裴琅覺得佳期這樣好玩極了,見她怔怔的,於是伸手在她臉上一捏,下了力氣,捏得她一下子喊疼,張牙舞爪地拍開他的手,他這才樂不可支,彎腰打量她又白又漂亮的小臉。打量夠了,他親親她的脖子,“怎麼,知道我是人是鬼了?”佳期氣得踢他,“人不人鬼不鬼,你是混蛋!給我點燈!”裴琅道:“省省燈油,咱倆老夫老妻了,黑著也能玩一夜,有我在,怕什麼?來,想玩什麼?”佳期氣得把他推開,“給我看看你的傷!”“早好了。”“給我看看!”佳期生氣起來很難纏,見他不動,心裡積攢的狐疑越來越重,摸索著下地,因為胡思亂想,越想越急,像隻熱鍋上的螞蟻,“是不是傷得很厲害?前幾天的傷,你也沒有用藥,是不是還有新傷?我幫你……算了,我去叫大夫好了。”裴琅歎了口氣,到底怕她再擔憂,一刻都不舍得放手,把她摟在懷裡,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火折子點了燈,這才發覺佳期眼圈紅著,居然真的有點要哭的樣子,看得人無端心軟。佳期手忙腳亂地在他懷裡解他的盔甲,打定主意要把他扒了看看,他倒有點懵了,說:“有王妃在家裡等著,竟然是這等好滋味。”佳期瞪他一眼,裴琅接著笑:“早知道多娶幾個備著。”佳期氣得一拳捶他。這下真砸到傷處,裴琅沒出聲,狠狠一咬牙,額角青筋都爆了起來。佳期慌了,“是不是碰疼你了?”她解開了黑甲,看見裡頭被血浸透的中衣,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眼淚一下子滾下來了,猶自在吼他,“怎麼這麼多血?!”裴琅無奈道:“小姐,你醒一醒,活人流這麼多血早就死八回了,這都是彆人的,彆大驚小怪。你近來怎麼神叨叨的?”那些血果然泰半都是彆人的,不過他肩上也有兩道猙獰刀傷,血還在往外滲,是剛下馬就來看她了。佳期掙開他,拿了藥箱來處理,一邊擦傷口一邊擦眼睛,“你為什麼不好好用藥?為什麼不先去找大夫?為什麼讓人家砍了?為什麼非要往前衝?還有上次,為什麼騙我?”裴琅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那灑落的小姑娘能囉嗦婆媽膩歪至此,被哭得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佳期的腰緊緊抱住,頭蹭在她身上,耐著性子哄,“好了,不哭了,都是小傷,上次那是逗你玩的。你怎麼氣成這樣?想我想的?小佳期,不哭了,行不行?”佳期小時候雖然也在軍中,但那時沒心沒肺,死都不怕,這兩天對著侍衛們,也還是老成穩重,可被裴琅這麼一揉搓,這陣子積攢的恐懼擔憂全被他幾句話勾了出來,一點委屈霎時成了一百點,也不看傷了,氣得往**一撲,把頭埋在被子裡,煩惱得頭都痛了,“下次我也要上戰場!”裴琅很有耐心地慢慢哄,“為什麼?要跟我同年同日死?”佳期捂在被子裡,帶著哭腔,“那也不是不行。我這幾天……很後悔、後悔讓你生氣……”裴琅啼笑皆非,揉著她的後腦勺,“好,下次帶你上戰場,你既然已經讓我生氣了,索性就跟我一塊死去吧。”佳期又想踹他,又沒敢動他,一股腦爬起來指著他,“瞎說,閉嘴,你去死!”裴琅還不肯閉嘴,“顧小姐,你講不講道理?我生氣是為了誰?你跟著那幫人鬼混,你當他們是叔伯長輩,可是都多少年過去了,如今知人知麵不知心,那裡頭但凡有一個鄭黨,你還有命沒有?顧佳期,你知不知道後怕?”佳期認真想了想,“怕的。可我想,那樣的話,死也是死在找你的路上……那也算得上無憾。”佳期說完,也就沉默下去,裴琅也默了半晌。他們吵架的時候熱鬨,如今不吵架,把心肝剖出來放在眼前了,兩人反倒麵麵相覷,都有些無話可說。裴琅望著她,神情就像那年中秋時看見她從院牆上翻進來找他一樣,又平靜又喜悅,又有許多難以置信。他輕聲問道:“那麼喜歡我?”被裴琅這麼一望,佳期打了個結巴,“鬼、鬼才喜歡你……我就是後悔……”她頭都熱了,亂七八糟顛三倒四,“當年的事,若我說我不後悔,你還生不生氣?”裴琅慢慢道:“我知道你不後悔。可我覺得值得。”佳期靜默了許久。最後還是裴琅拍了拍她的腦袋。佳期陡然鼻子一酸,往他懷裡鑽,“可是我後悔、後悔吃餛飩的時候沒有給你買包子,還後悔沒有再刻一塊石頭給你當護身符,也後悔你走的時候我沒有給你弄一件好護甲,……”裴琅沒辦法,隻說:“好了,佳期。”佳期突然坐直了,抬頭又深深看看他,好像是確認清楚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忽然展顏一笑,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來。這晚佳期是迷迷糊糊睡著的,半夜時又做了那個噩夢,她驚醒過來,信手抓了一把。身邊沒有人。床鋪衣衫都整整齊齊,仿似方才那長篇累牘的衷腸都是黃粱一夢。她昏昏沉沉的,爬起來就要下床,隨即看到地上堆著裴琅的鎧甲,還是她親手拆下來的。她這才坐回榻上。她抱著膝蓋等了許久,裴琅終於推門回來了,見她抱著膝蓋坐在榻上,小小的一團,好像個小白影子飄在那裡,把他嚇了一跳,“你半夜鬨什麼鬼?”佳期抿了抿嘴,“你去哪裡了?”裴琅指指肩上,“軍醫來叫我,碰巧我怕死,還是去了一遭。”佳期點點頭,放了心,困得把頭埋在膝蓋裡。裴琅躺回去,佳期便也躺下,一翻身抱住他的腰,悶悶不樂,但不放手。他莫名其妙,“我就出去一會,你怎麼跟亡了國似的?”佳期很小聲地說:“夜闌。”“嗯。”“我想要小孩子。”裴琅道:“不行。到時候你理小東西還是理我?”“我本來也不理你的。”“你看看,這還了得。”“那我以後會理你的。”“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信。”“那我自己養,小東西不認你當爹就好了。”“你敢。”本來佳期仍是太後,這種事是絕不可能的,但兩人話趕話的說到了這裡,就像是已經要籌劃著搞個小孩子出來玩玩了,竟然心情有些輕鬆,就像尋常人家的夫妻一樣。當下佳期心滿意足,轉身蓋被子睡覺。聽見裴琅道:“好。”那時太醫說了那些話,佳期雖然不說,心裡卻是難過的。他一直知道。佳期也道:“好。”想了想,她又說:“你要睡覺了,明天還要打仗。”這一場仗打得聲勢浩大,過了一月有餘,方才到了尾聲。最後的那一場戰事亦是拖了足足三日,戰報不斷從前頭傳來,老將們有的已受傷退了下來,在主帳中推演前方情況,“恐怕對方要從東路撤退。”“東路也有我們的兵馬,要圍不難。”“隻怕蠻族人魚死網破,到時難保他們不……”老將終究沒說下去。佳期心中並非沒有把握,隻是在前頭的畢竟是裴琅,這又是最後一場頂關鍵的戰事,她多少有些急躁。她耐不住性子,找個由頭退了出去,心不在焉地牽了匹馬,對那傳信的小兵說:“哀家隨你一起去。”小兵嚇了一跳,但傳信之事本來就是分段行事,他要去的那一站是東路末尾,其實離戰場還遠,並無危險,隻好與佳期同行。佳期騎行倒比他還快,他一疊聲喊著“太後”追上去,忽見佳期勒停了馬,正色道:“前頭那是什麼聲音?”戰鼓隆隆,喊殺震天,馬蹄敲擊地麵的聲音自遠而近席卷,及至近了,方才看得清,來的竟是數十騎蠻人騎兵!小兵暗道一聲不好,“娘娘!”說著便撥馬上前擋住佳期,聲音發顫,“他們怎麼到這裡來的?這……”佳期竟然難以置信地笑了,“贏了。”若不是在前線潰敗,蠻人一定不會抽出小隊精銳護送頭領偷偷逃走。為首的蠻人本就是魚死網破的架勢,當下不欲纏鬥,擲出一支長矛,直取小兵眉心。佳期狠推他一把,他從馬上摔下去,堪堪避開那長矛的攻擊,佳期自己閃避不及,隻得一矮身躲開,霎時失了平衡,在馬背上一滑,卻聽“錚”的一聲,長矛被一把長刀猛力砸斷。身後馬背一沉,陶湛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從自己馬背上跳過來坐在她背後,一把將佳期扶正了,喝道:“還等什麼!”霎時一片尖銳的利箭破空聲,那一小隊魚死網破的蠻族騎兵霎時被包了個嚴嚴實實。潑天的高喝聲從遠處戰場上傳來,將士們都聽見了,小兵怔了半天,突然明白過來,大吼起來:“贏了!?”“從此蠻族人再不能勒住咱們的脖子了,咱們贏了!”佳期手搭了個涼棚,遙遙望遠處那隊騎兵,頭領死了,摔下馬來。小時候顧量殷也這麼綁過一次敵軍首領,後來首領割了看守士兵的脖子跑了。佳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想起這件舊事。陶湛衝佳期笑了一下,“連年鏖戰,到今日此刻此地,終於大獲全勝,從此是幾十年的太平,顧將軍若在,也要為娘娘叫一聲好。”他從馬背上跳下去,“事出緊急,屬下方才冒犯了。”佳期怔怔半晌,忽然咬牙一拍馬鞭,利箭似的竄了出去。滿營都是戰旗飄飄,將士們奔走相慶,佳期穿過人潮,很快寸步難行,也沒人給她讓路,各自抱頭痛哭,多年征戰,終於有了結果,國家再也不用內外交困,再也沒有亂黨能利用外侮困頓忠臣,從此海清河晏在望,不消幾年便是新天新地。佳期下馬走,但滿眼都是人,她無奈抓了個小兵,“王爺在哪?”那小兵愣愣的,好像她問的問題很滑稽似的。身後有人無奈道:“笨蛋,我不就在這兒嗎。”那小兵的神情活像見了鬼,知道太後和攝政王不睦,卻沒想到這麼不睦,竟然當麵出言不遜。裴琅卻不十分在乎,將沾滿汙血的大刀往小兵懷裡一扔,彎腰將佳期攬上了馬,打個呼哨,縱馬便走。這已不知是第幾回了,佳期恨恨道:“土匪!”裴琅不答言,縱馬越出人潮,徑直向前奔去。蒼莽雪林刮過身側,佳期抓緊了他的手臂,勉強坐得穩,“去哪裡?”裴琅道:“去買酒。”如此大事,是應該好好喝些酒慶賀。佳期笑起來,老實在他臂彎裡坐好。鎮子上也十分熱鬨,百姓都在慶賀戰勝,佳期和裴琅下了馬,走在街上,摩肩接踵,佳期個子矮,幾乎要被人群淹沒,裴琅伸過手來,她便拉住他的手指,裴琅將五指一合,便將她的手攥在了手心。時日太久,佳期幾乎不記得有沒有跟他這樣牽過手了,這樣邊走邊想,竟然有些像許多年前,那時又小又傻,她雖然膽子大,但見裴琅的時候總是又快活又緊張。她心不在焉,裴琅也走得慢,兩個人都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稍微快一些都會驚擾了什麼東西似的。就這麼慢吞吞走到酒坊,裴琅道:“糟了。”佳期也道:“怎會如此。”酒坊主道:“二位客官,沒有辦法,邊關大喜的日子,莫說梨花釀,就是雜酒也一杯沒剩了。”裴琅不肯罷休,“你再找找。”佳期道:“水總有吧?”二人喝了個水飽,既然來了,也隻好逛一逛。鎮上集市什麼都有,他們吃了麵,喝了茶,裴琅嘗了點佳期小時候愛喝的糖水,佳期看了一陣子說書的吹耆夜王英勇善戰,招來蠻族姑娘和長京姑娘都愛慕他,兩個姑娘最後決定二女共侍一夫,佳期看笑了,裴琅耳朵紅了,拉著她就走,佳期跟在後麵問:“有這事嗎?”裴琅道:“怎麼沒有,本王府裡有四十八個小妾,個個漂亮,你一定喜歡。”他惹完佳期,等著佳期踹他,回頭看看,佳期原來又看到彆的好玩的東西了,正蹲在首飾攤邊看。這幾日在軍中萬事從簡,她連首飾都少戴了,皙白的脖頸裡空空的。路邊這些首飾算不上名貴,可倒像是小姑娘戴的,樣式極精致小巧。他跟著佳期蹲下去挑,拿一條藍鏈子比了比,“這個好看。”那鏈子上墜著海藍色的小石頭,光色恍然如同曾在成宜宮見過的那隻耳墜。佳期霎時變臉,起來就走。裴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起身把她抓回來,“不行,不喜歡也不能甩臉子,今日必須挑一根才能走!”佳期氣得甩他的手,“憑什麼?”裴琅笑得站不直,俯身過去在她耳邊說:“就當是給小王八蛋的見麵禮。”“什麼小王八蛋?除了你還有誰是王八蛋?”佳期懵懵看他一眼,裴琅提醒她:“昨晚你要的。”光天化日聊這個,佳期指著他“你”了半日,終究也沒有“你”出來,連臉頰都漲紅了,覺得此人簡直恬不知恥。裴琅繼續笑:“我是王八蛋,你說誰是小王八蛋?”佳期又羞又氣,胡亂扯了一根胭脂紅的小墜子,“行,就要這個。”他說話算話,果然把手一鬆,佳期起身就走。裴琅哈哈大笑,追上來跟著她,佳期甩開他,裴琅索性把她抱起來往肩上一扛,原路回去找馬。佳期不吭聲了,反正丟人也丟透了,不再掙紮。裴琅走了一陣,突然問:“你剛才生氣了?為什麼?”佳期恨得咬牙,“你還敢說?!那藍墜子,是不是跟你給朱紫庾的一樣?”裴琅想了想,“一樣麼?”“你還裝傻?!那東西她喜歡極了,一定是——”裴琅一頭霧水,罵道:“放屁,那是陶湛挑的,我怎麼知道。誰管她喜歡什麼?你少冤枉好人。”佳期又捶他,“人都死了,你還出言不遜!放尊重些!”裴琅一連被捶了好幾拳,也不動氣,隻捏她的臉,“笨蛋,禍害遺千年,她可死不了。”佳期愣了愣,突然想起那時青瞬說過,朱紫庾恐怕不是朱添慢的親女兒。果然,裴琅想了想,不知如何措辭才不那麼殘酷,最終仍是直說了:“朱添慢撿她,就是為了這一著棋。於她而言……拿一個耳朵金蟬脫殼,換餘生自在罷了。”在這裡聽到長京的故事,隻覺得十分遙遠,如隔經年。佳期隻趴在他背上想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輕聲道:“回去再看看吧?首飾攤子。”裴琅道:“做什麼,你又想要藍的了?”佳期不大好意思,“我都想要……”“……不許貪心!”裴琅懶得往回走,心知她一定會挑個沒完。佳期來了勁,在他喉結上又摸又撓又吹,裴琅大為無奈,隻好扛著她又走回去,一口氣買了好幾條。佳期到底有些小孩子心性,雖然見慣了好東西,可多年沒用過這些活潑潑的顏色了,一時喜歡極了,睡前才依依不舍摘下來,塞在枕頭底下。仗雖然打完了,可前線上仍有許多事需要處置,裴琅一時分不出手來,一連幾天行色匆忙。長京沒有來消息,但佳期知道裴昭定然不會放開手。該來的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