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襄平關,便是遼闊的風沙戈壁、黃土大山。風又寒又烈,在人臉上刮得一道道血痕。佳期顧不得多想,奔波了一連三日,一渡襄河,碰到牧民獵人打扮的人,便四處打聽左近的落水者。邊地素來有蠻人的耳目,這樣四處打探,張揚得很。陶湛皺著眉頭:“生怕蠻族不找上門來麼?”佳期換了身小獵戶的打扮,將長發束起,邊用布條綁了,邊回頭笑道:“你說對了。”她這些日子思慮過重,加上旅途辛勞,瘦了許多,眼見得腰隻剩細細一把,臉上的稚嫩都退了不少,眼睛卻驚人地亮,竟有種鉛華落儘之感,這衣裳粗糙,卻越發襯得身姿薄韌。為了掩人耳目,她在臉頰上胡亂塗了不少灰土,可那冰寒紅暈都像是緋紅的雲。陶湛彆開目光,哼道:“殺雞取卵。”按著佳期的主意,裴琅多半是落在了蠻族人手中。若非如此,以他的本領,有一把刀就能殺回長京,也不可能被這些販夫走卒看見——但那日他受了傷,對方人多勢眾,真要他瞞天過海地逃出來,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佳期就是要送上門去。陶湛知道事態緊急,一時也不多說什麼,隻是跟得越緊。佳期本來就有心事,更覺得煩不勝煩,夜間住店,她徑直靠在門上,抱了手臂,“陶侍衛,還要跟?”陶湛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路跟進了她下榻的房間,立時耳朵一燙,退後道:“……屬下就在隔壁,娘娘有事……”這個人要不就是冷測測,要不就是陰陽怪氣,佳期不欲理他,沒等他說完,佳期已經“砰”地合上了門。佳期累極了,手腳也都冷,總覺得明天恐怕起不來床。但夥計送上來薑湯,她隻多看了幾眼,雖然想喝了驅寒,畢竟沒敢入口,隻裹了厚厚的兩床被子,蜷在床角裡睡了過去。白日辛苦,夜裡連夢都沒有。佳期睡得昏天黑地,卻是被一桶冰水澆醒的。那水裡混著冰渣,尖利地劃過臉頰脖頸,凍得五臟六腑都刀刮似的疼痛起來。佳期一個激靈,硬生生哆嗦著醒了過來。腦海裡劃過一個念頭,隱約帶著模糊的狂喜:“蠻族人果然來了。”眼前的鬥室黑魆魆的,隻有支火把掛在門上,隱約照亮,是一間柴房,大概就是客店的樓下。七八個高大的蠻族軍人或坐或立,居高臨下俯視著她。陶湛在一旁倒著,滿臉是血,生死不明。佳期咬了咬牙,發覺手腳都被綁著,卻有點發軟,鼻腔中也是辛辣的氣息。她心裡明白過來—蠻族人動了手腳,燒了迷藥,又將他們拉出來。她吸進去的不多,大約是陶湛早先察覺,過來捂了她的口鼻,卻被堵在了房中。未等她一個念頭轉完,為首一人蹲下,抬起了她的下巴,皺了皺眉。 她被冰水衝得眉睫之上凝著冰珠,顏色濃深,顯見得是個女子。但滿臉是灰,光線又昏暗,下半張臉全掩著,雖然看不出姿容,也覺膚色極深,皮膚粗糙,不算是個美人。那人冷哼一聲,用生硬的中原話道:“耆夜王的人?世子在哪,交出來。”原來他們找不到世子,還當她跟裴琅是沆瀣一氣的兩隻通氣螞蚱。陶湛似乎要醒過來,微微動了動。佳期哆嗦著,咬緊壓根,不讓聲音也發顫,“……王爺在哪?你先交出來。”那人揚了手,“啪”的一個利落耳光甩下,揚鞭狠抽下去,佳期發出“唔”的一聲,咬死了後槽牙,才沒叫出來。躺在地上的陶湛驀地暴起,似要衝過來,又被一腳踹上小腹,幾個人圍過去拳打腳踢。佳期被打得摔到地上,縱使隔著厚衣裳,也被抽得渾身火辣辣地疼,半晌才悶哼一聲,覺得臉上沒了知覺,但嘴角大約裂開了,疼得發緊。那蠻族人不依不饒,箭步上來狠踹一腳,佳期隻覺肋骨劇痛,彎下腰去。那人將她提起,凶狠的眼睛盯著她,“王爺?沒有,早死了。世子失蹤,你們王爺陪葬。不交出來世子,你們陪葬,懂了麼?”陶湛仍被堵在角落,木棒擊打肉體的聲音十分駭人。蠻族人繼續說:“先弄死他,再弄死你,容易得很。”佳期耳邊聽著,那聲音漸漸停了,因為陶湛已經不再動彈。她卻提唇慢慢笑了,咧開沾血的唇角,“好啊,既然如此,你就弄死我。”火光簇地滅了,黑暗中,隻有兩雙惡狠狠的眼睛相互盯著,聽得到彼此的呼吸。過了一陣,火把重新被點起來,蠻族人終於鬆開了她,冷笑道:“三日之後,帶世子到這裡來,一命換一命。”佳期動了動手腕,跌跌撞撞走去看陶湛的傷勢。那些人已經走了,連火把都沒有留下。陶湛大概折了肋骨,頭上也流著血,一時醒不過來。佳期咬了咬牙,把銀子掏出來塞進他手中,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叮囑道:“我們等不了三天,不出一天,他們就能摸清我們的底牌。我要去跟一趟,你自己去看大夫。聽見了麼?”陶湛自然是沒有聽見。佳期重又扶著牆慢慢站起來,深呼了幾口氣,感覺四肢百骸的力氣慢慢回來了,便給他寫了張紙條,七拐八拐地用藏頭露尾的亂句子寫清楚,塞進陶湛手心,自己立刻出了門。蠻族人最擅四處紮營,關外幅員遼闊,孤零零一座帳篷並不好找。佳期牽出馬,就著月光在地上搜尋半日,總算找到了幾枚小小的麥粒。蠻族人在這季節裡都穿毛皮,厚重極了,連帶著人也遲鈍,被人碰一下,等閒難以發覺。方才趁著黑燈的功夫,佳期把一小袋麥子塞進了那人腰裡,袋子破洞越撐越大,地上的麥粒便也越來越多,佳期騎馬跟了幾裡地,穿過一座鎮子,那麥粒鋪得漸漸明白,果然找到了一條路。這還是裴琅教她的辦法。那年佳期來找顧量殷過年,恰逢他也到北境,年節下有蠻族人來犯,將軍副將們比著剿匪,都一馬當先地向前衝著四處搜尋,隻有裴琅不著急,不但不急著走,還來敲她的窗戶,“佳期!”長日無聊,佳期正在睡覺,困得很,拉開窗,迷迷糊糊,帶著不滿,“你想做什麼?”裴琅很快地說:“想提親。”佳期一下子嚇醒了,臉色煞白,扯了他的袖角,“彆!求你了,我爹要打斷我的腿的。”裴琅惡作劇得逞,一時間笑壞了,把一個布袋子丟給她,“逗你玩。”他說著就翻下樓去,佳期打開布袋子,見裡頭都是各色吃食玩具,本該是高興的,但卻走了神——裴琅這時候才走,一定追不到蠻族人,顧量殷會不會小看他?結果當夜顧量殷請客,先敬裴琅一杯,“後生可畏,吾衰矣!小王爺,末將甘拜下風。”佳期聽人七嘴八舌,才知道裴琅早在來犯的蠻族人身上塞了個漏米的袋子,跟著一路走,輕輕鬆鬆端了賊人的老巢。那時候裴琅就在人群簇擁中衝她挑眉一笑,樣子猖狂極了。佳期方才也是學裴琅的招數,塞了一隻破袋子,眼下她捏著那幾粒麥子,伏在馬上追了半天,這才覺得冷,剛打了個哆嗦,便見前頭山石轉過,現出一座極隱蔽的帳篷來,立時心下一凜,知道是那幫人的駐地,裴琅多半就關在這裡。她的馬快,那些人的身影就在前方。佳期心裡緊張片刻,正要勒住馬韁保持距離,忽聽“轟”的一聲巨響,前頭火光衝天,那帳篷竟然燒了起來!霎時一陣人亂馬嘶,立時便有幾個蠻族人左右打量,向後看來,顯然那火是有人故意為之。佳期來不及多想,險些摔下馬去,連忙坐穩了,撥轉馬頭向山石後走,卻仍是被人看見了,一陣馬蹄交錯聲頓時卷席過來。佳期心一橫,索性拍馬向著方才的鎮子奔去,也不管身後飛箭,伏在馬上,心跳聲幾乎如雷。馬中了一箭,痛嘶一聲,撒蹄狂奔,將將進了鎮子,便向旁一倒,佳期隨之摔下去,扶著路邊人家的木門勉強站穩,顧不得肋骨在疼,頭也不回地拐進小巷。那些人緊隨其後地追,佳期就像沒頭蒼蠅,四處亂撞。鎮子上的人家都關著門,她沿途拍門,無人應聲,正有些絕望,拍到一扇門上,卻是開的,她一閃便摔了進去。室內是喧囂的絲竹管弦聲,伴著女子的嬌笑、濃重的香粉氣,連燈火都是霧蒙蒙的紅。佳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也顧不上了,爬起來低頭向裡走去。她沒來過煙花地,身後又有追兵,緊張得手腳僵硬,有妓女輕摸她的手,“小獵戶,走錯地方了?”佳期低頭猛走,留了視線餘光注意。她聽過青樓的風俗,姑娘若是無客,便在門上掛一盞紅燈;若是有客,便將燈熄掉。偏偏這冬夜裡青樓竟然生意極好,一連幾間房都有客人,門閂著,裡頭傳來曖昧聲響。佳期快步走過,總算在走廊儘頭碰上一個姑娘,姑娘正推門出來,腰肢款擺地蹭過她,下樓去了。佳期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推門便進。室內也是香氣撲鼻,花紋繁複,她胡亂找了半日,還沒找到藏身的地方,就聽得女子的嬌笑越來越近,“天這樣冷,奴家溫酒來可好?”她才下去片刻,竟然就已攬了客人,而且還要帶回來溫酒喝。眼看人要進來,佳期急中生智,將衣箱蓋子打開,把裡頭層層疊疊的行頭抱出來往床下一塞,自己鑽了進去,反手合上蓋子。喘息方才落定,外頭那扇門也合上了,腳步聲沉悶,是兩個人走了進來。女子仍在笑,聽得人骨頭都酥了,“爺彆亂動,奴怕癢。”佳期鬆了口氣,想來蠻族也不會追進來,她隻消在這裡等到天明,蠻族人自然就散了。隻是不知道能不能混到天明……那女人小聲笑著,“爺打哪兒來?”佳期心裡盤算著,心不在焉攥住袖子,卻覺得手中一緊,硬是扯不動,心裡霎時慌了——那袖子有一個角夾在了箱蓋外頭!外麵的人大約並未發現,因為那女子仍在嬌笑著挑逗。佳期咬住了牙,慢慢把袖中匕首抽出,倘若被發現,便打算拚個魚死網破。她正猶豫著,忽聽一聲輕響,眼前驟然大亮,箱蓋竟然已經被掀了開去!佳期毫不猶豫,衝著掀開箱蓋的男人,橫手送出刀鋒。她這一刀銳不可當,刀刃在那人腰上倏地劃開一道血痕,緊接著沒入皮肉,而佳期雙眼尚未適應光線,什麼都沒看清,隻覺手腕一沉,被緊緊攥住了。對方一言未發,可手上的溫度熟悉至極。佳期抬起頭,在紅蒙蒙的光中看清了對方的臉,駭然片刻,陡地鬆了手,匕首當啷落地,帶出一溜血花。裴琅一身布衣,腰帶鬆敞,訝然看著她,大約一時沒敢認。那女子繞到他身後,看見了衣箱中的佳期,霎時“呀”的一聲,“哪來的小要飯的?起來,出去!”佳期和裴琅都沒動,在這裡見麵,屬實是意料之外,眼下情形複雜,彼此都帶著疑慮。那女子已向門外走去,聽得外麵有男人高聲喊道:“我家姥爺緝拿家奴,是個女人,個子不高,黑麵皮,你們這裡可有生人闖入?看見了就交出來,重重有賞!”佳期心裡咯噔一下,心知是蠻族人到了。那女子愣了一瞬,再看看佳期,明白過來,驀地尖叫出聲:“有!在——”裴琅拈了匕首,向後一擲,匕首柄“砰”地砸在她後腦,她兩眼一翻,向前倒去。裴琅順手將人撈在懷中,低頭看佳期還沒動彈,皺眉道:“愣著做什麼?出來,去把臉洗了。”佳期手忙腳亂,從箱子裡爬出來,胡亂找東西擦臉。裴琅將那女子放進去,合上箱蓋,回頭找了張帕子打濕,用力擦掉佳期臉上的灰土,露出白皙肌膚,才看見她頰上有一道紅紅的掌痕。情勢危急,誰都沒說話,裴琅皺皺眉,飛快地將佳期濕透的衣裳扒下來,那衣裳厚重,已結了冰渣,裡衣也冰寒,涼得紮手,佳期早就凍得沒了知覺,見裴琅彎著腰頓住動作,跟著低頭看去,才看見自己身上是一道道深紅淺紅的鞭痕,肋骨那裡更是高高腫著,看起來委實有些嚇人。裴琅緩慢地碰了碰那片腫脹,佳期極輕地哆嗦了一下,“我不疼。外頭有人,要進來了。”外間的尖叫聲一陣陣傳進來,裴琅攥住了了拳。門窗縫隙裡已傳來蠻族人檢看房間的動靜,大約來者甚眾,連地板都在晃動。腳步聲越來越近,眼見得就要查到這間,外頭有人小跑著哀求,“查不得啊!這有客人呢!”蠻人哪裡在意這些,一腳將這人踹下樓去。那人摔得口吐白沫,底下傳來一片尖叫。蠻族人不管不顧,兀自向前搜去,踢開又一扇門。門裡兩男兩女正顛龍倒鳳,欲仙欲死,渾不知有人窺伺,待到蠻族人闖進門去將人拽下地,才後知後覺地尖叫起來。蠻族人見那兩個女子麵孔白皙,顯然不是方才柴房裡那個黑臉丫頭,便冷哼一聲,抽身出來。實則蠻人營帳被燒,行蹤也被泄漏,此時正是心浮氣躁的時候,打定主意要將人翻出來,早已把青樓圍得鐵桶一般,連隻蚊子都插翅難飛,眼看前頭隻剩下最後一間房,蠻人幾乎是誌在必得,為首一人也不敲門,徑直推開,卻站住了。榻上淩亂無人,地毯也被揪亂了,裡頭那女子坐在衣箱上,手腳和雙膝都被紅繩綁著,被一個黑衣男人抬著下巴親吻。雖然她身子被男子擋住大半,隻露出半截肩膀半條小腿,雖看不真切,但也看得出她肌膚上覆著無數深淺不一的鞭痕,有的交錯重疊,以至於稍微破皮充了血,更顯得嬌嫩欲滴,膚白勝雪。場麵雖然**,門外幾個人卻是顧不上,對視一眼,俱有些擔憂——那潑辣的野丫頭竟然在眼皮底下不翼而飛了。蠻人怒氣洶洶衝回了樓下,裴琅也就鬆了手,稍微退後分開,佳期被吻得呼吸亂了,仰頭望著他。二人對視一陣,佳期還沒開口,裴琅已經回身一腳踹上了門,返回來捏起她的臉肉,咬牙切齒,“顧佳期,你吃了豹子膽不成?誰叫你跑來的?”佳期的胳膊腿腳早麻了,齜牙咧嘴地沒吭聲,坐在那挨罵。裴琅還沒罵完,“你如今的本事是要通天了?這是你該來的地方?乾脆把小命交待在這才順心,是不是?”他提起這茬,佳期倒想起這箱子裡是什麼了——她不該來這種地方,難道他該來?她心裡也憋了火,一時也狠狠盯著他。兩人怒目而視半晌,佳期當裴琅狼心狗肺,裴琅則當她理虧,乾脆懶得理她了,側耳聽了一陣,隱約聽得那些蠻人撥馬走了,便將她合身拎起來往榻上一放,也不解開那幾道紅繩,沒頭沒臉地拿被子蒙了她,自己推開窗便輕巧跳了出去。佳期在黑洞洞的被子裡睜著眼睛,想罵不敢罵,滿腦子裡都是眼下窘境——裴琅人不在,箱子裡的女人不知何時就會醒來,那門並沒有鎖,也不知道陶湛會不會進來,還有就是她沒有衣裳穿……好生混蛋。她這番踏破鐵鞋無覓處,歪打正著地找到了活的裴琅,還沒來得及咂摸高興,已經先動了氣,佳期又難受又緊張又怒火灼燒,先在心裡將此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裴琅確是有意收拾佳期,不過那些人方才借勢欺人,堵在門口將她看了個全乎,他一口惡氣不出,簡直要被憋死。他翻出窗外,扣上鬥笠,在夜色中踩著屋脊,循著馬蹄聲且行且停,等到了郊外,他大大咧咧叫了一聲:“喂。”那些人正圍坐樹下點火,聞聲抬頭,隻見一個高大青年正坐在樹杈上,袍角被夜風吹起,鬥笠也被吹得一動,他信手壓了下鬥笠簷。這幾個人並不負責審訊裴琅,並沒認出此人就是營帳大火的始作俑者,但這人滿身邪氣,他們當下本能地忌憚起來,手按上刀柄,十分戒備,“下來。”裴琅晃著長腿,渾似沒聽見,隻吹開一縷碎發,笑問:“你們找人?有賞?”幾人互看一眼,“你見過她?長什麼樣?”裴琅伸手比劃,“長得麼,她長得不怎麼好看,臉跟煤球似的,個子也屬實矮了點,跑兩步路慢吞吞,好像沒吃過飯。是不是你們要找的?”蠻人對上了號,“她挨了一腳,想必是跑不快,下來,帶路。”裴琅盯著他笑笑,跳下樹杈,拍去手心灰塵,“是嗎?她挨了誰一腳?”“……”他笑得令人膽寒。蠻人後退一步,牽住馬韁繩便要上馬,裴琅比他動作更快,揚手將他扯下馬來,重重摜在地上,一拳頭砸下去。蠻人始料未及,大叫出聲,“愣著乾什麼?!”話音未落,血濺了他一臉,他又驚又怖,抬頭看去,同伴轟然倒在麵前,雙眼紮鏢,滿臉鮮血,竟是被暗器一擊斃命。他大叫起來,陶湛下馬走來,仔仔細細疊起手巾塞進他嘴裡,冷冷在旁看裴琅收拾他。裴琅乾這種活最費事,最後陶湛仰頭看看月亮,才提醒一句:“王爺,時辰不早了。”裴琅這才站起來,“嗯”了一聲,“你來。完了處理屍首,本王回去一趟。”陶湛頷首,遞上韁繩,“王爺下手當心。”裴琅今晚怒氣上頭,收拾完這個,還有一個佳期,他騎馬徑直回城裡青樓去。佳期還被裹在被子裡,他將被子一扯,豎眉道:“膽子比腦袋還大,還好意思哭?!”佳期怒罵:“你才哭!給我解開!”佳期怒目而視,裴琅抱臂站著,挑了挑眉,“綁著好長記性,那就這麼綁著得了。彆哭了,我不吃你這一套。”他說話很討厭,佳期也在氣頭上,一時不肯示弱,但到底好奇,“你剛才去哪了?”裴琅道:“你不是本事大?怎麼不追來看看?”他罵完幾句,仍未解氣,不想理她,隻將床下那些桃紅柳綠的衣裳拖出來翻檢,半天沒有合眼的,倒翻出一張嶄新沒用過的床幃,將她一裹,抱在懷裡出了門。佳期累極了,不知道他是怎麼逃出來的,雖然猜得到他是放了一把火燒了營帳,又趁亂逃到青樓瞞天過海,但不知道他是什麼打算,也沒力氣多說,隻覺得裴琅走得很慢,大約是顧忌她一動就疼,或者是他自己腰裡的傷也不好受。她被帶到一間房內,裴琅把她放到了榻上,這才將繩子解了。佳期小聲說:“陶湛還沒跟來麼?”裴琅還沒罵夠,板著臉教訓她:“陶湛是什麼本事,用得著你瞎操心?”他指桑罵槐,說完就走,佳期睜眼打量,猜度這大約是一間廢棄的驛館。果然,過了不多一會,便有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走進來,抱著藥箱,替她處理那些傷。佳期方才緊張得忘了疼,這時被小心侍弄,才覺得疼得鑽心,隻咬牙硬忍。小女孩見她發著抖,便捏了捏肋下的骨頭,“這裡的骨頭有些疼吧?看樣子有些裂了,好在沒有解開亂動,不然就真要斷了。”她拿了細布,將佳期肋下裹緊。佳期疼得把頭抵在枕頭裡,汗如雨下。過了不知多久,那小女孩走了,又過一陣,陶湛走進來,放下幾件簇新衣物,又把一碗藥遞給她,“當心得風寒。”佳期隻裹著被子,於是他看也不看她,好像她是根礙眼的刺,看一眼都戳眼睛。他說完就走。佳期也想喝藥,可是陶湛這個人沒眼色,那藥碗放得很遠,她又困又累,騰不出力氣拿,呆呆看了一會,漸漸有些迷糊,糊糊塗塗地做夢。夢裡是個春天,雪還沒化,她在雪原上跑馬,知道自己好像是要去找一個人,而路途雖遠,可也馬上就要到了,所以滿心歡喜。她跑啊跑啊,突然摔下了馬,滾進雪地裡,她也不疼,也不生氣,就躺在雪上看太陽,歇夠了,就上馬接著跑。春風得意馬蹄疾就是這樣了,也不知道怎麼會那麼開心。佳期從來都沒這麼開心過。幾場夢做完,佳期出了一身汗,到不得不醒的時候,才戀戀不舍睜開眼睛。室內是點著燈的,不過很暗,裴琅就靠在床頭,一個人喝悶酒,低頭看她醒了,問道:“疼?”佳期其實不太疼,搖了搖頭,沒想到一搖頭就牽動傷口,“嘶”的一聲。裴琅又剜她一眼。肋骨那裡的傷連著側麵,佳期隻好一動不敢動,裴琅生來沒安好心,笑嘻嘻的:“說句好聽的,沒準我一高興就幫你翻個麵。”佳期氣得閉上眼,但的確疼得厲害,她的耐心比不過裴琅。過了一會,她小聲說:“我錯了。”“還有呢?”還有什麼?佳期氣道:“不幫就不幫!沒有了!”裴琅氣定神閒,繼續喝酒,打算壞人當到底。佳期閉上眼睛,嗓子難過,按著肋骨輕咳一聲,帶得內裡一陣尖銳刺痛。她緩了一陣,說:“……我錯了。”“錯哪了?”“想你。”她十分直白,裴琅有一陣沒有反應,看著她,就像沒聽懂似的。過了一會,佳期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小聲道:“裴琅,我疼,你高興了沒有?”她這樣撒嬌,沒幾個人受得了。裴琅也躺下,伸手到她肋下和腰側,小心翼翼將她撥轉到自己懷裡側臥,也怕她躺不穩,叫她的後背靠著自己的胸口。他動作再輕,佳期也疼得臉色發白,攥著他的手腕不放,捏出一道印子,指甲都恨不得楔進去。裴琅又笑話她:“做什麼,要殺親夫?”佳期蜷著,背對著他,半晌不答言。裴琅這才察覺說錯了話,又惹她想起往事,揉了揉她的後腦勺,這才看見她耳朵通紅,果真是隻燙熟的蝦。縱使他臉皮厚,也一時不知說什麼。佳期很久都不出聲,呼吸輕緩,他幾乎懷疑她已經睡著了,卻聽她突然說:“那你是不是?”鬥室之中是輕密如雨的心跳,分不清哪一聲是誰的。裴琅摸著酒壺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輕聲說:“倘若你是,我不舍得。”外頭風吹得亂,聽起來仿似下了雨,就像一陣陣雨絲敲上窗欞,叫人想起古人說簾外雨潺潺,冬日裡的塞北竟然也有春意,隻是並不闌珊。大約春意全在懷中。裴琅把酒壺放開,環抱了她的肩膀,下巴在她柔軟的發頂蹭了蹭,“……太後娘娘,微臣謝恩。”佳期輕輕笑了,笑著笑著,又咳嗽兩聲,疼得掐著拳頭,指甲陷進肉裡。裴琅握了她的手,叫她掐著自己,下巴在她頭頂磕了一下,罵道:“你本事大了,連藥都不吃?陶湛好心熬了半日,你喝都不喝一口,果然還是得了風寒,枉費人家一片好心。”佳期隻好罵陶湛,“你人家什麼人家?他放得那麼遠,誰夠得著?他怎麼不放到樓底下去?”裴琅失笑,一勾手端了藥來,舀了一勺,“涼了。湊合喝吧,張嘴。”佳期說:“你就這樣伺候我?都不去熱一熱?”“連陶湛的醋你都吃,也彆窮講究了,快喝。”佳期隻好張口。那藥裡不知放了多少糖,比苦藥還難喝,裴琅偏偏不讓她閉嘴,一口一口喂完,總算功德圓滿,躺下去重又把人摟在懷裡,這次是麵對麵,點了點她的臉頰,“瘦了。相思成疾?”“我這樣好看。”裴琅嗤道:“猴子似的,好看個屁,小皇帝不給你吃飯?”佳期不想提裴昭,困意席卷,呢喃著開口,已是甕聲甕氣的,話音粘糯:“我覺得這藥沒有用,一定是陶湛故意作弄我。”“告狀沒完了,怎麼沒用?”佳期弓著背咳嗽,一手捂著震**發疼的肋骨,額頭抵著他的肩窩一下下地抖,“你就護著他吧。你不在,他成天對我大吼大叫。這藥沒用,我明日一定把病氣過給你,叫你也知道厲害。”裴琅笑起來,“現在就過給我。親一個?”裴琅低頭吻她的嘴唇。佳期身上滾燙,果然是病了,嘴唇乾燥得破了皮,可內裡是藥香,還有她唇齒裡特有的氣味,像玉蘭花的香氣,也像落到舌尖的雪一樣甘甜。睡意襲來,佳期朦朦朧朧打個嗬欠,突然聽裴琅問:“聽說你要我還你東西?什麼東西來著?”佳期瞬間醒了。什麼東西來著?她跟陶湛怎麼說的來著?她要裴琅把她的心還回來。不忍卒聽,好生肉麻。佳期咬牙翻個身,權當自己聾了。裴琅也不逼她拌嘴,在她身邊翹起二郎腿,看著手中東西,“這東西替我擋了那蠻族世子一刀,險些落得個粉身碎骨,雖然修好了,但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給你摸摸倒行,但還給你,那是萬萬不能的。”佳期覺察過來,睜開眼睛。燈下是一張笑盈盈的英挺麵孔,他手中紅線連著一枚玉佩,白玉透亮白潤,正中間一道猙獰裂痕,被補得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