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踏著朝陽時斷續不停的鼓聲,長京城內九道城門次第敞開,迎接象征著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街巷裡弄繁華得近乎夢幻,四處人頭攢動,人人都想要一睹天子真容。喧囂聲中起伏著捕風捉影的傳聞,不少話都有犯上之嫌,護送的金吾衛如臨大敵,自然是將小皇帝捂回了鑾輿中。是以,裴昭最終也沒能騎圍獵的馬去西郊。顧佳期聽了一耳朵外頭那些話,正在出神,沒留神車簾一動,裴昭彎腰進來,叫了聲“母後”,在她身邊坐下。佳期被他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怎麼來了?”裴昭從袖中摸出一杯東西來遞給她,“青瞬在街邊買給母後的。”見她不明就裡,補充道:“說是暖胃安神。”今日天未亮就要走,佳期自然沒有睡好也沒有吃飽,於是笑眯眯地接了。那東西看著奇怪,黑糊糊混著白糊糊,裴昭見她要放到唇邊,連忙道:“不知是什麼東西,母後還是不要吃了。”說著就要拿回去。少年那模樣一本正經,佳期已隨意抿了一口,噗地笑了出來,“是芝麻糊混杏仁霜。”裴昭沒出過宮,自然也沒見過這上不得台麵的民間小吃,“哦”了一聲,“母後怎麼知道?”佳期笑起來眉眼彎彎,一側的長眉挑了挑,“哀家掀過的攤子可比陛下批過的折子還多呢。”她有心活絡,裴昭雖然素來冷淡,倒也給麵子微笑起來,“母後還有這樣的本事,兒臣倒不知道。”“哀家還有許多陛下不知道的事。”佳期掀開車簾一角,指了個方向,“那是湯餅鋪子,如陛下所見,來往的多是腳夫,旁邊挨著茶樓,倒是富商雲集,後頭的地窖裡是儲冰的,夏日宮裡用的冰就是從那裡麵來。不過他們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還是,如今不知道了。”裴昭對外頭這些人情風物興致缺缺,不過還是很有耐心地聽她絮叨。佳期並不嫌自己煩,一來是當“母後”當慣了,二來是裴昭看似冷漠,實則十分細心,眼下看似是來侍奉她,實則是怕她聽了外頭那些攝政王和太後之間的緋色傳聞多想。可惜佳期倒不十分難過,反倒巴不得那傳聞傳得更盛些,往好裡想,沒準裴琅良心發現,就此撒手放過她,往壞裡想,也許有英雄誌士把事情鬨大,逼得裴琅撒手放過她,倒都算得上好了局。到西郊行轅時已經是夜裡了,天空裡憋著雨,縱使是春日也覺得氣悶。佳期下車往地下一站,便深吸一口氣,霎時想起昨天早上答應過裴琅的事,心裡沉甸甸的,白日裡那些溫和快慰全隨著夜遊神飛上了夜空。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寂無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發出去玩,自己留在房中發呆。 裴琅當然是會來的,伸頭是一個裴琅縮頭也是一個裴琅,逃也沒有用,還不如就這麼等著。桌上擱著各樣妝奩,她閒得發慌,一一翻開來看,裡頭是花花綠綠的首飾和胭脂香粉。從前的顧將軍府當然不缺這些,顧量殷戰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賞賜、禮品也總是雪片一樣飛來將軍府。佳期那陣子性子野,一度發愁屋裡放不下,隻好央大哥顧楝出去把東西當掉充軍餉。軍餉總是急缺的,和軍餉比起來,這些東西不值錢。不過現在顧佳期是太後了。太後要端莊矜持,一年到頭穿著沉重的深衣,梳著高高的發髻。佳期有時候在銅鏡裡看自己,感覺像看到了東瀛進貢來的人偶娃娃,美衣華服蓋著細胳膊細腿,提線才會動,臉上始終沒有表情。天氣又悶又熱,佳期玩了一陣首飾胭脂,左等右等等不來裴琅,索性趴在桌上對著一副九連環出神。窗子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夜風一陣陣拂在後頸上,涼絲絲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佳期趴在桌上睡著了。夜風晃晃****,夢也晃晃****,她在那片飄搖顛倒的青磚上站了許久,才發覺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那年她還是平帝的顧貴妃。平帝色迷心竅,薨逝前還惦記著後宮中那一群沒能沾手的妙齡嬪妃,惦記得徹底發了瘋,下旨將她們全部沉塘處死,好在九泉之下也有佳人在側。佳期也被扔了下去,可是沒死成。她被人從太液池裡撈上來,嗆水嗆得肺出了毛病,一連幾日高熱不退,已經燒得意識模糊,偶爾睜眼醒來,連人臉都看不清。偏偏事不遂人願,越是看不清,越是聽覺敏銳,有個半熟悉半陌生的聲音在她榻邊,帶著笑意對她說:“沉塘?我那荒唐皇兄臨行倒也做了件好事。”她有四年多沒聽到過那個聲音了,如今聽著有些陌生,但大約瀕死的人總有些格外的敏感,她一聽就知道那是裴琅。四年前還是她未婚夫的裴琅。她想過裴琅會恨她,以為自己什麼都準備好了,卻沒想到會那樣難過。一轉眼就難過了六年多,裴琅還是恨她,一絲未減。身後涼絲絲,大概是下起了雨。佳期在夢裡皺起眉頭,隱約覺得那盞搖晃的燈似乎是被風雨敲滅了,劈天蓋地的雨水淌成河水,一寸寸漲潮。室內一片漆黑,佳期覺得胸中心腑向下沉了又沉,眼眶越來越酸燙,胸口一陣陣地抽緊,就像有人捏著心口要瀝出血來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越捶越喘不上氣,幾乎窒息。夢裡逐漸蔓延開大片黑暗,朔風掃**過長京城,她回頭望去,天還未亮,隻覺得浩**天下隻剩她孤零零一個人。然後她跪在冰涼的磚地上,用力拍著那扇沉重的宮門,不知道想要叫誰來,隻是不停地嘶啞著嗓音,本能地叫喊出聲:“放我出去!我是顧佳期……!我要見顧楝!我要見顧量殷!……”那時候顧楝和顧量殷都已經死了,她在裡麵關得久了,連這些都忘了。這噩夢綿長得無窮無儘,佳期在磚地上跪著,不停拍門。她自認是個沒出息的人,可是偶爾也有些剛烈,很不甘心就這麼算了,她一直拍到手上鮮血淋漓,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束光投進門,佳期被人從地上提起來,結結實實在臉上抽了一巴掌。佳期臉一疼,終於醒過來。她沒在冷宮裡,西郊行轅桌上還放著副九連環,是宮人特地放在那裡給她解悶的,還供著兩支白梅。原來剛才都是夢,她如今是太後了。外頭果然下雨了,她趴在這裡睡覺,渾沒注意窗戶沒關,雨打進來打滅了燈柱,佳期身後也全淋得透濕,還在一下下抽噎,看著是隻難看的落湯雞。裴琅的臉色透著怒氣,抬手大力“砰”地將窗戶合上了,一手拎小雞似的將她提起來。他這樣子十分凶狠,提得她很不舒服,佳期抽噎著推他,“你彆、彆動我。”裴琅理都不理,腳下生風,幾乎是將她拖到了榻上,鬆手一丟,這才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哭了?哭什麼?”佳期在軟綿綿的榻上躺下,反倒一點也哭不出來了,總覺得心裡像有個驚聲尖笑的瘋鬼,逼得她也發瘋。她蜷起身體,手指捂住臉,悶悶笑道:“哭我命好。死都要死了,偏偏被王爺撈了出來。”裴琅這人也怪,若說他脾氣壞,的確什麼事都能惹他生頓氣,可他發火雖快,下火也快,往往還沒等旁人琢磨清楚,他已經將事情拋到腦後去了,但若說他脾氣好,他又有些真正難惹的地方,譬如他最討厭她提那一天的舊事,聽她這麼說,他那張俊秀英挺的臉一下子黑了,深邃的雙目發紅,盯仇人一般盯著她。佳期也不害怕,繼續悶聲微笑,“你非要把我撈出來。撈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大不了去冷宮就好了,可王爺偏偏要我做太後。做太後也就罷了,還連帶做王爺的……都七年了,王爺還沒有膩。王爺這般看重我,我可不是命好麼?”她這一篇話說下來,顯然是要找事端,裴琅倒也不生氣了,也笑了,“顧佳期,要怪就怪你自己,你那時候算計誰不好?偏要挑個心眼小的招惹。”他彎下腰將她翻過來,像掰開刺蝟似的掰開她捂臉的雙手,眼對眼望著她,“你發什麼癔症——喲,太後思春了?”他這才看見佳期頭發解了,及腰的烏發散了一多半,青雲般襯在身下,頭上隻剩下個鬆鬆的髻,上頭簪著一支垂碎流蘇的玉蘭簪,流蘇寶石的光點像雨滴,搖搖晃晃地拂著她的眉尾。佳期本來就生得好,不過十幾歲時畢竟還未全長開,裴琅那時是金吾衛,他們那一幫人在風月場裡混慣了,總覺得要長到歌伶們那樣知情知趣的年紀才算得上女人,那時候裴琅再怎麼把佳期放在心尖上疼,心裡到底也隻當她是個小丫頭,總覺得她小得嚇人,仿佛戳一指頭都能把她戳倒,至於彆的,他更是想都沒想過,隻是下了婚書收了心,不急不慢等她長大。可如今過了七年,佳期卻還是一張娃娃似的小臉,水滴似的下巴被衣領擁著,衣領上花紋繁複縟麗,朱砂、靛藍、赤金、孔雀綠,眼花繚亂地在墨黑底色上交纏呼喊,非但沒生出氣勢淩人,反倒有種秩序井然的妖異。她就這麼像個裹了繡服的瓷娃娃似的紅著臉孔憨憨笑著,竟隱約豔光逼人起來。裴琅幾乎有些窒住,一時沒動,佳期卻已把手搭在他頸後,眯眼笑了一下,濃長彎卷的睫毛似乎都掠過了他的鼻尖。她香軟的呼吸帶著潮濕的雨氣,也拂在他唇角,丹唇微啟,輕聲道:“是啊,王爺說對了,我思春,我思你。”佳期今夜不知是怎麼了,膽子格外大,眼看裴琅目光一寸寸深沉下去,她還是不怕,放肆地仰起下巴,輕咬了一下他冷硬的唇角,“王爺,我們重來一次好不好?總是這麼霸王硬上弓有什麼意思,兩情相悅該有多好呢?”裴琅眯眼笑了一聲,“你也知道總是霸王硬上弓?”他扯著她的兩手腕大力拉到頭頂,佳期疼得臉色一白,他繼續說道:“兩情相悅就算了。整個長京城,也沒幾個女人比你還沒滋味,當年算我瞎了眼。”佳期知道他今夜被激得動了氣,裴琅提起往事的時候就是真的生氣。她在這裡神思不屬,裴琅火氣更大,捏住她的下巴一口咬下去,微笑道:“小太後娘娘,我勸你知足,你雖然姓顧,可是顧家也沒人了,若不是本王記仇,對你早就連硬上弓都不想上了,若是沒有本王,你又算個什麼?不怕寶貝小皇帝過河拆橋麼?”裴琅動氣的時候說話特彆難聽,佳期也氣急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氣的,一陣陣發抖,但愣是咬住嘴唇不肯出聲,裴琅還咬住她的耳尖廝磨,沙啞著嗓子折磨她:“說話啊。娘娘今夜不是牙尖嘴利得很麼?”成宜宮的太後前些日子纏綿病榻,閉門謝客了好一陣,裴琅今天一定是不肯輕易放過她的,說話不好聽,力道也大,時間久了,佳期又疼又困地迷糊起來,這時候她格外乖,像個娃娃一樣怔怔看著他,過了半天,才動了動嘴唇,不知是在說什麼,裴琅湊近了,才聽見她竟然是在說:“夜闌。”夜闌是他的表字。裴琅頓了一下,胸口猛然有一股酸澀的戾氣紮了上來,突地發了狠,“閉嘴,誰讓你這樣叫本王?”她幾乎在說夢話,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似乎透著委屈,“你讓我叫的。”他一手掰過她的臉,“以前本王高興讓你叫,眼下不高興了,聽見了沒有?”佳期不想看他了,偏過頭去,被他大力扳回來,逼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麵孔。裴琅五官偏硬,眉長眼深,一雙眼瞳格外漆黑,從前看是俊秀輕佻,如今儘數化作了懾人的凶狠,兼之在朝堂上滾久了,那隱隱笑意裡添了股冷厲,叫人看了不知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佳期終於漸漸有些清醒,想起來了——裴琅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生不如死。他本該是個意氣風發的富貴閒人,偏偏被她算計了一道。那年她拿了耆夜王的婚書,轉身就借著那個尊貴的身份進出宮廷,到平帝麵前去搖尾乞憐,親手往“耆夜王”三個字上潑了一桶汙水。可是裴琅是何等傲氣的人,她那時就最清楚不過。他們二人都是烈性子,所以佳期懂得。換成被算計的是她,她多半會直接給那人一刀,所幸裴琅記仇,她才能活到現在,可活著還不如死。……可那時她有多少算計,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早不記得了。佳期身上出了一層汗,涼津津地貼在腰背上,又漸漸風乾,她覺得自己像離了水的魚,漸漸喘不上氣,攢了許久力氣,才對他說:“你殺了我好不好?”裴琅問:“憑什麼?”佳期通紅的眼睛怔怔看著他,渾然不知有大顆淚水正滾出眼眶,隻認真看著他,“我想爹爹,還有大哥,還有姑姑。”他像是很溫柔似的,撫開她的亂發,極其殘酷地提醒她:“顧佳期,顧氏九族隻剩你一個了。是你自找的。”平帝昏庸狠毒,顧量殷的將軍府功高蓋主,鋒芒太露,他在前線拚殺之時,後頭早已冒出無數惡寒刀鋒,等著將他斬落馬下。宮規森嚴,想要見皇帝一麵難於登天。顧家用儘了心機也沒能跟平帝說上話,等到佳期站上了耆夜王妃的位子,終於有人想起了這身份的好處——他們能讓平帝看見佳期那張尚未長開的漂亮麵孔了。佳期已記不清宮中派車馬來顧家那夜的光景,隻記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著前線戰報——潼關告急,裕河告急,軍糧告罄,援軍不足,將軍重傷……祠堂裡的燭火昏暗躍動,四壁似乎都有風滲進來,滿耳朵全是族人低泣的聲響。顧量殷教會她的隻有一件事,即是人的命數隻能握在自己手中。人人都有求不得,平帝求史官刀筆,皇貴妃求大權旁落,滿朝文武各有畏懼,顧家人害怕樹倒猢猻散,顧量殷或許隻求一死,可佳期隻求他活著。她最終還是點了頭。佳期不是舉棋不定瞻前顧後的人,既然下定決心抱了以色侍人的念頭,便不再回頭去想裴琅,隻是宮中情況遠比顧家想象的惡劣,鄭皇貴妃的爪牙壓得如銅牆鐵壁,她終究太嫩,沒能在宮中翻出一絲浪花。到最後她才想明白,鄭皇貴妃不過是條狗,準許她進宮的是皇帝,準許她被幽禁的也是皇帝,顧府和耆夜王翻臉時坐山觀虎鬥的還是皇帝,是個好局,一箭雙雕。將軍府的災厄如期而至,不過兩年,煌煌將軍府便徹底失勢,被鬣狗咬齧殆儘。佳期嚼著纏綿的恨意,在黑暗的宮室裡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越王劍,吹毛斷發,她等著平帝召幸,等著把那鋒刃送進昏君胸膛中。然而,等到她終於重見天日,平帝竟已撒手西歸。她就像個終於長出了手腳的劍客,握住青霜劍,卻四顧茫然。有句詩說平林漠漠煙如織,像她這樣的蠢人回看往事時就是如此,但願如煙,不敢看清。這個夜晚漫長得無休無止,佳期嗓子早已啞了,幾乎是數著更漏聲捱到了天邊泛魚肚白,直到陶湛在外頭清了清嗓子,裴琅方才鬆手將她丟回榻上,直身問道:“什麼事?”“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了信來。”陶湛的聲音一點波動都沒有,他早習慣了這般情景。似乎是要緊的事,裴琅起身披衣。他是行伍出身,動作利落,三兩下穿齊整,回頭看去,佳期抱著枕頭蜷身窩著,雖然閉著眼睛,但是剛才她哭得狠了,此刻濃黑的睫毛上還掛著點濕潤,眼角也發紅,按道理來說,這樣子是十分**的,可這一晚上下來腰疼背疼,她蜷在那連直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加之前幾日病得厲害,背脊越發顯得瘦伶伶的。透著可憐。裴琅素來不是體貼的人,但佳期身份尊貴,一病就要多出許多麻煩,他大概也怕她再惹麻煩,此刻他竟像鬼使神差似的,彎下腰摸了一把她的額頭,隻覺似乎又開始發燙,不由“嘖”了聲,“嬌氣成這樣,還去找死淋雨。”佳期毫無脾氣,並不否認,疲憊地合著眼,“我不是故意的。”她不回嘴,隻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敷衍他,又成了平日裡四平八穩的樣子,一半是因為醒了,還有一半是因為難受。裴琅站了半晌,麵上也掠過一絲不忍,心知自己這次是把她折騰狠了,於是張口便叫陶湛去請醫官,還低頭問她:“哪疼?”他一說人話,佳期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睜開眼,惡聲道:“不要。”裴琅性子直,既然心裡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無禮,隻笑眯眯地扯開被子劈頭蓋臉地將她蓋住,“不要什麼不要?祭天可是要拋頭露麵的,小太後娘娘,有病就得看大夫,不然叫人看出毛病來,小皇帝崽子可下不來台,是不是??”他說話和氣,像個好人似的,佳期起初沒聽懂,聽到末尾,隱約明白了,原來這人還是在記恨她執意要陪同皇帝來西郊。她掙紮著要從被子裡鑽出來,裴琅哪裡肯讓她順心,順手拿被子角打了個結結實實的死結,又把她一推滾進床裡,這才肯走,“咣”地把門帶上了。佳期從被子裡掙紮出來,翻過銅鏡來看,果然看見頸中有大片吻痕淤青,十分醒目。裴琅還跟少年時一樣,總是憋著壞,慣會在這種時候給她使絆子。她氣得往被子裡一窩,打起精神,將他祖宗十八代刨出來罵了個遍。結果三代往上尚未罵完,已有裴琅身邊的醫官過來,把了脈,也不多問,給她一支藥膏塗,隨即照例不由分說灌了她一劑藥。及至天色大明,青瞬過來伺候,卻見佳期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驚詫,“太後娘娘,今日起得這樣早?”佳期能睡,總要叫好幾遍才起得來,青瞬脫口而出,見佳期不回答,也就明白是攝政王來過了,連忙換個話頭,“娘娘穿這個也好看。”佳期雖然個子嬌小,卻是修長玲瓏的身材,並不顯得矮小,雖然略瘦,但穿上這樣又大又重又深的衣裳,越發襯得她膚白勝雪,鴉羽般的長發密匝匝墜著寶石墜,倒真像個娃娃。青瞬又笑道:“娘娘昨日還嫌熱,今日就不怕發疹子了?”佳期掩了掩頸中密匝匝黑漆漆的一圈絨毛領,遮住一層層的印子,微微笑道:“天冷了。”昨夜秋雨洗過,今日倒是響晴的天,秋風一陣陣,吹得青雲儘數飛去,隻剩穹廬一頂,碧藍如漆。裴昭穿了袞服,在壇下站定,遙遙回頭衝回廊上看來,不知是在看誰,神情古井無波。青瞬小聲說:“陛下看您呢。”裴琅站在佳期下首,眼看見她們咬耳朵,佳期低頭聽青瞬說話,還不忘攏一下衣領,遮住脖子。他看在眼裡,打個嗬欠,低笑一聲,夾著輕慢。佳期知道他笑什麼,她不理他。壇下的裴昭望這裡,周邊一陣窸窣議論聲便緩緩霎時傳開來,隱約幾句吹到耳中,“……到底是個孩子,還沒主意。”“太後不立規矩,才至於此,居心難說。”佳期就當全沒聽見,隻向前站一步,讓裴昭能把她看清楚,朝他稍微頷首,示意裴昭自己在這裡看著他。裴昭這才轉回頭去,向天一拜,身姿肅肅,如鬆下風,佳期頭一次發覺裴昭當真長大了,他倘若是世家的公子,大約也是要擲果盈車的。祭天禮冗長繁瑣,加之天氣有異,秋風漸緊,一陣冷似一陣,在場的都急欲走人。裴琅嗬欠連天地熬了一會,早早地抓了個空,帶人下去喝茶吃點心。皇帝身邊的宦官來過一次,請太後也下去歇息,佳期卻怕裴昭緊張,一直等到末了禮畢,方才下去進屋。裴昭親自送上熱茶來,佳期捧著抿了一口,熨貼得小聲長出了口氣,又想到身邊都是人,還是要裝出一副天倫之樂的派頭來才好,於是道:“多謝陛下。”她這麼客氣,裴昭聽了卻是不大高興的樣子,隻道:“母後不必說謝。”又說:“此處諸事不便,這便回宮吧。”他說完,真的轉身便叫人去打點車馬預備回宮。一旁的裴琅坐在圈椅中翹著腿,手握著盞銅酒壺,竟是已經喝上了,看裴昭張羅,他笑眯眯地打岔:“陛下,這天氣冷得古怪,眼看日頭都要落了,等會夜裡可是更冷。在這將就一夜就得了,還鬨著要回宮做什麼?”裴昭像是很不喜歡西郊,垂首檢看著宮人要遞給佳期的暖手爐,聞言頭也不抬,“要回。”裴琅仍然笑眯眯的,招了招手,叫陶湛去報信,“哦,陛下要回,那你便去叫宮裡的人候著陛下,叫他們將火爐子生起來,把夏日裡鑿冰的家夥也拿出來。”他慣開玩笑,佳期和裴昭都不理他,省得逼他把蔫招賣出來。陶湛卻當真配合,上前問道:“王爺,生火爐屬下明白,但要鑿冰的家夥是為了什麼?”裴琅抓過他肩上披風,旋開披上,起身出門,揮鞭上馬,果然甩下沒頭沒腦的一句:“為了敲冰棍子。”攝政王和皇帝雖說不睦已久,但若是在禦書房或成宜宮,裴昭一向聽佳期的,不管裴琅怎麼找事,他不言語不搭理就好,因此,在人前這麼挨裴琅的刺,倒還是頭一回。裴昭雖沒說什麼,佳期卻能看出他臉上的不痛快來,上車走了一陣,她悶悶想了一陣,小皇帝嘴笨,讓裴琅想奚落就奚落,恐怕是她教錯了,看來得找人教教他吵架。她終究年紀小,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掀車簾就叫:“青瞬,你給我找個——”外頭那人卻懶洋洋應了聲:“青瞬沒有,冰棍子倒有一根。太後有何示下?”竟是裴琅。腹誹了一路的人竟一直就在自己一壁之隔的地方,佳期啞然張了張口,有些心虛似的應了一聲,“王爺,玩笑過了,哪有那麼冷的。”她是嘴硬,其實現在天黑透了,的確是冷極了,寒風蕭蕭瑟瑟,一陣陣刮過,帶下漫天黃葉,道旁兩側樹上的葉子落了大半,掛滿星子的天幕又透徹又高遠。越是冷,越是能聞見空氣裡彌漫著悠然的香,原來是街邊人家釀了米酒,一壇壇擺在路邊,齊齊整整,煞是好看,眼下的月光也是一樣好看,清清白白灑在裴琅腰間的長劍上,原來是劍端蒙的一層薄霜。佳期東想西想,看到這柄劍,又心想最近大概的確是風聲鶴唳,不然裴琅怎麼帶著護衛還要佩劍?她趴在馬車窗口出神,裴琅一眼掃過來,她才猛地抽回目光。裴琅也察覺了她一臉尷尬,倒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抬手灌了口酒,辣得皺了皺眉,“看什麼?太後也想喝?男女授受不親,這壺不行,”他指了指路邊的米酒壇,“那個倒可以。本王去弄一壇來?”他氣定神閒地指著米酒壇,臉上掛著一層笑意,分明朗然,但在佳期看來,卻是刀片似的挖進人心去,要提醒她想起什麼來。佳期怔怔打量了一圈,方才發覺再向前走幾步,便正是顧將軍府後巷。這地方她熟得很,從前年少荒唐,常跟裴琅在這裡玩鬨,裴琅指著的那種米酒她從前最愛喝,一口氣可以喝一壺,也跟他做過幾次打家劫舍的勾當,還有裴琅第一次親她,也是在這裡。眼下雖沒人看著,佳期卻隻覺頭頂裡“轟”的一聲,一團邪火卷了上來,猛地一把摔回了簾子。他偏要提以前的事,拿著燒紅的鐵棍子往人心口上戳。佳期氣得眼圈發紅,一低頭將臉埋進了膝上,狠狠地咬了咬牙。車外的馬蹄鐵敲地聲好聽地響著,十分有節律,隔了片刻,裴琅揮鞭催馬,馬蹄一氣向前奔去,聲音漸漸遠了,隻有一聲漫不經心的呼哨留在空氣中,似乎也凍住了。過了半晌,車簾一動,是青瞬進來了,見她這樣,訝然道:“太後娘娘怎麼了?”她是太後,一點差池都出不得,佳期不敢忘。佳期緩了一會,終於擺擺手,啞聲問:“到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