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早在半路回了攝政王府,回宮的一行人真如他所言,當真凍成了冰棍子。佳期脖子上有印子,心裡又有鬼,這日穿的本就是一副捂疹子的行頭,再加上早間喝了一劑藥,倒不覺得太冷,旁人卻是紛紛凍壞了,裴昭下馬便捂住口鼻打了個噴嚏,連忙退後了幾步,跟佳期分開些距離,沙聲道:“母後風寒剛好,還是當心些的好。”佳期自己是被顧量殷拿長劍大刀木棍子揍大的,沒人跟她說過該怎麼養孩子,她推己及人,自然也就覺得普天之下的孩子都該當狼養。裴昭生母早逝,先帝將裴昭給了鄭皇貴妃養著,可是鄭皇貴妃心胸狹窄,不肯讓這小娃娃搶了象山王的風頭,便打著慎養太子的幌子,對裴昭百般為難,是以裴昭一直到十歲上,連見光的機會都極少有——故而他生得十分白淨,其實是近乎蒼白。等到平帝薨了,封了太後的佳期才第一次見到小儲君,隻見是弱不禁風的一隻小鵪鶉,就知道他受過的苦跟自己一樣,心裡不禁一歎。從那往後,裴昭便依佳期的意思騎馬練劍,身子漸漸康健起來,近幾年已不曾生過什麼病。所以這時候他雖然打了個噴嚏,佳期也並未擔憂,隻叫了太醫來診治,她看過方子,又看著宮人熬了藥來,自己方才有空坐在榻前喝了口茶。裴昭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很不喜歡躺在被子裡被人擺弄,李太醫駝著背忙前忙後,他自硬挺挺坐著,端著藥道:“不過是個小噴嚏,不至於興師動眾。”李太醫從前伺候平帝,平帝晚年沉迷藥石丹砂,他勸阻不下,反惹惱了平帝,被一貶再貶,好在如今又能伺候裴昭了,於是掏出心肝脾肺腎來操心。聽裴昭這麼一說,他忠心耿耿地抹了把昏花的淚,“陛下龍體有恙,事關國體,切不可掉以輕心!依臣看,陛下這並非隻是吹了冷風,而是早就受了秋雨之涼,非同小可。太後娘娘都守著陛下,母子深情這般篤厚,陛下自己焉有不上心的理?”也不知道李太醫哪句話說錯了,裴昭垂了垂濃密的睫毛,麵上不知怎的,竟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不快。他一抬頭便將那神色抹了,隻笑道:“母後不必守著兒臣。”佳期笑道:“哎呀,是他們先興師動眾的,都鬨成這樣了,哀家也隻好照著《列女傳》上頭說的這麼一做罷了,倒不打算真的守著陛下。”李太醫沒料到煌煌禮教被太後彈得這般荒腔走板,一時臉都青了,旁的宮人則是知道太後性情,都低頭抿嘴笑,連裴昭都牽了牽嘴角,那雙像貓似的眼睛彎了彎,“原來母後不打算守著朕麼?”佳期接過藥碗來,遞給宮人去留藥渣子,“陛下是大人了,認真算起來,都該選妃了,哀家要再把陛下當孩子,的確是不能了。” 裴昭原本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分丸藥,聽了她這一句,突然抬起頭來,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硬邦邦道:“彆。”佳期將他逗出了孩子氣,知道他心情還沒差到什麼不可救藥的地步,便心滿意足了,噗嗤一笑,“好啦,哀家就算是再無情再冷漠,也不至於趁陛下生著病張羅選妃。陛下歇息吧,哀家這便回了。”裴昭這才知道佳期是故意逗她,隻不過攝政王的壞心眼好防,佳期的壞心眼卻不好防,他被她逗了這些年也沒有長進,該上當還是要上當。他被佳期逗完,有半分悶悶,但也沒有什麼脾氣,還是溫然看著她,“那母後這便回了?《列女傳》上頭是這樣說的麼?”佳期披上大氅,隨口道:“《列女傳》上頭還說女子被旁人摸一摸就要自己砍掉手腕子呢,宮裡人來來往往磕碰多了去了,哀家有幾條手腕子夠砍?《列女傳》想怎麼說怎麼說,哀家反正是不看。”按照京中世家的眼光,顧家的這位獨女從小算是不學無術,先後氣跑了七八個先生,若不是顧量殷聲名在外,莫說上門提親,恐怕早就連上門來往的人都沒了,眼下李太醫聽她大放厥詞,氣得眉頭大皺,奈何不敢駁斥。不過裴昭還是被她逗得一笑,咳了兩聲,“母後不守兒臣也就罷了,歪理倒很多。”佳期按著少年微燙的額頭將他推回去,小聲說:“好了,其實是因為陛下大了,這裡用不到哀家了。”裴昭不置可否,閉眼翻了個身。佳期抽身要走,忽聽他說道:“早知如此,朕該在小時候多生些病。”大約是幼時被鄭皇貴妃磨折得久了,裴昭一向寡言,一年都說不了這麼多話,如今年紀長了一些,竟然跟她開起玩笑來了。李太醫一跺腳,大驚失色,“陛下這是說的哪裡話?”佳期也累得很,囑咐了宮人,抬腳便走出了昭陽宮。李太醫仍在絮叨,裴昭全當未聞,在床頭靠住,揉了揉眉心,“朕隻是哄太後回去歇著,隨口一說罷了。李太醫,不必多心。”李太醫在榻邊伺候了一陣,畢竟有些感動,忽然道:“陛下雖非太後血脈,對太後卻當真以仁相待,如此有情有義,陛下當是明君,是我等生民之福。太祖倘若有知,必定也有感焉。”裴昭合上眼,“不是這樣。”李太醫沒有聽真,“陛下說什麼?”裴昭不答,卻是已經睡著了。佳期叫人看顧著裴昭,自己也留著心,卻沒想到裴昭這次像中了邪似的,說了那句“早知道就多生病”,竟然就當真病去如抽絲,一連發了數日低熱,及至第六日,李太醫跪在地上,跟佳期絮絮叨叨說了好幾篇之乎者也,佳期總算明白過來,這老頭子拐彎抹角,原來是在說小皇帝纏綿病榻都是勞心勞神累出來的,請皇帝保重龍體,今日彆再去上朝了。這倒不是什麼大事,左右前頭也有攝政王頂著,讓裴昭告病,請攝政王上幾天朝也是可以的。佳期去偷看過裴琅替裴昭上朝的樣子,隻覺古人所言甚是,裴昭上朝是“君子和而不同”,皇帝雖冷著臉,臣子倒都肯傾蓋如故;裴琅上朝則徹底是“小人同而不和”,攝政王翹腿在上頭倚著,朝臣全低著頭,等攝政王一本一本將駁回的折子丟下來,堂中鴉雀無聲,十分嚇人。不過和和同同的,結果都大差不差,裴琅這個人雖然又凶又壞,並且行事鐵腕,但落到實處時倒還算有一絲人味,把朝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並不難。佳期看了又看,裴昭這日的確不大好,咳得嗓子都啞了,眼裡已帶了血絲。佳期沒有辦法,隻得問了裴琅的去處,隨即硬著頭皮寫了手書,將在東郊行獵正歡的攝政王召了回來,之乎者也地請他明日主持朝政,最後落了太後的印。她自己則跟太醫們守著皇帝,看太醫小心翼翼地落針在那少年的脖頸上,她隻覺得看著都疼極了——裴昭雖然大了,但大人生病也是要怕疼的,何況裴昭七年前那副瘦削蒼白的模樣十分可憐,佳期畢竟擔心他,把心提到嗓子眼,當真守了裴昭一夜。及到次日天明時,裴昭趁著旁人忙碌,向她招了招手。佳期走過去,裴昭比了個噓聲的手勢,便拉過她的手去。佳期嚇了一跳,卻見裴昭隻是翻過她的手心,修長的手指像有力的狼毫一般,一筆一劃地掠過掌紋,在她手上寫了一個“回”字。佳期倒也確實想回,因為裴琅眼見就要下朝。裴琅少年時在軍中野慣了,可如今做攝政王,平日裡規矩也不少,本就少有放風的機會,這次好不容易扯了個假去東郊瘋幾天,卻又被她憑空攪了,還不知要怎麼陰陽怪氣。聽聞攝政王是連夜趕回來的,似乎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上了朝,想必心裡不痛快,等會一散朝,他是一定要來做一做麵子功夫的——說是給小皇帝請安,但他嘴巴壞,總是順便給她添添堵。佳期正發著愁,裴昭折起指節,用指骨輕推了推她的手。佳期見他瘦了許多,骨骼溫潤的臉上透著經年累月擦不去的蒼白,忍不住心裡一軟,小聲說:“我不回也行的。”裴昭笑了笑,乾涸的嘴唇有些裂開了,又寫道:“皇叔隻是來坐坐,兒臣沒事。”弄得好像真是母子情深似的,但其實佳期的母親去世得早,她並不知道當娘的該是什麼樣,倒是勉強知道當皇帝的該是什麼樣——先看好平帝是什麼樣,然後反著來就是了。所以七年來她都是學著那些被她打跑的老先生們的樣子,把仁義禮智信往裴昭腦袋裡灌,勉強灌出個人形來,結果竟然真灌出個謙謙君子,自己都嚇了一跳。他這麼肯擔裴琅的脾氣,佳期就放了心,披上大氅,帶青瞬回成宜宮。一出昭陽宮門,佳期立刻忍不住嗬欠連天起來,青瞬連忙去擋,“娘娘,可彆讓人看見。”佳期閉上嘴,青瞬又無奈一笑,因為佳期生得十分白皙,臉上透著跟裴昭一模一樣的蒼白,像沒曬過太陽似的,眼下的青黑十分顯眼,這麼看更憔悴了。青瞬不由得發愁,“這可怎麼辦?”佳期以為這臉色倒沒什麼大不了,叫裴琅吆五喝六才叫麻煩,她隻求能趕在裴琅來之前開溜,趕緊回去找個地兒打盹,於是當下腳下一拐,繞進昭陽宮後的小巷。青瞬不明就裡,她笑道:“哀家帶你抄個小道。”青瞬知道她看著稚嫩,其實畢竟是大將軍獨女,在軍營裡翻滾大的,雖然有些不講規矩,但辨清東南西北翻個牆都不在話下,於是雖然自己沒走過這條路,卻也死心塌地跟著。誰知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二人轉過一道宮牆,迎麵就碰上了一尊黑麵煞神。青瞬頓時輕輕“唉”了一聲,佳期心裡一沉,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他,暗暗生悔,也隻好勉強笑了一下,“王爺辛苦。”裴琅皺著眉頭打量她,“太後娘娘萬安。這是昨兒夜裡上哪逮耗子去了?”裴琅天生就是個紈絝種子,派他去念經都能逗起悶子來,所以雖然他語帶挑釁,青瞬仍忍不住低低一笑,因為佳期原本眼睛極大,睫毛濃長,當下眼睛泛著一圈青黑,倒的確像隻誌怪鬼畫書上的妖貓。佳期淡淡掃了她一眼,她連忙抿住嘴,不敢再說。裴琅卻清了清嗓子,青瞬知道意思,忙和陶湛一起垂下頭退到外頭去。閒人一走,裴琅連笑都懶得笑了,又是一臉不耐煩,抱臂往宮牆上一靠,攏拳打嗬欠道:“東郊景致不錯,姑娘也香甜,春宵一刻值千金,太後打算怎麼還?”原來他去東郊玩的是這個。他從前在女人上頭不留心,佳期倒不知道他還會玩這些花樣,想來這些年身居高位,畢竟少不得應酬。佳期咂摸了一下他最後半句話,瞬間聯想起在西郊時的那頓折騰,隻覺要糟,硬著頭皮道:“王爺替陛下打理朝務,哀家替陛下先謝過——”卻聽裴琅輕哼了一聲,撐住了她身後的宮牆,傾身過來,近得幾乎鼻息相引。佳期隻覺汗毛倒豎,忙低下頭,卻隻聽他輕聲說:“本王不是說這個。”他的聲氣一絲絲拂在耳際,仿佛再向前半寸,那涼薄的唇就要貼到佳期耳廓上。她又癢又不敢亂動,話都說不順了,打著抖說:“那是要……還什麼?”裴琅像是想了想,“彆裝傻。你那成宜宮規矩大,本王懶得去,上次出去祭天,原本是兩日兩夜,偏偏皇帝小崽子偏要當日就回——你說還什麼?”佳期懷疑裴琅就喜歡逼著她在光天化日下緊張成一團。昭陽宮裡一陣陣的隱約人聲跳過宮牆落下來,佳期咬了咬嘴唇,壓低聲音,“……又不是我要當日回。”裴琅“噗”地笑了起來,“那難不成本王找皇帝侄兒還嗎?彆打岔。”佳期小聲道:“左右王爺也玩夠了兩日兩夜,並沒吃虧。”裴琅挑眉“嗯”了一聲,“你敢吃醋?”佳期卻又沒了下文,他失了耐心,抬手在她鼻尖上一彈,“繼續說啊。”他力氣很輕,但她也不知發的是哪門子脾氣,今天偏不想讓他碰,想也不想,低頭便咬,一口咬在他虎口上。裴琅吃痛,狠狠向後一抽,她越發咬下去,咬得口中滿是腥鹹氣味猶不肯撒開,血腥氣夾著鐵鏽味。她口中還咬著,心裡其實已懵了,頸上被他的大掌環住,裴琅並未發力,鬆鬆握著她細長的脖子,聽聲音,他似乎也動了氣,不過仍然是氣定神閒的,“咬啊。這宮裡手眼繁多,本王倒不怕人看見。”他這麼一說,佳期渾身都不自在,果然覺得在宮牆陰翳拐角裡有人在看,餘光似乎都看得見那人的袍角,一閃就不見了。她心裡一急,連汗都冒出來了。佳期知道他力氣奇大,其實一錯手就能擰斷她的脖子,隻是收著力氣,用了巧力,按住筋輕輕一敲。一瞬之間又酸又癢,佳期直覺他是要讓她叫出聲,心裡一陣猛跳,霎時間也不知道是怒還是怕,隻覺得全身的血都突突跳動著湧上頭去,她隻想躲開,猛地鬆開牙關,倉促退了一步,後背“砰”撞上牆,頭上珠釵也砸了一地。變故突然,青瞬嚇壞了,聞聲甩開陶湛跑了過來,慌亂扶她,“娘娘!”佳期把自己撞得岔了氣,也終於反應過來,裴琅方才不過是敲敲她的麻筋鬨著玩,她是杯弓蛇影,總覺得裴琅想害她。她心裡有些懊惱,但是顧不得想,咳得一陣一陣,猶記得拉著青瞬的手,氣喘著說:“小聲些……”裴琅皺著眉,看她彎腰咳著,慢慢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後去,臉色多少有些陰晴不定,半晌才一揚眉,笑道:“太後倒威風,本王還當是有多大的本事,原來怕我怕成這樣?既然如此,今後便少吃這門子飛醋,本王手裡沒有醋廠,養不起娘娘。”佳期知道他說得對,她怕他怕成這樣,是因為她和裴琅早就恩斷義絕了,所以她不該想,更不該起脾氣,裴琅在外麵玩什麼看什麼,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陶湛也怕裴琅當真弄出人命來,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後的手——那隻手緊緊攥著,恨不能將五指楔進掌心似的,不易察覺地微微打著抖。陶湛跟了裴琅多年,知道他平時八風不動的一個人,在小太後的事上卻往往反常,還以為是他這次竟然對佳期動了手,心下一沉,趕忙快步走來,直杵著擋在裴琅身前,低聲道:“王爺。”裴琅這次雖然冤枉,但也滿不在乎,捏了捏手骨,笑道:“怕什麼?本王跟太後再不對付,也還不至於在昭陽宮外頭殺太後。”佳期又用力咳了一聲,“王爺自便,我回去了。”她說她的,裴琅全當沒聽見,信手從她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來,隨便按住了虎口上的血牙印,然後將沾了血的臟帕子往袖中一揣,“今後彆走這條路。”說完,也不等她答話,他抬步便向昭陽宮走去,還哼著小曲。那調子起先還是一支《紫雲回》,沒幾聲便離題萬裡,不知拐到哪裡去了。那調子有些熟悉,佳期愣愣聽了一會。青瞬小聲道:“這不是土匪嘛,難道這路是他開的麼?”佳期這才回過神。裴昭遣人來叮囑過天涼,所以成宜宮裡已燒起了炭,燒得嗶啵作響。青瞬燃了香,佳期吸了一鼻子東閣香,把臉埋在錦被裡,很快就睡了過去。青瞬說裴琅是“此路是我開”的土匪,其實倒有幾分道理。昭陽宮是皇帝寢宮,從前平帝多疑,這四周全是警戒的金吾衛,巷子全不準人通行,命婦們要到昶明宮去給執掌後宮的鄭皇貴妃請安,得繞好大的一個圈子。那是平帝三十九年,佳期的頭發才剛能紮起來,春風正濃時,簾搖驚燕飛,她頭一次跟著小姑姑顧量寧進宮。顧佳期本就頑皮,又剛從軍營被接回長京城,正是個土丫頭,看著宮裡的繡金燈籠、水岸菡萏、淡綠水霧般的楊柳枝條、宮女們踏著落花的裙裾,全都新鮮極了,一會要抬頭,一會要低頭,搖頭晃腦的,一不留神,頭上的珠釧掉了一地,蹲下去撿,卻又踩住了裙角,一屁股摔下地,難免歎了口氣,“唉,這。”顧量寧跟妯娌談得正起勁,拍拍她的頭,叫她把東西撿起來再趕上去,“昶明宮在頂東邊,我在大路上等你,”她指了個方向,囑咐道:“走大路,記住了?”佳期不撿還好,一撿就更不得了,因為她看見太液池邊的地上躺著幾條小紅鯉魚,大概亂跳到了岸上,正在徒勞掙紮,魚鰓翕動,十分可憐。她兜著裙子將魚撿起來丟回水裡去,又連忙跑著去追顧量寧。方向她記得,又覺得左右宮裡沒有壞人,於是也不管是大路還是小路了,提著裙子一路狂奔,一轉彎進了一條小巷。隨即眼前寒光一閃,一柄紅纓槍斜著擋在了眼前。她險些撞到槍柄上,連忙停腳,抬頭看去,就看見了側坐在牆頭的少年。她那時還不認識裴琅,裴琅也還沒封耆夜王,成日與金吾衛的一群中郎將插科打諢地遊**,在宮裡上房揭瓦。佳期隻聽到他哼著荒腔走板的曲子,看見象征著守衛皇城的錦袍玉帶在逆光中閃著晦暝的亮色,那是金線繡成的扶桑菡萏和朱雀青龍紋樣。牆頭上卡著五花八門的佩刀佩劍和銀槍,似乎都是方才他跟同僚逞凶鬥狠的戰利品,被他卡在牆頭當了靠背,他就靠在那堆武器上頭,笑吟吟地衝佳期點了點下巴,“此路不通。”佳期不知道一牆之隔就是昭陽宮,於是全沒想到警戒這一層,於是猜度眼前是個混進了金吾衛的地痞流氓,一皺眉頭,“憑什麼?”俊秀英氣的流氓嬉皮笑臉地點點頭,好像她是個毛孩子似的,信口開河道:“就憑此路是我開唄。說了不讓過,就是不讓過。”這土匪口風坐實了流氓身份,佳期毫不猶豫地抬腳一鏟,正踢在紅纓槍頭上。這一招是她慣用的,熟稔已極,那紅纓槍被一腳鏟開,徑直飛起來滾下地,她拍了拍裙子,昂首向前走去。身後有輕輕一聲,是那人跳下了牆頭,跟著她走了過來。佳期回頭看去,隻見他肩上扛著幽亮的黑銅佩刀,大搖大擺跟著,顯然是一副算賬不等秋後的德性,不由道:“你做什麼跟著我?”裴琅的五官偏邪氣,本來是一望即知的凶殘不好惹,但那時在巷中淩厲陰影遮蓋下,佳期覺得他笑得沒心沒肺,“姑娘多慮,同路罷了。”“難道你知道我去哪裡?你聽好,我爹可是顧量殷。”裴琅笑得更開了,好像笑得肚子痛似的,握刀的手掐住了窄腰,另一手指了個方向,“原來是佳期姑娘,失敬。在下聽好了,你爹是顧量殷,在下惹不起。不管佳期姑娘去哪兒,反正我去昶明宮。”回長京前,顧量殷常敲打她:“若有扛不過的時候,就說你是顧量殷的女兒。這話出口,天下沒人敢欺負你,知道麼?”佳期嘴上瞧不起顧量殷教的那一套,真到有事的時候,少不得還是要將大將軍搬出來狐假虎威。那日,她仗著顧量殷的名頭,知道身後的人一定不敢惹自己,便大搖大擺向東走,聞著花香,暢通無阻。裴琅抱著那堆刀槍跟在她身後,他修長懶散,像隻輝煌美麗的豹子。佳期那時候覺得區區一條昭陽宮的小巷,沒什麼可怕的。後來她知道自己想錯了,宮裡的壞人不比宮外的少,壞起來花樣翻新,裴琅全都知道,他在保護她。裴琅以前待她很好,但也隻是以前了。火盆燒得太熱,佳期睡得口乾舌燥,叫了幾聲沒人應,索性閉著眼伸手去摸茶水。涼絲絲的瓷器擺在榻邊,她渴得發慌,也不管是什麼,摸過來送到唇邊。入口涼絲絲甜津津,帶著一縷清涼的酸。佳期一下子醒了過來,睜眼盯著手裡的酒甕。青瓷酒甕極精巧,不過巴掌大,裡麵裝著濃稠清甜的米酒,絲絲縷縷地浮著糯軟的米粒。她盯了許久,終於叫了一聲:“青瞬。”青瞬探進頭來,見她握著酒翁,知道她要問什麼,便道:“娘娘,是王爺送來的酒,說是東郊山裡的特產,四處送人。陛下那邊也有。”說著說著,便有些臉紅。佳期哭笑不得,裴琅的脾氣難捉摸得很,裴昭和佳期攪了他行獵,他要這樣廣而告之——東郊山裡的特產倒不是酒,是當壚賣酒的紅顏少女,長京城人人皆知那是什麼地方,“行獵”又玩的是什麼花樣。佳期搖了搖頭,覺得裴琅偏狹至極,卻舍不得放開手裡的米酒,又捧著啜了幾口,才道:“陛下好些了沒有?”她睡了一日,眼下已是黃昏時分。裴昭年輕力壯,自然好多了,佳期去了昭陽宮,見裴昭已要了折子來看,看得聚精會神,都忘了點燈。佳期叫人點了燈,在他邊上沒滋沒味地翻了會書,突然想起來,“怎麼今日倒沒見李太醫絮叨?”裴昭“嗯”了一聲。殿內燈火幢幢地晃,佳期看不清字。他起身找了一圈,沒找到黃銅剪子,便叫人拿來,在她身邊彎下腰,剪了燈花,“李太醫今日有些怪。不說他,母後怎麼了?”佳期沒怎麼,一時疑惑,裴昭便點了點自己的臉,垂首望著她,“母後的臉通紅。是熱麼?”他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佳期才覺出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發燙,於是捂著臉頰笑道:“是上火。陛下,這時節燒炭還有些早呢。”她生得瘦,尖尖小小的一張臉,濃長眉睫襯得肌膚如瓷如雪,眼瞳極其烏黑明亮,偏偏臉頰上一片紅雲,仿佛雪娃娃驀地活了。裴昭看了她一陣,移開眼睛,似乎有些赧然,“兒臣還覺得涼,才自作主張,害得母後上火。母後回去叫人把炭盆撤了吧,兒臣糊塗了。”佳期也不多坐,稍說了幾句話便要回成宜宮,裴昭送她到了殿門口,她便叫他停腳,“哀家認路。”出了殿門,她卻並未向東,而是稍微一拐,走到了昭陽宮偏殿後頭,藥香嫋嫋,是宮人正煎著藥。她在那裡站定,裴昭身邊貼身伺候的邵興平是個人精,留意著太後往這邊來了,忙弓腰搭背地跟出來,“太後娘娘。”佳期站住腳,攏了袖子,“陛下那桌上,哀家記得原是有把剪子的。”剪燈花的黃銅剪子,刀刃未必有一寸長,但畢竟鋒銳,後宮禁苑中丟了這樣的東西,自然是大忌,先帝在時就有妃嬪這樣偷了剪子行刺過,不過未果。邵興平驚覺忌諱,一下子流了滿頭冷汗,低頭應是,“奴才這便遣人清查,娘娘放心,必不驚動陛下——”佳期淡淡“嗯”了一聲,青瞬笑道:“邵總管也不必急著請罪,左右陛下剪不了燈花讀不了書便早些就寢,那也是功德一件。”場中人不由得都笑了,佳期也一咧嘴,又連忙收住,假模假式地責怪她:“你鬨得我頭痛。”邵興平就坡下驢賣乖,將灶後的一個人拉出來,“太後娘娘頭痛,李太醫倒給看看。”原來煎藥的正是李太醫。佳期雖然確實覺得全身發燙,但嫌此人囉嗦,並不想真讓他看看,兼之猶惦記著昨日昭陽宮外偷窺的人影,想要遣人一查,急著抽身,於是向後一退,“不必。”李太醫卻陡然邁了一步,從青瞬身邊一讓,上前握住了佳期的腕子,搖搖擺擺道:“……娘娘……娘娘脈象熱盛邪灼……嗝,氣盛血湧,才會如此大起大落。”絲絲縷縷的酒氣穿過空氣鑽進鼻端,佳期皺了皺眉,心下了然,難怪他今日躲著不見人,於是壓低聲音,“李太醫,禦前當差,可不該飲酒。”青瞬莫名變了臉色,叫了一聲“娘娘”便走了過來。李太醫卻哈哈大笑起來,狀似癲狂般,“家不成家,國不成國,奸佞當道,無人掃除,輪得到一個**婦教我禦前的規矩?”他眼裡通紅,顯見得受刺激失了智,邵興平竟攔不住,被他一腳踹到了藥爐邊。佳期心下一沉,猛地意識到原來那牆角的人影正是他,卻見他合身一撲,隻覺後背劇痛,竟已被他撞上了院牆,心裡卻又走了神——她在昭陽宮被行刺,這傳出去要成什麼話?李太醫雖然年老,畢竟是個身長六尺的男人,這一撞撞得佳期眼前一黑,身子不禁軟了下去,隻聽他嘶聲哭了起來,老淚縱橫,也不知是在跟誰說:“你們背著陛下……你們,我全看見了!陛下、陛下他還叫我去給這**婦生炭盆,可我全看見了……”佳期心裡一團亂麻,知道自己是在他跟前露了馬腳。卻見李太醫手中一錯,已亮出了磨尖的寒光刀尖,正是那無故丟了的黃銅剪子,大概是他早間看見了什麼,回來便將剪刀一昧,就等著這一刻來清君側!佳期緩過一口氣來,隱約覺得身上燙得嚇人,卻無暇他顧,忙抬手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習武之人都知道人手上有關竅,佳期雖然早已荒疏了,卻仍捏得準,果然,被她虛虛一握,李太醫再使不上勁,憋得汗如雨下,另一手仍攥住了她的衣領,惡狠狠道:“裴琅那廝?狼子野心,圖謀江山,可惜道行還嫩——”佳期五內如有烈火燒灼,深吸了一口氣,胸腑內卻像點燃了炮仗似的,“嗵”地直捅到了喉口。佳期腳下微一踉蹌,手上驀地脫了力,雖仍握著李太醫的手腕,那青瓷酒甕妖嬈的弧線卻驀地在腦海中閃了一下,她猛地覺出了不對頭——這不是什麼上火,是那酒有問題,是裴琅被人算計!佳期心裡一片灼痛,全身卻已經脫力,沿著宮牆滑下去。青瞬失色撲了過來,來不及叫出一聲“娘娘”,便見佳期握著李太醫的手緩緩鬆了,李太醫揮起黃銅剪子,挾著力道狠狠楔進她胸口去。黃昏已落,暮色四合,她深衣上的血還看不出什麼顏色,口唇輕輕一動,齒關間湧出了一小股黑血線,沿著下頜淅淅瀝瀝流了下來。邵興平終於爬起來扯開了李太醫,李太醫醉得狠了,嗬嗬哈哈笑著,“這江山、江山……江山所托非人!”邵興平不敢再聽,將人按住用力填了滿嘴土,這才察覺自己蒙了一身冷汗,看都不敢看佳期一眼,忙去關了這小院院門。劇痛幾乎在劈開身體焚燒五臟,佳期隻來得及死死捏住青瞬的手,將她拉到近前,用極低啞的聲音厲聲道:“不準叫太醫,不準告訴陛下……去找王爺,彆叫他看見傷……咳,傳我的原話,叫他彆忙著進來……”邵興平不敢違逆,忙將事情瞞下來,送佳期回成宜宮。車輦搖搖晃晃,青瞬一直捏著佳期的虎口,不停叫她彆睡。佳期五內翻攪不止,冷汗絲絲縷縷滲透出來,力氣隨著血從傷口裡一寸寸流失,她漸漸感覺不出疼,隻昏昏沉沉地神飛天外,覺得這條路似乎眼熟,想起夢裡情狀,她在心底輕輕笑了一聲。成宜宮裡那隻青瓷酒甕還擺著,青瞬紅著眼睛將東西拿開。佳期蜷在榻上發抖,碰了碰青瞬的手,又虛虛一指案上的筆架。青瞬手忙腳亂,拿了筆,又將銅盆移來,佳期趴跪在榻邊,抖抖索索將筆杆伸到口中,狠狠一按舌根,霎時搜腸刮肚地吐了出來。青瞬年紀還小,到底害怕,捂住嘴哭起來。佳期吐了再吐,又叫青瞬兌了藥來,趴在榻邊嘔得全身發抖。青瞬看不下去,知道這法子終歸有限,卻勸不動,隻按了按她額角細密的冷汗,見她攥著床欄的指節青白,昏然合著濃長的睫毛,燈火在眼下合出一扇黑沉的蝶翼。那樣子十分孱弱,一碰就碎似的,她忍不住道:“娘娘還信得過王爺?”佳期已想不清什麼,恍恍惚惚點點頭。說不清為什麼,時至今日,她依舊是信裴琅的。青瞬跪在榻邊,大約是在哭,殿內的燈快滅了,也沒人理會。佳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著了,那姿勢十分難受,但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動,隻能靜靜挨著。不知過了多久,殿門被大力推開,有人挾著一身寒秋雨氣走了進來,冰涼的手指在她唇上大力按了幾下。她知道多半是藥,卻張不開牙關。那人毫不猶豫,將她翻過來攤平,劈頭蓋臉便猛扇了她一巴掌。誰知佳期並不覺得疼,也睜不開眼,毫無反應。那人怔了片刻,終於捏著她的下巴掰開了牙關,將一粒東西徑直送入了喉口。那丹藥又辣又酸,佳期“唔”了一聲,五內翻攪如焚,疼了不知道多久,沉沉昏睡過去,許久才皺眉睜開眼來。視線尚未清晰,天還沒亮,殿內一片漆黑,榻邊隻有一個肅穆高大的黑影,但就算隻是個黑影,佳期也認得出他。她靜靜看了他一會,清清嗓子,輕聲問:“下雨了?”裴琅沒應聲,轉過身去。佳期知道自己一身一臉都是黑紅乾涸的血跡,並不好看,忙說:“彆點燈。”裴琅一向不理會她,徑自摸出了火石,手指撚上袖口,似乎摸到了什麼東西,頓了一頓,終究把火石丟開了,在榻邊坐下,緩緩握住了那青瓷小酒甕,附到鼻端聞了聞,半晌,突問道:“疼不疼?”他滾燙的手在她臉上輕輕揉著。那情急之間的一巴掌力氣不小,她臉頰腫了起來。不知為何,她胸口的燒灼劇痛一瞬間全變成了纏綿酸楚。佳期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搖了搖頭,“酒是好喝的。”裴琅摸出她臉頰腫了,摸出腰間的酒壺,自飲了一口,將冰涼的酒壺貼在她頰側冰著,語調極淡,“我不該給你這個。這次是我疏忽了,你儘管怪罪,我接著。”他平日調侃刻薄的時候一口一個“太後娘娘”,可是正經說話的時候,向來嫌“娘娘”和“太後”這些字眼都臟嘴。佳期用力呼吸,咳了幾聲,又搖了搖頭,“我信得過王爺。”“自然該信。”裴琅嘲諷似的輕笑了一聲,“我還沒玩夠,舍不得讓你死。”佳期信他。送進宮的東西一樣樣都有記錄,裴琅雖然一手遮天,卻也難擋悠悠眾口,他就算再想弄死太後好篡權奪位,也絕不會用這樣引火燒身的蠢法子。他花了這些年平定江山,靠的自然不是區區耆夜王的名頭,各方都要打點,手段陰陽兼具,一向在外頭囂張慣了,就差一腳踩在龍椅上,難免遭人嫉恨。連佳期都知道,想殺攝政王的人層出不窮,前些日子他就遇刺過一次,不過那日正撞上長京下雨,他這人厭惡泥濘,於是獨獨那一天策馬換了上朝的路,正巧避開。那些人三番五次暗殺不成,用了這樣陰毒的手段也不稀奇,可巧裴琅正要往宮裡送東西,正挑了這酒,偏佳期撞到刀口上,隻幸虧那一壇酒沒送到昭陽宮去。佳期攥著被角,怔怔呆了一陣,重複道:“酒是好喝的。王爺特意給我的酒,是不是?”酒壺還冰涼地貼在臉上,裴琅聽到她這唐突的問話,似乎回身朝她看過來,因為她聽到衣衫窸窸窣窣的聲音,但他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開口,“是,東郊的姑娘果然漂亮,可惜緣分不到。本王給你帶一壺酒送來,就是想特意昭告天下,太後你親手擾了本王的溫柔鄉。”他的聲音透著寂寥,像是很遠,像從風雨裡飄過來,最終輕歎一聲,“可惜,太後時運不濟,撞得不巧,倒成了我的過失。等過一陣子吧,本王找個好天氣,帶太後去寺裡拜一拜。”佳期知道裴琅不想說,偏偏胸口裡有塊石頭砸得她五臟六腑稀爛,她木然逼自己說下去,好像隻有難堪才能將胸口那不該有的酸澀衝淡似的,“王爺,那條路我又走了一遍,可王爺還是舍不得殺我。王爺還喜歡我,是不是?”裴琅靜了一霎,忽然在黑暗中極平靜地道:“顧佳期,你忘了?”她忘了什麼?整個長京城都當她是耆夜王的小王妃,可顧量殷一出事,她就穿上預備好的嫁衣進了宮,跪在平帝腳下,試圖螳臂當車,去換回風雨飄搖的將軍府。那是顧佳期平生最屈辱的一夜,沿途指指點點叫著“小王妃”的孩童百姓、鴉雀無聲的昭陽宮、平帝狀似瘋癲的荒**笑聲,還有鄭皇貴妃塗著血似的刻薄嘴唇……她一敗塗地。人人說她是不得已,隻有她自己知道,一開始她靠近裴琅就帶了見不得人的目的。後來日久生情,她自己都恥於承認那樣臟的心思,所以一直以為自己忘了,自欺欺人。“你憑什麼叫我喜歡你?顧佳期,彆拿什麼走投無路來搪塞,你那點心思騙騙彆人也就罷了,騙我還不夠用。我那皇兄最愛玩搶來的女人,你們顧家人不就是吃準了這個麼?若非他那癖好彆致,你會巴巴地勾引我?顧佳期,你咎由自取,我留你活著,也確有一半是因為顧將軍的功勳,可你憑什麼還要我喜歡你?”佳期隻覺得裴琅說了這些話,那一刀她便是白挨了似的,一時也覺得自己像個瘋子,很想讓他也不痛快,於是悶悶笑了兩聲,真對他認真說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王爺那時若是不喜歡我,我怎麼勾引王爺?可惜,我千算萬算,漏算了鄭皇貴妃的手腕,自己送到先帝麵前。”她咳了一聲,“……多虧王爺回來,不然我就是隻九命貓,也早死透了。可是,王爺既然感念我爹的功勳,怎麼舍得這樣對我呢?”裴琅氣得笑了,拍了拍她的臉,“本王怎麼對你了?難道你想去冷宮陪那幫人吃閒飯麼?本王還得頂著惡名收拾這副爛江山,你卻想清閒自在,想得倒美。不過娘娘今日倒是牙尖嘴利,還有沒有了?繼續說,沒準本王一高興,就說一句喜歡你,好如了你的願。”大概是弄那解藥時跟人動手,用力太大,他的手微微抖著,就像是真的還喜歡她似的。藥效泛上來,佳期胸中一陣翻湧,趕忙推了推他的手,用力雖然不大,不過裴琅跟她吵了架,現在大概一點都不想碰她,冰涼的指尖隻稍在她腕上一蹭,迅速移開了。佳期勉力撐起身,複又跪在榻邊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其實也吐不出什麼東西,隻是一陣陣發酸發疼,裴琅在她背上輕拍了幾下,“坐起來好些。”她太陽穴突突血湧,幾乎連抓住床沿的力氣都沒了,被他扯著手臂坐起來,方才覺得舒服了一些,拿袖子胡亂擦了嘴,伏笑道:“我勸王爺自己也多惜命,成日在外頭吆五喝六威風堂堂,叫人下了藥都不知道。他日若是王爺出了事,我可沒本事插翅膀出去找解藥,到時候這天下是誰的,還不好說呢。”她吐得聲音酸澀,並不好聽,裴琅大約也嫌病中人討厭,不欲久留,見她軟趴趴地窩回了錦被裡,便站起來理了理袍子,“那娘娘可要事與願違了。本王記仇慣了,死也要拉娘娘陪葬,不管這天下是誰的,左右都落不到你手裡。黃泉之下可沒有俗務纏身,娘娘忘了的事,本王要娘娘一件件想起來。”月瘦如眉,星光曆亂。陶湛在廊下等著,遠遠看見裴琅快步走來,一陣風似的刮過他身邊,停也不停,連忙抬腳跟了上去。裴琅走的是無人的小路,隻有幾盞宮燈搖搖晃晃地亮著,他一身泥土、涼雨和血跡混在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猙獰。他方才找藥時窮凶極惡,進宮連衣裳都來不及換,陶湛這才覺出不妥,忙脫了大氅替他披上。裴琅伸手攏住了領口,“處理乾淨了?”陶湛道:“是。”走了兩步,他替裴琅兜住馬,“王爺,屬下有一句話。不知……”裴琅翻身上馬,“不當講就不要講。”陶湛卻搖搖頭,“王爺為娘娘得罪的人也儘夠了。王爺是放不下,可畢竟覆水難收。當年是沒有法子,隻得出此下策,可即便是下策,這太後她也做了七年,難道還能回頭麼?”裴琅涼絲絲地看了他一眼,“本王知道。”陶湛也仰頭看著他,半晌,斬釘截鐵地搖搖頭,“王爺不知道。若真怕人疑心太後,正經該做的是一刀兩斷,如今這樣——”未等他說完,裴琅冷冷笑了一聲,揚鞭落下,“啪”的一聲,黑馬打了個響鼻,驀地飛衝出了宮門。攝政王走了,青瞬才敢進來,小心翼翼地點了燈。佳期蜷在錦被中向裡睡著,她大著膽子去提起一角被子,不慎碰了一下她的肩,沒料到佳期竟是醒的,被這麼一碰,突然一掀被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全都沒忘。”倒像是在鬨小孩脾氣。佳期年紀輕,病裡鬨脾氣,這倒也尋常,青瞬道:“娘娘?”佳期看清是她,啞然張張嘴,就不再說話,隻老老實實任她拿了藥粉打理。那黃銅剪子隻是剪燈花的,刀刃不過寸許長,雖然齊根沒進左邊胸口,可終究隻不過剜下塊肉來,血流得雖多,卻並沒有傷及要害,隻是動作起來疼得厲害。佳期疼得又出了一身汗,青瞬喂了些安神藥,她方才昏昏沉沉睡了,還記著叮囑:“彆走漏消息給陛下。”但小皇帝到底還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