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世世代代居住古鎮，上幾輩，人丁都不旺，到了念恩這一輩，連一個後人都沒有，孑然老倆口，沒有什麼文化，背力走南闖北，一天勞動下來，累得腰弓背駝，需要飲酒解乏，一輩子彆無其它嗜好，唯有杜康是少不得的，養成嗜酒如命的癖好。一天不喝酒，心裡就象一口吞下二十五隻耗子——百爪抓心一樣難受；背力之餘，常常醉裡睡、夢中遊，成天象生活在雲霧之中的神仙。嘴上常掛著一句話：“上了桌子，飯菜再好，沒有哪杯中之物，一切東西都沒得什麼味道。這輩子，什麼東西有沒有都無所謂，惟有酒這玩意兒，是萬萬斷不得的。”好酒，成了他唯一嗜好，也成了一生的敗著。 劉念恩酒量不大，偏偏酒德又不好，隻要沾酒，就把握不住自己，非喝得暈暈乎乎不可，到了頭腦發昏之時，就喜愛“嘰哩呱啦”地亂說一氣。那年月，大鳴大放才過不久，大興文字獄的陰影還在，剛過天命之年的劉念恩，沒有遭遇過禍從口出的禍事，沒有遇到文化人吃過的那種苦頭，所以，不僅不害怕，反而幾杯黃湯（黃湯指酒。後麵說的痢疤子也是指酒，喝貓兒尿、喝馬尿都是罵人喝酒）下肚，就不知道媽是哪家的女兒，信口雌黃，咧開那張臭嘴，憑著自己的性子，到處亂說。往往開始亂說的時候，已經把握不住自己，舌頭在口中打攣攣，腳跟與腳跟也在打絞絞，走起路來偏偏倒倒，聽到有人問話，或是哪個故意挑逗，就好比那愛好跳舞的人聽見音樂，便會不由自主地隨著節拍跳起舞來。每到這個地步，自有那些好事之人、特彆是一幫小家夥，喜歡聚集攏來，好似看西洋鏡一般，越聚越多，而且輪番挑逗。劉念恩也更加興奮，又是說又是比劃蹦跳，興致越發高起來的時候還要唱幾段助興呢。 鄰居馬桑樹的兒子馬兜鈴，小名叫“小狗子”，因為馬桑樹的婆娘曾經請算命子給兒子算過命，算命子說“娃娃嬌氣很了，不容易養大，應該取個賤名。”於是就給兒子取了這個小名。小狗子帶著一幫小家夥過來了，有貓娃子馬藺子、叫化兒馬連子雙胞胎弟兄倆，還有卿伢子徐長卿等，正逢中學放暑假，此時，聽見劉念恩在那兒吼，好似學校的上課鈴響了一樣，一起呼啦啦地跑來，把劉念恩圍在核心，一為逗樂，二看他發酒瘋。 劉念恩醉眼朦朧，口中像含了一枚大棗那樣，搖頭晃腦、含含糊糊地吼起來：“喊起說、恩爸兒、一般沒喝醉、喊起說、我劉平酒、一般沒喝醉……”口中這麼說，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搖晃不停。 小狗子有意調皮搗蛋，聽過多次仍要明知故問，存心挑逗：“恩爸兒，怎麼把名字改成劉平酒呢？這個可不能亂說，您老人家可要過細點兒，招呼一不小心遭籠起了走不脫哦。” “恩爸不怕，走不脫就脫了走。”旁人幫腔戲弄。 這正合劉念恩之意，他醉眼朦朧，搖頭晃腦顯得無比得意，慢條斯理語不連句地說：“我、我沒亂說，喊起說、恩爸兒、一般沒喝醉、喊起說、劉平酒、一般沒喝醉……你娃娃、問我、怎麼改、改名字，成了、劉平酒，告訴你、你娃娃：我改、名字，是有、意義的。” “有、有啥意、意義呀？”小狗子學著他的腔調問。 劉念恩逐字逐句，無緣得意地慢慢解釋：“劉，劉.少.奇、的劉；平，鄧.小.平、的平；酒，要喝酒、的酒……” “為什麼要改成這麼一個名字呢？有什麼講究？”貓娃子在旁邊插嘴，尋根究底追問。 劉念恩眯起渾濁的眼睛，盯著幾個娃娃，用教訓的口吻結結巴巴、斷斷續續說：“你們這些、小娃娃，沒有、沒有遭過孽，不、知道甘、甘難辛苦。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都在、集體食堂、吃飯，不準自己、家裡冒煙，每天、隻吃二四兩、不說，蒸包穀麵、麵麵飯，要連續、發三便水，就是、這樣，食堂還要、還要克扣！” “耶，食堂裡的那些人膽子真大喲，敢克扣恩爸的糧食，不怕您老人家鬥她們的翻板板硬哪？”小狗子不等劉念恩講明白就在旁邊打岔。 劉念恩乜斜眼睛以鄙視的眼神盯著小狗子口齒不清說：“鬥硬，哪、哪個敢、鬥硬，飯瓢子、把把捏、捏在、她們手、手裡，哼，還鬥、鬥翻、翻板板、硬呢，小、小心、莫想吃、吃飯了。” “這麼厲害呀？”小狗子總愛插嘴接下句。 劉念恩搖晃身軀說：“是、是噻，在食、食堂的、那個時、時候，我們一、一個二個、綠瑩瑩的、眼光中，盯到什麼、都可以、弄來吃，燈籠花、鵝兒腸、地明菜、苦麻菜、蒿子、紅苕葉、地卷皮、都是、好東西，有的甚至、還把蓖麻葉、柚子、殼殼、樹皮、草根都、弄來吃，口嘗、百草，無非是為了、充饑度日，還有、那餓得、沒有辦法的，連觀音土、都吃、到肚子裡去，吃又不、好吃，還、屙不出來，隻好、拿棍棍兒、在屁、屁股眼、眼裡去、撥。好多人、餓得、得了水腫、病，就用、米糠粑粑、整腫病，餓死啊好多、好多人，差點兒、沒有把我、也餓死了……” “恩爸說的好慘啊！”小狗子又在接雞下巴（方言，接雞下巴就是愛接嘴說下句）。 劉念恩十分傷感，有些唏噓之聲，稍稍停頓，又繼續往下說：“要不是劉、劉伯伯、他老人、人家提、提出、三自一、一包、四大自、自由，還有鄧、鄧伯伯、他老、老人家、堅決擁、擁護，毛伯伯、最後才、才同意、解散集、集體食堂，允許農、農民、刨一點兒、邊邊角角，種點、瓜瓜小菜、填補糧、糧食短、短缺，一些餓、餓得、要死、死的人、才得以、救、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