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出國的時候辛未才三歲,現在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十八年間,媽媽這兩個字對於辛未來說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寄托而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但是當這兩個字念在嘴裡的時候,當她知道媽媽和她此刻就在同一座城市裡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她心裡還是萌生出一種特彆的摻雜著懼意的渴望。 樂寧生離開之後一直沒有再回來,在鄭鐸這裡又住了三天,辛未忐忑地提出想要去看看媽媽,於是在第三天的傍晚,鄭鐸開車帶著她離開東郊,來到市裡樂寧生媽媽住過的那間酒店。 走進酒店華麗的大堂,身邊一群人正好出門,當中似乎有一陣熟悉的笑聲,辛未猛地回頭看過去,又垂下頭做個深呼吸,不讓自己被回憶弄得手足無措。 上一次到這裡的時候是和李大剛一起,辛未仿佛還能聽見他搖著頭帶笑的歎息聲:“櫻花跟這兒真是沒法比。”那什麼是有法比的呢?和誰相比和什麼樣的不幸相比才能凸顯出自己卑微的幸福呢? 鄭鐸拉住她的手,手指用力握了握,辛未了然地明白過來,臉色發白地朝前看去,樂寧生媽媽和一個中年女人正從小噴泉旁邊的沙發裡站起來,那個很有些陌生的中年女人神情十分激動地看著辛未,向她邁了一步,又僵硬地站定。 她向前邁步,辛未卻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緊緊抓住鄭鐸的手,眼睛盯住那個女人一瞬不瞬地看著。 這就是媽媽吧辛未突然有點想笑,看看媽媽,再看看樂寧生的媽媽,很奇怪她竟然覺得自己的姨媽更讓她有親近的衝動。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媽媽她就覺得害怕,覺得站在遠處看一眼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走到近處和她直接接觸那就是件很恐怖的事,因為屬於她的十八年裡沒有一分一秒留下來媽媽的痕跡,突然就走到媽媽身邊好象是突然就讓一個陌生人闖進了她的世界。 辛未的手指緊緊掐握著鄭鐸的手,冰冷的手心裡攥著一把汗,鄭鐸知道她在害怕,鬆開手扶住她的肩膀低聲說道:“有我在什麼都彆怕,腰站直,笑一個,好嗎?笑漂亮點兒。” 辛未扭頭對著鄭鐸努力彎彎嘴角,在他眼睛裡看到讚許的笑容。晚飯訂好了,就在酒店的餐廳裡,尷尬生疏地見了麵之後,四個人兩兩並肩乘電梯上樓。 辛未躲在鄭鐸身邊,她能感覺出站在旁邊的媽媽一直在看她,就一直盯著樓層鍵,眼角餘光則借著電梯轎廂光潔如鏡的牆麵偷偷打量她。 大概是因為在南美那個以足球聞名的國家裡曬了太多的太陽,媽媽的皮膚是很可愛的麥色,這種膚色很好地掩蓋住了眼角的細紋,也讓她看起來更年輕,再加上時尚的服飾,站在端莊的樂寧生媽媽旁邊一點不象是姐姐,反倒是象個小妹妹。 隻有四個人,卻訂了個挺大的包間,分坐在桌子四麵的時候彼此間隔著很遠距離。 辛未不願意坐得離鄭鐸太遠,坐下來之後很局促地並攏雙腿,兩隻手交握著放著腿上,朝鄭鐸的方向微側著頭。 辛未的表現在兩位長輩的預料之內,不過當真看見女兒對自己比對陌生人還疏遠,她的媽媽心裡還是十分難過,轉念再想想自己這些年在異域的漂泊和這些漂泊的原因,她就更加難過,垂下眼眸喉間酸楚難忍。 樂寧生媽媽也很尷尬,且不說她和自己的姐姐、丈夫之間剪不斷理還斷的恩怨情仇,光是樂寧生和辛未之間發生的事就已經讓她傷透了腦筋。 時至今日她都還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姐姐,越不說就越不好說,不過此時此刻包間裡的寂靜太彆扭,她必須得先出聲說點什麼來打破僵局。 到底該說些什麼呢?樂寧生媽媽沉吟了片刻,端起酒杯微笑著說道:“未未,來,我們這第一杯先歡迎你媽媽遠遊歸來,小鄭也來,我們乾一杯。” 辛未期期艾艾地看鄭鐸一眼,慢慢端起倒了點紅酒的高腳杯,鄭鐸在一邊低聲說道:“少咪一點兒沒關係,喝吧。”鄭鐸這句話讓辛未媽媽眼睛一亮,再看向鄭鐸的視線裡就多出了些探究的意思。 第一杯平靜無波地敬過了,四個人各自抿一口又放下杯。沒什麼話說就隻好吃菜,幾道涼菜很快吃光,熱菜一道道走上來。鄭鐸很體貼地照顧著辛未,伸長胳臂揀她愛吃的全往她麵前碟子裡夾。 正好一道很好吃的芋香排骨端上桌來,辛未媽媽特地站起來給女兒夾了兩塊排骨和兩塊芋艿,可辛未把鄭鐸夾的菜全吃完了也沒碰媽媽夾的。 辛未媽媽的心猛地向下沉,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了,鄭鐸坐在一邊看著,微笑著把排骨和芋艿夾到自己碗裡:“阿姨,辛未吃了芋頭嗓子會癢,這個給我吃吧,我愛吃。” 辛未媽媽生硬地笑笑:“哦,這樣啊,你愛吃就多吃點,千萬彆客氣。”辛未咬住筷子尖,不安地瞅瞅鄭鐸,然後悶下頭去繼續吃,包間裡重又恢複了詭異的安靜。 一陣手機鈴聲在最尷尬的時刻響起,樂寧生媽媽鬆了口氣,從包裡拿出手機看看號碼,按通之後溫柔地笑著打了個招呼,一笑之後臉色陡然改變,不拿手機的另一隻手猛地扶住桌沿,不小心碰翻了高腳杯,當啷一聲脆響,半杯紅酒全灑在了淺色桌布上。 辛未緊張地看著她,第一反應就是這電話是從醫院裡打來的,難道是樂寧生爸爸的病情出了什麼狀況? 電話的確是從醫院打來的,但是在電話裡說的卻不是樂爸爸的病情,樂寧生媽媽當時就急匆匆地不告而彆,辛未實在不知道怎媽媽相片,辛未媽媽心裡也牽掛著在醫院的樂爸爸,這一頓飯剛吃了個開頭就不歡而散。 回到鄭鐸家,辛未的心很亂,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現在躺在醫院裡的那個人畢竟和她有著割不斷的血脈親情,她能記起的全都是幾年前那個人身穿軍裝時英俊且不失儒雅的身影,很難想象他那樣一個高傲的男人現在被病痛折磨成什麼可怕的模樣,以至於輕易不肯見任何一個外人。 癌症,這種病沒辦法治的吧,那是不是意味著不久的將來他就會那麼她是不是應該去看看他?就當最後一次償還骨肉恩情? 從酒店回來直到晚上躺上床,辛未一直在左右為難,頭有點痛,吃了藥以後又有點困,可她沒能睡成覺,快到淩晨時分她的房門上響起了急促的敲擊聲。 迷迷登登洗漱穿衣服,頭發都沒來得及梳好的辛未就被鄭鐸塞進車裡,掛著軍牌的越野車在午夜無人的街道上飛快奔馳,一路開到寧城南郊的軍用機場,登上了已經在跑道上等候的飛機。 辛未的睡意被嚇醒了,她看著鄭鐸緊繃的臉頰,猶豫半天還是把疑問咽回肚子裡。 鄭鐸和她並排坐著,神情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嚴竣。辛未向飛機右邊的舷窗外看看,能看一輪明亮的圓月,在嵊泗的時候李大剛曾經跟她簡單說過怎麼利用自然天象判斷方向,看樣子他們這是在朝北方飛。 北方好端端的為什麼去北方?一股紅潮猛地湧上臉頰,辛未激動地眼睛都有些昏花,難道是因為李大剛?鄭鐸這是帶著她去找他?但是但是這也不太可能,如果是找李大剛,怎麼會坐部隊的飛機?鄭鐸家裡雖說背景很硬,但應該還不至於為了李大剛動用關係調動軍 調動軍用飛機吧那又會是為了什麼? 在飛機上的這幾個小時辛未心裡七上八下,她身邊的鄭鐸也如坐針氈。 樂寧生媽媽從哈爾濱打來的電話讓鄭鐸極為震驚,樂寧生三天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個人跑到東北去,在沈陽和哈爾濱分彆逗留了一天之後今天上午匆匆趕往黑龍江省密山市,沒想到在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司機和陪同他的一位當地駐軍軍官當場身亡,他雖然沒死卻也受了極重的傷,現在正在醫院裡搶救。 這件事肯定不能告訴同樣也重病中的樂爸爸,樂寧生媽媽咬牙忍痛在老公麵前找了個借口,把他托付給辛未媽媽,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哈爾濱。 在電話裡樂媽媽抽泣著告訴鄭鐸,樂寧生的情況很不好,他幾乎一直昏迷著,極短暫醒來的片刻時間裡,他嘴裡念叨的始終隻有辛未的名字。 所以再怎麼不情願不甘願,她這個做母親還是不忍心拒絕兒子這個象烙印一般執拗的心願。 所以她讓鄭鐸帶著辛未趕到哈爾濱來,如果一旦萬一發生了什麼不幸,最起碼不要讓兒子的生命留下什麼遺憾。 已經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了麼?鄭鐸恨不得一眨眼就飛到哈爾濱去,但是飛機仿佛永遠飛不到儘頭,每次往窗外看都隻看到黑夜,黎明在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邪惡地窺伺著這些迷茫無助的人們,在他們最需要光亮的時候故意放慢腳步拖延速度。 他喉間酸澀,眼睛裡也酸澀,攬住辛未讓她靠在自己胸前,他也偎在她身邊從她身上借一點溫暖和力量,沒有永遠強大的人,真的,他其實也在依賴著這個看起來柔弱笨拙的小丫頭。 辛未握住鄭鐸的右手,摩挲著他手指和指根處在槍械上磨出來的薄繭,沉默了很久之後低聲問道:“鄭鐸,如果出了什麼事你千萬彆瞞著我,讓我知道好嗎?現在這樣我更擔心” 鄭鐸愛憐地親吻著辛未的頭發,一點一點把她攬得更緊,比起民航客機,軍用飛機的座艙很小,坐在裡麵感覺十分壓抑逼仄,機身抖動得也要厲害很多,暗夜裡這樣一架飛機孤寂地飛行在高空裡,就象是一片樹葉在大海上漂泊。 鄭鐸深吸進一口帶著她甜香的空氣,點點頭又搖頭:“會的,未未,不瞞著你。”“那你能告訴我是誰出事了嗎?一定是有人出事了吧是不是李大剛?” “不是。”“那會是誰?”辛未皺緊眉頭,怎麼也想不出現在什麼人會在東北出了一件必須要坐軍用飛機趕過去的大事“到底誰啊?”鄭鐸又做了個深呼吸:“未未” “嗯?”“未未,是樂寧生”懷裡瘦削的身體猛地戰栗了一下,鄭鐸心疼難當,收攏雙臂把辛未突然開始的顫抖全都緊緊抱住,嘴唇吻在她耳邊低聲安慰“彆擔心未未,彆擔心,過去就能看到他了,沒什麼大事,真的,彆太擔心” 一緊張就會失控,辛未哆嗦得象是在打擺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抬起頭用信任的、探詢的眼睛看著鄭鐸。 鄭鐸受不了她這麼清澈絕望的視線,歎口氣閉上雙眼把臉頰貼在她鬢邊,所有能說出口的話隻剩下簡單無意義的三個字:“彆擔心” 從寧城飛到哈爾濱,短短兩個半小時,離開機場到達醫院的時候仍然是在淩晨時分。時隔不久再次回到寒冷的東北,撲麵的北風變得更加刺骨,凍得身體每個關節都僵硬。 醫院裡的消毒水味道聞起來格外鹹腥,辛未急促地呼吸著快步跑到病房門前,顧不上多看姨媽一眼,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全都凝聚在了病床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身上。 那時候有一個為了她願意付出一切的傻小子,還有一個為了他願意犧牲一切的傻姑娘,兩人悄悄地但又是那麼深深地相愛著,屬於他的每一天都在她的微笑中開始,屬於她的每一天又都在他的親吻中結束。 那時候的他是哥哥,但又象個不聽話的弟弟一樣總是要惹她生氣,他調皮搗蛋又凶又霸道,他撒起野來真的會在寧城最繁華的市中心抱著她久久親吻,他發起瘋來會一個人和幾個欺負她的男孩打架,他甜蜜起來會半夜摸進她房間在她枕邊放下一枝剛剪下來沾著露水的薔薇花,他頑固起來會抱著她大聲怒吼狗屁的哥哥妹妹我就要你我就霸占你看誰敢管我。 但是那時候的他一旦無情起來就一個人遠遠地走了,走得沒有一絲音信,一次也沒有回過頭。那時候,那個遠去的、不能再挽回的、無法再重頭的時候原來早已經消失了。 但是她為什麼還要哭呢?她明明是恨他的,她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為什麼他不能去看她一眼,而在看到他安靜躺在病床上,她的淚水為什麼就止也止不住。 他跑到東北來乾什麼?是來幫她找李大剛嗎?辛未低下頭,一串眼淚落了下去。他這麼做又是想乾什麼?以為這樣她就能原諒他嗎?他想的什麼好事做的什麼美夢! 病床邊站著的護士微微弓下腰,轉過頭小聲說道:“他醒了。”幾個人同時想要走過去,鄭鐸張開手臂全給攔住,推著搡著把他們全趕出病房,隻留下泣不成聲的樂寧生媽媽站在門口。 辛未揚揚眉,瞪大眼睛隔著淚水看過去,腳底下踩著棉花一樣走到病床邊。 樂寧生果然睜開了雙眼,他鼻子裡插著管子,頭上包著厚厚的繃帶,嘴巴小小地動了動,護士有些猶豫地問道:“病人好象是要說話” 鄭鐸看看辛未,再看看樂媽媽,沉聲說道:“能不能先把氧氣管拔下來?”護士不敢做決定,小跑出去把醫生請來,然後才小心地把氧氣管拔掉。 辛未站在病床邊,醫生護士跑前跑後的時候她絲毫沒發現自己站在最礙手礙腳的地方。她隻管與樂寧生對視著,她不停地掉淚,他卻一直在微笑,好象還輕輕搖了搖頭。 辛未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搖頭,搖得很用力:“你就是死了我也不原諒你!”他無聲地喚著她的名字,未未。她惱恨地向後退一步,朝他大聲喊道:“我恨你樂寧生,你活該!” 他笑得眼角和唇角都彎了,象女孩子一樣濃密烏黑的睫毛被淚水漸漸打濕,兩滴和她同樣晶瑩剔透的淚珠從眼角滑下來,滲進耳後的頭發裡。 他發白的嘴唇又輕柔地動了動,辛未低下頭用兩隻手捂住臉,哭得無法自抑:“你騙人,你活該說話不算話,你跑哪去了樂寧生,你跑哪去了” 樂寧生一輩子的眼淚全在這一刻流了出來,他憤恨無奈地搖頭,隻能喚她的名字,未未,未未在一邊仔細觀察的醫生低聲對鄭鐸說道:“病人不能太激動,這位小姐是不是先出去鎮定一下,這樣不利於” 辛未聽明白了醫生的話,她嗚咽著蹲跪在病床邊拉住樂寧生的手:“我不走我不走,又要讓我走,我就不走就不走” 樂寧生的手指虛弱地勾住辛未的手指,壓在心裡的委屈一句都說不出來,似乎也都不用再說出來了,她還能為他這樣痛哭,這還不夠嗎?他的恨和怨和她的淚水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她還是他的未未,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用儘全力向她側過頭,一邊的淚水仍然滑落眼角,另一邊的淚水聚在鼻梁邊的眼窩裡,在那裡漫成一麵小小湖泊,他稍微一動,湖泊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