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把屋子裡的燈打開,她的手還伸在按鈕開關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卻挪動不了,她直直看著床上的人。 因為天熱,高再無隻穿了條大件四角短褲,上半身光裸著,寬闊的胸膛上晶晶閃亮滿是汗水,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射著亮光。高再無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頭發因為汗水的濕潤豎立的更加精神抖擻。 這都不是關鍵的,高再無臉色發白,嘴唇卻是紫色偏黑,在這樣的黑夜顯得格外恐怖,他的手放在身前,佝僂著身子,顫抖、戰栗,或者成為抽搐更合適。 希望小心翼翼把他的身子擺正,用手心擦掉他額頭的汗,加大分貝叫他的名字,孫應聲說高再無的傷恢複得很好,這幾天不是已經正常了嗎?而且他們認識這些日子以來,據希望的了解,高再無是沒有什麼突發病的。 高再無不知道聽到希望的叫聲沒有,他身子彎曲的更嚴重,像寒冬街頭的乞丐一樣蜷縮著身子取暖,他的手握成拳抵在鎖骨處,用力狠狠壓著,抽搐的幅度卻更大,甚至出現翻白眼的情況。 希望嚇得冷汗直冒,眼淚在眼眶內打轉,她拍著高再無的臉,用手指掐他虎口和人中,高再無的情況沒有好轉多少。他流汗更多,整個人像從水裡麵打撈起來的一樣,口中的叫聲更大,呼吸更重。 希望不知道他怎麼了,卻能感覺到,他很難受,他難受的要扼住他自己的咽喉,他這樣心狠的人,他這樣看慣了彆人生死的無情人,此刻,卻恨不得殺死自己,才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希望撈過來枕頭墊在他懷裡麵,慌慌張張打開門跑出去。這時候不知道是幾點鐘,天上的星星仍舊亮著,黑夜還很漫長,明天還不知道是什麼天氣。 希望站在孫應聲與曾倩怡的房間門前,掄起手用力捶門,手掌拍紅,被門上不知道何處凸起的釘子掛到,長長一道血口。 來開門的是曾倩怡,她披著衣服揉著眼睛,不悅地看著門外的頭發亂糟糟的希望。希望不等曾倩怡詢問,她匆匆越過曾倩怡跑進去,拉起床上的孫應聲,邊說“救救他,他難受。” 哽咽的泣不成聲,孫應聲哪裡聽清楚希望在說什麼,隻聽到嗚啦啦幾句,就要拉他出去,他裡麵隻穿了件內褲,忙拉住被子蓋住自己。 曾倩怡被希望的舉動震到,推開她的手擋在孫應聲麵前,冷聲問她發什麼神經。 希望胡亂抹下臉的濕意“高再無不知道怎麼了,請你去看看他。”孫應聲和曾倩怡看希望呆呆愣愣的模樣,平時挺有禮貌的一個女孩子,看來是真的挺嚴重,兩人壓下心裡的不耐,匆匆套上衣服跟著希望去房間裡麵。 希望隻離開將近十分鐘時間,高再無已經從半米高的硬板床上滾下來,他的頭一下下磕著床腿,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緩解疼痛。 孫應聲忙跑過去阻止高再無的舉動,不敢輕易把他弄上床,就這麼讓他躺在地上,試圖撫平他僵硬彎曲的四肢,效果不明顯,孫應聲翻著高再無的眼睛查看,又在他身上摸幾處,沒摸一處臉色沉一分,希望的心跟著冷一分。 兩分之後,孫應聲站起來,吩咐曾倩怡還有希望,三人合力把高再無抬上床,孫應聲把之前希望塞在高再無身前的枕頭繼續塞著,把他的頭墊的稍微高些。這才轉身問希望“他有癲癇嗎?”希望搖搖頭,癲癇,又叫羊羔瘋,發起病來據說同樣是身體僵硬,渾身抽搐,甚至口吐白沫。 她跟著高再無有半年多時間,而且在雙並會,從未聽說過高再無有癲癇病的傳聞。孫應聲臉上表情不太好,沉重、嚴肅,他沉默幾秒鐘又問“他吸毒?” 希望點點頭,覺得這樣不準確“他吸得量不多,隻見過一次。”孫應聲看著床上繼續自我掙紮的高再無,他背在身後的食指和拇指來回搓著。 曾倩怡注意到孫應聲這個小動作,看看高再無再看看希望,說“應該是毒癮發作,不足為奇。”作勢拉著孫應聲要出去。曾倩怡隻是輕輕用力,沒想到孫應聲真順著曾倩怡的力道往外走,連曾倩怡都覺得意外,放著病人不治,這不是孫應聲的風格。 希望聽曾倩怡這樣說,就真的以為是高再無毒癮發作,她沒見過高再無毒癮發作的時候,說不定真的是這幅模樣,她不斷的這麼安慰自己。 希望的注意力全放在高再無身上,才沒注意到孫應聲和曾倩怡的表情舉動。曾倩怡和孫應聲回到房間,關上房門,曾倩怡擔憂地問孫應聲“他真的隻是毒癮發作?” 孫應聲坐在床邊緣,耷拉著肩膀,眼睛怔怔看著窗戶,對妻子的問話置若罔聞。直到曾倩怡推搡他一把,孫應聲才說“是又不是。” “那是毒,又不是普通的毒。”看妻子一臉疑惑,孫應聲把曾倩怡拉到床邊為她解釋“這種情況我倒是見過一次,那人是在路邊發病,後被人送到醫院,檢查不出來病因,內臟功能各項指標卻顯示不同程度受損,那人也像高再無這般,疼得在床上打滾,沒想到忍了一夜之後竟好了,完全看不出病狀。 後來我把這一情況詢問過劉老,他說病狀像癲癇,卻是毒,他也隻是聽過名字,叫安哥拉。” 孫應聲說完,又小聲嘀咕“高再無身上怎麼會有這種毒,這個毒隱藏性極好,卻是個欺軟怕硬的主,估計是高再無之前身體狀況好才沒找到發作的機會。” “沒有救治的方法?”曾倩怡想想希望,再想想高再無,有些擔憂地問。 孫應聲搖搖頭“我沒處理這樣的案例,倒是劉老分析過,第一次發作對心肺損害最大,每次發作會不同程度損害身體,而身體差之後發作越發頻繁。” “最壞的結果是什麼?”曾倩怡從不懷疑孫應聲的醫術,他是醫學新秀,連他都感到困擾,看來這個病的確棘手的厲害。 孫應聲長長的歎口氣“身體各器官受損破裂。”人體器官是協調協調合作的水管,一旦出現裂痕、一處破損,影響整體運作,這是慢性毒,一點點折磨到死。 曾倩怡和希望雖不熟,但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看得出來希望是個善良的孩子,如果她知道高再無是這樣的情況,她怎麼忍受得了,曾倩怡想起希望有次說:如果他走,我就跟著走吧,沒有他,我該去哪裡。 夫妻倆正說著話,聽到咚咚的聲響,孫應聲到底是男人, 男人,步子邁得大些,幾下就走到希望門前,蠻力推開。 夫妻倆吃驚地看著房間內的希望和高再無,剛還站不住的高再無,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把希望扣在床頭,眼眶要裂開一樣的瞪著身下的女人,仿佛不是他認識的人,仿佛那是他的獵物。 希望臉色不同於此時滿臉漲紅的高再無,她臉色蒼白,手掰著高再無的手腕,兩個人做著拉鋸戰,他要置他於死地,她睜著因為呼吸困難而淚盈滿眶的眼睛,苦苦哀求。 突然砰的一聲,壓著希望的人突然倒下,曾倩怡把希望拉出來,拍著她的後背為她順氣,希望咳得滿臉通紅,彎腰要嘔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孫應聲把高再無放好,抬頭看眼希望“你沒事兒吧?”看希望眼睛看著他手裡麵的棍子,他說“隻是敲昏他,不然他會自殘或傷害彆人。” 又補充道“這時候他誰都不認識。”三個人坐在一旁看著床上的高再無,希望感謝夫妻倆的幫忙,客氣地請他們回去。 孫應聲讓曾倩怡回去睡覺,表示自己留下來,以防高再無再做出什麼舉動。曾倩怡想想自己留下來幫不到什麼忙,倒不如稍後來替換他們,就回房了。 希望把高再無攥緊的手伸開,費了一番功夫,給他蓋上薄毯,坐在床尾看著他,頭放在曲起的膝蓋上,這樣才能取得溫暖。 “他到底是什麼人?”孫應聲支開曾倩怡,就是因為他不想曾倩怡擔心,高再無絕不是普通人,否則怎麼會中這罕見的毒。希望說“他是高再無。”又說“其實你已經猜到。” 槍傷、身上多處疤痕、又中這樣的毒,高再無是什麼樣的人,孫應聲應該已經猜到。“竟然是這樣。”孫應聲歎息一聲,輕聲說“看到他槍傷隻是懷疑。” 所以他救了高再無又要扔掉他,弄出子彈是當醫生的職責,卻沒有照顧一個罪犯的義務。 希望呆呆地看著一動不動的高再無“他不是普通的毒癮對嗎?”最終還是問出來心裡的疑惑,靜下來仔細觀察,她的自我安慰顯得蒼白無力毫無說服力。 孫應聲點點頭,想她看不到,隻好說“是,他情況不太好。” “其實以前我很恨他,你不知道他是多麼讓人懊恨,把你捧得極高,又狠狠踩在腳下,像踩一隻螞蟻一樣殘忍。 想著他最好死在彆人手裡,死相一樣要很狼狽醜陋,最好是我能有一把槍,那麼我一定要打爆他的頭。” 希望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低,不是說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嗎?千年,這麼快就到了嗎?“也不是沒得治,找到那個給他下毒的人,每年補上一針,便可不再發作。” 孫應聲停頓幾秒鐘補充“隻是那樣的危害更要大上幾倍。” 以毒攻毒,是療法也是更深的毒。希望突然嘿嘿笑,她說“你們當醫生的是不是都有這個職業病,偏要把病情說的嚴重幾分,好像動不動就能死一樣,又把不是辦法的辦法說出來,好撇清關係。” 她說不能愛上雙並會的男人,不僅因為他們沒有感情,更因為他們的命太容易失去,這十幾年,她過得如同浮萍一般,怎麼肯再找個讓她隨時跟著擔憂的男人。 隻是,沒想到,到頭來,仍舊躲不過這樣的結局,這樣的結局她甘心嗎?卻又不死心。 ----這個夜晚極其漫長,曙光姍姍來遲,天空泛著魚肚白的時候,高再無清醒過一次,他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任憑希望怎麼叫他都沒應答。 他不知道在看什麼,十幾分鐘之後又閉上眼睛,隻是嘴角抿得更緊。孫應聲最初沒有在意高再無的舉動,以為他是折騰累了昏睡過去。 看高再無嘴角溢出的血,孫應聲大叫一聲希望,把放鬆警惕心的希望嚇得一震,兩個人掰開高再無的嘴,才避免他咬傷自己的舌頭。 這個夜晚,高再無偶爾清醒,偶爾瘋狂,偶爾像失去生命一樣沉睡著。 這個夜晚,孫應聲坐在一旁唉聲歎氣,像嗜血動物看到獵物一樣的激動,高再無可能是他僅有的研究對象,上次是他沒在意錯過,這是醫生的本能,是人對新奇事物的吸引力。 這個夜晚,希望的喜與樂全被高再無牽引住,他每個清醒的短暫時刻,希望喜出望外,他每個自虐或掙紮時刻,希望咬牙逼退眼睛內的水霧,握住他的手始終沒鬆開。 果然如孫應聲說的,當太陽越過海平麵,上升到九點時鐘時候,高再無清醒了,不同與昨晚上的瘋狂,他醒來竟然對希望好脾氣地咧嘴笑,口乾舌燥地說“我餓了。” 希望把準備好的稀飯喂給他,高再無喝了兩小碗。喝完之後說累了,要睡會兒。在希望端著碗走出房門,關上門板那刻,高再無睜開眼睛,無神的眼睛無力地看著開著的窗戶,幾秒鐘之後閉上眼睛,一聲哽咽被硬硬咽下,隻是放在身側的手握得更緊。 那昨晚上自虐時的傷口裂開,他卻感覺不到疼痛,他不會饒了那些人,可笑,是日子過得太舒坦嗎,他竟然想過寬恕。 高再無體力恢複得很快,他繞著小島走了一圈,把希望支開,和孫應聲夫婦在房間內聊了將近半個小時的天。 在另一個太陽高高升起的上午,一艘能容納四個人的船出現在海邊。那天隨著船離開的是高再無和希望,孫應聲夫婦在海邊揮手送他們離開,沒有人挽留,沒有人說依依惜彆的話,甚至沒有擁抱。 當船漸漸消失在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孫應聲才牽著曾倩怡的手原路返回,曾倩怡問“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走?” 孫應聲挑眉反問“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走?”曾倩怡把牽著她手的手握得更緊,夫妻倆相視而笑。 守得雲開見月明說得也就是這樣吧,有幾人有資格笑我為愛癡狂,隻有我知道,有幸得一人心,白了兩顆頭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船上有曾倩怡為高再無和希望準備的食物及淡水,希望把水分在兩個杯子裡麵,遞給高再無一個,他沒接也沒說謝謝,隻是看著船駛向的方向。 希望毫不在意把手收回來,她坐在和高再無相悖的方向,看著船駛過的位置,兩個人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