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血夜長歌(一)(1 / 1)

衛文冀捋冉望著黛玉,現在卻隻剩了欣賞,歎一聲道:“王妃如此說,倒是讓我慚愧了。枉我帶了半輩子的兵,卻比不上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胸襟見識,待九泉之下見了如海老弟,還不定被他怎麼笑話我。”黛玉淺淺一笑:“話不是這麼說,曆來征戰,一將功成,不論是將士還是尋常百姓,都無辜受累。想這次,若濟城戰事一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消說了,但隻說,這濟城內外數萬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俱是不能免。而今衛伯伯施妙計,令這濟城內外的百姓得以安定,不為戰火荼毒,這番大義令人敬佩,便是這一方百姓也要念衛伯伯的恩德。所謂將者,還是要對百姓有仁愛慈憫之心,不妄添殺戮,方是真正的虎將。”一番話分毫不言己,說的衛文冀臉上露出笑意:“罷了罷了,這件事再也休提。”說著看一眼衛若蘭:“若蘭,還不給王妃見禮,如海與我可是弟兄,論起來,還是你的姑姑。”衛若蘭早已知道黛玉勸降衛文冀的事情,對這位北靜王妃早已有了幾分好奇,此時聽她幾句話,便解了衛文冀心中的疙瘩,不覺更加佩服,可是聽見自己爺爺這麼一說,頓時臉色有些尷尬。若論年紀,其實,衛若蘭和黛玉相仿,無奈現在看來竟是足足差了一個輩分去。這個,姑姑?黛玉微微一笑,解圍道:“這位是衛若蘭衛公子吧,這次的事情,祁寒都和我說了,實在也是多累了,將門無犬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衛若蘭思忖了一下道:“不敢當。王妃運籌帷幄固守燕都的事已經人儘皆知,今日又兵不血刃拿下山東,真當世之掃眉才子,這番氣量胸襟,令男兒亦汗顏,愧不能及。”黛玉道:“衛公子過獎。我不過是個婦道人家,力所能及,也隻是如此而已。”頓了頓道:“不知衛伯伯和衛公子有何打算。”衛文冀笑道:“老了老了,老頭子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以後還是掛甲歸田,閒散養老為是。”衛若蘭道:“爺爺隻有我這一個孫兒,我自然要伺候爺爺了。”衛文冀道:“也罷了,左右家裡也隻有咱們相依為命了。”黛玉知此時令二人轉為宇文恪所用卻是不能,也不相強,隻笑了笑道:“衛伯伯衛公子不必擔心,金陵城中,王爺和吳王殿下都有些安排,衛府的家眷暫時要委屈一些,可終歸無性命之憂,待大局落定,自能團聚。”一句話,令衛文冀和衛若蘭心頭一直壓著的那塊石頭倏然輕鬆,他們再沒想到水溶的人會將這些細枝末節都考慮到,衛文冀錯愕一下,心中更加感激,屈膝欲跪道:“多謝王妃。”黛玉連忙令紫鵑扶起:“伯伯快彆如此,我到底是個晚輩,這樣豈不是折煞我了。”衛若蘭這時一斂衣袂,就是一跪道:“既然如此,我替爺爺行一個禮。”說著重重的磕下頭去:“若蘭替衛家的一門老小,謝過林王妃!”黛玉淡淡笑了一下:“不必謝我,這也都是王爺和殿下的安排。”衛若蘭愣了一下,眉睫低垂了下道:“既然如此,到時候,若蘭會親自向王爺和殿下道謝。”黛玉也隻是笑著點了點頭。祁寒在旁聽著,心中早已折服。王妃不過是幾句話,衛氏一門便等於是欠了王爺和殿下一個天大的人情,到時候,吳王一旦即位,就算衛文冀年老致仕,衛若蘭無論如何也要報這份情,而衛家在朝中,特彆是一眾武將之中威望頗高,待吳王即位之初,少不得要用到衛家的人脈,如今隻讓他記著而不求報,如衛若蘭這樣的人便是更不能忘,到時候自然有效力之處。若是王爺在,這也不失最好的辦法。整個山東的戰局,隨著濟城兵不血刃的拿下而歸於一,剩下的幾座城縣,便形同疥癬,在裴兆的強勢兵力之下,守軍不是望風而潰,便是乾脆降了,再無轉圜之力。本來祁寒歐陽是不答應的,一力主張王妃回燕都方為安穩。可是荊州的消息遲遲不至,黛玉雖然知道水溶之能,卻也有些焦急,乾脆也不回去了,隻是留在了濟城。眼下水溶手下這幫子已經是但王妃之命是從,哪裡敢說個不字,但是王妃的安全卻是頂頂要緊的,祁寒乾脆令人將濟城內的山東督府給騰了出來,略略的收拾了一下,請了黛玉住進去,內裡安排了王府的侍衛,裴兆又擇了一部分北軍的校尉在外圍駐蹕,黛玉身邊有紫鵑雪雁春纖,又有冰兒陪伴,倒也頗不寂寞。可是畢竟身子一天重過一天,這幾日又勞碌,難免顯得神思倦怠,所以歐陽也就比人更忙到十分去。而濟城拿下僅僅過了三天,南麵終於有了消息,卻不是自荊州而來,是來自於宇文恪麾下的南軍。積雲山血戰,吳王所部兵馬損失慘重,被困在了積雲山和白沙河之間。那個陸淵果然也不是等閒,接連的幾次,都是佯退疑兵,為的就是要對手輕敵鬆懈,然後再據有利地勢,一鼓作氣的反攻,積雲山便是他擇定的反攻之地。積雲山乃是岩石風化所成,山勢變化,易守難攻,這樣的天然的地理屏障,據險而守,陸淵打定了主意要在這裡困住宇文恪的主力。而更讓人驚愕的是,潮汐之後,白沙河水流漫漲,已經淹沒了附近的幾座鎮甸,百裡如同汪洋。百姓流離,淹死無數,才知白沙河水文之變,都在陸淵的算計之中,他不顧百姓死活,拆毀了江北的堤圍就是為了要截斷宇文恪的退路。而這樣的時候,宇文恪為免激起民怨而令後方不穩,便隻好分出兵力來安置百姓,這樣一來,要應對陸淵便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若再困下去,恐怕就要失了先機。“媽個巴子,個姓陸的,良心都喂狗了!”裴兆聞報便是大怒:“他居然為此平白害死恁多百姓的命,難道他沒有老母妻兒麼。”祁寒從來對這些事不置評說,可是這一次,也不禁道:“雖說兵不厭詐,可這也太過份了,簡直是陰險狠毒。”黛玉嗟歎一聲,思忖了片刻,卻點了點頭:“他這麼做,雖然不義,卻給了三哥機會,三哥正該如此,隻是可憐那些無辜而亡的婦孺百姓。”祁寒怔了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了,眾所周知,陸淵是皇帝的親信。陸淵此戰,雖然有小勝,卻是失儘民心了,而吳王殿下,卻是要將他丟掉的民心籠過來。”這件事傳開來,民心向背便可見分曉。“祁寒,何不令周遭鄉縣一並聞之?”祁寒微笑,點了點頭:“屬下省得了,江南六道的百姓當很快都會知道。”想了想,又有些擔心:“隻是,民心是一方麵,吳王殿下的援兵而今都被拖住,若不能及時解圍,縱然能勝,亦要大為損耗,又無法按照約定之日,抵近荊州。”裴兆也在緊皺著眉想這件事:“或者,我可以分兵南下……”一直坐在旁邊沉默不語的赫連冰忽然出聲:“不妥。從山東分兵南下,人少無用,人多又要快,卻必然要過金陵,宇文禎必定會令人截住,若他再趁機進攻濟城,山東才掙來的局麵又要有變化,山東若是不穩,北王那裡也會吃力。”裴兆聞言哈哈一笑:“我說小公主你可真有兩下子,這番話聽著語氣跟小諸葛有些仿佛咧。”本來,裴兆這種帶兵久了的人,總是將女人在軍中視作洪水猛獸,他的軍中向不準有女人在。可在看了他們的王妃幾番用謀已經服了,再加上領略過赫連冰的劍法騎術,又聽見人說她如何在北疆力拒連他都一籌莫展的羅刹老毛子,一發欣賞,所以素日相見,也都是以都葉護稱之,而這小公主三個字,也不過是逗趣而已。若在往日,赫連冰一定發怒,可是這一次,她卻平靜的很,認認真真的看著麵前的那張地圖,時而拿手比量測算著圖上的距離,再加上一身的大周男子的妝扮,更顯的英姿颯爽,那神態,更似久經沙場的乾練將軍:“這陸淵,也很懂得帶兵,是個帥才,難怪狗皇帝派了他去。”裴兆見她不理,反倒是沒趣起來,也就不再閒話。黛玉看著赫連冰的神情,心下了然,略一沉吟,忽然道:“祁寒,這陸淵和鄒淮可是前科武舉的同榜?”祁寒點頭道:“非但是同榜,還是同鄉,隻是,按照宇文禎的行事,這籍貫極有可能是偽造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二人一定是相交多年。”黛玉點了點頭,又向裴兆道:“裴將軍,前番魏將軍是否傳信,令你放走鄒淮!”這兩個問題聽起來完全沒有關係,裴兆怔了一下:“是有這話,大概是王爺的意思。”“是灝之……”黛玉微微蹙眉,卻又旋即舒展:“這鄒淮一路南躥,若是走的快的話,六七日也該回金陵了。”祁寒目光閃了閃,立刻會意:“王妃見的是。依照宇文禎的性情,鄒淮的親兵儘墨,他卻全身而退,心中一定會起了猜疑,到時候,那鄒淮就算不被處死,卻也會免去一切軍職而後下獄,這件事若是,陸淵知道了……”黛玉點頭:“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一下,裴兆也聽明白了,笑道:“到底是王爺,這一招厲害,我等見不得,還是王妃了解王爺。隻是,吳王殿下那裡,還是應該派兵去接應一下,至少該有所助力。”黛玉一笑,卻瞥見赫連冰盯著地圖眉心打結,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下了然:“這是自然的!隻是裴將軍離不開濟城,至於其他人……”赫連冰猛然轉過臉來,小臉緊緊的繃著,嘴唇微動,斬釘截鐵道:“我去!”黛玉微笑,輕輕點頭:“事不宜遲!”那份體諒體貼,令赫連冰心中感動,握住她的手道:“玉姐姐,可是你這裡怎麼辦……”黛玉淡笑道:“有裴大將軍坐鎮濟城,自然無虞,你大可放心就是。”微微一壓聲音,在赫連冰耳畔道:“去幫幫他,替他分擔一些。”赫連冰聞言,俏麗的麵上,隱隱泛起一絲薄緋,眸中卻閃動著期待,還有擔憂。赫連冰帶了跟隨自己的親隨,另向裴兆借了三千精銳,星夜馳騁,一路南下。此時,千裡之外的積雲山下的積源縣。經過數日的苦戰,已經化作血腥的屠場。而這之後,一切似乎都平靜下來,偶有叫陣,宇文恪亦令人嚴守不出,可是卻分出兵力,照顧周遭城縣的百姓,一時吳王之賢,遍及州縣府道。那邊,陸淵據山勢而守,將宇文恪的人馬合圍,後路早已為洪水所斷,進退兩難,而陸淵也不令人強攻,隻是拖著,拖著等到這部分人馬奄奄一息的時候,再一鼓作氣的吃掉。雨仍在不斷的下,白沙河的水勢仍在不斷的漲,任誰看著,此處也是名符其實的絕地。情勢一觸即發,而南軍營中,卻是一片沉寂,沒有騷亂,沒有不安,每個人每一日,都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枕戈而待那暴風驟雨中的轉機。空氣裡堆積著潮悶和壓抑,風送來淡淡的血腥,似有如無,卻又觸手可及。宇文恪靜靜的站在臨時壘成的堤壩邊緣,眼前是浩浩蕩蕩的濁水,一望無際。英朗的麵容如刀削斧刻,深邃的不可度測的眸子仍舊是華彩逼人,雖然有幾分清減,卻無礙於他舉手投足間的高貴霸烈。戰機,已經很近了,壓迫在了眉睫間。山東無可爭辯的大捷,占儘了先機,局麵已經打開,那宇文禎再怎麼想要扭轉,也是無力回天。“殿下!”展昶疾步走來:“鄒淮死了!”並不意外,宇文恪隻是眯了眯眸,淡聲道:“什麼時候的事。”“按照咱們線報,應該是三日前,在金陵城外被逼自儘的。”展昶冷峻的臉上繃出一絲嘲笑道:“臨死時大喊自己跟錯了主子!可是宇文禎瞞下了這個消息,隻令人說他是戰死的。”“這人也是個將才,死的冤枉。”宇文恪搖了搖頭:“可惜老四疑心太重,一而再而三的自毀長城。鄒淮一死,他還用誰去。”“殿下道的是。”展昶道:“不過,鄒淮一死……”“死的正是時候。”宇文恪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對麵得到消息恐怕不確--不妨讓他們知道真相!”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冷淡的令人生寒。“是!”展昶凝眉一忖,便已經明白過來:“殿下認為,對麵會降?”宇文恪瞥他一眼:“動動腦子再說話,降什麼,陸淵這樣的人根本不會降,但能讓他猶豫一下,便得儘先機--灝之在荊州,可有消息?”“奇怪的就在這裡,北王到了荊州之後,若石沉大海,音信全無。”展昶也覺得不解:“魏子謙他們也按兵不動,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宇文恪嘴角微微一扯:“定海神針在那裡,急什麼。按原定計劃,過了今夜之後,便轉道荊州!”展昶猶豫了一下道:“殿下,萬一……”“萬一什麼?”宇文恪道:“不會有萬一,荊州有北王在,本殿放心的很。”“是!”展昶目光閃了閃,卻露出一個微笑來,大概,這就是那個皇帝和主子的不同,該信誰不信誰,信什麼不信什麼,主子心裡都是一清二楚,判斷驚人。夜色深沉,無星無月,隻有細密的雨絲纏成了濃濁的霧靄,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裂膚生寒。陸淵一身鎧甲,靜靜的立在半山的高坡上,對麵的營中,牛角燈的光線十分微茫,根本看不清虛實,隻能看見,大約能容的下四萬人的營帳,還有造飯用的炊具。而他的手下,卻多過對方兩萬,還有蜀軍的援兵,連夜急行趕來。想著,他的嘴角勾起一個冷笑,成大事者,焉能有婦人之仁,這一次的吳王,不就是毀在了這裡。那些許幾個百姓,如同草芥般的人,有什麼可救的?居然還分出兵力來,本來還有三分勝算,現在大概也就剩下了一分還不到。他正在想著,有手下的偏將喘籲籲的走來,神色有幾分驚慌:“將軍!”“什麼事這麼慌張。”陸淵有些不悅。偏將壓低了聲音:“將軍,京裡傳來消息了。”陸淵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惋惜道:“是鄒淮吧,我已經知道了,十幾年至交,他長行,我居然不得為他澆奠。”偏將神色沮喪:“將軍,剛剛得到的消息,鄒將軍不是死在陣前。”陸淵怔了下:“快說!”“鄒淮將軍他……潰逃回京,被逼無奈,城外自刎。”陸淵一愕,眸中若裂:“可是真的?”“千真萬確!”偏將道:“鄒將軍臨行前留了一句話,說跟錯了主子!”陸淵倒抽了一口冷氣,眸中微紅,握拳道:“沒想到,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