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宮牆間的過道，美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一放鬆，就要管不住自己撒腿跑起來。兩年了，她沒有走出安寧殿那座破舊的院子一步！在西華門邊站著一個人，美璃停住腳步，不想被看見自己失態狂奔的樣子。“美璃……”那個人如歎息般輕喚她的名字，美璃有些意外地打量他，竟然是梓鬱，真的有些認不出來了。她忍不住也暗暗歎了一口氣，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太多，誰還是少時模樣？梓鬱也在打量她，從他驚訝的目光裡，美璃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在感慨歲月對他們的改變。明明是曾經那麼熟悉的人，卻一時沒了話題，沉默讓很多彼此都不願想起的過往，就如同剛剛發生般在心底流過。那時候大家都還小……即使跟在老祖宗身邊，她仍敏銳地感到其他人對她的輕慢，她來自一個已經衰落的王府，出入宮廷內苑，靠的……隻是老祖宗的憐憫。隻有梓晴姐姐是真心對她好，這麼多年過去，她的朋友也隻有梓晴姐姐一個人而已。眼前的梓鬱高挑俊朗，眉眼並沒太大改變，依稀還有梓晴的韻致，畢竟是姐弟，但那種習慣駕馭權力所特有的氣度，已經取代了他少年時的青澀。美璃永遠無法忘記，馬禍那天，是梓晴和梓鬱把她從憤怒的人群中解救出來，她迷迷糊糊伏趴在梓鬱並不健碩的後背上那種難言的安全感覺。即使身處安寧殿，美璃也知道，梓晴和承毅的事情被宮裡人津津樂道好長時間，美璃從開始的痛哭流涕，到後來的漠然旁聽，就是因為這事被說起太多太多遍，畢竟任何苦痛都經不起反複回味。而且這些說的口沫橫飛的宮人們，不過在談起一段傳奇，梓晴和承毅的悲哀，他們又能知道什麼？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隻是把這事當成一樁閒談而已。來京城替妹妹談和親的準噶爾小王爺喜歡上了梓晴，皇上迫於各種考慮，答應了小王爺的提親。一向以大局為重的承毅突然一反常態，在試圖帶梓晴離開失敗後，竟一箭射殺了梓晴。很轟轟烈烈的愛情，結局卻是無儘的折磨。小王爺憤怒地回了準噶爾，從此與大清交惡，失去梓晴的承毅被罰為先祖守陵，行屍走肉般度過漫漫餘生。靖軒本被選中成為準噶爾駙馬，也就此作罷。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孤獨因而也變得更加深重。美璃不願再想，難得主動開了口。“你和若羽成親了？”梓鬱似乎也沉浸在回憶中，顯得有些神思恍惚，點了點頭，“成親一年多了。”梓鬱也想說些什麼衝淡重逢的苦澀，有些生硬地轉了個話題，“聽說你今天回家，若羽特地跟我一起進宮來看你。喏，就在門外和你的老管家說話。” 美璃鼻子一酸，終於還是沒管住自己，快步跑出衛兵把守的門口，跑出困了她整整兩年多的紫禁城。若羽背對著她和海叔說話，海叔先發現了，表情一變，蒼老的五官因為突然地哭泣都皺成了一團，“格格！”他顧不上禮數，迎著美璃跑過來，一把把她抱進懷裡。“孩子……你受苦了！”海叔哭得老淚縱橫，氣喘哽咽。若羽也不停地用絲帕擦淚，不忍二人再這麼哭泣下去，她上前勸道：“美璃，海叔，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怎麼哭個不停。”海叔也自知失態，扶美璃站好，哽著嗓子說：“格格，這兩年裡多虧梓鬱貝勒兩夫婦對咱們府上百般照顧，他們真是好心人啊！”美璃知道，本來就門可羅雀的謙王府加上她被圈禁，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梓晴姐姐過世後，梓鬱和若羽還來看過她兩次，估計是受到“勸阻”，再不能來，這份雪中送炭的情義，她真是無以為報。她流著淚向若羽嚅動了幾下嘴唇，感謝的話還是沒能說出來，畢竟一句“謝謝”太輕薄了。若羽也不想讓她說出感激的話，反倒推她上車，催促說：“快回家去吧。我回頭再去看你！”美璃坐在馬車上，忍不住掀開了車簾，簡直有些貪婪地望著繁華喧鬨的街道和行人。在冷宮的點滴從她心底清楚地流過，眼前這幕盛世喧囂好似海市蜃樓。眼淚又無法控製地流淌下來，以往默默忍受的刻骨孤寂，此刻在市聲笑語的對比下猛然反噬，竟然比身在死城中更加難耐劇烈。王府距離皇城並不遠，不長時間便到了她闊彆兩年的家園。海叔帶著馬車在正門外停下，王府上下二十幾個下人悉數跪伏在門口迎接小主人回來。美璃環視著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府邸，比起她離開前修繕得要好，正門和圍牆都重新整修粉飾過，雖然掩不住陳舊，倒不似往日破敗。她又逐一細看出迎的下人，有認識的也有新來的。海叔小聲在她耳邊嘮叨，因為這兩年能收到地租，謙王府的日子著實比以前寬裕。“海叔，我換套衣服，咱們去看看老婆婆一家吧。”雖然付出了失去自由的代價，她還是真誠悔過的。她看了看身上這套老祖宗賜的衣袍，她真的變了，這是以前她最喜歡的水紅色，現在穿著，鮮豔的顏色讓她十分不自在。“哦，不用了。靖軒王爺給了那一家子很多安家銀子，讓他們回鄉過活去了。”海叔的語氣讓美璃微微一愣，以前海叔是最討厭靖軒的，因為他害得她丟儘麵子，其實這不能怪靖軒，是她自己不要臉麵地死纏著他。現在他替她要回了家產，還把她闖下的禍收拾得妥妥當當，海叔自然對他大為改觀，以前一口一個“靖軒那臭小子”，“我看著他長大的”，現在也稱起王爺來了。靖軒做的這一切，是算作對她的補償吧？其實……沒必要，他不欠她的。“嗯，那沒事了。”美璃緩慢地點了點頭。“我有些累。”“哦，哦！那快回房休息。”海叔手忙腳亂地招呼下人都行動起來，各司其職，自己和一個美璃不認識的小丫鬟引路。小丫鬟叫江柳，才十二歲，是海叔聽說她要被提前放出來，新買回來的，雖然伶俐勤快，畢竟還沒熟悉，有點兒慌慌張張的。她的房間還是老樣子，不過收拾得很整潔，連被褥都是嶄新的。美璃輕輕地躺上去，好軟，這麼厚暖的床鋪……她也很久沒躺過了。她閉起眼，卻睡不著。興奮……有點兒，心酸，更多的是茫然。在安寧殿的時候，她苦苦煎熬，總盼著自己能快點兒離開這座活死人墳墓，真的出來了，她倒不知道自己該盼些什麼，想些什麼了。如果……兩個眼角一熱，眼淚分彆從臉頰兩側無聲流下，如果還有人願意娶她，她一定會好好珍惜把握，她想有家人，想有孩子，她不想再孤單下去，因為孤單的可怕，她已然太懂。隻是，還有人願意娶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