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隻身赴險(1 / 1)

挽雲歌 流舒 5444 字 1天前

宋欽宗 靖康二年春東京汴梁已被攻陷,金兵肆意搶掠一番後終於撤離,留下了一個國號為“楚”的傀儡政權,以張邦宗為帝。張邦宗懦弱無能,實權多掌握在一個名曰崇遠的道人手裡。而一些沒有被擄去的宋室大臣則攜傳國玉璽逃到了南京應天府,在原丞相李綱和大將宗澤的提議下,想擁立在濟州的康王趙構為帝。此刻,雲倦初正在去往應天府的途中。“公子,你為何不直接回汴梁稱帝?”方熾羽問道,“那個張邦宗早就不得民心了,將他拉下馬還不是易如反掌?”雲倦初搖搖頭:“那張邦宗甘為金狗,人人得而誅之,實不足為患,在東京他手下作官的也是一幫無用之臣。但在應天府聚集的卻多是我大宋的忠臣良將,我要想坐穩龍庭,必先得到他們的支持。”方熾羽皺皺眉:“可他們現在似乎想立康王為帝。”一絲寒光在雲倦初的眸中一閃,還沒等他答話,一群蜂擁而至的流民便將他倆的對話衝散。“公子,小心!”方熾羽趕忙將雲倦初推到牆角,用自己的整個身體護在他的身前。雲倦初的目光越過方熾羽高大的身軀,久久的駐留在麵前的流民身上,方熾羽隻覺得他的目光似乎越來越冷,也越來越陌生。“開城門了,開城門了!”有守城的士兵高聲的喊著,“慢慢進,不要擠!”洶湧的人潮卻哪裡管他的言語,紛紛爭先恐後的向城內湧去。“公子,咱們也進去?”方熾羽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隻覺心裡毛毛的。雲倦初點點頭。正在這時,城門卻開始悄然關閉。“這是乾什麼?剛開門就關門?”“放我們進去!”後麵被阻住的流民憤怒的呼喊著。方熾羽拉著雲倦初好不容易擠到了城門之前,見城門正在關閉,忍不住也叫道:“為什麼要關城門?”守城的士兵見他和雲倦初氣度不凡,悄聲說道:“剛剛聽說金兵這兩天就打過來啦!你們這時候進城不是送死嗎?”“公子?”方熾羽看著雲倦初,等著他的決定。雲倦初想也不想,上前兩步,走進城裡。方熾羽忙跟上他,就在他們跨入城內的一瞬,厚重的城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飛揚的塵土掀起一陣沙霧,將震天的哭聲和怨怒都擋在了外麵。城裡城外就這樣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是慘痛的哀號和悲憤的怒罵,卻還有著一線生機;一個則是死一般的沉靜,暗湧著毀滅的波濤。方熾羽不停的在往後看,看著身後那扇沉重的門將整個國破家亡的悲哀血淋淋的壓在他心上,直教他窒息。雲倦初卻一直向前走著,走得很慢,也很沉穩,因為他知道他每走一步,都踏著成千上萬的生命和淚水,而在這條血淚鋪就的道路上,他隻能向前,再也不能回頭。從此他的生命便隻承載著這份血染山河的沉重,而這份沉重將推動他的步履走入未來的漫漫長夜,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隻願給江山帶來一片光明…… “你當真是七皇子?”李綱代表行宮中的所有大臣問道。雲倦初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李綱。李綱接過,打開:“玉牒?”已有幾個官員圍了上來。玉牒乃是皇子身份的見證,上麵寫有皇子的出生地點,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在場諸穩婆、嬤嬤、宮女的姓名,最重要的是加蓋著皇帝的玉璽大印。“皇七子趙初,生母玉辰宮雲妃……”幾個大臣口中讀著,又仔細地察看著玉牒上加蓋的皇印,開始有些相信了。“李丞相,我們曾見過麵。”雲倦初道。李綱點點頭:“就是幾個月前,不過……”不過當時的雲樓公子怎忽然成了七皇子?雲倦初微笑:“不,我是說十年前,咱們在朝堂上見過。”李綱努力地回憶著,終於想了起來:“是了,當年七皇子在朝堂之上破解了金使出的三道難題,大揚我國之威。”當時,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那個年僅十三的皇子所表現出的膽略和才華驚呆了,但不久以後便傳來了他不幸夭折的消息,朝野上下還曾為此甚為惋惜,如今他怎麼又還活著呢?雲倦初知他心底疑惑,早已想好了說辭:“當年由於我體質虛弱,父皇便從道士之言,另尋替身代我承受早夭之劫,而將我送去了江南調養。”李綱點點頭:徽宗極崇道教,在宮內設了道觀,對道士言聽計從,百姓私下裡都稱之為“道君皇帝”。因此,雲倦初的這番說法令他十分信服,再加上他本就對雲倦初敬慕異常,所以對他的身份已信了大半。於是他將玉牒還給雲倦初,問道:“七皇子此來所為何事?”話中兩層意思,一方麵是承認了雲倦初的身份,另一方麵則是探詢他可是為了皇位而來。其餘眾臣見李綱已確認了雲倦初的皇子身份,也就不好再多言,心中卻都道:這下可有一場奪位之爭了。雲倦初坦然道:“現在大宋正是生死存亡之關頭,我豈能偏安江南坐視不理?初雖不才,卻也願為江山儘一份責任,將父兄早日營救回來。還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眾大臣沉吟著,都覺雲倦初此言雖真摯誠懇,可他畢竟是半路殺出,又十年未在朝中,立帝這種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豈能光憑他幾句話就確定?於是,不久便有趙構的支持者道:“康王忠厚仁孝,深得太上皇寵愛,諸位大人以及天下百姓都期待擁他為帝。七皇子既不肯偏安一方,不如輔佐康王,共同匡扶宋室。”此言一出,便有人頷首讚同,更多的人則是竊竊私語,作觀望之態。雲倦初早料到登基之路並非一帆風順,從容答道:“九弟他既忠厚仁孝,相信他也一定能明白長幼有序的道理,不會將區區皇位放在心上。他若知我登上帝位,也必定會襄助於我,為國家社稷儘心出力的,不是嗎?”他身旁的方熾羽聽著,忍不住偷笑:雲倦初的反問一向是最能將人逼進死胡同的,記得當初王彥便被他的一連串反問弄得狼狽不堪。那支持者果然被雲倦初問得一愣,強詞道:“雖說長幼有序,可康王早已進爵親王,可見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這話已經是強詞奪理,以勢壓人了,雲倦初笑笑,正要反駁,卻聽門外有士兵通報道:“稟告諸位大人,金兵已在城外十裡了!”“什麼?”李綱擰緊了濃眉:探報不是說他們明天才會到嗎?怎麼來得這麼快?雲倦初走上前去,問那士兵:“是哪個金將率領?有多少人馬?”那士兵不認得雲倦初,卻覺得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天成的尊貴之氣,不由自主地答道:“是金太子完顏宗望率領,共十萬兵馬。”雲倦初點了點頭,沉吟不語。仿佛受他的沉靜感染,眾臣心裡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誰也不敢多言。“城中是不是沒有兵馬?”雲倦初忽問。李綱臉色微變,反問:“七皇子怎知?”“若有兵馬,又怎會急著關閉城門,棄百姓於水火而不顧?若有兵馬,一向主戰的李丞相怎會一言不發,諸位大人的神色又怎會如此慌亂?”雲倦初的聲音冷若寒冰,淡淡的目光中透著股讓人膽寒的犀利。聽他點破,李綱索性直言:“七皇子說得不錯,此城的確是座空城。宗澤將軍帶走了大部兵馬想去救回二位陛下,可惜並未成功,他此時恐怕在回程途中。”雲倦初又問:“那他何時能趕回?”李綱道:“大約今晚。”今晚?等他回來豈不是什麼都晚了!雲倦初心道,表麵上卻依舊若無其事,從容道:“帶我上城頭看看。”“好,七皇子。”李綱立刻答應:雲倦初臨危不亂的氣魄讓他好生佩服。他領教過這位雲樓公子的厲害,也見識過這位七皇子的膽略,此時已到生死關頭,他相信如果還有人能夠救下全城,那人必定就是雲倦初。其餘大臣也紛紛跟了上去,想看看這位重現人世的七皇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們竟然圍而不打……”雲倦初望著城下圍得鐵桶似的金兵道。李綱回答:“他們恐怕並不知道這裡是座空城。”雲倦初點頭讚同:“應該如此。完顏宗望一向謹慎,從不打無把握之仗。”李綱道:“他這樣圍著咱們,不是想等援兵,便是想暗施偷襲。”雲倦初不解:“就是宗澤將軍在,咱們也不過五六萬人,他卻有十萬兵馬,又何需等待援兵,教完顏宗翰搶了功勞呢?”李綱笑了:“七皇子你想,他那號稱十萬的軍隊,在攻打汴梁之後還能有十萬嗎?”雲倦初莞爾:的確,汴梁雖失守,但兩軍交戰之中也讓金兵損失慘重。這時,有士兵來報:“金帥遣使送來一封信。”說著,將信呈上。“他們要我位尊之人前去議和,否則立即攻城。”李綱看罷,言道。“這是金人慣用的伎倆,皇上便是這樣被他們騙去扣留的。”有大臣忿忿道。雲倦初沉吟道:“這便是他們圍而不攻的目的了,他們是想扣住我領軍之人,比如李丞相,這樣咱們就群龍無首,他們便可輕而易舉的拿下應天府了。”“我們李丞相可是他們想去便去的?”有人道。雲倦初道:“若是不去,讓金人恥笑咱們大宋無人是小,探知城中空虛是大。”群臣議論紛紛,均覺兩難。李綱冷笑道:“我李綱便去了,難道還怕他們不成?”雲倦初阻止他:“李丞相不能去。”李綱疑道:“那……”雲倦初的眼中閃出光來:“金人此計看似高明,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因為他們不知道一件事……”“那是……”一抹清逸的淺笑在雲倦初的頰上綻開,幽冷而犀利:“他們不知道此刻城中地位最尊之人並非是領軍的李丞相,而是我——大宋的七皇子。”群臣都怔住了,麵麵相覷。隻聽雲倦初又道:“所以,李丞相不能去,該去的人是我。”“七皇子,您更不能去了!”眾臣紛紛阻止。雲倦初輕描淡寫的擺擺手:“若想守城,隻有這次機會。我會儘量與金人周旋,拖延時間,以便宗澤將軍能及時趕回來。萬一他們要扣人,我去了,最多是給大宋再添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質;若他人去了,則正好中了金人的奸計:大宋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眾位良將英才。”“七皇子……”眾人雖覺他說得有理,卻也不忍他隻身犯險。雲倦初幽然說道:“諸位不必太過擔心,我此去也未必便是無歸,若是萬一不幸,倒也可以去與我父兄團圓……”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開始變得鄭重而冷峻:“若是此城不幸失守,你們斷不可呈一時意氣,一定要保住性命,輔佐我九弟,救出我皇兄和父皇,一雪國恥!”“七……”李綱還在猶豫。雲倦初語調不怒自威:“李丞相,各位大人,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你們若還將我當成皇子,便聽我的命令,一切以大宋安危為重!”“是,七皇子!”響應他的是大宋的希望之音,如山堅定。一直站在雲倦初身旁的方熾羽深知雲倦初又一次點燃了眾人的希望,而且這次點燃的是一把燎原的烈火,它將燃遍大宋的萬裡江山。雲倦初走下城去,走向城門,在城門口,他停住了。“熾羽,彆跟著我了。”雲倦初說。“那怎麼行?”方熾羽道,他這回之所以會一直站在那裡而不出言阻止,便是下定了決心要跟著雲倦初同赴金營。雲倦初轉過身來,清冽的眼眸好像早已看穿了對方的心事:“你若真將我當成你的公子,便不要跟我去,我還有要事要交給你。”“什麼事?”雲倦初俊眉微蹙:“若我回得來則罷,若回不來,你便替我接手王彥義軍,要他們無論如何,哪怕是召集江湖中人用搶的,也要替我辦到一件事——將我大哥救出來。”“是,公子。”方熾羽答應著,卻有些疑惑,“你不也交代上麵那些官兒辦了嗎?”雲倦初歎息道:“他們雖忠心耿耿,卻還是要聽彆人的……”方熾羽更疑惑了:“彆人?你是說康王?他難道不想救出自己的父兄嗎?”雲倦初苦笑,流露出掩不住的淒涼之色:“這便是帝王家……父非父,子非子……”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出城門,頭也不回……須臾之間,雲倦初已身在敵營之外。金兵圍城之後,將大帥行營和大部分兵力都駐紮於城外一座小山之上。從山下遠遠望去,漫山軍旗招展,遍野金戈鐵戟。午後的陽光照在兵刃之上,泛出爍爍的寒光,教人不寒而栗。雲倦初深吸了口氣,穩步向山上走去。山頂有座荒廢已久的寺廟,這便是金兵元帥——金國太子完顏宗望的行營。剛到山門之外,便見數十個全副武裝的金兵排成兩隊,將行轅守得嚴嚴實實,足可看出領軍之人的小心謹慎。一個金兵進去通報,不多會兒,便從大殿內走出一人,身材頎長,劍眉星目,一身戎裝,甚是威武,這便是金帥完顏宗望。雲倦初與完顏宗望相距不過數十步,在雲倦初打量對手的同時,完顏宗望也將雲倦初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微訝之後隨即一笑:“宋國男子果真是柔弱啊。”說著,他一揮手,大殿側門“哐鐺”一聲洞開,兩列錦衣花帽的親兵,配一色寬邊刀,疾趨而出,昂首怒目的排列在通向大殿的甬道兩旁,麵目十分猙獰,個個更將刀背虛靠在肩上,刀刃向外,排成一道刀廊。雲倦初微笑:“這便是太子的待客之禮?”完顏宗望冷笑:“怎麼,不敢進來?”雲倦初淡淡一笑,邁步踏入刀廊。行不兩步,便聽完顏宗望問道:“來者何人?”——兩道寒光“倏”的攔於身前——乃是兩柄鋼刀。“大宋使者。”雲倦初從容應答,一手抬起,用手背將一柄鋼刀輕輕一推,優雅得仿佛是在拂拭麵前的塵土。而那持刀的士兵竟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完顏宗望皺了皺眉,意識到麵前的這個俊美書生與以往的宋國使者似有很大的不同:原來每有宋國來使,他便擺下這個刀廊,多數宋使一見這個陣勢便嚇傻了,膽子稍大的即使敢上前幾步,但一見兩把鋼刀忽橫在麵前,也就不敢再進了。這樣一來,宋使便已先失了氣勢,還未上談判桌,宋國便已先輸一局。這一招下馬威,百試百靈,卻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宋使竟一反常態,居然敢用手去推刀。完顏宗望的眼中閃出寒光來,問道:“是何官職?”“無官無職。”雲倦初不動聲色的又上前了幾步,目光穿過寒光閃閃的刀廊,放出幽冷的光澤。“無官無職?”完顏宗望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宋國果然是無人了,竟派一個布衣來議和!“無人?”雲倦初冷笑一聲,“我大宋人才濟濟,揚手遮天,揮汗如雨,怎可說是無人?隻不過各人各司其職,什麼身份的人做什麼身份的事罷了。”完顏宗望怎會聽不出他話中“晏子使楚”的意味,把臉一沉,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說話間,又有兩把鋼刀攔住了雲倦初的去路。雲倦初這次沒有再向前進,反倒站住了,揚眉望著完顏宗望,反問:“太子想要我是什麼人呢?”完顏宗望被他問得心頭一緊:是啊,他想要他是什麼人呢?原本這議和便就是假,要一探宋軍虛實,扣留宋軍將領是真,可宋軍竟派來這樣一個“布衣”,實在是匪夷所思。是宋軍已識破了他的計策,還是……宋軍對於這一戰已有了很大的把握,所以無須“議和”?他生性多疑,此刻心中不禁翻騰起來。雲倦初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站在原地,淡笑不語。不多時,完顏宗望便已有了計較,語帶嘲諷的說道:“想不到你們宋人言而無信,明裡說是派城中握權之人前來議和,卻隻派來個小民……”與宋國交戰多年,他深知宋人講究麵子的秉性,所以故意拿話相激。“太子此言差矣,我大宋豈會像貴國一樣反複無常?”雲倦初冷冷地對上完顏宗望冒火的雙眸,又道,“我雖無官在身,卻的確是貴國所邀之人。”完顏宗望的眼睛眯了起來:“是麼?”雲倦初推開麵前的鋼刀,說道:“我乃是大宋儲君。”“儲君?”完顏宗望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你難道是太子?”此話一出,頓時後悔:瞧眼前人雖年輕,卻絕小不了欽宗十歲,怎會是太子?雲倦初怎會看不出完顏宗望自悔失言的窘態,微笑著回答:“當然不是。”完顏宗望畢竟是太子,此刻也已冷靜下來,狐疑道:“既不是太子,又怎可以儲君自居?”雲倦初漫不經心的語調中似乎含著諷刺,目光更犀利的直射完顏宗望的雙眼:“誰說儲君非得是太子?凡能繼承一國大統之人便是儲君……”說著,他的目光很微妙地閃了一下,緩緩又道,“有些人即使成了太子,也未必是儲君。”話音未落,完顏宗望的臉色便驟然一變,雖稍縱即逝,卻也未逃出雲倦初的眼睛,甚至連一些跟隨完顏宗望多年的親兵都能看出他臉上難掩的慌亂。雲倦初心中暗舒了口氣——看來這一寶自己押得不錯。原來早在臨安,為了指揮義軍,他便已對金國皇室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金帝共有七子,其中以六皇子完顏宗浩最為得寵,此人精明強乾,早有奪嫡之心,在金國與太子完顏宗望鬥得水火不容。而其餘五子要麼冷眼旁觀,要麼各效其主,完顏宗翰便是六皇子一邊。所以這次金兵分兩路攻宋,兩路人馬卻是各懷鬼胎。這才給了宋國喘息的機會,此刻也惟有抓住金兵這個弱點,才能反敗為勝。完顏宗望像是明白了什麼,眼中精光忽現,一揮手,所有的親兵都放下了鋼刀,他自己則對雲倦初一個抱拳:“請!”雲倦初微微頷首,一撩袍角,大步跨進殿內。完顏宗望也跟著走進殿內。“砰”的一聲,殿門在身後關閉——此刻已真的深入敵營。雲倦初與完顏宗望對麵而坐,中間橫著一張矮幾,幾上是兩杯茶。雲倦初伸手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的撥著茶葉,似乎很是漫不經心,腦中卻一刻也沒停歇:剛才的一番對話讓他已能隱約摸清完顏宗望的脾氣,他或許正可以利用這種脾氣,讓應天府,也讓自己得以全身而退。但目前,他隻有等,等完顏宗望先開口——他本就是來拖延時間的,他要利用這番等待,給全城一線生機,也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茶的霧氣氤氳在二人之間,霧氣背後的眼眸平如一泊靜水,讓人實在難以猜透他的心思。完顏宗望很不喜歡這樣的被動,忍耐許久之後,終於忍不住道:“閣下……”一開口對稱呼很犯難,也對雲倦初的身份十分犯難。“在下趙初,徽宗陛下之皇七子。”雲倦初知道他想問些什麼,開口解了他的疑問。完顏宗望心頭疑竇雖解,卻暗自不甘自己心思總被對方摸透,於是反唇相譏道:“我倒從未聽過閣下的名字。我原以為攻陷汴京之後,你們趙家已被我們擄儘,卻想不到還有漏網的。”雲倦初聽到這話,心中暗惱,臉上卻不見一絲慍怒之色,反笑道:“我本就不是父皇寵愛的兒子,雖同為皇子,卻是常年遠放京外,像太子這樣的要人,又怎會聽說我的名字呢?”他話說得不急不徐,在完顏宗望聽來卻恰恰是字字針對著自己:他貴為太子,卻總是被派去打仗,反倒是老六整日坐守京城,白得功勞。被雲倦初這麼一激,他心中不禁惱怒,惡狠狠地說道:“閣下今日究竟所為何來?是來議和的?還是來與你父兄會合的?”雲倦初聞言,知完顏宗望已動殺機,此時已不便再激,於是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斂容道:“我此來是想和太子做筆交易。”“什麼交易?”完顏宗望濃眉一擰。雲倦初高深莫測的微笑著:“解一城之圍,換兩個皇位。”完顏宗望先是一怔,隨後便舒眉,像是明白了什麼,他臉上換上了狐疑的冷笑:“你是讓我解南京之圍?”談到正題,完顏宗望反倒不似剛才的焦躁易怒,雲倦初不禁暗讚這位金國太子越臨大事,越是冷靜,這同時也證明了他對二人正在談的這筆“交易”極為上心。知他多疑,於是十分爽快的點點頭:“不錯。”完顏宗望眼中寒意幽幽,冷笑道:“可我隻想以一城之圍換一個皇位。”雲倦初也還他一抹冷笑:“若不解一城之圍,便一個皇位也無。”“是麼?”完顏宗望反問,他雖對此次用兵雖無十分把握,卻也深知即使此戰敗北,與他攻下汴梁的大功相比也不足以影響到他將來的即位。雲倦初也知自己這一兩句話還不足以動完顏宗望之心,心念一動,他忽然訕笑幾聲,顯得極為不屑。完顏宗望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雖明知這是雲倦初的圈套,驕傲和自尊卻不允許他對此沉默。雲倦初見一擊即中,臉上微笑不改:“我笑太子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怎麼講?”雲倦初眼見時機已到,卻並不急於將心中計劃和盤托出,反問道:“太子認為拿下應天府需多久?”完顏宗望道:“不出三天。”雲倦初笑著搖搖頭:“太子何必欺我,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拿下此城,太子又何須找我來議和呢?”與聰明人對話,話不必說得太完全,因為言外之意往往比已說出來的內容更豐富,也更動人心魄。完顏宗望心裡一沉:他當然知道三天之內拿不下應天府,否則他也不會圍而不打,錯過可能的戰機。他作戰一向謹慎,總是喜歡以最少的代價去換得最大的勝利,何況他打仗也隻是為了多立戰功以鞏固地位,自然是要犧牲越少越好,以便為將來可能的宮爭保存實力。而上回攻打汴梁,雖立大功,卻讓他的部隊損失慘重。想起兩軍最後開展的巷戰,連他這個沙場老將也覺得殘不忍睹。所以這回他才不貿然攻城,而是采用了圍而不打的戰術。誰知這招竟被對方看破,心中不由有些沮喪。誰知雲倦初更問出一句誰也想不到的話來:“太子認為滅宋又需多久?”完顏宗望一愣,他倒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躊躇起來,但他又怎能在敵方麵前示弱 ,胸中升起一股豪氣,答道:“不出三年!”“三年?”雲倦初的瞳中散出輕蔑的光來,嘴角的弧度也更上揚了一些,冷笑出聲,笑過之後卻是神色一斂,凜然道:“真是癡人說夢!我大宋泱泱大國,幅員萬裡。憑你小小金國,彈丸之地,便妄談滅宋於三年之內?實在是無稽之談!”完顏宗望想不到麵前的秀雅書生竟也有此鏗然之聲,心中不禁佩服,想壓倒對方的念頭也更強烈,於是回敬道:“我與你國交戰多年,確是勝多敗少,直打到你國京城,連你父親兄長都為我所擄,我憑什麼三年之內拿不下你宋國?”雲倦初輕咳兩聲,他並非是神,完顏宗望屢次侮辱他皇兄,他也難以不動怒。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氣的時候,他的身體也不容許他將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生氣上,於是強自鎮定了情緒,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我此來既是為了交易,我自對太子以誠相待,也希望太子能以誠對我。我現在可以明說:想要滅宋,若太子帶兵,少說十年,若他人帶兵,則更遙遙無期。就算你僥幸入主中原,可這十年當中,你身後的朝廷足夠發生多少巨變?”聽到這話,完顏宗望的手不自覺地握住了茶杯。雲倦初知他心動,於是更加咄咄逼人:“我說十年也還是半壁江山。若我以長江天塹據守,你金兵久居北方,不善水戰,若揮師南下,必阻在長江進退不得。想當年曹操擁兵百萬,揮師江東,自以為船堅兵銳,江東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卻不料孔明東風乍起,周郎火燒赤壁,百萬雄師瞬息灰飛煙滅,連曹操自己也險些喪命於是。太子以為自己和曹操可能一比?金兵與操兵可能一比?區區江東與我皇皇大宋又可能一比?”一種徹骨的冰冷從雲倦初依舊淡漠的眸子裡冷冷的流出來,教完顏宗望看了不覺心悸。雲倦初的每一句話都像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讓他驀然醒悟自己這幾年征戰非但不能鞏固地位,反倒是在為他人做嫁衣,給他人一個邀寵攬權的機會。想著,他沉吟不語。幾番交鋒,雲倦初已大約摸到了完顏宗望的脾氣:越是碰到他在意的事,他便越冷靜。見他沉默不語,握杯的手鬆了又握,雲倦初心知此時已是更進一步的時機,方待開口,喉口卻湧起一陣不適。怎麼這個時候犯病?他心中暗暗叫苦,不動聲色地拿起茶杯,以袖掩口,輕咳幾聲,還好並未嘔出血來,暗舒口氣的同時也意識到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與完顏宗望消耗下去,隻能速戰速決。這都隻是一瞬間的事,拿定了主意後,雲倦初的神色又恢複如初,淡然說道:“太子,你我同為皇室中人,一些事情大家不言自明。太子若肯解應天府之圍,便能早日脫身於戰事,而安於本國事務,而我……”他坦然一笑,“則可順利即位。以小小應天府換兩個皇位,太子是聰明人,怎會想不透呢?”完顏宗望怎會想不透其中關蹊:若是繼續在外征戰,或許是可以借戰功鞏固地位。但是宋國雖弱,攻破它卻並非一朝一夕,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也隻能拚個劃江而治。但到那時,若是老六向皇上進言讓自己攻取江南,自己豈不要真的深陷泥潭難以自拔?到時就算不戰死江上,也是久攻不下,導致江山易主。心裡雖是這麼想的,他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閣下這話,我仍是不太明白。”雲倦初知道完顏宗望多疑又謹慎,自己不把話說透,他也難以儘信。於是他輕笑,神情也更加坦白:“我不妨直言,自從汴梁之變,我大宋皇室確已存人不多,能繼承大統之人也隻餘下我與九弟。我雖居長,卻不及九弟得寵,因此朝中大臣多想立他為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險前來,與太子作這番交易。”雲倦初雖說的都是宋朝皇室糾葛,在完顏宗望聽來倒與自家景況處處相和,不由信了七分。他心中主意雖定,嘴上卻不肯放鬆:“你得皇位,於我有何益處?”雲倦初聽他口氣知他已經心動,他深諳利令智昏的道理,於是開出了漫天籌碼:“我若登基,可向太子歲貢白銀五千萬兩,絹帛絲綢五千萬匹……”他說到此處,戛然而止,在完顏宗望聽來卻像是意猶未儘。須知現在宋國向金國的歲貢才不過是此數的一半,而雲倦初所說的更是向“太子”進貢,豈不是這多出的一倍儘歸自己所有?況且宋土雖富,若換自己治理卻也未必能得到如此多的利益,何況大戰過後,雙方都需休整,財政收入就更打折扣。若此人真能如此進貢,到真是個一勞永逸的生財之道,父皇也定會歡喜。想到這裡,完顏宗望的嘴角已開始不自覺地上揚。雲倦初眼中笑意更深,又補上一句足以打動完顏宗望的話:“若得帝位,我,願向貴國稱臣。”他隻說了“我”!他怎會放任金人來吸宋人的鮮血,他怎會允許堂堂大宋去向金狗俯首稱臣!即使此時說這話是迫不得已,是權宜之計,他也決不會放棄整個大宋的尊嚴。所以他隻說“我”,隻有“我”!——隻讓他一人來承受這一國的屈辱,隻讓他一人去遭儘後世的鄙夷。不管會付出什麼代價,他也在所不惜!完顏宗望哪裡想得到雲倦初用詞中的字斟句酌,他隻覺得雲倦初開出的條件已讓他十分滿意:作為儲君的對方既肯稱臣,則意味著宋國將正式成為金國的附庸,這樣一個聚寶盆似的附庸,一定會讓父皇滿意的。至於雲倦初的條件,幫他即位其實對他利多弊少。他所培植的傀儡張邦宗早已控製不了局勢,遠不如一個真正的宋室皇子來得可靠。而那宋朝的九皇子趙構也不知底細,萬一是個一心抵抗的角色,那豈不麻煩?眼前倒是個聰明人……思慮再三,終於點頭:“好。”雲倦初斜倚椅上,看似隨意,心中卻是十分緊張地在等待完顏宗望的答複。他深知這一“交易”事關重大,如能成功,則不僅解了南京之圍,更能給大宋帶來一段伺機反攻的喘息時間。聽得完顏宗望的一聲“好”,他暗籲了一口氣,微笑道:“太子可是答應了?”“答應了。”完顏宗望似笑非笑地說,“不過口說無憑,還要請閣下立約為證。”“那是自然。”雲倦初雲淡風清地笑著,清眸中閃爍著清淺若無的亮光,對於這份契約背後隱藏的結局好像已經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完顏宗望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來人哪!”廟門大開,陽光一下子照射進來,照出一地的光亮,也照出一地的塵埃。明亮的光線更照在殿內年久失修的佛像臉上,照出他洞穿一切的微笑,將所有世事輪回的背影都照得那麼清楚,清楚得刺眼,清楚得直教人悲哀……和約簽定,已是黃昏。雲倦初緩緩起身,踱到殿門之前,立住,旋身一笑:“太子,請問我可以走了嗎?”他說話聲音不大,平和而從容,卻使得整個金營驀然寂靜,隻聽見刀劍在風中輕聲的龍吟。金人向來言而無信,扣留宋使幾乎已成了慣例: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隻要是進了金營的就幾乎沒有人能自由離去。今日是否會破例呢?此時就連金兵都在期待——金人最重豪傑,雲倦初走進刀廊而麵不改色,金兵私下早就視之為英雄,他們也不禁好奇太子會做何種決定。眾人屏息期待的同時,完顏宗望也正暗自思量。他抬首望向殿門:夕陽如血,正在半空,淡金色的光輝浴雲倦初一身白衣,壯美得令人驚歎。完顏宗望不由的站起身來,作了個手勢,對雲倦初道:“請!”雲倦初含笑頷首,轉身離去,走至殿外,原本凶神惡煞的金兵竟自覺後退,讓出一條甬道。望著雲倦初的背影,完顏宗望神色複雜地歎了口氣,目光竟有些若有所失。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閃,大聲喊道:“請留步!”雲倦初驀然停步,眉峰輕輕一蹙,麵前已有兩把鋼刀攔住去路。於是輕歎一聲,他緩緩轉身,眉宇間竟猶自帶笑。他的鎮定自若讓所有金兵都暗生敬意,眼見完顏宗望出爾反爾,臉上都露出不滿之色。誰知完顏宗望竟朗聲大笑:“閣下果真真英雄——拿酒來!”金兵見狀都不由歡呼,恰恰掩住了雲倦初此刻的數聲輕咳。完顏宗望親自斟滿兩大樽酒,說了聲:“請了!”便一飲而儘。“謝了。”雲倦初接過酒樽,送到唇邊,以袖掩口,喝得極慢。一會兒,他終於飲乾。完顏宗望親自接過酒樽,一抱拳:“恕不遠送。”雲倦初也一拱手,並不說話,轉身便跨出山門。完顏宗望在山門口站立良久,看著殘陽似血,將雲倦初白色的身影籠在其中,模糊竟成紅色,隻教人覺得異樣悲壯。他下意識地低眉看向手中的酒樽,白玉製成的酒樽中竟也有一抹暗淡的紅色,好像是天邊淒美的斜陽。完顏宗望濃眉揚了揚,仿佛明白了什麼,又仿佛失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