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習習,裹脅著幾許料峭的春寒,也送來壓抑不住的春的氣息。雲倦初已走到了山下,回望那龍潭虎穴一般的小山,暮色之下已呈灰暗,隻有禿木蒼石之間升起嫋嫋炊煙,讓人覺得還身在人間。一抬首,正上方是一輪紅日,離他近得仿佛擎臂可及。他不禁心弦一鬆,喉中難忍的不適便像翻江倒海般湧將上來,他猛烈的咳嗽著,以袖掩口,又開始“吐紅”。金人的酒竟比想象中的還要辛辣,剛一入喉,便像火灼一般,再喝幾口,已是胸口起伏,血腥之氣一下子就湧將上來。所以,他隻好喝得儘量慢些,以防一飲而儘之後,自己會受不住這樣強烈的刺激,當場咳血。儘管如此,他記得方才喝酒的時候仍覺喉口一甜,是血麼?他也不敢肯定,也不知完顏宗望是否看了出來。想著,咳嗽更加難以抑製,雲倦初一手掩口,一手在懷中摸索了半天,這才掏出一個瓷瓶——正是覺通給的“救命丸”,忙服下,方才緩了過來。雖然犯病,腳步卻並未停止,雲倦初不覺已在應天府外,此刻金兵已遵令撤去,留下滿地新綠的小草,正掙紮著從金兵踐踏過的地方重新抬起頭來。“公子——”從城門內飛奔出一個人來,正是方熾羽。虎口脫險,乍見故人,雲倦初習慣地一笑,竟覺眼眶微濕,這才完全意識到剛才的生死一線:自己原來並沒有想象中的堅強與冷漠,麵對死亡的時候,也還是會有眷戀。方熾羽單膝跪倒,一把抱住雲倦初,聲音已在哽咽:“公子,你終於回來了。”隱約的淚意早已被初春的寒風吹乾,雲倦初將兩手放在方熾羽的肩頭,雲淡風清的回答了一句:“是啊,回來了。”放在肩頭的雙手依然那麼沉穩,說話的語調也依舊是那麼沉靜,人明明就在麵前,身體甚至還在懷中,方熾羽卻覺得仿佛滿手的虛空。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這五年來蘇挽卿為何總愛將雲倦初逼到山窮水儘,因為隻有此時的雲倦初才會讓人覺得真實存在——或悲或喜,都發自於心——這才像個世人。雲倦初的手移到了方熾羽的肘上,想要扶他站起。方熾羽直起身子,卻猛然瞥見了白色袖口上的斑斑血跡,驚道:“公子,你又犯病了?”雲倦初先扶他站起,才答道:“喝了點酒。”“是金人?”雲倦初點點頭,在與方熾羽關於他身體的爭吵上,他總是理虧的一方。果然方熾羽倒吸一口涼氣:“你怎麼能喝他們的酒?且不說你的身體受不了,萬一他們在酒裡下毒怎麼辦?”雲倦初笑著搖頭:“那完顏宗望生性多疑,我若不喝,如何取信於人?再說,這酒中並沒有毒。”他竟指指染血的袖口,“不信你看,這血都是紅的。” “公子你!”他怎麼還能笑?!方熾羽心疼得差點掉下淚來。雲倦初仿佛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淒然之色,隻輕輕拍了拍他肩,說句:“進城吧。”方熾羽動了動唇,仿佛是要說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隻是默默地跟了上去。走著走著,雲倦初的腳步霍然放慢,終於在進入城門後停了下來。城內的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成千上萬的百姓,道路中央恭立著文武百官。一見他歸來,原來翹首以盼的人群竟驀然安靜,但喜悅之情已明顯的點亮了每一雙眼睛。領頭的李綱手捧玉璽,當先跪下,高聲呼道:“恭迎聖上——”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衣衫作響,所有的人都已在雲倦初麵前跪下,原先寂靜的城池中爆發出山一般屹然的呼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雲倦初真的成為了大宋皇帝!他的聲音依舊不大,在山呼一般的聲浪過後,卻如同一聲驚天的春雷:“朕定不會辜負天下之念,定會以揮師雪恥救出二位陛下為己任,至死方休!”方熾羽跪在雲倦初身側,仿佛已聽見了自己熱血沸騰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著雲倦初——斜陽餘輝,勾勒出他俊美如畫的側影,一身白衣在風中飛揚,如玉如英,整個人籠在淡金色的陽光之下,散發出的璀璨光澤亮得叫人不敢逼視……方熾羽卻總覺得有絲古怪——雲倦初此刻竟沒有在笑!他一向都是在笑的,無論麵對強敵,還是直麵生死。可在這登上人生頂峰,俯瞰萬裡江山的一刻,他卻反而沒有在笑,這究竟是為什麼?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眨眨眼睛,更仔細的看去,卻更吃了一驚——雲倦初正彎腰接過李綱手中的玉璽,在接過的一刹那,他閉上了眼睛,待他起身之時,睫上竟赫然有一滴淚!然後,他將玉璽托於胸前,麵朝夕陽,微微抬首,眼睛仍舊是閉著,耳邊萬民的山呼萬歲早已淹沒了早春乍起的獵獵風聲,那滴淚也早已消失不見,像是被陽光所融化,又像是隨春風而消殞。方熾羽隻覺心中一悸,想到雲倦初帶血的衣袖,心竟一下子沉了下去:為什麼會有不祥的預感呢?到達汴梁的時候,已是暮春。金兵擄掠後的汴梁城已不複當年的繁華,淒清蕭索的街道兩旁,自動退位的“楚帝”張邦宗率領著手下的官員以及全城的百姓跪迎在連天芳草之中。雲倦初走下禦輦,張邦宗連頭也不敢抬的直呼“萬歲”,雲倦初並沒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張邦宗身後的道人身上,停佇許久,波心之中散出一種冷冽的光來,隨著他略微浮動的心緒一圈圈的散開。被他注視的道人接近五十年紀,兩鬢已然花白,眉目俊雅,略顯冷峻。而他的目光也毫不掩飾的凝聚於雲倦初的身上,冷中有熱。“叛國篡位,該當何罪?”雲倦初低聲問著,眼眸卻仍未離開那道人。“這……”張邦宗嚇得語無倫次。“罪誅九族。”有聲音冷冷的響起,正是那道人。“崇遠,你……”張邦宗不敢相信的回頭看他,臉色已嚇得煞白。雲倦初開始微笑,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崇遠道人的落井下石。崇遠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雙手呈上:“皇上,這是節製天下兵馬的令牌,宮亂之時為貧道僥幸獲得。貧道深知此物之要,因此才忍辱偷生在張邦宗麾下,正是等待皇上一朝即位,好交與皇上。”雲倦初接過令牌,沉吟不語。“皇上,張邦宗及其黨羽該當如何處置?”隨駕的李綱問道。雲倦初微笑,眸中有寒光一凜:“叛臣賊子一律按律法處置,至於這位崇遠道長……朕看……”他沒有明說對崇遠的赦免之意,但口中尊稱的“道長”卻讓周圍久居廟堂的百官全都領會了他的弦外之音。“臣等明白了。”李綱點頭。“起駕回宮吧。”雲倦初喃喃道,“朕已經許久沒回宮了……”他仿佛是自語,又仿佛是感歎,隻見下麵跪著的眾人中有一雙眼睛在聽到這句話後精光一閃……站在荒廢多年的玉辰宮內,看漫天落紅如雨,雲倦初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誰知命運的齒輪卻是環環相扣的運轉著,將他硬推至風口浪尖,力挽狂瀾,也讓他不得不想起滴血的曾經。輕暖的風吹進內室,細白的蛛網在風中顫抖著,繚繞在陰暗的牆角、班駁的雕梁,以及如今已殘缺不全的暖閣的鏤花圖案,雲倦初隱約記起那裡鏤刻的是祥雲的圖案,因為曾經有宮人告訴過他,在他的母親當年得寵的時候,父皇曾特意讓工匠鏤了這樣的圖案,將她的封號——“雲妃”嵌於其中。這些圖案從他出生前便存在了,並隨著歲月的老去,慢慢的褪色、雕零。暖閣裡是母親的床塌,也是他溫暖的過往。雲倦初伸手撥開**密結的蛛網,厚厚的灰塵下麵有一具古琴,琴旁有一點微弱的亮光,他拂開灰塵,竟是一根玉簪。他將玉簪攥在手裡反複端詳,直覺的認為是母親的,可又怎麼也想不起來母親究竟何時戴過。窗外不知何時響起了淅瀝的雨聲,打在心房之上,痛得鑽心,心潮洶湧地起伏著,腦中塵封已久的往事竟像開了封的書頁一樣,飛快的翻動著,將他卷入十年前那場痛不欲生的旋渦裡……如果時間能倒流,如果命運能讓他選擇,他一定不會去選擇出人頭地,一定不會去破解那年金人刁難的三道難題。可是,一切都已發生了,就算他後悔了十年也沒有用處,當年隻是一時興起,又如何會料到那將造成他一輩子的悲哀?十三歲的他料得到父皇的欣賞,群臣的讚歎,兄弟的嫉妒,卻料不到金人竟會懷恨在心,而向宋國提出要以他作人質,更想不到他會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秘。十年前的那個冬夜,這裡還是個美麗的夢幻,而他就躺在這張臥榻之上,透過雕花的暖閣間隔,看到了他繁華迷夢的破碎。那天外麵也下著這樣大的雨,敲打在綠簷紅瓦之上,就像是聲聲催命的咒符,從夢中驚醒的他聽見了外間低低的爭吵聲——是母親和一個男人——一個陌生的男人。“小聲點,彆吵醒初兒!”男人的聲音傳來。“你還記得他?”——是母親的聲音。他的心跳開始莫名的加快,有一種窒息的預感像蟒蛇一樣纏住他的身心,叫他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雲清……”那男人叫著母親的名字,“你不要意氣用事。”“意氣?”母親顯然已經憤怒,“難道將初兒送到金國去,就算是理智嗎?”男人道:“皇帝不是已經答應了你:若肯將初兒送到金國去,他便立他為太子。”“太子?”母親冷笑,“太子的虛名重要,還是他的性命重要?送去金國的人質,有幾個能活著回來?況且金人要初兒前去,本就是為了報複!”“我自會暗中保護他的。”男人說。“……”母親沉默半晌,隻聽見她痛苦的啜泣聲。“雲清……”男人小聲地喚著。他忍不住睜開眼睛,昏黃的燈光下映出一個男人的側影,正擁著母親。他驚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做,隻任一種刺骨的寒意將他的頭腦完全凍僵,讓他動彈不得,也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懷。“你……你究竟把我們母子當成什麼?”母親低聲的喘息,身子顫得像風中的煙燭。“……”男人遲疑著。母親的聲音裡透著股絕望:“你心裡可曾有過我?可曾有過你的親生兒子?你隻將我們當作你複國報仇的工具,是麼?”“不……”男人直覺地回答。“啪”——母親的一個耳光打斷了他的解釋。男人捂著臉,怔怔地。母親從他懷中掙脫,扶著柱子,淚流滿麵:“蕭崇遠,想不到你如此無情無意,是我看錯了你,你以為你真作得呂不韋?你走,你給我走……”男人遲疑了好一會,終於消失在黑暗中,留下無儘的長夜,埋葬了母親的青春,也鎖住了他的心魂……“母親……”雲倦初閉上眼睛,讓所有的回憶在他腦中最後一次糾纏,也選擇與心底的魔直麵。窗外雨聲漸止,身後有腳步漸近——“皇上……”身後有渾厚的聲音響起。雲倦初將玉簪放入懷中,轉身麵對來人:“這裡沒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禮了。”來人摘下覆麵的黑巾,露出一張清臒的臉,正是崇遠道人。“沒想到你還活著。”他的目光閃爍著,“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雲倦初冷漠地看著他,回答:“我一直醒著。”崇遠的嘴角上揚起來,張口想說些什麼。雲倦初阻止他:“還是聽我說吧。蕭崇遠,遼國太後簫綽之後,世襲遼國北院大王,後以道士身份潛入了大宋皇宮,法號崇遠……”“原來你調查過。”崇遠打斷他的話,“不錯,我大遼原派遣了十名貴戚子弟,潛入宋金兩國,為的是挑撥兩國關係,卻不料,我剛入宋不久,大遼就斷送在金宋手裡……”他的聲音沉了下去,顯得極為痛心。“於是你的任務又變成了複國?”雲倦初望著崇遠,不帶一絲感情。“當然。”崇遠回應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麵孔上也找不到一點父子重逢的喜悅,隻有點點火星在他眼中閃爍,“如今隻有我還活著,也隻有我還有這個機會。”他眼中的熱切映在雲倦初眼底,隻是權力的欲望,於是冷笑:“你已得到了節製全軍的令牌,差一點就成功了,可為什麼又把快到手的龍椅讓給我?”“因為它在你這個名義上的皇子手中,就不會引起宋民的懷疑,這於我複國更為有利。”崇遠微笑,“你雖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樣流的是契丹人的血。”這就是他生存的意義?雲倦初眸中恒有的悲哀終於壓抑不住的像漣漪一般漸漸散開:為什麼要生他在這個世上?為什麼要讓他流著契丹人的血?為什麼要讓他成為權力鬥爭和皇室血統的祭品,讓他永遠飄搖在血緣和恩情之間?他咬著下唇:“我倒希望我從來就不曾存在!”崇遠的眼中有幾許複雜的無奈,但他不願讓對方瞧見,於是彆過頭去,隻將手中的黑巾握得死緊。宮殿外麵忽然傳來打鬥之聲,隻聽方熾羽在大聲呼喊:“有刺客!”崇遠不由自主的朝大門看去,冷麵上閃過一絲擔心。雲倦初看在眼底,卻不動聲色:“你走吧,回你的道觀,從此不要再出現!”崇遠移動了一步,又停了下來,看著雲倦初。雲倦初知道他在等什麼:“我會留命實現你的複國大願的。”他冷淡的語氣讓崇遠心裡先是一酸,隨後便又化成冰冷,他留下一句:“我會的!你也記住你剛才的話!”便重新覆上黑巾,閃身離去。他又一次這樣走了,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親生兒子淪入險境……雲倦初自嘲地冷笑,轉過身去,走向殿門。“公子,你沒事吧?”方熾羽在外麵焦急的敲著門,雖然雲倦初已登皇位,他卻怎麼也該不了口,依舊叫著“公子”,因他每叫一聲“皇上”,便感到雲倦初又離過去遠了一些,也離他遠了一些。“沒事。”雲倦初打開殿門,方熾羽飛快的跨進來,又將殿門緊緊關閉。聽到外麵一陣兵刃相交之聲,雲倦初問:“是不是侍衛們趕來了?”“是。”方熾羽點點頭,戒備地貼在門上聽動靜,“還好刺客人不多,宮中的侍衛應該夠應付。”自從汴京失陷之後,皇宮被洗掠一空,連宮人們也被擄走殆儘,偌大的皇宮竟不剩幾人,記得他當初進宮的時候隻覺毛骨悚然。現在的侍衛宮人都是不久前才招進宮的,而且數量少得可憐。胡思亂想一番之後,不由道:“公子,究竟是什麼人要殺你?”雲倦初輕笑:“我怎會知道?”他的笑太過雲淡風清,反倒讓方熾羽生疑:“你一定知道的!沒有什麼事是你不知道的。”雲倦初閉上眼睛,搖搖頭:“朕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在他們二人之間用“朕”,方熾羽不再言語了,這尊卑分明的“朕”字就像種酸澀卡在了他的喉口,如同他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時間在荒廢的宮殿內悄悄的凝固,隻有隱約傳來的打鬥聲仿佛離他們越來越近切。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廝殺終於轉為平靜,有人在門外稟報:“皇上受驚了,刺客已被儘數剿滅。”方熾羽想開門,卻被雲倦初拉住:“你知道外麵說話的是什麼人?”言下之意:究竟是侍衛剿滅了刺客,還是刺客殺儘了侍衛?方熾羽怔住了:他從不知雲倦初會如此多疑,麵前的雲樓公子已讓他覺得越來越陌生。“那我出去看看,你自己小心。”他從後窗繞向屋頂,企圖躲避雲倦初眼中陌生的冷冽。雲倦初貼在門上,依靠身後的宮門支撐身體的重量,看著方熾羽的身影一步步遠去,體味著那份即將到來的孤寂——從此之後他便又要回到孤獨一人,因他選擇的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越往前走,就會有越多的人離他而去,也許還未等到他的身世公布於天下,漫漫長路上就將隻剩他一人踽踽而行。所以他才執意要揮彆過去的一切,以免這一幕幕的彆離將他本就不多的心血一次次的抽乾。……“公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方熾羽不知何時已經回來,見雲倦初麵色蒼白,忙搶上前來。“沒有。”雲倦初下意識的扶住方熾羽,習慣的看著他的“娃娃臉”又一次為他露出擔憂之色。雲倦初的手抖得厲害,方熾羽甚至能透過衣衫感到他手上細密的冷汗。他也會恐懼?他也會依賴?方熾羽在心中疑惑著。雲倦初穩了穩心神,勉強問道:“查看清楚了嗎?”“外麵確實是侍衛,幾個人我都見過,是李丞相原先的部下。”“那就好。”雲倦初點頭,不露痕跡的將手從方熾羽身上移開,“開門吧。”“是。”方熾羽打開門,門外還未消散的血腥很快替代了門內年久失修的腐朽之氣。“啟稟皇上,康王昨夜奉旨入京,現在正在偏殿候駕。”有侍衛報。“知道了,朕這就去見他。”雲倦初說話間,似乎無意的看了一眼身側的方熾羽,眼中是些許無奈。他知道方熾羽關心他,與其讓他私下冒險去察刺客的身份,倒不如他親自告訴他。康王一來,刺客也來?方熾羽很快反應過來,不由不寒而栗:“他可是你弟弟……”“如果當你隻差一步便能登上皇位的時候,卻忽然有人捷足先登,你會怎麼想?熾羽,這便是權力頂峰的**,沒有人能夠抵禦。”雲倦初平靜地解釋,仿佛習以為常,“所以隻有人不擇手段的奪取皇位,卻沒有人能在坐上皇位後將它讓出來。”這是最普遍的人性,康王也不會例外,若他成皇,他怎會想救出父兄,放棄到手的天下?方熾羽領悟地點頭,跟著雲倦初走在空曠的皇宮中,聽著天上北回的雁鳴,聲聲叫得他心頭淒楚。寬廣雄偉的殿宇在他眼前靜靜的鋪展,也將深宮最深切的孤獨和恐懼悄悄地呈現在他麵前。“熾羽,你現在若走,我不怪你。”雲倦初說,他寧願現在就接受離彆,為了方熾羽,也為了他自己:他知方熾羽為人正直,必定難以習慣這權力中心的暗潮洶湧,而他自己也還沒有準備好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公子,你呢?”方熾羽看著雲倦初。雲倦初微笑:“我生來就注定走不了。”其實他比誰都更想擺脫這些爾虞我詐,手足相殘,若不是身負著人間重重恩情,他早就不惜一死,也要離開。“那我也不走。”方熾羽朝他堅定地笑笑,兩彎“新月”中閃爍著毅然決然。雲倦初停步望著他,心中不知是感動,還是辛酸。“但我要你說句實話。”方熾羽道,“公子,你不顧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登上皇位,就真的一點也沒想過自己?”平靜的眼波星般堅決,雲倦初正視方熾羽的雙眼,仿佛也正視著天下人的眼睛,一字字地坦白道:“我願流儘一腔血,隻為報答大宋二十三年的養育恩。”靖康二年 冬轉眼已是八個月後,潔白又一次渲染人間煙火,玉屑又一次飄飛宮牆內外。深深的長夜裡,煌煌的殿群中點亮著一盞長明的孤燈,忘我地燃燒,以生命的最後璀璨挽救著光明的沉淪,照耀著整個宋室江山……雲倦初即位八個月來,重用主戰的李綱、宗澤等人,並且大膽啟用年輕將領,宋國利用金國奪嫡的朝爭之機,經曆了短暫的休整。而自從與雲倦初立約之後,完顏宗望便開始暗中將自己的軍隊後撤,以便為國內的朝爭積蓄力量。這樣一來,左路的完顏宗翰便獨木難支,宋軍趁勢轉入了收複失地的反攻階段。“前線戰報。”“戶部籌糧折子。”“兵部請餉……”“給我,給我就行……”方熾羽守在雲倦初寢宮門口,軟硬兼施的搶奪著前來晉見的大臣們手中的奏折,“諸位大人,你們就先回去吧。”“方公子,我這裡可是緊急軍務啊!”有大臣一邊護衛著手中的“八百裡加急”,一邊懇求,“你就讓我進去見皇上吧!”“離早朝還有三個時辰呢,你們就不能讓皇上歇會兒嗎?”方熾羽細眯著眼睛,毫不留情地搶過那人手中的“加急”,“我一定幫你們把折子遞進去——你們怎麼還不走?”“可是……”群臣雖然奏折被奪,卻仍不甘心離去,“方公子,現在正是與金國決戰之機,大宋存亡在此一線,我們怎麼走得了呢?“你們到底走不走?”方熾羽急得滿頭大汗,他何嘗不知現在情況危急,可裡麵的雲倦初的情況才更令人擔憂:他方才又咳血,卻偏舍不得進那救命的丸藥,竟然一時不支,昏厥過去,也不知現在醒過來沒有。雙方正僵持不下,有人看見李綱也走了過來,忙叫道:“李丞相,你看這……”李綱手中也有奏折:“方公子,非常時期,可否通融?”方熾羽一視同仁的將他手中的奏折也搶過:“不行!”李綱想了想,說道:“隻我一人進去,還不行?”方熾羽依然斬釘截鐵:“不行!”“我這裡都是軍國大事,說什麼也要見到皇上!”李綱也急了。“熾羽?”二人爭吵間,殿內傳來雲倦初虛弱的聲音。“公子,你醒了?”方熾羽喜道。“剛醒。”雲倦初回答。“打擾皇上休息,臣等知罪。”眾臣都隻道將他從熟睡中吵醒,卻哪知他是命懸一線。“不礙。”雲倦初道,“李愛卿,你進來。其餘臣工就先回去吧。”“是,皇上。”李綱忙上前幾步。方熾羽不情願地為他推開門,看著他走了進去,又將門關緊。雲倦初靠在熏籠旁,火光反射出龍袍淺淡的金光,映襯著麵容上掩飾不住的倦意和病態。李綱一見,竟然一愣。“什麼事?”雲倦初淡淡地問,聲音極為中氣不足。李綱這才緩過神來,說道:“啟稟皇上,我軍三戰三捷,現已攻至金國境內,離他們京城不遠了!金國太子完顏宗望譴使求和,願放回二位陛下!”雲倦初的眼睛亮了起來:“之前你們有沒有提出過釋放二位陛下的要求?”“沒有,我軍一心想以力戰救出二位陛下,所以從未提出過。”“很好。”他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一抹欣喜笑意綻放在雲倦初蒼白的麵頰,他不禁站起身來,問道,“你怎麼看?”李綱卻皺眉:“回皇上,金人一向嗜武,這回卻主動乞和,令人生疑。”“我們兵臨城下,金人自然畏懼,況且完顏宗望正忙著與他六弟爭大位,他自然不想分神和大宋交戰。”雲倦初解釋道。“皇上英明。”李綱又沉吟道,“如真能釋放二位陛下自然是我大宋之福,但金人忽然主動提出放人,而且他們向來言而無信,此事……”雲倦初仿佛早已料知一切,眸中波光一凜:“他們可曾附加什麼條件?”李綱點頭道:“的確有,完顏宗望提出:二位陛下回歸之日,便是皇上與他簽定的和約履行之時。隻要皇上守信,他也不會食言。”“果然如此。”雲倦初釋然地微笑,“告訴他們,朕答應,隻要他們放人。”“遵旨。”李綱應承道,心裡忽然湧起一種彆樣的情緒。“還有什麼事?”雲倦初問。見他身形憔悴,李綱本想將滿腹的軍務都咽下去,雲倦初卻像看透了他似的:“有事便說吧,朕還撐得住。”“皇上,這是兵部的……”於是李綱便隻得一一遞上了眾人的奏折。……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處理完了所有政務,“退下吧。”雲倦初輕聲地咳嗽,向李綱擺擺手。“微臣告退。”李綱擔心雲倦初的身體,嘴上答應著,腳步卻在遲疑,眼見雲倦初緩緩轉過身去,踱向內室,內室的窗戶透射出漸明的光線,他原以為是白雪對月光的反射,這才發現是黎明的曙光。雲倦初清瘦的背影迎向那晨光,散發出清淺的光芒,一如往常的令他不自覺的臣服。“還有事?”雲倦初聽見李綱的腳步在門口停住,轉身問道。“這……”雲倦初清亮的雙眸在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格外明亮,波瀾不興卻能洞穿一切,若即若離的光芒無人能解,讓人敬畏,也讓人心痛,李綱躊躇了一會兒,終於問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雲倦初微笑:“說吧。”李綱道:“請問皇上,那和約中到底是何內容?”雲倦初微微一怔,眉心一緊:“你們無須知道。”“微臣讓皇上為難了。臣告退了。”李綱推門欲走。“等等。”雲倦初叫住他,“你們之所以無須知道,那是因為這是一份永遠不必履行的和約。”不必履行?李綱不解,隻得退出門去,踏著黎明的曙光,將二位陛下有望南歸的消息傳遍了廟堂上下。“誰?”案上的燭火忽然晃動,方熾羽敏感的覺察到了是有人夜探寢宮,忙抽出配劍:自雲倦初即位以來,幾乎每個月都會發生行刺事件,他已被磨練得異常警覺。果然,一個黑衣人躍梁而下。伏案批折的雲倦初抬起頭來,看著那黑衣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是你。”“公子?”方熾羽不解。“你先退下吧,熾羽。”雲倦初道,“他不是刺客。”“是,公子。”方熾羽帶著疑惑走出門去,關上殿門。“你真的要讓他們回來?”黑衣人劈頭蓋臉的問,一手扯下黑巾,正是崇遠。雲倦初冷笑:“你相信?”崇遠搖頭:“我不信——沒有人會將到手的皇位讓出來。”如果欽徽二宗歸來,雲倦初的帝位必然不保,甚至危及生命,他不信他會不顧江山和性命。“所以,他們回不來。”雲倦初手中的朱筆仍不停的在一份份奏折上圈圈點點。“那你又為什麼答應議和?讓他們留在金國不是很好嗎?”崇遠問。雲倦初漫不經心的掭著朱筆,冷笑道:“你錯了。他們留在金國一日,金國便可牽製我一日:兩軍交戰,金國若以他們為人質,你說我是退兵的好,還是不退兵的好?若是退兵,則無法借宋軍一雪咱們亡國之恥;若不退兵,宋國百姓又要怪我不忠不孝,我豈不兩難?況且,金國雖然凶險,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最安全。”崇遠盯著雲倦初的朱筆,凝神沉思,眼見筆頭上流下紅色的水滴,滴滴勝血:“你想將他們弄出金國,再派人除之?”說著,眼中已浮現出殺機。雲倦初冷冷地微笑:“這又何須我動手?自會有人搶先去辦的。”康王對皇位如此熱中,一心要掃除登基的一切障礙,此時此刻他既然能派人來殺他,又怎會不派人去殺他父皇與兄長?對於幾個月來宮中時常發生的行刺事件,崇遠也有所耳聞,很快便明白了雲倦初的意思,他眼中殺氣漸消,釋懷的點頭:“好一招借刀殺人!那我就坐觀其成了。”說罷,便再無留戀地飛身離去。有著這樣出神入化的武功,當年要救出他和母親應該不是件難事,可他卻沒有,雲倦初暗自想著,嘴角勾勒出辛酸的笑意:為什麼母親會看不透呢?深宮之內隻有權力,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感情。這已經是千百年來,宮廷的最深烙印,沒有一個王朝,也沒有一個民族能夠例外。所以,完顏宗望才肯放回欽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也教宋國因為兩個皇帝的歸來而掀起一場朝爭,一國三君,不論鹿死誰手,他都能在宋國的內亂中漁人得利。看著手中的朱筆,鮮紅的筆尖之下圈點的是整片河山,而身邊的人都各懷鬼胎,妄想讓這支朱筆按照他們的意思,為他們的利益而書寫,可他們的如意算盤卻都打錯了!雲倦初冷笑著,將朱筆移到了燭火之上,筆頭瞬息化為了灰燼。放下筆杆,他站起身來,打開殿門,朝正在玉階下徘徊的方熾羽說道:“熾羽,你進來吧。”方熾羽走進殿來:“公子,什麼事?”雲倦初走回禦案之後,輕咳著吩咐:“熾羽,你儘快通知王彥,讓他一定親自率兵在二位陛下南歸途中暗中保護,不得有誤。”相信崇遠聽了他剛才的話,應該不會對趙桓不利,但康王卻仍是不得不防。“是,公子。”方熾羽答應著,又道,“可你不是不讓我與王彥聯係,不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嗎?”“你真的沒和他們聯係嗎?”雲倦初笑笑,“那外麵怎又多了幾個武藝高強的新侍衛?”“原來什麼都瞞不了你。”方熾羽的新月眼又彎成了兩條縫,嬉笑著說道,“我的確讓王彥派些弟兄來保護你,那也是因為宮中人手實在不夠,而刺客又實在太多。你該不會治我欺君之罪吧?”雲倦初微笑著搖頭:“怎麼會呢?”話音剛落,便又感不適。“公子!”方熾羽見雲倦初麵色忽然一變,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勞必然積勞成疾,更何況雲倦初本就身罹重病。這幾天來,眼見他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真讓他擔心他是否能熬過覺通所說的一年之期。可雲倦初的光彩卻絲毫沒有因疾病而減弱,他的智慧與氣魄更讓人常常會忘了這樣璀璨的生命竟會是風中之燭。“咳咳……”雲倦初熟練的一手掏出絲帕掩口,一手推開案上的奏折,防止咳出的鮮血會飛濺其上:在這樣的時刻,他深知普天之下有多少雙眼睛正熱切的向他仰望,所以他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決不能給任何人帶來失望。方熾羽飛快的掏出藥丸給雲倦初服下,待他氣息稍定後,勸道:“公子,你先歇會兒吧。”一方染血的絲帕飄落於地,雲倦初終於點了點頭。方熾羽將雲倦初扶至榻上,見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間。他想去吹滅禦案上的燭火,卻當先看見了地上的絲帕,斑斑的血跡映在明黃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讚雲倦初一代令主,政績斐然,可又有誰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瀾?方熾羽深深的歎了口氣,將染血的絲帕放在燭火之上,燒著的絹絲化為了嫋嫋輕煙,隨著被他吹滅的燭火一起隱入了淒清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