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兒一步一步地向著宮中走去。走過一半,她回過頭來,看見皇帝仍在原地站著。“陛下……”她試探地喚。念兒的心思活泛起來。從念兒內心深處出發,她是很想陛下留下來陪她的。她受了冤屈,她本以為自己會死的。皇帝來宗人府接她的時候,念兒乍一見到他,起先是懵懂的,無言地跟著走了一路,漸漸便想清楚了來龍去脈,她越走,心裡便越高興。陛下救了她。他救了她。這種高興讓她的膽子不知不覺地變大了。她此時顧不得什麼規矩,也想不起他總會因她不守規矩而生氣。她想和他多靠近一些。隻一夜就好。“陛下……,夜深露重,不如……在、在此歇下。”她猶豫著邀請,一句話斷成好幾截,終於算是說了出口。皇帝看著她,燈火微微地閃爍,映在他的眼睛裡。她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既不表示同意,也不拒絕。二人之間的沉默,混著夜晚的寒意,使她覺得,有細密的雞皮疙瘩爬上了後背。“是臣妾逾矩了。”念兒終於忍不住這令人尷尬的沉默,自己給自己遞了個台階,而皇帝卻動了。他向著念兒走來。念兒心底的雀躍壓不下去了。她的嘴角翹起,又強忍著抿住,試圖借著黑夜,保持著溫順鎮靜,寵辱不驚的樣子。入了內室,早有人備好浴湯香胰等物,為慎嬪娘娘接風洗塵。大概是張逢成和孟春張羅的。不過,他們沒想到的是,皇帝今夜會留。故而,並未按照侍寢的規矩準備。念兒卻不想讓陛下掃興。“臣妾服侍陛下沐浴。”她找了個蹩腳的借口,要把這一疏漏遮掩下去。皇帝點頭應允。他並不計較。霧氣蒸騰間,皇帝沿著浴池的邊緣而坐,背靠著光滑的池壁,雙手隨意地搭著。念兒與他相對,跪在水中,溫水沒過她的胸口。她捧著潔淨的巾帕,浸在水中,又撈出來,絞一絞,疊好,細致地為他擦洗身體。念兒住在靈萃宮東院,並非主殿,建這浴池本是違製,是她實在想讓陛下留宿,想出來的主意。為了修這池子,孟春打點了不少人。修好後,陛下也並未責怪,念兒便這麼偷偷摸摸地一直用著。這個池子很小,二人便靠得很近。念兒能感覺到,陛下的呼吸掃在臉上,她的耳根熱熱的。幸好,在這一池的熱水和暖霧中,泛紅便看不出來,縱使叫人看出來了,也能推說是熱水蒸的。太近了。他的氣息是溫暖的,他的肌膚也是溫暖而彈潤的。念兒垂下頭,不敢看他的臉,迫使自己的目光,追在手中的巾帕上。澡巾漸漸沒入水下,念兒的心跳也漸漸急促。她挪動了身子,跪坐在他的腿上,雙手握住了他,而澡巾卻被放到了一邊。 他卻按住了她的手。他纖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像蝴蝶輕輕扇動著翅膀。“不必。”他沉聲說。念兒心中一跳,立即放開了手。她又以下犯上,引得他不喜了。她想。皇帝似乎察覺了她的羞窘,卻並不如念兒預想中的一樣,他並不責怪。他反握住了念兒的手,引著她動作。她的手掌滾燙,灼熱得讓她害怕。而他修長的手指覆蓋在她的手背上,領著她,仿佛是給了她一塊能夠依靠的地方,讓她有了安全的感覺。許久,他眯起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到此為止。”他從池邊疊好的一遝巾帕中,隨便抽出一條,沾了澡豆,為她淨手。念兒怎麼能甘心?她一貫便是如此,若是不能勾住他,心裡總歸不踏實。她靠得更近了些,緊緊地貼住了他。“水要冷了,起來吧,朕今夜不走。”他彆開臉,輕輕地拍了拍念兒的背。他看穿自己了。念兒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心中羞愧。“睡吧。”皇帝伸出手,撫上念兒的眼睛。他們麵對麵躺著。念兒不想閉眼。她心裡仍然忐忑。可她還是順著他的手,合上了眼皮。就這樣等等吧,等陛下睡著了就好了。念兒閉著眼睛想。或許是宗人府之行,讓她一直保持著精神緊繃,放回宮中後,整個人便鬆懈下來,她很快便入睡了。皇帝撥開她睡散的頭發,彆到耳朵後麵,又將她不老實伸出來的胳膊,放回了被子裡。第二日,皇帝走得很早。張逢成早早地便在外間候著了。他帶著皇帝常用的一應物事,並侍奉的宮人,靜悄悄地打理好一切,並未吵醒念兒。“陛下,慎嬪娘娘便算是回宮了?”張逢成趁著四下無人,湊到皇帝身邊,悄悄問。“有何不妥?”皇帝聲音裡帶了點不悅。“這……是否要奴婢再去宗人府通報一聲?”張逢成小心翼翼地回。他說得很委婉,言下之意就是,皇帝這樣做不合規矩,至少要等宗人府判過,再批準慎嬪出來,這樣一輪後,才不會有什麼錯處。陛下向來重視規矩,怎的這回就……?張逢成憂心忡忡。“慎嬪既然無錯,為何還要通報宗人府?”皇帝卻不在乎他的擔憂,“宗人府雖為宗室管轄……”話說到一半,他似乎意識到什麼,頓了頓,最終換了句話說:“朕是天子,行事何須向旁人解釋?”語氣突然就變了,聽上去很是不滿。“陛下恕罪,是奴婢考慮不周。”張逢成連忙謝罪。很快,純昭儀一案的結局,便在後宮之中傳得沸沸揚揚。貴妃趙氏妙蘋,謀害皇嗣,而純昭儀崔氏宛心,既圖害皇嗣,又汙蔑慎嬪,二人皆入宗人府待判。當然,念兒被陛下親自釋放,還以清白一事,也傳遍了。宮中人都傳,慎嬪趁著陛下去見那廢妃趙氏時,假裝偶遇,引起陛下的愧疚,才暫時得了陛下的青眼。皇後看著宮中的風向,想著自己是後宮垂範,對待新得寵的慎嬪,應行大度包容之舉。因此,念兒從宗人府出來沒幾日,她便親自來探望了。“慎嬪妹妹,崔氏一事,是本宮對你不住。”皇後顯得很是自責,“隻是那日,本宮實在是沒注意湖邊情況,誤信讒言,以至於讓妹妹蒙冤。”“是那奸人太過狡猾,娘娘不必如此自責。”念兒也不能說她什麼,隻得假笑著附和。她能說什麼?皇後身份尊貴,都肯親至探望,甚至還屈尊道歉了。她一個小小的慎嬪,還能不識抬舉不成?“妹妹受苦了。”說到動情處,皇後執著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淚水。“本宮為妹妹帶了些進補的藥材。”皇後依依地拉著念兒的手,“妹妹多吃些,快些將身子養好。”“謝皇後娘娘恩典。”念兒聽罷,立刻抽出手,起身行禮。“妹妹快快請起。”皇後一把拉住了她,卻轉了個話題,“陛下痛失一子,心中自然悲慟。妹妹近來得寵,正要抓緊這個機會,若能一舉有孕,也好撫慰陛下的失子之痛。”“本宮今日帶來的藥材,便有助孕的功效。還有幾張助孕的方子,妹妹一定要記得照著方子補補。”皇後叮囑著。“謝皇後娘娘恩典。”念兒仍然按著規矩,行禮謝恩。念兒因皇嗣之案得寵一事,不僅引起了皇後的注意,也引起了太後的注意。太後居住在永延宮,宮室占地頗大,主殿更是修建得氣派非凡。琉璃燒製的彩磚,鋪滿了殿內的地麵;金絲楠木的八根主柱,四角以遊龍翔鳳為雕飾,躍於雲間,栩栩如生,撐起繪有福祿壽各色祥紋的頂。皇帝之孝心,可見一斑。鎏金的香爐擺在殿中,靜靜地燃著上好的沉香。這殿中所用之香,名為奇南,產於南海,產量極為稀少。原是不用點燃,放於室內,便有香氣四溢。而太後信佛,總覺得直接將香至於殿內,香氣不夠,禮佛不夠虔誠,因此,她的殿裡一年四季,都點著這佛家喜好的沉香。“皇帝失子一事,也鬨得夠久了吧。”太後坐在簾幕的後麵,問向殿中跪著的皇後。“是,姑母。”皇後雖然是太後的侄女,與她卻並不親近。太後也不太滿意她。不過她對大兒子,也就是皇帝,也不甚滿意。因此,杜府送來的這名侄女,也就是皇後,從她的角度來看,與皇帝也算是相配。“他就是這樣的,沒什麼本事。對後宮之事都不能決斷,拖拖拉拉難以解決。”太後轉動手上的佛珠,撥過一顆珠子,念過一句佛號,“阿彌陀佛,玉蟾兒,你要多擔待著。”杜玉蟾乃是皇後的閨名,意為明月,家中人便叫她玉蟾兒。“不過,這個孩子死的也算是及時。”太後又撥過一顆珠子,半閉著眼睛,“你膝下隻得一大公主,尚未育有皇子。雖說其餘嬪妃誕下的皇子,可以在你處撫養,但總歸不如親生的。”“姑母,我……”皇後欲言又止。“哀家聽說,皇帝為了一個女人,破了宗人府的規矩,你今日去見她,是想借著她的肚子生子?”太後猛然睜眼,向著皇後發難,“皇帝雖沒用,自以為是情種,生不出兒子,但這也是你的機會!你是我杜家的女兒,皇長子之位,一定是杜家的!”“是,謝太後提點。”皇後聲音裡有些慌亂。“知道了便去罷。”太後又閉上了眼睛,聲音也恢複了和緩,“哀家乏了。”她揮揮手,示意皇後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