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儀娘娘體弱,胎位不穩,再加之落水,寒氣侵體,便……便有了這小產之兆。請皇後娘娘恕罪。”太醫院院首年紀不小了,嗓音裡都透著渾濁。他跪在純昭儀床前,花白的胡須垂到胸口,顫顫巍巍地,對著旁邊的皇後伸手行禮。他身後還跪著其餘幾名同僚,皆是壯年有為的太醫。除去跪了一地的太醫,純昭儀的床邊圍滿了妃嬪。皇後將純昭儀救回來後,立刻去請了太醫為她診治。宮中嬤嬤為她除去濕透的衣裳,正準備用熱巾子,熱香湯為她驅寒,卻發現她身下往外,滴滴答答地落著血。嬤嬤又驚又怕,不敢隱瞞,連忙稟告皇後。皇後聽後,臉色凝重,立即叫人將太醫院今日當值的所有人,一口氣全請來了。幾位太醫為純昭儀診治後,無人不搖頭。這才有了院首伏地請罪的一幕。純昭儀還未從昏迷中醒來。她靜靜地躺在絢芳閣的寢殿中,人事不知。她暫且還不知道,她掉進湖水裡,失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念兒佯裝鎮定地站在皇後身邊。她實在是不明白,純昭儀怎麼就突然掉進水裡了?且她常去那湖邊,湖邊的水根本不深,那湖也不曾大到有風浪,怎麼就一下掉進湖心,浮不上來了?純昭儀落水之時,身邊沒有奴婢,隻有她與皇後走在前麵。她們脫不了乾係。但念兒心裡卻知道,皇後乃是後宮之主,定然不願認下這樁冤枉案。可她呢?當日皇後叫奴婢不要跟著,聽到的人不少,她如果願為皇後說話,是否能減輕些不查的罪責?謀害皇嗣,是要殺頭的大罪。可她沒有謀害。念兒對將要到來的責罰,從未感到如此恐懼。她也從未感覺過,時間過得竟如此之慢,仿佛是懸在頭頂的鍘刀,不知道何時落下。殿中的時計上的流水,叮咚地敲打著刻盤。念兒的心跟著它,一下一下地跳。“陛下駕到!”張逢成舉著拂塵,高聲唱道。他身前清道的小太監,兩兩並排,曲起上身,在前開道,而後,又分列兩邊跪倒。皇帝今日到來,帶了頗重的儀仗。“頭好痛……”恰在此時,昏迷的純昭儀隱隱有了醒來的跡象,嘴裡迷迷迷糊糊念著頭痛。“昭儀娘娘!”照顧她的嬤嬤驚呼出聲。純昭儀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那嬤嬤見狀,又含淚慟哭,哭聲短促而高亢,壓也壓不住:“娘娘莫要傷心……”皇帝聞聲走來。他坐在純昭儀床邊,問那嬤嬤,為何哭泣?嬤嬤立即拜倒告罪,那哭聲仍是止不住,涕淚流了滿臉:“陛下恕罪,奴婢無意衝撞,隻是、隻是……”“是臣妾的錯。”皇後卻不容她繼續哭下去,搶先請罪道。 “純昭儀今日遊湖落水,不慎小產。”她直接把事情說了出來,並乾脆地認罪,“原是臣妾在禦花園設宴,邀請各位妹妹賞光,可一時不查,沒護住昭儀妹妹。臣妾有罪,願自罰禁足一年,交出掌宮之事。”念兒心裡的害怕更甚,皇後對自己的的責罰都如此之重,到她這裡,會不會直接就發配冷宮,或是移入庵廟,強迫修行?“娘娘……”**的純昭儀小聲地喚道,她雖然醒了,但人仍然十分虛弱,說不了多少話,就要歇息一下,“不是你的錯……”她又轉眼看向身邊的皇帝,握住他的手:“陛下……”“是慎嬪,是慎嬪推我!”她猛然提高了聲音,緊緊地抓住皇帝的手。這句話似乎用儘了她所有的精力,說完,她又頹然倒下。念兒不可置信。她望向皇後。皇後的嘴唇張張合合:“慎嬪,你有何話要講?”皇後怎會不知道?她們走在一起的啊。念兒突然明白了。自從皇後出麵,與純昭儀一同邀請她遊湖,這件事情便設計好了。可當時的她,怎麼想得到純昭儀會這樣做?又怎麼會想到皇後會這樣做?她光想著,皇後排場大,愛向人施威,自己不過是個毫不起眼的普通嬪妃,得罪不起她。她已經很小心了。如今真成她謀害皇嗣了。念兒無話可說,沉默地跪在地上。辯解無用,皇後已經下了定論,總歸是她的錯,在這裡嚷嚷起來,不過是讓陛下徒生厭煩。更何況,指認她的純昭儀,還半死不活地躺在**。誰會相信她的辯解?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耳邊隱約聽到“你可認罪?”“其心狠毒。”之類的話。好似是許多光亮的絲線,在眼前纏成一團,越纏越多,最後將她包裹了起來,裹成了一隻繭。“將慎嬪壓下去,著宗人府徹查。”最終,皇帝下了旨,從純昭儀的掌心抽出手,起身離去,並不留下安撫。他的聲音真好聽。當念兒真的知道自己的結局時,反而不害怕了,有種擔子放下的釋然。甚至還有心思想彆的。她會怎麼死呢?白綾?毒酒?宮中的妃子,死也不會死得不體麵。純昭儀真是狠毒,竟連自己的命也不顧。念兒想到孟春,她跟著自己這麼久,是掌事宮女,定然會跟著她,被一同處理掉。她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孟春多年輕,不知不覺,念兒的眼睛裡含滿了淚。她強忍著,死死地撐著眼眶,不敢眨眼,不讓淚水落下來,怕被人瞧見了笑話。太太叫她小心,可沒想到純昭儀竟然要她死。寧願舍去自己半條命,舍去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也要讓她死。她因謀害皇嗣獲罪,家中必然受她牽累。父親、太太、兄弟姐妹、以及她那人微言輕的姨娘,大家又該如何自處?父親接手的差事當真如此重要?連皇後都要出手乾預?她對皇後毫無威脅,她唯一害她的理由,隻能與太太講過的,父親的那件差事有關。念兒又想到。宮女抓著她的胳膊,半拖半挾著帶走,念兒沒有心思掙紮,便閉上眼睛任人擺弄,眼眶裡的淚水,終於被擠落了下來,她揚起頭,讓淚水順著臉頰流進衣領裡,以此來掩飾落淚。念兒不敢看身後的景象,她害怕聽到孟春的哀鳴。不過,事情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糟糕,直到她離開絢芳閣,殿中也並無人提到,如何處置孟春。另一邊,毓祥宮。貴妃身邊的大宮女,正在與她報著絢芳閣發生的事情。“哦,真是熱鬨。”貴妃小口地啜飲著手上的茶,“今年明前的新茶真不錯。葉短而嫩,倒也不負這’蓮心’的雅號。”“純昭儀失了孩子,慎嬪下了大獄。”貴妃放下茶盞,咯咯地笑著,一邊笑著,一邊拍手,“我雖不知,陛下到底屬意她們之中的哪個。這下好極了,兩個都沒了。”“陛下當然是屬意娘娘的。”她身後的大宮女立刻接道,“純昭儀不過是湊巧有了身孕,能得陛下憐憫,可她這孩子,哪能說有就有的?至於慎嬪,奴婢年前去查探了一番,沒有半點本事。”“皇後那假惺惺的賞青宴,我卻不該不去了。”貴妃笑夠了,轉頭對那宮女道,“還有什麼消息?再講些來,讓本宮聽個樂。”貴妃不想與皇後一起遊園,便稱了病,是唯一沒去賞青宴的人。按她自己的話說,與敗興的人一道賞景,再好的景都被玷汙了。“據說那純昭儀掉進湖裡的時候,身旁隻有皇後與慎嬪二人。”宮女附耳,悄聲同貴妃道。“皇後可真是奇怪。”貴妃接過話頭,卻並不繼續,反而翹著手指,使喚起殿中侍候的小宮女,“去司膳處,給本宮要些時令的點心來,香甜一些,配茶正合適。”說完,又想到了些彆的東西,便揮揮手,讓宮中其他人都出去,唯獨留下最親近的大宮女。“皇後早不說,晚不說,非要等到純昭儀指認慎嬪的時候說。”貴妃陰陽怪氣的諷刺,“難不成是她自己推人下水?都推人下水了,還端著一幅賢惠淑正的姿態,自請禁足?”“這可真是我們的好皇後,最擅長的事。”貴妃猶嫌不夠,又添道,“純昭儀落水小產,醒來不僅不怪她,還調轉矛頭,指向慎嬪,皇後可求之不得呢。她定是同我一樣,一次除去兩人,心裡快意得緊。”“你去給我催催,點心怎麼還沒送來?是瘸了腿嗎?索性,你去讓她真瘸了吧。反正都是一樣慢,瘸不瘸有什麼要緊?”貴妃說得有些渴了,但又覺得,隻喝茶水,沒滋沒味的。心裡便起了火,不管不顧地訓斥起來。大宮女不禁有些愣神,貴妃素來跋扈,說過的話,要做的事情,就沒有不成的。因此,她心裡難免產生些兔死狐悲之感。不過,她在貴妃身邊時日長,算是心腹,很快便調整好了自己,不叫貴妃發現端倪。她隻愣了一瞬,便恭敬地領命:“是。”毓祥宮中負責行刑的宮人,領了貴妃的懿旨,抓著那本該給貴妃拿點心的小宮女,綁在刑凳上杖責,直打到她下身筋骨全斷,血肉模糊為止。膳房送給貴妃的點心,個個都精致小巧,且專為迎合貴妃的喜好,做了偏甜的口味。有牛乳的酥酪,點綴著新采桃苞製成的甜醬;有茶粉與豆粉合製的糕餅,還有糖絲裹著桃仁的千絲卷。貴妃的儀態優雅,拈著點心,每樣嘗一口,唇上的口脂卻毫不沾染。“純昭儀小產之事情,皇後當真沒懷疑本宮?”她用完了點心,又用清茶漱了漱口,壓低聲音詢問道。“提也未提。”她的大宮女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回,“娘娘根本不在,懷疑從何說起?”“慎嬪嫉妒純昭儀得寵,故而將其推落水中,這是皇後娘娘親自斷的案子。”那宮女又低聲補道,“慎嬪毒辣,戕害人命,而純昭儀不過是命裡福薄,注定失子罷了。”“是了,慎嬪是自作自受,至於純昭儀,”貴妃又笑了,“她怎麼能越過本宮,擅自誕下皇嗣呢?”她的紅唇綻開明媚的弧度,唇角卻很是鋒利。“你做的很好,這個賞你了。”貴妃隨意拔下頭上的一根金釵,遞給麵前躬身的宮女。她的指甲留得很長,上麵塗滿了豔紅的蔻丹,而她指間的金釵,尾部嵌著寶石,紅得像一塊圓潤的鴿子血。“謝娘娘賞賜。”宮女伏身拜謝。她額頭觸地,卻高舉雙手,托著貴妃的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