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舊案 五(1 / 1)

“我趕回去的時候,已經晚了。”嚴芮抽出那張在派出所訊問室拍攝的照片,按在桌上點了點,“當時所長因公外出,一個副所長因病請假,留守的警員隻有三個,一個在監控室,一個接線,一個看押,擅自帶她進去的是另一個副所長黃成建。”“這人是副市長的妹婿,所裡的人比較忌憚,他一直在追朝雨,那晚上他們上了床,然後……”沒再說下去,嚴芮思及往事,依然覺得心痛,傅朝雨那樣一個女人,為了這樣的事情出賣自己給那樣一個糟糕的男人,多麼不值得。如果她能早一點察覺……“朝雨利用這種不正當關係接近犯人,而且說服了黃建成,給他一些生雞血拌飯,嘗試刺激看看能不能讓他進食。”當時大家都為張海民的拒食拒水頭疼不已,黃建成自己也有搶功的僥幸,種種巧合之下,給了傅朝雨可乘之機,氰化物就下在雞血飯裡麵。“張海民毒發的時候,黃建成直接嚇癱了,屁滾尿流,朝雨就是那時候,用夾帶的刀片,劃開了張海民的頸動脈。”市場上那種刮胡的刀片,被磨得鋒利異常,傅朝雨把它夾在兩片銀片中間偽裝成耳環。凶器也有拍照,季嵐不能不承認她很聰明。嚴芮抽出來被害者陸朝雲生前的照片,接著講下去,“動機隻有一個,陸朝雲。”“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她原來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同病相憐。”照片上得女孩一雙杏眼圓睜,笑得燦爛,烏黑的辮子梳得整齊,既鮮活又漂亮。“她是個好孩子,很乖巧,我們在走訪過程中,聽到的都是她如何助人為樂,鄰裡友善。”深深地歎了口氣,“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也都很喜歡她,可惜被張海民盯上。”一個正值青春的女孩子,在變態的張海民眼裡或許隻是一頭肉質鮮美的獵物,所以他尾隨而至,在對方毫無警覺開門的時候突然襲擊,再活生生把她肢解,烹飪。季嵐沉默,看著照片上的女生,眼底一片痛惜。“那後來呢?”“後來……”後來,傅朝雨在派出所被抓到,沒有反抗,隻是平靜地朝著嚴芮伸出手,“逮捕我吧。”“朝雨,你為什麼……”痛惜她的偏執,這無異於自毀前程,嚴芮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她的命!冰冷的手銬仿佛千斤重,她許久才真的把它拷在傅朝雨雪白的腕上,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也就這時候,傅朝雨抬起頭,目光深不見底,幽幽地說:“嚴芮,幫我找一個人吧。”“那個人是誰?”季嵐追問,嚴芮卻沒說話,神色很複雜,她抿了抿嘴唇,半晌才說:“你一定知道她。”“誰?” “傅喻安。”……那天一樣很冷,小雪。看守所的水管終於搶修好了,路也被疏通,傅朝雨從派出所被移入看守所進行羈押。二十日下午,兩點整,嚴芮被局長叫進了辦公室,十分鐘後前往去看守所。三點鐘,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鐵門之前。飄飄灑灑的小雪,把車前蓋覆了一層薄薄的白白,寒風肅殺,隨著鐵門開啟,車子緩緩地駛入院中。屋簷下早站了一排人,嚴芮和魏朝作為直接知情人和辦案主要人員,也穿著製服站在後麵。車門打開,有人先下車打開了傘,彎腰撐著,接著,一個女人從車裡慢慢地下來。乾練的短發梳得整齊,女人也很高,但她似乎有一點殘疾,接過隨行人員的拐杖,杵著,才一步一步地朝這邊走來。裡麵早已安排了一間單獨的會見室,傅朝雨安靜地坐在裡麵,等待著——她和生母的第一次正式的見麵和對話。時鐘吧嗒吧嗒地走著,終於,門被打開,傅朝雨抬起頭,看見了傅喻安。她的生母。曾經,她無數次在腦海裡預演過她們見麵的場景,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在任何場合,唯獨沒有想過是在——看守所。兩相對視,彼此看見彼此的一刹那,對方與自己的相似讓她們都有短暫的怔愣。傅喻安一言不發,或者該說是冷漠,她杵著拐杖,一步步走到椅子前麵,坐下來,把拐杖靠在扶手邊,然後脫掉了手套。雙手合十,她的坐姿端正,傅朝雨沉默地看著她,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對視著,她突然拿起內線電話,聽筒按在耳邊,幾乎是咬牙切齒,“傅……教授。”傅喻安一愣,片刻,“我記得你。”“……”“五年前,我去京華大學演講,你問了我一個與專業毫不相乾的問題。”“什麼是家庭的責任,一個女人拋家棄女,是否還應該坦然接受著萬眾的敬仰。”“原來真的是你。”當時傅喻安巧妙地轉換了概念,上升到了大國與小家,把這個尷尬的問題順利躲了過去。“那麼,”傅朝雨冷冷笑了笑,“傅喻安,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空氣突然變得那麼安靜,傅瑜安沒有說話,傅朝雨一言不發地盯著她,沒有哭,沒有鬨。僵硬的對峙,許久,傅朝雨突然笑了,聲音很低沉,壓抑,摻著不甘的淒涼。傅瑜安就這麼看著她。“好了,”傅朝雨抬起頭,向後靠,微微揚起下巴,冷笑著,“我找你不是為了這些陳年往事,傅教授,你有辦法保住我的命吧。”她諷刺地勾起唇角,目光咄咄逼人,“教授……嗬,你不想所有人都知道你的過去吧,嗯?我親愛的母親。”“……”聽得出咬牙切齒的恨,傅瑜安沉默半晌,彎下腰,撩起褲腿,吧嗒解開了活扣。一截假肢,她的左腿生生斷在膝蓋,剩下的大腿已經畸形萎縮,疤痕叢生,肌肉難看扭曲。“你……”傅朝雨露出驚奇的表情,她盯著傅瑜安的下肢,第一次知道她有殘疾。她之前一直以為她杵拐是因為跛,殊不知是整條左腿的殘疾。“我真的反抗過,”傅瑜安終於開口,像是在敘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往事,“代價是一條左腿。”整整三層樓高,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下午刺目的陽光,下墜的風穿過她的身體。落地是渾身都被扭曲的痛。內臟出血,左腿骨折,她在火車上發了高燒,可這樣也不敢停,怕被追上,直到列車員把她送去車站的急救室,勉強保命。到了北都才敢去醫院,可是拖久了,哪怕治好,也留了病根,會不定時的隱隱作痛。以至於那天她跑進著火的實驗室時,突然發作,險些被爆炸吞噬,醒來後永久失去了整條腿。她的腰部也受了損傷,右腿勉強保住,半邊卻爬滿灼燒的疤痕,永不能複原。“你……”傅朝雨突然說不出話來,眉頭緊鎖,傅喻安靜地望著她,忽然喃喃著,念出一段俄文。聲音低沉而重,那樣悲愴和滄桑。傅朝雨猛地一震,她知道這段俄文,甚至爛熟於心,因為她曾經不止一次的看過,讀過,記過。在年少的時光裡,貼在牆上,寫在褪色小紙片上的這段俄文就是她對母親所有的印象。那是一首小小的詩,意思是:理想啊,光芒萬丈。我抬頭仰望著它,遙不可及。我是無翼的籠中鳥,是絕望的撲火蛾。我向著耀眼的遠方,哪怕粉身碎骨,魂死神滅,亦無悔。……時間到,前來接應的警衛員和助手悄悄站在了門外,傅喻安輕輕歎了口氣,好像沉重,好像解脫。她裝好假肢,走到門口時又回了頭,目光深深地,含著傅朝雨似懂非懂的情緒。“朝雨,我在世俗和理想之間,選擇了後者,即使重新來過,我也寧願失去一條腿。”理想於她,重逾生命。“我會保住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