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給整個山川披落了一層淡淡的薄金顏色,項羽端坐於烏騅馬上,遠遠地看著山下那一片沉浸在蒼茫暮靄中的城郭,由著馬極為不耐地打著響鼻。“將軍,這三川郡的太守是李由,大丞相李斯的愛子,自幼南征北戰,練得一手好箭法,又頗擅謀略,是個極其難對付的,況且其帳下還有數名猛士良將,”董越在身後小聲地嘀咕著,“這恐怕也是朝廷一直命李由鎮守三川郡的原因所在,想想父親在朝堂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兒子又鎮守重要城池的要塞。”“難道那小皇帝就不擔心他們父子謀反麼?這一文一武,兵權又在手,那小皇帝,也就是個廢物!”一側的項梁瞪了董越一眼,拍了拍坐下的馬背,徑自下山而去。“將軍不知道,末將聽說,就在幾日前,朝廷已經自斷了臂膀,莫名其妙地將丞相李斯捉拿下獄了,聽說就是謀逆之罪。說丞相李斯、李由父子原本是就楚國人,與那起義的陳勝、吳廣是同鄉,加上前些時日陳勝作亂經過三川郡時,李由卻不積極鎮壓,故而說他們互相勾結,想篡奪秦朝天下。那小皇帝也就聽了一麵之詞,這事,怕是李由將軍還不知道呢。”項羽在馬背上冷笑了一聲。“將軍,您說要是李由知道了自己累死累活地替朝廷賣命,可自己父親族人卻麵臨無妄之災,那會怎樣?”董起的聲音小了幾分。“若我是李由,一路殺進宮裡去,救出父親,就算是罪名坐實了又如何?這天下,誰搶到了,就是誰的,”項羽最後瞅了眼那即將躍下山頭的殘陽,目光再收回一點點,落在那緊鄰三川郡的一片模糊的城池上,那內城的東北角,那條叫蒼南街的街巷儘頭,她還好嗎?項羽在心裡輕輕地歎息了一回,終垂下頭去,調轉了馬頭,任由烏騅馬緩緩踱步而下。山下,項梁正與幾名帳中的將領說笑著,晚風便將他們的話語聲送到了耳畔,“這李由想來是散漫慣了的,仗著三川郡的地勢險要,竟然什麼都不當回事,城牆也不加固,那護城河也不拓寬,窄得爺爺我一把箭都能射穿了過去。”項羽看了正意氣風發的項梁一眼,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回到駐地,虞姬正往那支寶瓶裡插著兩枝半盛開的蓮花,見到項羽,嬌笑著揚起臉來,“項郎你看,這往南的地方,花開得就是早,要是在五原郡,不到七月中旬,這花斷斷是不肯開放的,我偷偷在城外池子裡采的兩朵,你看多漂亮。”那支寶瓶的底端正層層變換著顏色,隻不過瓶中的水不夠清澈,記憶中那樣碧藍的色澤,仿若是淡了些,可襯著兩枝半開的蓮,還是像她。算算日子,距離上一次的那個風雪夜,已過是半年了。 半年,他發現自己改變了許多,他不會再不辭而彆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會再帶著一身的傷回來,不會再在月夜裡躍上屋脊向著一個地方遠遠望去……可是偶爾,他還是會想起她。曾經的他們,距離得那樣的近,近得他幾乎伸手可觸,可是,她依舊不屬於自己。董越在一次酒後向他舉了舉杯,笑著說,“聽說薑姑娘喜歡寶瓶,那些東西秦宮裡多了去了。將軍若是想替薑姑娘從那秦宮裡取幾樣什麼東西,到時候衝進去,想要什麼都行,那個時候,整個中原大地都是將軍的了,何況隻是幾樣東西?”他便在想,倘若那個時候果真得到了天下,他第一個想要得到的,便是她,從子嬰的手裡奪回她,他開始不遺餘力地操練兵馬,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聯合各地的力量,不惜一切代價的,想要得到她。前往進攻三川郡的那一日,虞姬執意要隨他前行,他看著她打扮成一個馬前卒的弱小身影,一探身便將她撈到了馬背上,任由她縮在自己懷裡,一路上撫弄把玩著戰甲的銅鈕。義軍十萬之眾到達許縣時,子嬰正立於甘泉宮殿外一眼望不到儘頭的玉階之下,他前來麵請胡亥赦免丞相李斯的罪責,可足足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整個甘泉宮外,除了幾株柳樹在風中紛亂的倒影,其他一個多餘的影子都沒有。子嬰在心底冷笑了一回,玉階之上的長廊裡傳來陣陣的腳步聲,紛亂,子嬰眯了眯眼,便看到郎中令趙高緩緩而來,臉上依舊帶著三分不耐,眼中依舊泛著三分不屑,“公孫殿下,聖上正忙著政務,無暇分神了見你。再者,李斯罪大惡極,捉拿下獄是罪有應得,至於什麼罪罰,恕老臣無可奉告,此乃朝中事務,殿下數年遠離朝堂,這一回,可是想插手朝政不成?”子嬰看著趙高不說話,在他的身後,正午的烈焰正明晃晃地照著,照得泛白的玉階閃著耀眼炙熱的光芒;而在趙高的身後,則是一群懾於趙高的**威,而敢怒不敢言的文臣官員,子嬰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目光再次落回到趙高的臉上。“當年祖父在位時,曾打造了一枚傳國玉璽,玉璽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便是由丞相李斯所篆,現如今,你們卻說他有篡奪大秦天下之心。若他真有此心,當日得了傳國玉璽,就應該詔告天下,而不是選在這個時候。本殿隻是想替祖父問問,他李斯,何罪之有?還是你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放肆!”趙高口不擇言地吼道,身後的一眾官員皆麵麵相覷,低語腹誹聲也在趙高的一聲怒吼中戛然而止。子嬰也不惱,目光再次掃過玉階儘頭的甘泉殿的朱紅高門,揖了揖手,淡然一笑,“趙大人息怒,本殿還請趙大人轉達本殿對皇叔的問候之意。”趙高抬手指了指子嬰,一時惱怒得說不出話來。子嬰轉身步下台階,那一陣如蜜蜂過境般的竊竊私語,再次傳入耳裡,他索性不去理會他們說了些什麼,議論了些什麼,他也不去猜測李斯的結局,他所要的,不過是眼前的這個局麵。在所有朝廷官員的眼裡,他子嬰,是個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在天下人麵前,他子嬰,會是個明事理的明君。他坐著馬車回到了府裡,便一眼見到了在廊下竹影裡來來回回徘徊的成睿。地圖上,用筆墨清晰地標注著路線圖,成睿大口在吞咽了一口茶水,“今日酉時已過許縣,日夜可達滎陽,戰車六七百乘,騎兵萬餘騎,士卒可達十萬,殿下,三川郡危矣。”“不是有李將軍嗎?”子嬰頭也不抬地應了一句。“滎陽城內隻有駐兵不到三萬,這,兵力懸殊太大,”成睿莫名地打了個激靈。“他們是攻城,李由隻要守得住城池,便是大勝,”子嬰抬頭盯了成睿一眼,“他們遠道而來,諸多人馬,彆說駐營紮寨,如何解決糧草都是個問題。這仗打得是消耗戰,隻要守城主將不出大錯,或是攻方主將沒有壓倒性的絕對優勢……李將軍,不會那麼輕易輸了這一局。”薑玉姬送來茶點時,成睿早已離去,而子嬰依舊站在地圖麵前,看著上麵的圈圈點點。“殿下猜猜,這場持久戰會打到幾時?”薑玉姬放下茶盤,掃了地圖一眼,輕言細語地出了聲。“不知道,短則三五日,長則月餘?”子嬰蹙了蹙眉,“滎陽城內駐兵不到三萬,存糧,也隻可用月餘,若無增援,岌岌可危。”“那殿下的計劃裡,可有這一戰?”“有,但沒預料到,他們的聲勢浩大,已漸成不可阻擋之勢……不過這樣也好,兩敗俱傷。”在項羽的記憶裡,那一天的滎陽城外鼓角震天,流箭如飛蝗般層層密密射向守城者,攻城的士卒一隊隊地從雲梯上跌落,鮮血,染紅了整片護城河。戰鼓聲、喊殺聲陣陣不絕入耳,短兵交接的碰撞聲激發了所有將士心中的男兒血性,可就是這樣一場在他的記憶裡尤為激烈的戰役,他卻希望,他從不曾來過。他甚至沒能看清楚那一枝箭是從如何穿破層層布防飛來的,他隻是遠遠看到了城牆之上李由收弓的身姿,再一回頭,戰車上的旌旗便“哢嚓”一聲攔腰而斷,而那持旗的小士卒也應聲撲到他的身上,倒在了他的懷裡。他這才發現,那名持旗士卒受傷驚呼的聲音異常,那盔帽下露出的,赫然是一張女子的臉龐。兩箭並發,箭矢借弓弦之力分中兩個目標,這等箭術和臂力巧勁,在整個秦軍裡,除去曾經的蒙家軍統領寥寥幾人,如今存活在世間的,怕是隻有三川郡的郡守李由將軍了。而李由的兩箭,一箭的目標是他身後龍飛鳳舞著“項”字的旌旗,而另一箭,則是旗下的他。隻不過,他的虞姬替他擋下了,那支秦軍特有的白羽箭就正中虞姬的後背,末端的白羽,在泛著血腥氣息的風中飄搖,細碎嗚咽。項羽拾起倒下的旌旗揮落下呼嘯而來的漫天如雨般飛來的羽箭,俯身抱起虞姬,跳下了戰車。在他的戎馬生涯裡,第一次,作為主帥的他逃離了戰場。鮮血從虞姬的背上如溪流般涓涓而下,她伏在他的身上,纖細十指抓著烏金甲的邊緣,聲音細微,“項郎,我有了我們的孩子,隻怕是,我們都要離你而去了。”他咬著牙一把折斷了那支白羽箭,鋒利的箭身帶著薄刃般的利刺,便深深地紮進他的手掌心裡,他翻身上馬,緊緊地將虞姬摟在懷裡,遠離了這片血腥之地。城郭外的溪畔,草地上開了一片嬌豔的火紅虞美人,可他懷裡的虞姬,麵色卻是從往昔的粉嫩漸漸變得蒼白,蒼白得似無一絲的血色,而那從背上箭傷之處溢出的血,卻泛著一抹青紫的顏色。那箭上,有毒。項羽跪在地上,仰天悲鳴一聲,便聽到虞姬的聲音極其微弱地傳來,“項郎,項郎娶虞姬為妻可好?虞姬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項郎為妻,當年一路追來,那般狼狽不堪的模樣出現在你的麵前,是不是嚇壞了你?”虞姬的手緩緩地抬了起來,終觸摸到了項羽的臉龐,她笑著,可那傾城傾國般的笑容,卻在陡然間斂了去,而那原本落在項羽麵上的手,也終無力地滑落了下去。“虞姬,虞姬,”項羽大聲地喊叫著,層層的淚水就從眼眶湧了出來,大滴大滴地落在虞姬的臉上,他抓起虞姬的手,緊緊地按在自己臉上,可那雙手,似乎漸漸變得冰涼。他抱著她,向著蒼天跪拜了下去,三跪九拜,他一刻他向蒼天起誓,他今生定不負虞姬。此一箭,他要血債血償!在夕陽底下尋到他的是項梁,一身的鎧甲破損,頭發淩亂著,肩胛上的血跡已然乾涸了去。那一場攻城之戰,義軍沒有任何的勝算,他們低估了李由的實力和魄力。董越前來,看了眼項羽懷裡的虞姬,神情黯了黯,幾次欲言又止,終試探著問道,“將軍,我們傷亡慘重……要不要,將丞相李斯入獄的消息傳到城裡去擾亂軍心?”項羽如同木頭人一般坐在草地上,眼睛都不轉動一下,而一側的項梁已是極為不耐地打斷了他,“這個時候還說這個!快去讓醫士們來看看,能不能救得活?”董越上前一步細看了虞姬一眼,問道,“將軍,薑姑娘可是被那秦軍的白羽毒箭所傷?那箭上淬的毒毒性極其霸道,若無解藥,除非……隻怕。”“除非什麼?是不是那秦宮裡有解藥?還是李由那廝?”項羽掀了掀眼皮,定定地看著董越,聲音啞然,“上一回,她被困於屋脊房梁之上,是不是你救她下來的?董越,若是你知道哪裡有解藥,也請你,救救她。”夜涼如水,項羽已然覺得整個身子都麻木了,可他就那麼坐著,緊緊地將虞姬抱在懷裡,和往常一樣,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仿佛聽到她在喃喃低語,“項郎的心跳好有力,都震得虞姬耳朵疼呢。”“項郎你看,那天上又多了一顆星星。”“項郎喜歡男孩還是女孩?若是男孩,取什麼名字呢?”“項郎,等仗打完了,帶我回家見我父母姐妹可好?”天空上,似乎越來越多的星星在眨著眼睛,可他卻感覺視線越來越模糊起來,他伸手撫上她的頭,她的長發摘去盔帽後就散落了開來,在夜風裡飄舞著,發梢拂過,如同她的纖纖玉手般撫過他的臉龐。他終於發現,她早已在不經意間刻在了自己的心底,刻得是那樣的深,深不可測。他就定定地抱著她守了一夜,看著她在自己懷抱裡沉睡著不肯醒來,他的手撫向她的小腹,他想他怎麼就那麼遲鈍,遲遲沒能發現自己的本心,遲遲沒有發現她已有了他們的孩子。他看著董越翻身上馬離去,他相信他能找到解藥,亦或是能帶回解這毒的人。他看到董越在馬背上回頭看了他懷裡的虞姬一眼,那樣的眼眸,他很熟悉,在虞姬看向自己時,在自己看向玉姬時……若是在平時,他想他肯定跳起來,抓著董越的衣領將他的眼珠子摳出來,可是這個時候,他卻隻盼望著,他的虞姬能活過來,哪怕是上天要他拿三十年的性命去換,他也心甘情願。子嬰在深夜聽到了院落外的鷓鴣鳥叫聲,悄然了起身,蒙雲已帶著一個人影從那樹影裡跳了下來,來人一身淩亂的戰甲,甲衣上血跡斑駁。董越一字不語,便單膝跪拜了下去,“殿下,董越從不曾向殿下求過什麼,今夜前來,請殿下救薑姑娘一命,薑姑娘中了秦軍的毒箭。”子嬰微微一怔,瞧了眼身後那扇半開的窗,聲音低了低,也冷了冷,“薑姑娘?為什麼。”董越不說話,隻是頭埋得更低了。蒙雲在一側插進話來,言語間頗有為難之意,“殿下,是李將軍射出的箭,那箭,原本是要命中項羽的,被,被薑姑娘擋了,殿下,薑姑娘可是夫人的……”可子嬰一抬手便製止了蒙雲的話,聲音冷了冷,“董越,本殿問你,那薑姑娘是你想救她,還是他項羽命你想辦法救她?”董越伏於地上,聲音含糊不清,“是末將想救她,他們,他們都以為薑姑娘已經,再無力回天了。”子嬰低低地歎息了一聲,轉眼吩咐著蒙雲,“雲侍衛,你拿了本殿的令諭,請孟昕隨你前去解毒,不過,你得將孟侍醫完好地給本殿帶回來,倘若他們心存不軌,董越,你知道應該怎麼做。另,董越,你得拿一人的性命來與薑姑娘交換。”“末將知道應該怎麼做,”董越緩緩直起了身子,“謝殿下成全。”“去吧,白羽箭的毒耽擱不得,”子嬰拍了拍董越的肩膀,替他理了理紛亂的發髻,“你我從小一起長大,董越,記住,不屬於自己的,不要去奢望,更不要生出覬覦之心來。”半個月亮從那雲層裡鑽了出來,子嬰看著蒙雲和董越兩三個越躍便消失在了層層的夜色裡,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便聽到身後的木門“吱呀”一聲輕輕地推了開來。一回頭,薑玉姬便挺著高聳的腹部立在那一片破碎的月光之下。“夫人,睡不著?”子嬰怔了怔神,轉過身來看向薑玉姬,她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托著隆起的肚子,半截衣袖就滑落了下去,露出一小截的皓腕,似與那皎皎月色爭輝。“這幾日睡得淺,方才聽到了窗外有蟲子叫,就醒了,”薑玉姬淡淡一笑,小心翼翼地步下台階,搭上子嬰向她伸出的手臂,“殿下,可是有事瞞著我?”子嬰輕笑,卻是笑得極為牽強,“你長姊受了箭傷,生命垂危,我讓孟侍醫去了,玉姬,她是為了救他中的毒箭。”薑玉姬明白子嬰所指的“他”是誰,歎息了一回,“姐姐一直是仰慕著姐夫的,不然也不會做出那般驚天駭俗的舉止來,她替姐夫擋了一箭……當日,殿下不也為玉姬擋過一劍嗎?倘若那一日的第一劍是刺向殿下,玉姬也會用自己的身體去替殿下擋上一劍,如同姐姐一樣。”子嬰伸手將薑玉姬代入臂圈裡,下頜就擱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的發香,再不言語,他原本是極其矛盾的,他從不曾想過事情會逐漸演變成今天的局麵,在他最初的計劃裡,沒有薑玉姬,也沒有薑虞姬,項羽隻是他牽製胡亥視線的一枚重要的棋,可卻是什麼時候,她們姐妹倆的出現,將一切計劃都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姐姐的毒,能解嗎?”薑玉姬在子嬰耳畔低聲問道,她不確定虞姬過得好不好,亦或是項羽對她好不好,可不論如何,自這一箭之後,那個叫項羽的男人,會更加珍愛那個舍得替他去死的女人,就如同她自己,也會更加珍惜眼前這個願意替自己擋劍的男人。“秦軍淬在箭上的毒,都是侍醫們配的,孟侍醫豈有不能解之理?再者,他可是神醫扁鵲的六世孫,家學淵源,這天下,應該沒有他不能解的毒。玉姬,讓你擔心了。”項羽在天亮時分見到了一身疲憊和一臉憔悴而歸的董越,他的身後,一輛灰色頂的馬車上跳下一名中年留須的儒士,和一名蒙了麵的藥童,項羽依舊抱著虞姬的身軀,目光從儒士麵上掃過,最後定定地落在了那名藥童的臉上,雖然蒙了麵,可那雙眼睛,他依稀認得。董越上前來,擋在了蒙雲的麵前,“將軍,這位是孟神醫,神醫扁鵲之後,應該能解薑姑娘中的毒。”“神醫不敢當,祖上數代從醫,略懂而已,”孟昕提了醫箱上前來,目光落在虞姬的臉上,“將軍可否移步,老夫診治期間,還請將軍安排,不要讓他人打擾,隻請一名隨軍的女子進來便可,配藥煎藥,老夫的藥仆自會一一料理。”一扇木門,阻隔開了項羽最後的視線,他在木門合上僅存最後一條縫隙的時候,記起了那名藥童的眼睛。他一轉身便將董越揪著衣領高高提起,一字不語,隻是定定地看著他。董越已是十分疲倦至極,便任由項羽將自己提得窒息,艱難地說道,“將軍,若孟神醫還不了你一個活生生的薑姑娘,將軍大可將末將大卸十八塊,扔到野地裡喂狼。”他鬆開了手來,看著董越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看著董越坐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著,咳嗽似乎崩裂了身上的傷口,他緊緊地擰著眉,一臉的痛苦之色。他心底便突然生出一片不忍來,一伸手便又將董越提了起來,一把推開那扇虛掩的木門,將董越扔到了那名怒目而視的藥童的身上,“把他也治一治!”那藥童狠狠地瞪著他,終再次合上那扇木門而去。整整兩日,項羽便一直盯著那扇虛掩的木門,他看著他派進去的女子一趟趟地端著血水出來,他看著有火爐的煙嫋嫋從窗欞裡飄了出來,有濃濃的藥香四下裡蔓延著,有輕脆的搗藥聲在夜裡一聲接著一聲地傳來,他便突然覺得,時間過得好漫長。來請他進去的依舊是董越,半披著衣裳,背上裹著長長的絹帛,絹帛下依稀可見縫合的傷口和堆積的藥膏,他在木榻上見到了他的虞姬,雖然麵色依舊蒼白如雪,雖然她依舊沉睡著不曾睜開眼來,可是他感覺得到,她不會再沉睡不醒,不會再離他而去。他轉身便向孟昕跪了下去,可孟昕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起了他,“老夫無能,隻能救回薑姑娘的性命,可她腹中的胎兒,老夫沒能保住。將軍,薑姑娘中毒太深,且又耽擱了一夜,那胎兒,經不起這毒性的霸道。”他不知道他們是何時離去的,如何離去的,他隻看到那名軍中的女子一直默默地守在虞姬的榻前,眼前不斷地有人在說著話,可是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隻知道,那個不曾出世的孩兒,那個他滿滿都是期待的孩子,那個隻屬於他和虞姬的孩子,沒了。他闔上眼去,他感覺得到眼底的濕意,他甚至昨夜裡數著天上的星星的時候還在想,倘若這個孩子出世了,他要不要先給它打造一把木刀給它玩耍?亦或是一把長劍?或者,先帶它騎馬?教它和娘親一樣數星星?……可那麼多的期待和期盼、幻想,就頃刻間殞滅了。他是被項梁拎著耳朵拎醒的,項梁叉著腰,對著他的臉就是狠狠地一掌,“不就是個娘們,又沒死去,你哭個啥!要是個男人,就去報了這一箭之仇,李由那小子,帶了三萬的秦軍去了雍丘。爺爺這次不殺他們個片甲不留,爺爺就不姓項!”到達雍丘的那一日,天正下著瓢潑大雨。依舊是戰鼓聲陣陣,箭矢和著雨點撲頭蓋地而來,馬蹄飛濺起混合著血的雨水,就飛落到盔甲上,項羽騎著烏騅馬在戰場上飛奔著,手中的盤龍戟不斷地揮向每一個向他迎麵而來的秦軍將士。整整四天,四天的激戰後,城破了。厚重的大門轟然間倒塌,城門上巨石層層落下,內城通道兩側,戰亡的將士屍體高高堆起。項羽在一道狹小的巷道裡堵住了李由的去路,巷道裡彌漫著水氣,黑漆漆的石板路,李由就那麼無畏地看著項羽。縱然一身盔甲破碎不堪,縱使他的身邊隻剩下十幾個貼身護衛,縱然他的左臂依舊插著一隻短箭,血流如注,可他持著一支長槍挺直著脊梁站在那裡,那深眉朗目間的豪氣和睨視天下的霸氣,便如同頂天立地的英雄。“李將軍,你可知道,你的父親已經被那荒**無道的狗皇帝捉拿下獄,性命不保,”項羽停了下來,一抬手,身後數百跟隨而來的士卒皆刹那間停止了前進的步伐,持了長槍短刀,排開了陣式。“是又如何?可我李氏自認清風朗月、問心無愧,上對得起天地萬物,下對得起李氏先祖,”李由一聲冷哼,掃了眼那一眼望不到儘頭的街巷,手中的長槍“咚”地一聲杵在石板路上,“我知你是項羽,坊間百姓都道你英勇善戰,我也知道你今日為報那一箭之仇而來,那李由我便舍命陪勇士一場,來呀!”沉重的盤龍戟與冷硬的長槍不斷地碰撞著,就在那道狹長的街巷裡,背抵著石壁的冰涼,項羽拚儘了最後的一絲力氣,直到上百個回合,直到汗水濕透了戰袍,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竭,直到項羽將盤龍戟深深地刺進李由的心胸裡,貫穿了他的前胸後背。他似乎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聽到了鮮血汩汩而出的聲音,他甚至聽到了李由最後一抹的笑聲,他甚至感覺得到生命正一寸寸地在從李由身上流失去,可他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欣喜。他的虞姬……戰鼓擂動聲四起,戰馬狂嘶鳴,身後,義軍歡呼聲迭起。可他卻知道,李由已抱了必死之心。他的身後,那是一條沒有出口的死巷,是一條不歸路。他終於替虞姬報了那一箭之仇,可是,卻也葬送了數萬人的性命。他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他看著李由殘留在唇角的一絲笑意,那抹笑,淡然而解脫。他彎腰替他攏了攏破裂開來的護心鏡,替他合上的眼眸,對身後的董越說,“送他回去,按禮厚葬。”李由是個英雄。而他項羽,素來敬重英雄。他帶著一身的血腥氣息去見虞姬,他跪在她的床側,默默地看著虛弱的她。他娶了她,就在血腥彌漫的戰場上,他親手替她挽起了長發,親手將一對臂釧套進她纖細的皓腕,抱了她小心翼翼地回了洞房。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午夜夢回的時候,他還是夢到了那一抹湖藍的身影,如清澈的湖水般,如無一絲白雲的藍天般,如影隨形。子嬰將一柄薄刃短刀從地圖上拔去,傳來的消息說,李由戰亡,雍丘失守。七日後,丞相李斯也因莫須有之罪被處以極刑,那一天的刑場之上,血流成河、屍骨俱成碎片。縱使子嬰已挪開了視線去,可那似曾相識的場景,依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一幕幕,清晰無比。縱使他久久地低垂著眼簾,可他依舊知道,上座的胡亥,依舊用冰冷而審視的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再幾日,定陶一戰,秦軍已然調動了全部的兵力,勉力小勝。項梁帶著渾身的血汙被部下們抬回來的時候,項羽正在陳留的戰場上退兵歸來,一眾的將士們自覺地讓開一條道路,帶著哀傷和不安的心情麵麵相覷著。項梁已經死了,身中數刀,鮮血染紅了整個戰甲,可是真正致命的,卻是射中他後背上的那一箭,那枝箭,帶著九分的力道,幾乎穿透了他整個心臟。項羽闔上眼去,那樣的力道,如果不是射箭的人有近乎與他匹敵的力量,那麼就是,在極近的距離裡射出的這支箭,而且,讓他毫無防備。他睜開眼來,掃了一圈麵帶戚戚然的眾將士,目光最後落在了垂著頭,一言不語的董越身上。“武信君半生征戰沙場,他為的是什麼,為的是帶領大家推翻朝廷的殘暴統治,不再受苦受難,”他看著董越,直到董越感覺到那抹冷漠卻沉靜的眸光抬起了頭來,飛快地對上項羽的眸光,再次垂下了頭去。他向董越走去,走得極緩,他聞得到董越身上淡淡的血腥氣息,他甚至看得到他手臂上的傷口仍然泛著血滴,他便陡然記起他在馬背上最後看向虞姬的眼神來。他抽出圍觀的一名士卒刀鞘裡的窄刀,窄刀在半空裡劃過一道寒光,他壓抑著顫抖的手,用刀尖抬起董越的下頜,壓抑著那從心底如驚濤駭浪般層層泛起的悲憤,“你是他的右副將,董越你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麼?那支箭是從哪裡射出來的?”董越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地薄刃刀上,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芒,他閉上眼去,他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解釋,或者說,應該如何去解釋。他背負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和父輩的忠誠,效力於公孫子嬰,他奉他的命令潛進了項羽的軍隊做一枚過了河的卒子,可是,他想他是失敗的。他愛上了那個像陽光般燦爛,又如同虞美人花一般妖嬈的女子。隻不過那個女子,身邊已有了他人。他記得見到他的第一眼,是在五原郡的軍帳裡,他自己被反綁著手臂,沒收了兵器,披頭散發著,極其狼狽地被推到了項羽的麵前,就在抬眼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掃在了項羽身邊的麗人臉上,有著那麼一刹那的驚豔。再後來,是在那屋脊房頂之上,落日最後一抹餘暉就要消失在西山的儘頭,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帶著絲軟弱和無助,“有人嗎?能幫幫忙嗎?”他踩著院落中的梧桐樹借力躍了上去,他看到她在見到自己第一眼時眼中有著一抹一閃而過的驚喜,他才知道,那個項羽,那個不知道何為憐香惜玉的、空有一身蠻力的男人,竟然將弱不禁風的她遺忘在了寒風中的屋頂之上。他攬著她的腰,第一次,摟著喜歡的女子的腰身,抱著她從那房頂上跳下來,他甚至在想,如果借力不當,他寧願摔在她的身下做一回肉墊子,也不要她受一點點的傷,平生第一次,竟然對這種從小就掌握得爐火純青的技藝有了不自信。索性,他摟著她平安地落在了地麵上,那一刹那,他竟然期盼著那屋脊能不能再高一點,他能有更長的時間將她纖軟的腰身摟在臂彎裡。鬆開手臂的一瞬間,他覺得好失落。那一晚,他避開眾人,在如豆的暗燈下畫著她的畫像,畫的全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一顰一笑,抬手提步間,皆刻在他的腦海裡。可是數日後,他不得不將那幅畫像交予了成睿,那是他的職責,他的忠誠。可是當成睿一臉傻乎乎的卷了畫像,塞進竹筒裡,轉身悄無聲息離去的時候,他連殺死自己的心都有了。他無數次的告誡著自己,要離她遠一些,再遠一點,遠到自己無法看到她,遠到……可是他眼角的餘光,卻總能看到她的身影,每一片蹁躚的衣角,每一聲風送來的如金鈴般的笑聲,都久久在他的夢裡徘徊。直到那一天,不遠處的戰鼓擂動,喊殺聲陣陣,血腥氣彌漫著整個半空,他卻在城郭的溪畔見到了麵色死灰般的她,她倒在那個男人的臂彎裡,她的後背,插著一支白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