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刺殺02(1 / 1)

他方知道,他的薑玉姬已然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他在刹那間驚喜得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笑著笑著,卻猛然間感覺到眼前模糊了起來,仿佛帶著微熱的水澤就要從眼底漫了出來,他眨了眨眼睛,抬了抬手,“衛管家,吩咐下去,重重有賞。”他聽得出自己的聲音是沙啞著的,那種喜極而泣,卻不得不壓抑和克製著的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多心底一層層泛上來的,一點點地浸進他的耳朵裡,他便陡然間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就想著要轉身奪門而出,不顧一切地衝進去見她,可孟昕和衛管家的話先後傳入了耳朵裡,孟昕說,“殿下,夫人的胎像不甚穩,這頭三個月,可得事事留神,卑職會開張安胎藥的方子,殿下吩咐了著人仔細照料著。”而衛管家卻說,“殿下,宮裡那邊,要不要先隱瞞著?若是讓宮裡知道了,怕是……”他剛剛沸騰起來的血液,便又在瞬間涼卻了下來,就如同好不容易展翅飛到了那高高的雲層之上,尚來不及站穩了腳步,便被猛烈的大風從那雲層之上吹落了下來,跌進了無底的深淵裡。他想,幸好來人是孟昕,而不是其他不知根不知底、信不過的人。“殿下,卑職回到宮裡,定當是會守口如瓶的,可是女子懷胎,總有瓜熟蒂落的時候,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還是眼下先找個什麼說辭,還請殿下示下。另外,夫人左手臂似乎折了骨,好像是有人替她接過了,不過,似乎還傷了筋骨,手腕也有淤青,卑職也會酌情開個散淤的方子,再備幾帖膏藥……殿下,卑職鬥膽問一下,夫人是不是這兩日墜了馬?”子嬰點了點頭,他記得她反複解釋著,她之所以和項羽在一起,是因為馬失了前蹄。“那就對了,”孟昕似是自言自語,“夫人的胎像不穩,隻怕也與墜馬有關,卑職思慮著要不要加一味安神的藥材進去?”衛管家送了孟昕出府,子嬰便一直站在西偏殿裡,偏殿夕曬充足,此時落日的餘暉就均勻地灑落在腳邊上,窗下一架山形的梅花燈座,燈座旁,一張鋪了厚厚羊皮氈墊的美人榻,他記得就在前不久的時候,他還與她坐在窗下品茗,可是這個時候,他卻連轉過一牆之隔,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推開門,伸手召來一名守在廊簷下的婢子,問她夫人醒了沒有。那婢子低著眉眼,怯怯地回稟著,“夫人剛剛醒了,花奴姐姐才送了參湯進去。”他便兀地住了腳。他回到書房裡,將成睿捎來的書信看了良久,又盯著那幅布局圖看了良久,他甚至已然在心底盤算了數個反擊的辦法來,他甚至惱怒得恨不得讓董越一把火燒了項氏的整個營地,可是冷靜下來,他卻又告訴自己,這一切,尚沒到時候。 他在月上樹梢頭的時候站在她的院落前,可那扇虛掩的門,他卻依舊不敢推了開去。他爬上了樹梢,翻過了那堵院牆,落在了她窗下的幾株芭蕉樹下,他伸手拍了拍沾染在衣袍上的落塵,他想,他定是瘋了,隻有瘋了才會做出這般幼稚可笑的舉止來,隻有瘋了才會再自家的院落裡爬牆。他終於在後半夜見到了熟睡的她,他挪過燈盞來,借著燈的微光看著她,他看到了她青紫的手腕,他才猛然間想起,這些痕跡,似乎是他留下的,他不顧一切地拽著她離開,離得遠遠的,他克製著心中的怒意,可他忘記了自己手上的力量,他明明聽到了她低低的呼痛聲,可那個時候,他的心是亂的,亂得一塌糊塗。他弄傷了她。他真正誤會了她。他就在床榻上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想要撫上她的臉,可手卻在半空中生生地停了下來,平生第一次,他發現自己再也不能一如既往地掌控自己的情緒了。而這一切,卻都是拜薑玉姬所賜,在他的生命中,她注定是他的劫。他在天萌萌亮的時候再次翻牆出去,落下的時候,在那幾叢翠竹下見到了繞著石墩子蹦跳著取暖的蒙雲,他便知道,他在裡麵守了薑玉姬一夜,而傻傻的蒙雲,卻在院牆外守了他一夜。薑玉姬是被一聲輕微的歎息聲給驚醒的,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隻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此時天不過萌萌亮,許是窗外的積雪,映襯得屋子裡彌漫著微光,她便看到他的背影便籠在那一抹泛著白色的微光裡,漸漸消失在視線的儘頭,她握在帷幔上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帷幔絲滑,卻入手冰涼。小小的方寸之間,似乎依舊殘留著他留下來的氣息,杜若的香氣裡,帶著雪後空氣中的冷寂。她便陡然記起那一日的清溪月下,當她告訴他項羽於她姐妹的救命之恩時,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狐疑與猜忌;她也記得當她念及與虞姬的姐妹情深,肯求他“倘若有朝一日,你若不得不與他正麵為敵,他若敗於殿下,還請殿下看在他於玉姬有救命之恩的份上,能饒恕他一回”時,他卻彆過臉去看著水麵在月光下泛起的陣陣漣漪。原來,他在意,至始至終,不過是那個人。薑玉姬單手撐著坐了起來,這才發覺整條左手臂都已然裹著層層的綿帛,隱隱透著膏藥特有的苦澀氣息,她便盯著那堪堪露出一小截的手腕,那些已然泛著青紫的印痕……在那一刹那,他該是用了多大的力道,他該是生了多大的氣。可是這一切,卻又當從何說起?那綿帛上相約三日後的清溪小聚,卻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她想她一直都被蒙在鼓裡,直到那個人一把掀開車簾,奪去她手中的長簪,將她從無人駕馭的馬車上強行帶走時,她方發現他眼底隱藏在極度壓抑下的千山萬水,後來的一切,更是證實了她的猜測。他禮讓著她,不惜自己受傷也要護著她,他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可是在不經意間,他眸光中的深情與眷念,卻依舊透過或長或短的距離,緊緊地鎖在她的身上。她佯裝不懂,佯裝不曾瞧見,佯裝著天真喚他“姐夫”,那一霎,她看清了他眼底無法掩飾的心碎與傷痛,可她也知道,她隻能這樣,那個人,隻能是她的“姐夫”。她不能愧對虞姬。她亦不能傷害虞姬。若沒有了虞姬,說不定,她早就淹死在了那一方錦鯉池子裡,若不是虞姬也跟著跳下了水,整個後院的一眾家奴,沒有人膽敢違背一家主母的命令去救她。可偏偏……似乎一切都錯了。她披衣起了身,儘管她的動作細微輕巧,可還是驚動了守在外屋的婢子,花奴光著腳跑了進來,卻又恐驚嚇到了她,怔怔在站在原地,伸著張開的雙手做阻攔狀,聲音因緊張而急迫,“夫人當心些,仔細彆碰到那桌角。”她方反應了過來,她的腹中,有了一個小生命。昨日那侍醫隔著簾子不厭其煩地問道,“夫人近來有沒有嗜睡?有沒有喜食酸食?有沒有易感疲倦?有沒有嘔吐不適感?有沒有容易感到饑餓?有沒有……”她也一一耐著性子回答了,直到那侍醫半晌後長長地鬆下一口氣來,一邊恭喜著她,一邊提醒著屋子裡近身伺候的婢子們需注意的事項。她便在原地停了下來,等著花奴小心翼翼地挪開那些屏風角凳,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鋥亮的銅鏡裡,一張熟悉的卻也蒼白的臉。那銅鏡中的臉與她記憶中虞姬的臉,仿佛,越來越像了,她突然想,他也許隻是認錯了,清溪上的那一日,上前向他道謝的是虞姬,詢問救命恩人籍貫姓氏的也是虞姬,最後不顧一切千裡相尋的,也是虞姬。她對著銅鏡輕聲歎息著,卻聽到外間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是蒙雲的聲音,“靈珠,夫人起了沒?剛剛宮裡來人了,傳殿下與夫人今日進宮,宮裡的人就侯在外麵了……”項羽跪坐在雪地上,身下的那片雪,已然被他的血染得鮮紅。傷口的血,終於凝固了。太陽正冉冉升起,白炙的一縷縷光芒照耀在雪地上,刺得他眼睛生疼。項羽用手中的長劍撐著自己站起來,一旁的火堆早已熄滅了去,白雪皚皚的山坡上,殘留著她被帶離走時留在雪地裡的淩亂而踉蹌的痕跡。竹筒杯就歪歪地落在一堆未燃儘的火堆裡,那一枝白羽箭射穿了它,卻也將它斜斜地釘在了雪地上,竹筒底部,殘餘一點點的清水。項羽再次在火堆灰燼旁坐了下來,欠身拾起那枝竹筒,小心翼翼地拔出羽箭,將剩餘的水一口飲儘,那一口水,依舊蘊著翠竹特有的清爽香氣。如果不是這隻竹筒杯,項羽都恍惚得如同做了一場夢,夢裡有她,她就在身側,距離得那麼近,近得她對他說了好多的話……可在她的眼裡,自己是……“姐夫”。項羽突然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裡暗暗蘊藉的勇氣居然在她一個簡單的稱呼後就煙消雲散了,消散得一絲殘留都不剩。他咬著牙撕下了一片衣角,一隻手簡單地包紮了傷口,然後將那隻破損的竹筒杯收進懷裡,緩緩地起了身。他在外廓城郊的一家醫館裡躺了兩天,頭發花白的老者帶著自己的小孫女替他換著藥,每一次傷口的揭開,每一次血液混合著藥膏的紗帛生生與肌膚剝離,他都感覺到疼,疼得牽扯著全身的每一條血脈,可那蝕骨般的疼,最終卻都沉積在心底,一點一點地沉澱下去。他在村頭雇了一輛殘破的馬車,一路顛簸著回去,遠遠地看到村落儘頭冉冉飄起的炊煙,他竟然從心底湧起一抹酸意,那抹陡然竄起的酸意便如同村頭驟然長起的風一般濕潤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一抹火紅的身影從院子裡衝了出來,在門口堪堪站定,待確認了那站在馬車旁一身風塵的是他後,便不顧一切地衝進了他的懷裡。虞姬的身軀撞得他的傷口生疼,疼得他剛剛收回去的眼淚幾欲再次濕潤了眼眶,他踉蹌了半步站定,便任由虞姬將頭埋進他的懷裡,他感覺到胸口有一抹濕意,生平第一次,他沒有推開她。落日的餘暉淺淡著照著,微微的夕陽,折射著屋頂的白光透射在腳邊,項羽抬眼望去,這才發現屋簷處已然垂著長長的冰柱,晶瑩剔透。他第二日便截了一柱冰,拿了剔骨刀靠在門柱上雕刻著,那一晚在山穀,他守著沉睡的她,便在心底想著,天亮的時候,他要用峽穀裡那一棵青桐樹枝雕刻一隻人偶送給她,就雕刻她沉睡過去的模樣,那樣的沉靜,如同一朵沉睡的蓮花,可是天亮的時候,她卻被強行帶走了,甚至於,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舔噬著傷口。虞姬晾曬好衣物,端來他的水斛時,便一眼看到了他手中那一尊剔透的冰刻,欣喜若狂地叫道,“項郎刻的是我嗎?項郎你讓我如何保存它?一到春天它就要化了,這可如何是好?”項羽這才發現,自己不經意間刻出來的小冰人,淺淺微笑的模樣,果真更多像虞姬幾分。幸好,她們姐妹長得極其相似。恍惚間,虞姬已然將小冰人奪了過去,捧在手心裡,細細地打量著,“原來在項郎眼裡,虞姬便是這個樣子的,項郎偏愛墜馬發髻麼?可是這種發髻揀豆莢時不方便呢?不過既然項郎喜歡,虞姬明日就改梳墜馬發髻好不好?”虞姬說著,已然挨著他坐下,半個身子便全然依偎在了他的腿上,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項郎肩上的傷還疼嗎?還有腰上的傷口都沒痊愈,又添新傷。項伯父說過上幾日又要出征了,項郎,刀劍無眼,虞姬害怕。”他任由虞姬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全然壓在他的身上,屋簷下的冰柱有一下沒一下地開始在陽光下滴著融化後的水珠,他便在突然間對這種戎馬生涯感到厭倦起來,他開始厭惡這種刀尖上提心吊膽的生活,開始厭棄那戰場上永遠彌漫著的刺鼻血腥氣息。他甚至抬眼打量了一圈這間小院的前前後後,門前有兩株上百年的榆樹、院牆後有一片雪鬆,不遠處有一方清澈見底的池塘,山背後甚至還一眼常年溫潤的山泉……他想這倘若是世外的一方清淨之地多好,避開世間的一切紛擾、避開那與已有何相乾的戰爭,就那麼靜靜地等著太陽升起再落下,等著一天天變老。可不遠處的營地裡,卻是傳過士卒們操練的短兵相接聲。董越前來拜訪時,虞姬依舊依偎在他的身上,不顧冰塊刺骨的冷把玩著手中的小冰人。董越瞥了虞姬一眼,頓了頓,“將軍,明日酉時朝廷給北地駐軍運送冬衣和傷藥,依舊是經河東郡往北,將軍要不要派人去截留一部分?眼下冬衣和傷藥,也正是我們所缺乏的。”冰柱上有一滴久久懸而未落的水珠,終在董起一番話後輕飄飄地落了下去,瞬間在風中化為無形。項羽看著虞姬乖巧地掀簾進屋而去,坐在原地沒有說話。“若是將軍擔心朝廷使詐,董越願意孤身前往試探一番,隻是若董越沒能全身而退,那兩千徭役,還望將軍多多照拂,他們遠離父母妻兒,也都不容易,”董越揖了揖禮。“不用,”項羽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來。“其實,末將還有一計,”董越看了眼項羽的臉色,再次試探著,“近來在河東郡、上郡與太原郡交界的雲蒙山下,聚集著不少的力量,似乎有齊王的部下,還有楚王的殘餘,末將想著,朝廷應該是很忌憚他們的,若是將軍不想這麼早引火上身,待劫走了財物,大可往他們身上推。一來,可以借朝廷的力量打壓了他們,二來,也為將軍稱霸一方掃清了障礙。”項羽陡然間起了身,低斥了一聲,“大膽!”董越頓覺得背脊上猛然一寒,耳畔隻聽“哢嚓”一聲,一根手腕粗細的冰柱已然隨著項羽的話落,從屋簷上齊根斷裂落了下來,就堪堪掉落在自己的麵前,粉身碎骨。董越定了定神,再次一揖禮,“將軍有何不可?往年裡陳勝、吳廣之流不過是一介戍守邊疆的兵卒,堪堪號令了數千民眾,便自封了楚王;而那狄人田儋,也不過是殺了當地的縣令,堪堪占領了巴掌點大小的齊地,便自立為齊王。可將軍呢,這兩年斬殺了多少朝廷的走狗,替多少百姓伸了冤報了仇,泱泱大眾,多少百姓記得將軍的好。將軍即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座下上萬士卒們想想,他們一路跟隨將軍南征北戰,圖的是什麼?成王敗寇,這般粗顯的道理,將軍不會不懂。”隔著一步之遙的距離,董越感覺得到項羽身上聚集的越來越濃的殺氣,可他也知道,自己絕不能退縮,就如同子嬰殿下所說,項羽會是一顆很好的棋,他的果敢與勇猛、他與生俱來的霸氣、他項燕後人身份的尊貴、與振臂一呼的師出有名、他不合適宜的悲天憫人,最終都能打磨成一把讓當今秦主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終日的利器。他的任務,便是遊說他,逼迫他踏上那一條不歸路,成為子嬰手中最有力量、最舉足輕重的一顆棋。董越一把抽出背囊裡的長刀來,雙手呈給項羽,“若是將軍認為末將是一派胡言,大可一刀取了董某的項上人頭,我董越,絕無半句怨言!”項羽上前半步便在眨眼間握了刀,閃著寒芒的刀刃,便劃過一道耀眼的弧線,瞬間便橫亙在了董越的脖頸之間,可一個聲音在身後急切地響起,“項郎不要!”項羽的手微微滯了滯,虞姬已然衝上前來,推了董越一把,站在了項羽的麵前,“項郎,他剛剛的話我都聽見了,這些話伯父也常念叨著,確有幾分道理。你不喜歡聽,當作耳旁風便是。再者,董大人於我有救命之恩,項郎實在是沒有殺他的理由。”子嬰依舊住在宮中的鎖雀台裡,已經整整三日了。整整三日,鎖雀台一片寧靜。沒有胡亥的召見,沒有任何人的進出,甚至於伺奉的宮婢寺人皆一言不語,子嬰便知道,他與薑玉姬,被生生軟禁了。隨他進宮的是衛璃,趁遞茶的間隙輕聲回稟說,“殿下,聽說聖上昨兒還吩咐著要給那隻雪狐建造一處雪宮彆苑,正讓人選址呢,這也沒聽說政務繁忙啊。”子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一卷竹簡上,頭也沒抬,端過茶杯小啜了一口,冷不丁問了一句,“偏苑可好?”衛璃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怔了怔,方回到,“夫人,還是老樣子,近身侍奉的是花奴,那丫頭也是個機警的,對宮裡比較熟,之前又是蓮夫人宮裡**的,應該沒有事情能為難到她。殿下看書也累了,何不去偏苑走走透透氣?”子嬰的目光依舊落在竹簡上,可是思緒,卻早已飄飛到了偏苑裡。整整三日了,他沒能見過她一麵,她留給他最後的記憶,還是那一日進宮前,他看到的她逶迤而來,款款踏上馬車的身影。她穿著一件墨綠青緣交領纏枝藤蔓深衣,梳了墜馬髻,發髻上隻斜斜插了支彰顯她身份的鎏金翠珠長玉簪,發簪上長長的一排細碎流蘇,便隨著她緩而穩的步伐輕輕搖曳著。而此刻,那一排流蘇便再次回**在了子嬰的眼前,仿佛一排排的細珠流蘇,便遮蓋了竹簡上所有的字眼。可他不能去見她。他在進宮前用最短的時間安排好了一切,如果胡亥不顧一切後果的向他伸出毒爪,隱於暗處的蒙雲會拚儘全力救了她出去,而後,所有的計劃,都會提前,包括他隱藏在驪山山洞中的隱秘力量,包括項羽……可他害怕,害怕一見到她,她就會向他索要三尺白綾。他記得他站在府門前的台階上,看到她向自己投來的無一絲波瀾的眼神,那般的冰涼,那樣的無視自己的存在。他搖了搖頭。“殿下,猜得到聖上是什麼用意麼?”衛璃提壺將子嬰的茶杯斟滿,刻意壓低的聲音就完全隱沒在一片水聲裡。子嬰緩緩地收起手中的竹簡,輕輕點了點頭。他不知道為什麼金殿上那位嗜殺成性的皇叔在鏟除了所有的手足後,獨獨留下了他。他現在知道了,留下他一個子侄輩,不過是要讓所有贏氏的旁支族人們看著,他堂堂的公孫殿下,一度**平天下列國的秦國始皇帝的嫡長孫,照舊是掀不起什麼風,興不起什麼浪。倘若殺雞駭猴,那他就是一隻最好不過的“雞”。可他也知道,他偶爾的率性而之,雖也有性命之憂,可更多的,卻是他無聲地反擊。他知道胡亥厭惡他,厭惡得恨不得將他輾壓成一灘肉泥。可偏偏,他也不得不留著他。胡亥在日落時分踏時了鎖雀台的大門,身後一名長得極其嬌俏的女子懷抱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白狐,胡亥進來時,子嬰正一手執了黑棋子,一手執了白棋子正自己與自己博弈。胡亥清咳了一聲,子嬰方從棋盤上抬起頭來,一臉溫潤的笑意,“皇叔快來,侄兒正一個人走棋得好沒意思,這幫寺人也是,一個個都跟榆木疙瘩一樣杵著。”胡亥站在原地沒動,眼皮都沒抬一下。子嬰如同恍然大悟般地起了身,深深一揖禮,“子嬰見過皇上,祝皇上萬壽無疆!”胡亥勉強抬了抬手,目光落在那方金絲楠木的棋盤上,“父皇在世時,曾說過,這黑白世界縱橫各十九道,弈棋有對子局和讓子局之分,采用包圍與反包圍的基本戰術,有害詐爭偽之道。”子嬰輕輕地“哦”了一聲,“皇叔說得有理,可是家父在世時,曾送愚侄一套棋,還給侄兒講了‘堯造圍棋以教子丹朱’的故事。”胡亥盯著子嬰的臉冷笑了一聲,終從身後的女子手中接過那隻白狐,抱在臂彎上輕撫著,輕描淡寫地說道,“孤昨日派往北地運送冬衣的車馬又被劫走了。”子嬰驚呼了一聲,“皇叔,究竟是何人,怎麼這般地大膽?”“哦,賢侄不知道?”胡亥眯了眯眼,撫在白狐身上的手力道漸漸重了些。“皇叔,侄兒這幾日可都住在這鎖雀台裡,日日聽那林中鳥兒歌唱,怎麼可能知道宮外的事情?”子嬰笑道,笑得極其和善,卻又似猛然間恍然大悟了般,急迫地辯解道,“皇叔不會是懷疑這事是侄兒讓人去做的吧?侄兒雖然無能,可畢竟府上還幾畝祖父和父親賜予的良田,給府上人人置件冬衣的銀子還是湊得出的,侄兒為何要讓人去劫持了運送冬衣的車馬?再者,侄兒府上那幾個人,哪裡能與朝廷的軍士所抗衡,還能從他們眼皮子底下劫走車馬?”子嬰頓了頓,輕聲淺笑著反問道,“皇叔是否高估了侄兒?”胡亥不說話,隻是垂著眼簾盯著子嬰。“皇叔,您派人接侄兒等此番進宮,難道不是因為入冬久旱,城內井水枯竭,而致飲水不便麼?侄兒府上後院的那兩眼井可都乾涸了,從城外運水的水車,三日才能往返一趟。還是皇叔這宮裡好,昨日瞧著,西殿後屋的那眼溫泉水脈都沒斷過。”“怎麼,瞧上皇叔的這座宮殿了?”胡亥冷笑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問道。“皇叔,是和侄兒開玩笑的吧?”子嬰也輕笑著,不鹹不淡地反駁了一句。胡亥笑著不說話,可懷裡的白狐卻在陡然間低低地嗚咽了一聲,拚命地從胡亥懷裡逃命般地躥了下去,轉眼間便逃出大殿,無影無蹤了去。“你們幾個,還不速速跟去,若是傷了那小東西半根毫毛,”胡亥轉過身來,再次盯著子嬰的臉,“這小畜生,都學會吃裡扒外了。”子嬰不說話,他心裡跟明鏡般地透亮,胡亥的話中所指,便是他;胡亥此番的軟禁,也不過是試探。隻不過,他胡亥永遠不會知道,在整個棋局裡,他早已布下了董越這一枚棋子。胡亥懶懶地收回目光,卻是一把摟過方才懷抱白狐的女子,“賢侄,這位是孤新封的少使,侍醫瞧過了,再過上幾個月,你可就有一個皇太子的堂弟了。”那女子在胡亥懷裡微微一頷首,“東籬見過公孫殿下。”子嬰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東籬的腹部,上前半步,“恭喜皇叔喜得太子。”“公孫殿下言重了,這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侍醫們雖說看了脈,可這時日還小,哪就看得出來,”東籬輕輕一笑,“聽說公孫夫人此次也一道入了宮,明天聖上設家宴,說是替東籬祝賀,殿下或是能與夫人一同前來,那東籬可就真正能多沾染些皇家的天福了。”一隻小獼猴跳進子嬰的院子裡時,已是月上中天時分,衛璃一邊將棋盤收拾得“嘩啦嘩啦”響,一邊小聲地回稟著,“夫人那邊晚膳用了一盞赤豆羹,一碟菰菜、一碟醬瓜、還有菽豆,好幾樣點心,湯是尾河魚,花奴伺候得也極為警惕,這會已經卸了妝睡下了。夫人白日裡還看了會兒書,和花奴在庭院裡走了走,喂了喂錦鯉……”衛璃的話不曾說完,一名寺人便大力地推開了門,那隻小獼猴便蹦跳著落到了子嬰的身上,而那寺人一邊淩亂著步子追著,一邊苦著臉向子嬰求著饒,“殿下恕罪,這好像是蓮夫人豢養的猴兒,怎麼三更半夜跑這兒來了?聖上有過交代,殿下當心著,那猴兒爪子尖利。”子嬰將猴兒抓住,一把扯下獼猴脖頸中的小錦囊握在手心裡,將獼猴交給了已然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寺人,“本殿恕你無罪,這小獼猴原本就是本殿奉聖上之意,送予蓮夫人解悶的,許是被鎖雀台的鳥雀啁啾聲給吸引了來,你好生送到蓮夫人宮裡去,彆讓蓮夫人察覺走失了這小猴兒,白白著急。”那寺人將小猴兒緊緊摟在懷裡,千恩萬謝著離去。子嬰在燈下打開那個小錦囊,一條寫滿字跡的絹帛便呈現在眼前,子嬰展開來掃了一眼,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便將絹帛連同整個錦囊一同扔進了取暖的熏籠裡,不過是眨眼間,一縷青煙便從熏籠裡嫋嫋升起。薑玉姬是被衛璃一路護送著踏進玉堂殿的,依舊是記憶裡那層層堆積的紗幔,依舊是那兩列相向而座的席位,桌位上依舊擺放著精致的陶碟,大殿正中間的雙耳龍鳳纏繞銅爐依舊點著清淡而溫暖的香。隻不過,似乎那溫暖的香氣,依舊無法粉飾去那一場曾經的血腥。薑玉姬踏進玉堂殿的門檻時,眼皮不禁地跳了跳,放眼望去,除了幾名職位較高的文官,兩三名贏氏旁支的族人,便隻有子嬰靜靜地坐在他的席位上,從側門穿堂而過的長風揚起他身後的帷幔,他孤獨而坐的身影,略顯孤單。一晃數日,數日間,她第一次見到他。衛璃將薑玉姬帶至子嬰的身側,便低眉斂目地退到了身後,一名宮中的宮婢上前來,接過了薑玉姬的墨色描金鬥篷。子嬰手裡把玩著一隻黑底描紅紋的陶杯,可眼角的餘光卻將薑玉姬的所有儘收眼底,他欣慰地發現她的臉色不再蒼白了,她的步伐依舊穩而緩,甚至於帶著一抹的小心翼翼,他的心底便緩緩升起一抹暖意來,他甚至想起了身,上前去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手心裡……可他最終克製著那抹衝動,放棄了。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他注定見不到明天初升的太陽,那麼,就讓她恨著自己吧。至少,他不值得她追隨自己而去。他垂下了眼簾,在心底長長地一歎,他知道她挨著自己坐了下來,他感覺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甚至於她裙裾上依舊裹挾著戶外夜晚的寒氣,他有著瞬間的手足無措,他在定了定心神後伸手提起了桌上的水樽,將她麵前的水杯斟滿,他甚至感覺得到自己提壺的手在隱隱地發抖,清亮的水柱就歪歪地灑落在了他的腿上,可眼前晃過一隻手的影子,自己手上便陡然一空,再回神時,薑玉姬已然接過了水樽,將他和自己麵前的水杯一一地斟滿。他堪堪偏過頭去看向她,一個嬌媚的聲音便帶著輕盈的笑意傳來,“陛下,您瞧瞧子嬰殿下和薑夫人,可真是夫妻恩愛的楷模呢?”是新晉少使東籬。胡亥已然在高座上徑自坐了,理了理袍裾,此刻就波瀾不驚地掃了殿堂上一眼,而子嬰亦感覺得到,胡亥的目光,在他和薑玉姬身上停留了良久,那目光,依舊帶著毫不掩飾的猜忌和探究。東籬輕盈而至,甚至於在薑玉姬身側跪坐了下來,極其溫婉地笑到,“薑夫人可是使了什麼法子,竟然讓堂堂殿下親手斟茶?”繼而轉臉看向子嬰,“殿下可要謝謝我,若不是東籬奏明了聖上,今日夫人的席位,可就要按例安置到對麵去了,中間可就隔著條銀河了。”“既然如此,那就有勞少使了,”子嬰淡然一笑,舉了舉手邊的茶杯,“既然茶杯是滿的,那本殿就以這茶代酒,恭喜少使。”“少使妹妹,今日你可是一殿之尊,聖上可還眼巴巴地等著妹妹歸座開席呢。”上座上一名女子開了口,語帶酸意。在秦宮裡,少使不過是處於最末位的妃嬪稱號,可子嬰也猜得到那女子的心思,大凡後宮女子,又有誰願意多一人與自己爭寵,哪怕隻是一個位份極低的少使、長使。東籬脆生生的應了一句,起身便笑著離去。那般輕巧盈盈、裙角帶風的步伐,何曾像一名身懷有孕的女子。但凡身懷有孕的女子,大抵都會像他的玉姬一樣,走路緩而穩,且格外小心翼翼,甚至於,雙手會極其自然地護在小腹處。子嬰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從那說話女子身旁的蓮夫人麵上略略掃過。昨夜的絹帛上,蓮若是匆忙間寫就的,字跡微微淩亂,所有的文字都證實了子嬰的猜測,此次入宮,閡宮上下是封鎖了消息的,一旦他與薑玉姬遭遇了不測,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消失在了哪裡。他想,胡亥終於要忍痛拔出他這一根早已深深刺入他的心底,紮得他寢食不安的刺了。蓮若最後的一句話,“務必小心”,寫得淩亂無比。他想,她當時的心境,恐怕也是紛亂的。可是今天的宴席上,他猜測不到會發生什麼,可他也知道,一場波瀾,即將掀起。他一手把玩著茶杯,一手借著寬大的衣袖和餐桌的遮掩,將薑玉姬藏衣袖中的手握在了手心裡,重重地握了一下,然後鬆了開來,將她溫軟無骨般的手攤開,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地寫著。他的手指冰涼,甚至於和方才提壺斟茶一樣,他的手在隱隱地發著抖。薑玉姬微微側過臉去,她隻看到了他一直噙在唇角的淺淡笑意,那般的雲淡風輕,那般的漫不經心,許是感覺到了薑玉姬的目光追隨,子嬰不動聲色地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隨後又回複了一貫的平和,和眼底淡淡的冷漠。這個人,有著一雙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他又在極力掩飾著,極力偽裝著,他的抱負,他的籌謀,他的隱忍……她感覺到了他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的重重一握,然後,掌心傳來酥癢的感覺,她斂了心神去,將他的一筆一畫全然記在了心底,一字一句辨認著,“一切小心,若突發事變,鎖雀台西院,東南角竹林裡,蒙雲接應。好好活著,為了孩子。”不長的一句話,仿佛,掏空了她肺腑裡所有的空氣。他在交代遺言嗎?他已經打算要喪命在這裡?還是,隻是緩兵之計?子嬰的手指最後落在她的掌心裡,寫完最後一個字,落下最後一筆,她掌心裡一點點觸碰的溫度,讓他舍不得離去。他微微偏過頭去看她,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疑慮、擔憂,甚至於,一抹悲傷,他莫名地從心底升起一抹欣慰感,他想她終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可他看到她輕輕搖了搖頭,他的手指瞬間便被她抓在了手裡,她在他的掌心裡寫著,如他一般一筆一劃,“活著,為了孩子,為了我。”他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著,而眼角,卻開始濕潤著,他慶幸高台上胡亥的數名嬪妃正鬨著向東籬贈送賀禮,而無人顧及到他這裡,他也慶幸那名叫東籬的女子將他與她的席位安置在了一起,他望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有臣工起了身,高呼著“祝陛下喜得龍子,”子嬰亦附和著起了身,端了桌上寺人斟了酒的杯盞,越過杯盞的上緣看向那高台之上。入口的酒辛辣醇厚,卻是,並無異味,可子嬰依舊借著寬袍廣袖一擋,將入口的酒全然吐在了衣袖裡,然後看著一名文官痛飲一杯後大讚酒的醇甘。“賢侄,可品得出是何酒?”胡亥淡淡地出了聲。子嬰佯裝回味了一番,“此酒入喉辛辣,細品卻又柔潤、細膩,回味長久,似乎還有一絲若青竹的清香,皇叔,恕侄兒愚鈍,品不出是何佳釀。”“陛下彆為難殿下了,”一旁的東籬笑著出了聲,“殿下確實嘗得不錯,這酒在竹林裡埋了三年,沾染些竹子的味道也是常有,隻不過,這酒是我親自釀造的,就叫竹影酒,殿下若是喜歡,出宮的時候,帶上兩壇也就是了。”“少使妹妹就是聰慧,連酒都會釀,不知少使妹妹還會些什麼,何不一一道來,也讓我們眾姐妹多多見識見識,”依舊是一句滿是酸意的話語。可東籬卻依舊淺笑盈盈,似乎在所有人看來,她隻是單純得沒能聽出那諸多言語裡的嫉恨之意,而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東籬不才,聽聞諸位姐姐們精通各類琴箏瑟阮,東籬一樣都不會,就連薑夫人繪得一手好丹青,東籬都不懂如何提筆。今日若是陛下開恩,那東籬,就跳一支舞吧,隻是若跳得不好,還請眾位姐姐們多多指點一二。”胡亥垂著眼簾點了點頭,又在身側的一眾嬪妃中掃了一眼,最終落在了下首的蓮夫人身上,微微一側臉,“聽聞昨日蓮夫人走失了那淘氣的小獼猴,可尋見了?孤前幾日路過羽陽宮水榭,聽到你彈箏,那箏音似是又精進了一些,要不,你同少使和上一曲?”蓮夫人的神色暗了暗,回了句“讓陛下費心了,那小淘氣找到了”,便依舊優雅地端著手中的小杯,細細地品了一口,並不曾應下來。可偏巧胡亥的話音剛落,東籬便已然提著深絳色白緣曲裾深衣的裙角旋轉著撲向蓮若,嬌言俏語,“蓮姐姐開開恩,隨便彈什麼都行,回頭我釀梅子酒贈予姐姐。”箏音響起時,東籬已然輕輕一躍而站在了那一鼎大香爐的頂蓋之上,嫋嫋輕煙之間,纖長的手臂舒展,白皙的手指輕揚,甚至於單腿獨立,裙裾蹁躚,如一隻仙鶴欲踏雲飛翔。殿堂四下裡傳來喝彩聲,可子嬰卻在陡然間感覺到一絲的不安,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身側薑玉姬的手,可眼前隻見一片暗紅的光芒閃過,東籬已然從那香爐上翩翩落下,足尖點地,從他的桌前一閃而過。似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美酒佳肴、箏曲妙舞之中,有臣工們彼此敬著酒,有贏氏的遠親族人前來一一問安,似乎,一切太平,一切歲月靜好。薑玉姬的手被子嬰緊緊地握著,握著她的手指生疼,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是什麼也看不到,眼前東籬的身形在翩翩起舞,錯金銅爐裡青煙嫋嫋,對麵角落裡的帷幔輕搖,高坐上的眾人談笑風生,似乎,他的視線就沒有儘頭。薑玉姬在心下低歎了一回,可就那麼刹那間,她被人大力地帶起,她的步伐向後踉蹌著,她聽到了桌上杯盞瞬間落地的聲音,和身後宮婢的驚呼聲,她才看到,一柄鋥亮的短劍就從東籬的衣袖裡飛了出來,直直地衝自己而來。似乎一切的躲避都來不及。薑玉姬依舊踉蹌著,她覺得整個人正被一抹陡然而來的巨大的力量往後推著,她聽到了身後低垂的紗幔被撕裂,絹帛經緯斷裂的聲音,她在那久久盤旋在耳際的箏音陡然間停止的時候,聽到了整個大殿裡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而那久久彙聚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也在陡然間消失了,她回過頭去,就看到一點點血色正從子嬰的肩上漸漸擴散開來,她看到子嬰的身軀緩緩從自己眼前滑落,而東籬嬌俏的臉龐,就帶著嫵媚,卻又不屑的笑容綻放在眼前。一切,似乎再一次躲避不及。薑玉姬隻看到東籬裹著火紅舞紗的衣袖一揚,那藏在衣袖裡的另一柄閃著寒芒的短劍便再一次直直衝自己而來,挾帶著兵器的冷嘯氣息,她在那一刻隻記得緊緊護住懷裡子嬰漸漸縮下去的身軀,微微側過身子擋住那短劍呼嘯而來的方向,閉上了眼去。她一刹,她大腦裡一片空白。可是那種短劍穿透衣物,劃破肌膚,刺穿血脈的銳痛感,卻沒有如期而至。整個大殿霎時一片紛亂,高坐上的嬪妃們尖叫著往四麵八方躲去,薑玉姬在心底暗笑,又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血腥的場景,她們,怎麼還是這般的慌亂惶恐與驚懼?她猛然間睜開眼來,她的麵前,不過是離她堪堪幾寸的地方,一個身影正和東籬扭打在一起,而那個身影,後背正中赫然插著一柄隻餘寸許劍身在外的劍柄,她認得出,那個身影是衛璃。“夫人,快帶殿下離開,快!”衛璃的聲音幾乎是從那後背上的傷口中傳出來的,帶著喘息與憤怒,那話裡的意思,薑玉姬方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在計劃之中,而自己,是最後一個知曉的。可她不能離開,亦或是,尚無法離開。薑玉姬抬眼掃過整個大殿,她看到了一片混亂的高座上,胡亥依舊麵無表情地坐著,甚至於無視躲在他的身後,將他的衣袖生生扯斷的嬪妃們的驚呼聲,他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被衛璃纏得無法分身的東籬身上。那目光,勝過那一夜雪的冰涼。原來,東籬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原來,之所以將她與子嬰的席位安排得這般近,也是有原因和預謀的,他篤定子嬰會替她擋上一劍,然後第二劍,是留給她的;亦或是,他的第一目標便是自己,因為他也猜得到在自己亡命東籬的劍下後,子嬰會做出怎樣的舉止來;而他更是篤定,這個叫東籬的女子,這個看上去讓人憐愛、看著百善無害的弱女子,能達成他的目的。她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能爬到那高高的金座上去,儘管,他曾經是秦皇所有子嗣中,最沒有可能的一個。薑玉姬又看到了高坐下正首琴台前的下蓮夫人,似乎箏音陡然間停止後,那琴弦的尾音依舊在半空裡嫋嫋,她的臉色是蒼白的,她的眼睛就那麼定定在盯在半空裡虛空的地方,甚至於她的雙手依舊僵硬在琴弦之上,隻是,再沒有曲樂緩緩流出。她聽到了她兀的一聲尖叫聲,仿佛驚嚇過度後陡然醒悟了過來般,那聲音帶著悲傷與驚悚,她看著她一把推開麵前沉重的箏台,在箏台連同箏落地的一片轟隆聲中倉惶地起了身,步伐淩亂著,她費力地拉開門扇,狂妄地大叫著,聲音因驚懼而嘶啞,“護駕,有刺客,有刺客!”可薑玉姬知道,蓮夫人更多的是害怕。那一柄刺進子嬰肩上的短劍,也同樣刺進了她的心裡。在東籬沒有任何征兆的刺殺過程中,她亦是幫凶,她用箏音替她做了掩護,隻不過,這不是她的本心。一如上一次,守候在殿外的士卒們紛紛湧了進來,手中的青銅矛戟閃著幽藍的光芒,銅質的甲衣彼此碰撞著,沉悶的腳步聲裡,她再一次聽到了蓮若帶著驚懼驚悚的聲音,“拿下少使,她刺殺了殿下,她還要刺殺陛下,還要刺殺我們。拿下她,拿下東籬。”薑玉姬已然在一片混亂的時候將席位旁的一盞宮燈握在了手裡,她在衛璃用儘了最後的力氣說出那一句話時,就已然下定了決心,如果今日注定走不出這玉堂殿,她會讓所有的人給他們陪葬,不管是東籬,還是胡亥。可她沒想到,蓮若幫了她的大忙。侍衛們有的猶豫著看向高坐上一言不語的胡亥,有的卻直接持著黑刃的長矛,直接將東籬與衛璃團團困在了長矛之下。薑玉姬便知道了,這些侍衛中,也有蓮夫人的力量。整個大殿,恍然間似乎更加混亂了,東籬被長矛層層密密地指著,而衛璃,卻再也沒能站起來,兩人間的混戰,衛璃帶著後背那早已刺穿了心肺的傷,拚儘了最後一絲力氣。侍醫們來了,在殿堂上語帶酸意的湘美人驚嚇過度,昏迷了過去;一名伺奉的宮婢被摔落的陶盞劃傷了手臂;掌管皇家內部事務的宗正隻因席位距離子嬰很近,而被東籬的劍氣殃及了池魚,整個玉冠連同發髻被生生削去;而子嬰的肩上,那篤篤入骨的劍傷,流出的血液裡竟然泛著紫黑的顏色。沒有人知道胡亥此刻心底在想些什麼,他隻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仿佛,他隻是一個局外人,眼前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在趙高匆匆趕來後麵無表情地離席而去,可薑玉姬看到了他最後步出宮門時,最後一眼,落在了東籬的身上。少使東籬,被胡亥當庭賜死。圍聚在她麵前的十數柄長矛瞬間便刺穿了她的整個身體。就那麼轉眼間,曾經那個嬌俏的,鮮活的生命,就在眼前消散而去。玉堂殿,似乎上一次的血腥氣息尚沒能散儘,便又增添了新的甜腥血氣。子嬰醒來,已是五日後,整個鹹陽城,籠罩在沉沉的暮靄裡。醒來的第一眼,看到了床幔外半個熟悉的身影,聽到她輕輕的話語聲傳來,“我想不必了,衛璃看上的,定是好人家的女子,眼下衛璃……婚約取消就算了,納彩的禮節,就讓他們收下吧,她也總是要嫁人的,這些東西,隻當是給她多置辦了份嫁妝。”“夫人,老奴也是這般勸解的,可是薛家府上執意要將納彩禮退回,那薛家姑娘是個性子好的,是我家衛璃沒這福分。”子嬰在半個時辰後在後院的一角見到了衛璃的靈柩,一盞長明燈靜靜地跳躍著火苗。侍醫孟忻在雪夜匆匆趕來,“殿下,少使東籬淬在劍上的毒混合了烏藤、金罡草、罌粟花粉,五色蟾的毒,這些毒汁單獨萃取並不足以致命,可是混合在了一起,加以劑量,卻是能致人於死地的。當日殿內一片混亂,卑職封了殿下的穴道,再去看衛璃去,他已經回力無天了,那劍直抵心臟,……殿下節哀,自己也要保重身子。”“那少使東籬,原本是一名酒家女,被聖上帶回宮,也不過三兩月的光景,而且她並沒有身孕,這在整個侍醫院,隻有少數幾人知曉。聖上,似乎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悲傷過度,隻是這幾日不上朝、不見人,甚至於最近隆寵最盛的那隻白狐都懶得瞧上一眼了。”七日後,整個鹹陽城再次風雪交加,子嬰風光大葬了衛璃,然後帶著薑玉姬和蒙雲,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冒著風雪直奔驪山而去。在薑玉姬的記憶裡,大秦的疆域遼闊無比,山巒疊起,皚皚雪山綿延千裡,似乎一眼根本看不到儘頭,可穿過一片茫茫的竹林,穿過一道狹長的通道,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座簡單的灰牆小院。夕陽冷得似乎沒有一絲的溫度,薄淡的暮靄映著雪色籠罩著眼前的一切,嫋嫋騰騰的炊煙,就如同一縷輕紗裹著那份嫻雅寧靜,在整個山穀間緩緩蔓延而去。青色的院牆上爬著苔痕,木色的院門推了開來,一名上了年歲的仆婦就正在廊屋簷下逗弄著一隻黃鸝鳥兒,見了子嬰,目光在薑玉姬身上略略停了停,半轉過身子便往正廳裡喊道,“六公主,快瞧瞧誰來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薑玉姬便在小小的廳堂裡見到了世人以為早早離世而去六公主,微微富態的身形,和藹慈祥的笑容。“是不是嚇到你了?”六公主坐了下來,微笑著看向薑玉姬,“會籍郡薑氏,原禦史大夫薑大人的孫女?家父可是薑伯聞?”“回六公主,正是,”薑玉姬溫言應道,六公主的身上,有著如身旁熏籠裡炭火般的一抹溫暖。六公主笑著點了點頭,將臉轉向一側的子嬰,“子嬰,你與她,應該十年前就見過的,怎麼,不記得了?”六公主見子嬰一臉的茫然神色,再次淡然一笑,“我還以為你不顧一切後果的急急求娶了來,是因為終於找到了她,原來竟然不是?”子嬰轉臉看向薑玉姬,眼底滿滿難以置信的神情。“子嬰你彆看她,她當年才多大,哪裡記得這些,就算是終生難忘記住了,也是盼望著將那些事情早些忘到九霄雲外的。薑氏,我且問你,後來你那主母還有沒有為難到你?”六公主溫柔地剜了子嬰一眼,方和藹可親地看向薑玉姬。似乎所有的猜測,就在頃刻之間撥雲見日,明朗起來。原來當年薑玉姬遍尋無果的貴女,就是眼前的六公主。“當年,確實年幼無知,又托祖父四下裡問過,也不曾得到一絲的消息,六公主的救命之恩,玉姬是永世難忘。”薑玉姬起了身,微微欠了欠身。“好了好了,一家人不需要這些虛禮。原是我當年情況特殊,因為一出生便讓整個大秦連降七日大雨,不但造成了正待收割的秫稻全部腐爛在田地間,更是導致一處剛剛修好的城牆不堪雨水衝刷而倒塌,更是造成了多地洪澇。當時掌管宗廟禮儀的奉常,和掌管皇室內部事務的宗正便進言視我為不詳,又因為生母地位卑微,於是便有方士進言,說我命裡多災多難,命運多舛,而這災難,不僅僅隻是波及自己,還可能殃及身邊人,需遠離宮廷而居,才能避免給整個大秦帶來滅頂之災,故而自幼父皇便將我便養在與世隔絕之處。”六公主頓了頓,神色也黯了黯,“也幸好如此,我也才能在胡亥的屠刀下躲過了一劫。當年父皇不得不派人送我出宮避禍時,聽說滿朝文武,隻有薑大人與方士辯駁了幾句。故而後來薑大人壽宴,我還是借著子嬰的由頭去的薑府祝賀,是以子嬰府上人的身份前去的,故而連父皇都沒讓知曉,你又哪裡問得到。隻是子嬰,你當真不記得了?”子嬰不言語,隻是眉頭輕蹙著,似乎所有缺失的、塵封了的記憶,瞬間便如同被揭開了塞子的寶瓶,層層疊疊的記憶一旦被掀起,便帶著波濤洶湧之勢席卷而來。原來,曾經過去的日子裡,並不是隻有殺父之仇,手足相殘之痛,也曾經有過她。她是那唯一的一抹暖色,隻不過,他忘記了、他丟失了、他自己將它遺棄了。“子嬰,這些年,真真難為你了,”六公主一眼便看出了子嬰眼底層層泛起的波瀾,低低歎息了一回,收回目光,隔著桌子拉起了薑玉姬的手,細細叮嚀著,“這些年我雖然住在這裡,與世隔絕,可是外麵發生了什麼大事,我還是大半知曉的。這處所在,當年是父皇吩咐大皇兄扶蘇秘密置辦的,家族裡知道的人,眼下還活在這世間的,怕是也隻有子嬰了。子嬰這孩子我從小看著他長大,心思細膩,和他父親一樣,言語不多,凡事都喜歡藏在心裡,可卻是個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絕不回頭的犟脾氣。當年跳下水裡拉你上來的,便是他,上來後凍得牙齒直打顫,話都說不利落,卻還托我務必去問個清楚,說誰這麼狠心,連個小姑娘都能痛下毒手。”隔著不太遠的距離,薑玉姬看向子嬰,卻正逢上他沉澱了千山萬水的眼眸,隔著不太遠的距離,她能清清楚楚地在他眼底看到自己。原來,萌萌之中,一切自有安排。隻不過,時光衝淡了一切,卻又沉澱下了一切。蒙雲似乎對這裡極為熟悉,晚膳過後便徑自去後院照料著馬,而那位喚作秋姑姑的仆婦便帶著薑玉姬去了西暖閣,麻利地落下風雪簾子,挑亮了油燈。暖閣裡應有儘有,甚至於一應器具皆與府邸相仿,仿佛,就是特意為她而準備的,薑玉姬與秋姑姑閒聊了幾句,便在秋姑姑掌燈離去後起身披了風雪袍推門而出,窗外,隱隱傳來小獸的低鳴。庭院不大,隔著一條回廊,薑玉姬在轉過一個廊角的時候,聽到了偏廳裡傳來子嬰的話語,“姑姑,您好生替我照料著她,就如同小時候您照顧著我一般……我好不容易又見到了她,不能再失去她了。現如今,她又有孕在身……前幾日在宮裡的事,您也應該聽說了,皇叔的性子,您比我還清楚……他不會罷休,而我,亦不會再給他任何的機會,我也需要時間去安排布置……姑姑,把她交給您我放心,等事成了,我就來接她回去,到時候,您也不用和六公主一直避世而居。”似乎風聲大了些,又似乎,山穀裡的冬夜尤其冷了些,薑玉姬就站在轉角處,穿堂而過的寒風就簌簌地裹著屋簷牆角上的雪屑迎麵撲來。原來,這便是他匆匆帶自己而來的目的。子嬰不曾想會在回廊下見到薑玉姬,風卷飛來的雪沫,就星星點點地布滿她的整個頭上身上,他猜測不到她在這兒站了多久,亦或是聽到了多少他們談話的內容,可是這般站在雪地裡的她,月色落在她肩上的清冷光點,形單影隻,讓他心中頓生憐愛不已。他大步上前去擁住了她,用自己寬大的狐裘外袍,將她整個人裹進了懷裡。他猜她定是聽到了一些他的安排,她麵上的神情,她眼底的神色,似乎都說明了一切。可他又無法去一一解釋,他甚至於想著趁著夜色匆匆離去,他要翻越一座山,去驪山的另一個方向,在那裡,在那座千年形成的岩洞裡,駐紮著他數萬的兵馬。他想著要儘快結束掉眼前的一切,他不能再給胡亥時間和機會,可是這些,他都無法一一告訴她,他怕嚇到她,他更怕她擔心他。“殿下為何不問問玉姬,願不願意留在這裡?殿下就這般對玉姬沒有信心麼?”薑玉姬的聲音因寒冷而發著顫,可那話語裡,不忍和責備,無法掩飾。子嬰長歎一聲,搖頭不語。“玉姬說過的,殿下是一隻鷹,我不能折了你的翅膀,可是我也不是一隻需要靠人保護的黃鸝鳥兒,這輩子,除非我死去,我不會離開殿下,殿下也休想將玉姬一人扔在這裡,冷冷清清。不管殿下做如何的打算,玉姬都願意與殿下一起。”子嬰帶著薑玉姬出現在六公主的寢殿中時,已近子時,如豆的油燈,微黃的光芒映襯著六公主略顯疲憊的臉。六公主的目光從子嬰麵上掃過,在薑玉姬麵上堪堪停留了片刻,便再次定定地落在了子嬰的臉上,“子嬰,你可想好了,這可是箭在弦上,開弓,便沒有了回頭路。”子嬰點了點頭,“想好了,時機,也該到了。”薑玉姬在燈光下看到了一隻墨玉般的匣子,匣子上掛著一隻精致的銅鎖,銅鎖打了開來,一枚潤白的印璽靜靜地置於其中。“當年傳聞祖父過洞庭湖口時,恰逢風浪驟起,掀起了龍舟,祖父一時失手,這枚傳國璽被拋入湖中,狂風巨浪便頃刻間停止了,於是所有人都以為它失蹤了,下落不明。其實不然,祖父後來將這枚傳國璽交予了父親,其實也有將整個大秦交複父親打理之意,可是父親一時不察,竟然讓皇叔占了先機。當時祖父已殯天,父親悲憤之下,自刎於一份莫須有的詔書。”“也幸好當時六公主在,將這傳國璽妥善地保存了起來,故而父親亡故後,皇叔多次前來府上一探消息,可惜,他終究晚了一步。我猜,這些年他視我一直為眼中釘肉中刺,卻又不敢輕易殺了我,也有這枚玉璽的原因,他的即位,終究名不正言不順。”薑玉姬小心翼翼在從六公主手中接過墨玉匣子時,子嬰正緩緩地展開書案上的一卷羊皮地圖,那地圖上山川河流、城郭村莊,皆清晰詳密。子嬰抬眼看了薑玉姬一眼,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時,手指已是定定落下,“從這裡開始,本殿要讓他寢食難安,要讓他日日夜夜備受良心的譴責與夢魘的煎熬!”薑玉姬順著子嬰泛著青筋的手指看去,那一處所在,正是秦都鹹陽通往東方的要道,更是一處近來年反秦力量多次攻守的戰略要地,“三川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