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溪02(1 / 1)

集市在午後不久便散儘了,空****的街市,遺留下一片片的狼藉。“夫人若是要尋親,也不當是這種尋法,如大海撈針般,”蒙雲望了眼一眼望不到儘頭的集市儘頭,長風揚起陣陣迷人眼的沙塵,不由地歎息了一回,“夫人請上馬車,今日天黑前務必回府,夫人若是信得過蒙雲,可否將這位姑娘的畫像交予卑職,卑職定會替夫人尋了出來。”“虞姑娘的畫像不用畫,你照著咱們玉姑娘的模樣找便是了,虞姑娘和玉姑娘長得相似極了,若是穿上一樣的衣裳,梳了一樣的發式,不熟識的人根本分辨不出來,”一直啃著燒雞的阿九插了一句嘴。“屬下知道了,屬下定當儘力,”蒙雲微微一怔,可身後數丈遠套著車轅的兩匹馬卻是兀地長嘶鳴起來,而那街市的儘頭,也隱隱傳來馬嘶鳴的聲音。“踏雪?”蒙雲在心底驚呼一聲,跳到馬車上向遠處張望了一番,便反手抽出背上的劍囊,踏過馬背疾奔了出去,隻留下半句消散在風中的話語,“阿九,扶了夫人上馬車!記著千萬彆下來,我去去便回。”那微揚起的沙塵裡,那長街的儘頭,便是兀地轉出一匹黑色的馬來,馬上的人依舊一襲黑衣,頭戴一項鬥笠,就那麼端坐在馬背上,在空曠的街頭,遺世而獨立。手下的士卒前來回稟時,項羽正在操練著兵馬,一丈有餘的長矛在士卒手中擺成矩形方陣,長矛尖利的白刃在陽光下閃著一片寒光。士卒說,街市上來了兩人並一孩童,正挨家挨鋪地打聽著上溪村姓薑氏族女的下落,那男子隨身攜帶一柄長約三尺的青銅劍,駕著輛車馬,那女子瞧著穿戴定是身份貴重,且貌若天仙。項羽扔下手中的令劍,跨上烏騅馬便絕塵而去,他已然猜測到了來人是誰,隻是他從不曾想,他有生之年,還能再次見到她。那一日清早醒來後,他已經絕望了,他項羽,堂堂一介八尺的男兒,竟然連直麵一介弱女子的勇氣都沒有,那一日他騎著馬,獨自一人在後山的山巒下坐了良久,直到太陽西下,方一個人落寞地下了山。可是今天,一聽到她的消息,他還是那樣的期盼著、盼望著,想看上她一眼,遠遠地看上一眼,此刻他就站在街角,隱在一株槐樹下遠遠地看著她站在風沙走塵的街頭,灰綠色底暗雲紋的朱紅緣深衣,袖口滿鑲金絲繡紋,高高盤起的九鬟髻角微插一隻步搖,就那麼回眸的一刹那,身下的烏騅馬陡然長嘯了一聲。他從樹後轉了出來,便看到她的一名侍衛拔了劍便拔腿衝了上來,他認得出,那是子嬰身邊的一名侍衛,一手長劍使得出神入化,而**的烏騅馬似是也認出了舊識,就那麼在原地刨蹄嘶鳴著。他掃視了一眼已然空****的街市,和街市上她孤單的身影,他盼望著多看她幾眼,可他又擔心侍衛離去後,她一個人的安危,亂世紛爭,他又何嘗忍心? 他強硬地調轉馬頭,一抽馬鞭,馬鞭一聲脆響,烏騅馬便狂奔起來,他在烏騅馬跑過一株遮天的榕樹時跳了下來,狠狠一拍馬的後臀部,由著烏騅馬疾馳而去,而他便躲在樹後,看著那名侍衛傻傻地追著馬兒而去,轉身再奔回到那株槐樹上,不遠不近地看著她,守護著她。他看著她讓那名侍童上了車,而自己卻取下了車上的一包吃食,一一地分給了從街角小心翼翼躥出來的一群小乞兒,瞧著他們搶食完了,又將侍童抱在懷裡的另一方荷葉包取了出來,再次分了下去,末了更是伸手便取下發髻上的步搖,遞給了乞兒中年紀最長的一位,然後微笑著看著他們一哄而散。而那名傻傻的侍衛直到一炷香後方知道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急急地掠了回來,再一次如一陣風一般刮過他隱身的樹側。項羽從樹上輕躍下來,遠遠地看了最後一眼,然後飛身躍進街巷裡,攔下了那一群鬨哄哄的小乞兒,掏儘了身上所有的銀兩,將那隻發簪換了回來。那是一隻碧玉瓜頭簪,細碎地雕刻著絲縷的花紋,三兩珠排從瓜體簪頭一瀉而下,在手中隨風輕舞,隱隱的,仿若殘留著她的發香。項羽緊緊地將發簪握在了手心裡,又恐使慣了粗壯兵器的手控製不好力道,而折斷了它,至無人處撂起衣袍的下擺,咬牙撕下一片,將那發簪細細地裹了,再小心地收進懷裡,方撮唇清嘯一聲,喚回了烏騅馬。而那輛公孫王府的馬車,也已踏塵而去。項羽返身踏馬奔得最高處,一如她歸寧的那一日,遙遙地望著那輛馬車一路轉進官道,消失在那一片叢林的儘頭,方從山坡上下來。可不及回到營地,便有手下的士卒匆匆踏馬而尋了來。薑玉姬返回王府時,已是日落黃昏時分,落日如蒙了塵般陷進茫茫地雲海裡,平地裡長風四起。蒙雲沉著臉跳下車來,躬身於車前,請罪般地請薑玉姬踏背下車,“雲向夫人請罪,因雲一時疏忽,中了他人奸計,險些陷夫人於囹圄之境。”薑玉姬依舊扶了阿九的手跳下馬車,讓阿九咬著牙拚死拚活地拽了蒙雲起來,寬慰道,“眼下我好端端的,你又何罪之有?都說兵不厭詐,下回當心些便是,”末了又輕笑著加了一句,“彆說殿下這兩日不在府裡,就算他在府中,我不與殿下說便是了。”尚不及轉過影壁,便見子嬰已然從廳堂迎了出來,見到薑玉姬,上下打量了一番,便上前握了手,“一回府便聽說你出了門,聽著車馬聲,便知是你回來了,一路可還順利?蒙雲呢?”薑玉姬笑而不語,拉了阿九的手,指了指身後依舊耷拉著腦袋、沉著臉的蒙雲,“阿九把他買的一隻燒雞給偷吃了,眼下正落寂傷懷著呢。”子嬰掃了一側的蒙雲一眼,抿唇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蒙雲離去,便寵溺地伸手把玩了下薑玉姬肩上的幾絲發梢,叮囑著,“好生歇息去,晚些時候來書房,本殿有東西要與你看。”薑玉姬回寢殿歇息著喝過一杯茶,便見阿九抱著肚子縮在角落裡直皺眉,問了兩句,阿九的小臉便皺巴巴的,眼淚汪汪,靈珠在一側見了,遞了帕子給阿九,“怕是出府吃壞了肚子,吃了不乾淨的?還是吃撐著了?一會兒婢子請衛管家來看脈,可得說清楚了。”阿九隻落淚不語,捂著肚子哼哼。薑玉姬探了探阿九的額角溫度,囑咐著靈珠多喂些溫水,又恐婢子前去,說不清道不明,便急急地親赴前院尋衛管家,一踏進前院,便有小廝在廊下應著,言衛管家與雲侍衛皆在殿下書房裡。薑玉姬提了裙角便向書房奔去,依舊是那一排細碎的竹林下,子嬰的聲音便不疾不徐地傳來,“不到一月有餘,先是沛人劉邦起兵於沛,接著下相人項梁起兵於吳,就在今日午後,狄人田儋起兵於齊。衛伯,北狄之人皆善戰,這田儋,你可熟悉?較之項羽,誰更能攪起天下大亂?”薑玉姬住了腳,生知此刻不是打擾的良機,可阿九的性命,她不能不放在心裡,索性退後了兩步,朗聲問道,“殿下,衛管家可在?阿九怕是出門吃壞了肚子,正疼得厲害,可否前去一探?”書房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衛管家急急地下得台階,“老夫這就去,回府時便見她一身衣袖儘是油汙,還抓著隻烤雞腿不肯放手,想來,估計是吃撐著了些。”薑玉姬致了謝,轉身欲隨之而去,便聽子嬰笑道,“夫人留步,蒙雲跟去便是。”書房裡燃著數盞小燈,燭火在從門縫窗欞擠進來的細風中左搖右晃,薑玉姬一抬眼便看到了桌上鋪著的地圖,那地圖上,數柄小飛刀清晰地標誤著沛縣、吳地、狄縣、漁陽、鹹陽的位置。“殿下恕罪,玉姬也是情不得已,擾了殿下的大事,”薑玉姬彆過視線去,瞬間便想起白日裡一路見到的光景。“那便罰你替本殿斟壺茶來,”子嬰已笑著擁了薑玉姬入懷,輕歎後細語,“其實本殿也不喜戰爭。”“我薑氏一族原是吳越人,隻因連年烽煙四起,才不得已搬遷至楚國,可楚國也亡了,幸好家園俱在,尚有半畝薄田以棲身,可倘若再起紛爭,家園不保,又能去何處安身立命?”子嬰聞言不語,隻是輕撫著薑玉姬的發梢,長歎一聲,“可眼下已然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玉姬,本殿總要做些什麼,即便不能一統天下,可也要保我大秦的子民,不再遭受戰火的荼毒。”“今日前往五原郡,一路上百姓皆是衣衫襤褸,半地裡一片村落俱毀,良田數頃,卻是俱毀於馬蹄的踐踏之下,殿下,百姓何其無辜,要承受這些苦楚?”“本殿又何嘗不知,十八叔下令重修阿房宮城,各地征丁征糧,各處官吏強取豪奪、搜刮民脂民膏,天下百姓已是民不聊生,他們為了生計,為了尋一條活路,不得不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也在情理之中,隻是……玉姬,本殿期盼著這戰事早日結束,若有那一日,本殿會廢除了一切刑罰,鼓勵耕織,本殿定要挽救天下蒼生。”庭院很靜,秋蟲呢喃,弦月高懸。子嬰在薑玉姬著急著阿九的病情匆匆離去後,方取過地圖旁的一卷粗綢來,那是一片宅院的布局圖,是他倚仗著自己的身份,找了大秦最妙的工匠,所描繪出的庭院,有著曲房小苑、椒蘭大宅,有著幽軒宮室、九轉回廊,甚至於位於蒼梧郡青山下的那一處所在,已然開挖了地基。“玉姬,原本我更想和你一生一世都住在這裡,遠離戰亂、遠離朝堂,遠離一切事非,這世間,隻有我們彼此的存在,”子嬰默然地收起畫卷,在心底默念著這一句尚不及說出的話去。當她溫軟的身子就倚在身側時,當她溫暖的對他一笑時,就那麼一刹那,他就要忘記一切了,忘記父親在雨夜裡對蒼天悲愴的呐喊、忘記了蒙雲在那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帶著一身的燒傷痕跪在自己的麵前,忘記了蓮若在走向巡遊天下的胡亥時那淒涼悲絕的轉身,忘記了自己是大秦贏氏的一名公孫,忘記了所有……可是現實,一次又一次地將他的夢打碎,一次一次地在他的願望上澆著涼透的雪水。項羽是被項梁差人喚回營地的,項梁站在大帳內,指著牆上的羊皮地圖,情緒有著掩飾不住的動,“你瞧瞧,你看看人家田儋,殺了縣令,自立為齊王,占領了整個齊地……”而項羽隻是懶懶地站著,低了頭,看著衣袖上沾著一根漆黑發亮的馬鬃毛,他的腦海裡便陡然閃現出那名駕車侍衛拔劍的姿勢來,就那麼電光火石間,似乎所有的猜測都在刹那間有了結果。原來,那抹目光的主人,是他。難怪她歸寧時,公孫殿下府駕車的馬遇到他的踏雪會止步不前;難怪那一日他偷偷潛到王府,踏雪停在公孫府邸後院幾百丈外,死活都不肯再往前一步;難怪今日當他出現在長街的儘頭時,踏雪再一次不安的刨蹄嘶鳴,如同遇見故人般;難怪那名侍衛一見到他,便如同見到了如有雪海深仇的敵人……不過是奪馬之恨而已,況且這匹踏雪,亦不真正屬於他。原來他就是當日裡蒙了麵,與他比試的劍客,而他身後的車轎裡,那個用一抹審視、嘲諷、探究神色看著自己的,就是公孫子嬰。他不由地冷笑了一聲。許是他的冷笑聲惹怒了項梁,項梁一步躍了過來,強有力的臂膀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氣惱推了他一掌,他便感覺到了似乎有什麼堅硬的東西狠狠地紮了他一下,刺得他腰腹間瞬間一片生疼。他下意識地捂住了上腹部,項梁已是粗聲粗氣地扔下了句話,轉身便走了,“一與你說正經事,就鬨著要上茅廁,瞧你那點出息!”他伸手便拉開腰帶,取出了那一支被他精心收在懷裡的發簪,發簪依舊帶著他的體溫,混合著一絲無法言喻的氣息,而長簪的另一端,已是隱隱帶著斑斑血跡。他好不容易換來的她的發簪,竟然傷了他。晚間的時候,虞姬替他料理著傷口,一邊抱怨著,“定時排兵布陣時被傷的是不是?你堂堂一個將軍,指揮下陣式便好,何苦還偏要策馬去那陣中央去,都說刀劍無眼,你這尚好是與自己人過招,下手也都有所保留,若是碰到那冥頑不化的,或是腦子裡缺根筋的,不知輕重的,下手稍微重了些,就不單單是敷點藥膏這般簡單了。”項羽隻聽著,用略帶歉疚的眼神看著美人蹙眉,一字不語。“後幾日便是下元節了,虞姬本還盤算著,往年裡這個光景,都會與府上眾姊妹前往禹祠祭拜一番,今日瞧著,怕是不大可能了,”虞姬收拾著藥膏紗帛,隱隱地歎息了一聲,自言自語道,“還想著妹妹定會去,哪怕是偷偷見上一麵,知道些家裡的情形,也是好的。”“你與妹妹,關係這樣地好?”項羽下意識地問道。虞姬“嗯”了一聲,替他披上外袍,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緩緩地回憶著,“妹妹隻比我小一歲,她的娘親原本是母親的侍婢,母親憐其寫得一手好字,又懂些詩書,便打發了在父親的書房裡侍候筆墨,誰想,日長月久,她卻瞞著母親懷了玉姬。母親素來是眼睛裡進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哪裡容得下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這般的事情,故而瞞著父親對她們母女倆百般刁難。妹妹的娘親原本身子就弱,生下妹妹後又不曾好生休養,生病期間還被母親私底下克扣藥材,故而不久便去世了。”“府裡的老媽媽們原本就都是聽從一家主母的,自此也就從不曾悉心照料過妹妹,可妹妹卻是命大,幾次三番生了病,都自己熬了過來。可母親的怒氣不但沒有就此消停,反而越發地大了起來,她甚至趁著沒人的時候將妹妹推到了府裡後院的錦鯉池子裡,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剛剛下了雪,我原本是被老媽媽守著在屋子裡繡花,可我趁著老媽媽打瞌睡的空當裡跑了出來,本想去尋妹妹玩雪,偏偏看到了整個過程。”“我當時不敢大聲叫嚷,我甚至害怕自己也會被母親一怒之下推進那結了薄水的池子裡,我飛快地跑了回去,叫醒了老媽媽,依仗著半個主子的身份吩咐她去救人。後來妹妹被救了起來,生了一場大病,整整燒了幾天幾夜,也因此驚動了闔府上下。我害怕極了,便將此事偷偷告訴了祖母,祖母於是派人將妹妹接進了自己住的院子裡,命下人悉心照顧著。後來,我們便一起讀書習字做繡工、一起玩鬨一起長大,母親也時常告誡我說嫡庶有雲泥之彆,可我卻因母親曾經做下的種種,對妹妹滿懷愧疚。”“那你這般私下裡逃了出來,可曾想過……”項羽頓了頓,輕聲問道。可他的話不曾說完,便被虞姬打斷了,虞姬的聲音帶著一絲的慍怒,嘟著嘴,“項郎可是又想著要打發了虞姬回去?虞姬哪兒都不去,這輩子跟定項郎了。下元節的禹祠我也不去了,那禹祠就在會稽郡,離上溪村可不遠,要是妹妹沒見著,卻被族裡其他人碰到了,我可真正是要被父親來人給帶了回去,受族規處置了。”項羽輕笑道,“當真不去?我還打算著,你若想去,我陪你去便是,反正營地裡有叔父照應著,再者,我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不去了,”虞姬嘟了嘟嘴,佯怒地將身子調轉了方向。項羽在虞姬熟睡後從榻上起了身,披上外袍去了營地的軍帳,一盞昏黃的油燈下,他仔細地察看著從五原郡到會稽郡的路線,儘管這半年來打打殺殺,整個大秦的江山版圖他早已了如指掌,可他依舊細細地沿著山川河流在心底盤算著最佳的路程。他想,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帶她來見虞姬一麵,又或者是,他是存了一己之私心的,隻不過,借了助虞姬姐妹相見的幌子。他想見她,他想和她在一起,他不想再隔著層層疊疊的人海遠遠地望著她,他想將那枚珍藏的羽觴白玉璧當麵送予她,告訴她他曾經所有的想法。一連數日,他掰著指頭數著日子,等著下元節的臨近,然後,在深夜裡不辭而彆。入冬的天氣,夜裡的風如同刮骨的利刀,可他的心卻是暖的。途徑鹹陽的時候,他再一次去了清溪,筆墨閣的老掌櫃遠遠地看到他,特意遣了閣中夥計前來請他進閣小敘。依舊是那一壇醉九仙,老掌櫃的取了青銅爐,又取來一隻白玉的細頸廣口酒樽,將酒香四溢的醉九仙小心翼翼的用酒勺舀進酒樽裡,置於青銅爐的熱水中,方抬眼瞅著項羽,“看你年紀輕輕的,穿戴也不像是窮苦家的孩子,怎麼,是不是府上、還是家族裡有兄弟姊妹被賣進了那公孫殿下府?你那天小心翼翼的,怕是也沒尋見想尋的人吧?這幾日,殿下府上新納的夫人正在西林渡口施粥,你要是有興趣,可前去一觀,那幾小侍婢可都長得水靈靈的,仿佛有一個瞧著眉眼間倒是跟與你有幾分相似。”掌櫃的邊說著話,邊斟著已燙得熱氣騰騰的醉九仙至兩隻小杯中,小抿了一口,回味了一番,方又說到,“這公孫殿下素來隻是個遊手好閒的公子哥,與他英年早逝的父親公子扶蘇比,那可是差得遠了。這些年整日裡騎馬狩獵,泛舟戲猴,也就是娶了這一房妻室,方稍稍收斂了些。老夫瞧著啊,怕與咱們尋常百姓一樣,也是個懼內的主兒。”“他不是,”項羽下意識的插了一句嘴,手中的酒泛著撲鼻的酒香,紅漆小杯握在掌心裡,透著酒的熱度,他便想起,這酒,這醉九仙,原本是他所贈。原來他早已洞察了他的心思。原來他早已知道那一日自己要來清溪。原來,他才是那個真正深藏不漏的人。項羽終將到嘴邊的話生生吞了下去,重重地擲下杯子,起身便掀簾而去,隻留老掌櫃提著長柄黑漆的酒勺在他身後嚷著,“我說,酒還沒喝完呢。”他早已對醉九仙沒了興趣,甚至於,開始厭惡這原本濃香辛辣的醉九仙的氣息,可堪堪轉出筆墨閣,偏偏一個轉角,便逢上毫釀酒莊的兩名夥計正抬著一大壇酒往一輛馬車上搬。偏那駕車的馬許是等得時間久了些,天氣又著實寒涼了些,便一直發著倔脾氣,在原地來來回回的踢踏,馬車便不停的左右晃**著,兩名夥計費力的搬著酒壇,被馬這般一折騰,險些失了手,生生打翻了正搬著的酒。一名夥計上前踢了正鬨騰的馬一腳,叫罵道,“好個沒眼力的畜生,這可是要送到公孫殿下府上的酒,你也敢這般瞎折騰!看小爺今日送完了酒,不把你大卸八塊,煮了來下酒!”項羽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一把便抓住了那匹不安分的馬的韁繩,再由不得那馬來回仰脖踢踏,兩名夥計似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趕緊將酒壇安置在馬車上,方來與項羽致謝。兩名酒莊的夥計中,偏巧有一位就是上回奉子嬰之命贈項羽醉九仙的酒保,一眼便認了出來,喜笑顏開,“這位小哥我認得,上回那壇醉九仙可嘗過了,味道如何?那可是僅存的幾壇了。今日多謝仗義相助,如若不嫌棄,可願進來嘗嘗今年的新釀?雖比不得醉九仙陳年的洌香,可也入喉甘醇。”項羽本極其在意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那壇讓他大為惱火的醉九仙,可尚不急推辭了去,身邊的馬兒已然被另一名店夥計強行拉了去後院,他也隻得隨了那酒保前去小坐片刻。正值午後,太陽尚不曾西去,整個酒肆略顯空****,項羽依舊擇了上次子嬰所坐的位置,隔著半開的窗棱,看著灰色的天幕下集市上的人來人往,他便再次確認了,那一日他的所有舉止,全然都被他人瞧在了眼底。他微微有著幾分懊惱,懊惱自己的一時大意,可卻不好發作,隻得強咽下去,而那店夥計已然抱了一壇酒過來,在桌上摜下兩隻黑漆海碗,“我最瞧不得用那小杯小口小口的喝酒,一杯下去,連塞牙縫都不夠。來,今日我請客,你我大醉一場,也不枉在這街市上幾次三番相遇。”項羽推辭了番,問道,“那公孫殿下府可是有什麼喜事,我瞧著那馬車上可置辦了好些東西。”“後日下元節,聽說府裡的女主子原本就是會稽郡人,今年又是新嫁,說不定要回去祭個祖、求個簽什麼的,就著人置辦了東西。你也知道的,現如今的世道,咱們窮苦老百姓是吃了上頓愁下頓,他們那些皇子皇孫皇親國戚們,又哪一個不是銀子多得沒地方花。”店夥計自斟自飲著,“聽說啊,前兩天,連狄人都反了,占了山頭,自立為王,這世道啊,官逼得百姓不得不反啊。”“你少說這些,也不怕掉了腦袋,”項羽冷冷地回了一句。“掉腦袋?”酒保又海飲了一碗,笑道,“恐怕要掉腦袋的,是那什麼沛人劉邦,還有那下相的項梁項羽,還有那誰?在漁陽犯事的陳勝……他原本還是我本族的遠親……不過啊,你也知道,這酒肆裡一天到晚來來往往的什麼人都有,各個道上的消息數不勝數,我就聽說啊,朝廷還養著一支秘密軍隊,足足十萬之眾,個個身懷絕技,就等著這些反賊義軍們自投羅網……”項羽冷笑了一聲,起身丟了幾枚錢,便告辭而去。西林渡口在這個時辰正人來人往,許是公孫殿下府施粥的消息傳將了出去,渡口的乞丐、流浪兒、遊俠們較往日裡多了些,個個舉著個千奇百怪的陶罐,爭先恐後地往那台階上的粥鍋前擁擠著。項羽站在粥鋪的斜對麵,透過擁擠不堪的人群和高舉在半空裡的森森林立的陶罐,他隻能看到一抹模糊的、若影若現的蓮花紫的身影,甚至於因為擁擠,粥鍋前掌勺的一名家奴幾欲擠丟了手中的長柄湯勺。項羽從街角轉了出來,四下裡瞅了眼,一把便抓住了一名正急匆匆趕往粥鋪的中年乞丐,繃著臉,將自己的銀袋在他眼前拋了拋,“爺不管你是不是個頭兒,你帶著你的弟兄們去那粥鋪前看著點,讓小的老的先濟粥,然後是女人和病人,再然後,才是你們。若是你們這些人哄搶著一擁而上,彆說爺砸了這粥鋪,讓你們誰也喝不上一口熱粥,就是爺一把火燒了這整個渡口都有可能。不過,倘若你若是辦到了,彆說這一大袋銀子,就連這馬背著的一壇好酒,爺都賞給你。”薑玉姬已被衛璃吩咐花奴強行著拉進了粥鋪的裡間休息,花奴遞給薑玉姬一塊熱手巾,嘟囔道,“夫人也是,這兵荒馬亂的,偏偏要出府邸來施粥。您瞧瞧他們,若真是餓得吃不上一口薄粥,那還有力氣這般擠來擠去。夫人就是心太善,婢子在宮裡呆的這幾年可都瞧得一清二楚,但凡那拔得頭籌爬上了高位的,可都不是心善的主兒!”薑玉姬淺淡一笑,反問道,“那照你這樣說,羽陽宮的蓮夫人就不是心善的主兒了?她若不心善,何苦當年要從死人堆裡救你一命?”花奴嘟了嘟嘴,辯解道,“婢子隻是覺得這兒太危險,殿下這時日都不在,就是雲侍衛今兒也沒來。”“給窮苦人施碗熱粥是好事,天上的神仙會保佑我們的,”薑玉姬笑著勸慰道。“可夫人您也瞧過了,這幾日,一日兩頓粟米粥,來吃吃喝喝的,又有幾個是真正需要接濟的?”花奴依舊不解氣,“都長著胳膊長著腿,哪兒刨不到一口吃食?”“這些我都知道,可這些人群裡,十個裡麵,總有四五個是饑腸轆轆,是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因為天災人禍、因為戰亂,他們不得不四下裡背井離鄉而出來逃難,尋個活路。昨日裡一位大叔領了粥,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裡,可是卻被一塊石頭給絆倒了。陶罐碎了,粥灑了一地,五大三粗的漢子,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讓雲侍衛去瞧了一眼,方知道他一家六口逃難而來,上有白發蒼蒼的父親,腿腳不便的老母親,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兒。”“那漢子說他們已經三日沒吃東西了,逃難的路上,他妻子生了病,就喪命在荒郊野嶺,他連置辦一口薄棺都沒有辦法去做到,隻得用雙手連夜在一株柳樹下挖了個坑,草草給埋了。雲侍衛告訴我,說那漢子十個指頭,因為刨坑葬親人,指甲全都落了。可他有什麼辦法,老的小的,還不都得依仗他。我讓雲侍衛後來端了一甕的粥去,又替他們找了個安身之處免受那天寒地凍之苦。可我自己都知道,我能替他們做的,也隻有這些了。”花奴半晌不曾說話,隻是微微偏過頭去,再抬眼時,就見衛璃半挑著風雪簾子愣愣地站在門口,一臉的驚詫神色,“回,回夫人,您快瞧瞧去,果真是老天爺顯靈了,外麵那些人,那些人都不擠了,還排著隊呢。”透過半開的風雪簾子,薑玉姬看到粥鍋前整整齊齊地排著兩列隊伍,最前麵是老人和孩子,然後是婦人,然後才是那些荒了田地、沒了生計的青壯年,而隊伍兩側,明顯有幾名同樣揣著陶罐的青壯年乞丐叫嚷著揮舞著胳膊維持著秩序。“夫人,定是天上的神仙顯靈了,太好了,衛伯前日親自施粥,胳膊都被破碎的陶罐給劃傷了,至今都還敷著藥呢,昨日裡雲侍衛的佩劍都差點被人渾水摸魚偷了去,可夫人瞧瞧今日,這真是省了不少費心事,”花奴歡喜地拍著巴掌。“天上哪有什麼神仙,”薑玉姬笑道,抬手指向那幾個青壯年乞丐,“定是有人為之,衛璃,你一會兒去問一下那維持秩序的幾名漢子,可是有什麼人吩咐他們做的?吩咐給他們多留兩罐粥,再多添幾張麵餅,算是作為答謝。”日落西山的時候,一名小乞兒端著一陶罐粟米粥顫歪歪地來到項羽的麵前,“阿叔,幫主吩咐將這罐粥給您,他說您在這兒站了都快兩個時辰了,一口水都沒喝上,這罐薄粥,權當潤潤嗓子。”項羽伸手接了過來。粥仍然是熱氣騰騰的,粟米裡饞著幾片醬瓜,青翠的顏色甚是讓人食欲大開,項羽就著陶罐喝了一口,粥很黏稠,醬瓜很香脆,他甚至開始猜測著,這醬瓜會不會出自她之手?他記得虞姬也曾心血**做過這樣的脆醬瓜,可是不曾有這般的美味,細細回味間,就見小乞兒仰著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中的陶罐。“你沒吃?還是沒喝飽?”項羽笑著蹲了下來。小乞兒點了點頭,似是想起什麼般,又搖著頭,往後退了一步,擺著雙手,忙不迭的解釋著,“不,吃過了。”“我不餓,你端去吃吧,”項羽將陶罐塞到小乞兒的手裡,又將他摁坐在自己剛剛倚著的牆角下,摸了摸他的頭,指著牆角的一壇酒說,“這是給你們幫主的謝禮,你好生看著,我走了。”他便站在夕陽下,遠遠地看了那間粥鋪最後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沒看她的一絲絲影子。可他知道,兩日後,他會再次見到他,他伸手摸了摸一直藏在懷裡的那枚羽觴白玉璧,觸手的溫潤,讓他心底泛起的那麼一點點遺憾瞬間化為烏有。薑玉姬是晚間回到府邸時才見到衛璃匆匆來回,說他問過了,那些乞丐說是一名富家公子吩咐他們的,給了他們賞銀,還賜了一壇酒,可具體姓什麼,何方人氏,他們隻說不知。衛璃回完,略略思慮了番,猜測道,“夫人,會不會是殿下做的?或者,他派了其他人來?”薑玉姬聞言一笑,“看來這幾日你真是累壞了,殿下不是說去了蒼梧郡嗎?離這裡可是隔了上千裡的路程,他又沒有千裡眼順風耳,怎會知道這些?再者,他若回來了,哪有躲在背後拿銀子指使乞兒們,自己卻不現身的道理?”衛璃摸了摸腦袋,尷尬地笑著。“我猜著,許是路見不平的英雄好漢,見我等好心施粥,費力也就罷了,還費心費神,真真瞧不下去了,又偏巧自己礙於身份不便出麵,便費了銀子指使了他們。隻是,現如今這樣的英雄好漢,的的確確不多見了。”薑玉姬邊打趣著,邊取出身旁的一隻紅木匣子來,推到了衛璃的麵前,“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聽說前兩日也有媒婆上了門,若是相中了哪家的閨女,這些頭麵,權當是份聘禮,這幾日你也辛苦,回去早些歇息著。”衛璃推辭了一番,終千恩萬謝地捧著匣子出去了,薑玉姬鬆了一口氣,剛剛抿了一口熱茶,就見屏風後探出小阿九的腦袋來。薑玉姬招了招手,阿九過來,依舊拉著薑玉姬的衣袖,問道,“玉姑娘,雲侍衛有虞姑娘的消息了嗎?他都沒找人給您畫像,這天下這麼大,他怎麼找得到呢?還有,什麼是頭麵?”薑玉姬在心底歎息了一回,隻揀了後麵的問題回答,笑道,“就是一些漂亮的發簪,耳墜,手環,還有臂釧,一般女兒家長大了都會喜歡的東西。你衛璃哥哥要娶新娘子了,就需要送一些女兒家喜歡的東西給人家,”薑玉姬解釋著,可瞧見阿九依舊迷迷瞪瞪的眼神,頓了頓,“那等我們阿九長大了,要出閣了,我也會替你置辦一份的,用一個很大的匣子裝著,可好?”阿九這回似乎聽懂了,眨了眨眼睛,“那玉姑娘,阿九可以多要一麵漂亮的鏡子,和一把梳子嗎?我現在的梳子都斷得隻有三個齒了。”薑玉姬的鼻子酸了酸,摸了摸阿九的童子發髻,“這兩樣東西不必等到那時候,我明後日便吩咐管家讓店家送些來,你,還有靈珠、花奴,還有府上其他的婢子們,你們自己挑選自己喜歡的,可好?”“玉姑娘真好,我這就告訴靈珠姐姐去,我猜她今晚定要開心得睡不著覺了。”阿九說著便開心地跑了出去。十月十五,石榴金執位,大吉,宜破土、出行、嫁娶、祭祀。薑玉姬天剛萌萌亮便吩咐蒙雲準備套好車出了門,隨行隻帶了頗為乖巧的靈珠。可偏巧阿九早起,一眼瞧見了,顧不上洗漱便扯著薑玉姬的衣袖不肯撒手,“玉姑娘,阿九昨日裡問過夫子了,知道今天是十五,您往年裡都會和虞姑娘一起去禹祠祭祖齋天的,往年裡您還給我講過拜天地水三官的故事,就連虞姑娘也應允過阿九,來年下元節定要帶阿九同去的。玉姑娘,您就帶阿九去吧,說不定還會遇見虞姑娘,阿九也想她了。”薑玉姬思慮了再三,也覺得阿九的話甚是有理,倘若真正見到虞姬,府上的大致情形如何,阿九也比她清楚詳細地多,當下便讓靈珠領她去草草收拾妥當了,讓蒙雲抱了阿九上馬車。許是因為節慶,又或者是因為兵荒馬亂的年歲裡,民眾對神靈多了分祈盼,一路前去祭祖齋天的人更多了些。靈珠終在薑玉姬第七次吩咐蒙雲停車,避讓過往的路人時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怎麼今年人這般地多?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到達?”蒙雲扯著馬韁繩,將車簾掀起一個小角,輕聲問道,“夫人,要不我們擇一條小路過去?那林間小路雖比不得官道寬敞,卻是人少得多,就是山路崎嶇了些,坐在車裡興許顛簸,可是絕不會誤了時辰。”薑玉姬從車簾縫隙裡看了一眼,掩嘴笑道,“也好,顛簸些也無妨,阿九瞧著又吃撐了,正好幫她顛簸顛簸消消食。”蒙雲在一個路口轉轉了車頭,順著一條村間小道駕車而過,再淌過一條淺淺的已乾涸的河道,車馬便鑽進了一片密林子裡。那一片野山坳裡都是白樺樹,這個季節早以樹葉泛黃,在冷風中儘數飄落,細長的枝頭,也徒留幾片殘葉挑在枝頭。落葉層層密密的落在林間小道上,如同鋪了層厚密的茅草,吞噬掉了馬蹄疾馳和車輪碾壓的聲音。可是如果時光可以重新來過,蒙雲絕不會選擇這條幽靜的小道,當車馬一路狂奔出一處山坳,堪堪轉出一處岔路口時,一枚從斜後方飛來的石頭便重重地擊在了他的胳膊上,他隻覺得整條手臂一麻,手中的韁繩便瞬間脫手而出,可不待他用另一隻手疾速抓去,又一枚石塊沉沉地擊中腰際。就那麼電光火石間,就那麼眨眼的一瞬間,駕車的馬莫名地揚蹄長嘶鳴一聲,失去重心的蒙雲便生生從車前架上栽了下去,可當他翻滾著避開馬蹄車輪的踐踏,強忍著用隨身的長劍撐著站起來時,那輛失去了控製的馬車已然向前方疾馳而去,馬蹄踏起的片片黃葉在半空裡層層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