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雪池被修哥同誌強製著臥床休息了一周,第八天起床時,她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生龍活虎是因為修哥同誌說今早吃蝦餃。說來也怪,這幾天修哥同誌好像閒得很,非但很有同胞愛的每天準時對她投喂,有時還會幫她對對台詞。他基本算是天天呆在她這裡,如果不是房間每天開著門,不知道Vikas的父母又要誤會成什麼樣子。陶雪池有些憂慮。不知道修哥同誌正事忙完了沒有?自己要是耽誤了他的生意,估計是賠不起啊!她懷著焦慮的心情估算著如果耽誤了老板的生意自己該賠多少誤工費,洗漱完畢拉開衛生間的門就見修哥同誌正坐在她房間的書桌前看著報紙。聽見她開門的聲音,他眼皮都沒抬,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盤子。她頓時忘了賠錢的事,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從盤子裡撚了個蝦餃就往嘴裡填,嚼了兩下覺得味道不錯,她又往嘴裡塞了一個。眼見修哥同誌一臉的嫌棄中還帶著點無奈,她心裡莫名有股說不上來的成就感。恐懼啊,果然是來自於想象的東西。人們隻會對自己沒見過的東西保持充足的畏懼,比如鬼怪,比如死亡,比如發火的墨卿修。在陶雪池原本的印象中,修哥同誌應該是那種悶聲報大仇的人。無論你如何得罪了他,他也會笑眯眯的跟你告彆,等你轉身時再笑眯眯地一刀捅死你,捅完還會笑眯眯的把濺了血的衣服當場脫掉不留一點證據。但那天晚上,她見識到了他的火氣。他沒悶聲,也沒報成大仇,相反的,他很暴躁,卻又不拒絕溝通,甚至在她看來還有點萌。然後她悲哀的發現,自己對萌萌的修哥同誌越發怕不起來了,看著他嫌棄她又乾不掉她的樣子,她甚至還有點類似於惡趣味的開心。她開心的看著萌萌的修哥,邊嚼著嘴裡的蝦餃邊無辜的衝他傻樂:“……我餓了。”“吃吧,不著急。”他將頭轉了回去,手中的報紙翻過一頁:“耽誤了行程,大不了今天不去了。”她一愣,隨即更開心了。墨卿修安排了什麼行程她不清楚,但對於一個在房間裡憋了七天的人來說,管他去哪兒,隻要能出去走走就是件好事。但她沒想到這次同行的還有Himani和Vikas。Himani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她安安靜靜地和Vikas坐在後座上,眼神有些空洞。聽見副駕車門被打開的聲音,她抬眼看過來,見到陶雪池站在門邊,她密長的睫毛顫了顫,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低下了頭。那天之後,Vikas來看過她幾次,倒是Himani一直沒有出現,陶雪池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為那天自己對她的橫加指責生氣。那晚她們談論的話題太過沉重,Himani的詰問直到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句句如針。即便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她不確定那些話對Himani而言又是否有用,也不知自己該以什麼身份跟她說。她想自己首先需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向Himani道歉,但至少不要當著這兩個男人的麵,這樣無論Himani是接受還是不接受,都不會是出於Vikas和墨卿修的關係考慮。 窗外是隨著擁堵一步一頓倒退的街景,直到車子開過亞穆納橋,道路才變的順暢起來。公路兩旁的綠色植被漸漸密了起來,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車子離開德裡範圍一路向東南開,兩個小時的車程,大概200公裡左右的距離,窗外的綠植漸漸變的稀疏,變成稻田,由稻田變成民居,又由民居變成灰黃色的沙地,再由沙地變成另一座城市。道路兩旁的樓房一幢挨著一幢擠在一起,樓房的牆體上有被成年累月日曬雨淋卻長久沒有及時清理的汙漬。蜿蜒的街道像是誰在這被房子擠的密密匝匝的城市中撕出來的一道口子,街上到處都是人,擺攤的,乞討的,耍蛇的,還有形形色色的路人。這裡的路況沒比德裡好到哪裡去,街上車子堵成一片,有個小孩子光著身子從他們的車前經過,身後同樣光著屁股的小夥伴嬉笑著追上來。偶爾撞到兩個行人他們也渾不在意,嬉笑著跑遠了。車子在這樣糟糕的路況中又駛出一段距離,開向一個街角的停車場,四周糊亂停放的兩排三蹦子將雙向四車道的街堵的隻剩下一窄溜兒。他們的車子刃有餘的減速,轉彎,倒進停車位。推開車門,炙熱的空氣即刻將人裹住,簡直要讓人從皮到骨都融掉化開。陶雪池抻了個懶腰,見墨卿修從另一邊的駕駛座下了車,她走過去順手給他捶了捶腰。——順帶還十分諂媚的問:“這有什麼好吃的嗎?”隔著他臉上遮陽的墨鏡,她隱約看到他的眼睛彎了彎:“陶雪池,你除了吃還惦記什麼?”“……還有喝……”“挺好,我們就是來喝咖啡的。”……大熱天兒開兩個小時車跑到彆的城市喝咖啡,有錢人真會玩兒。她對著他的背影暗自腹誹,繞過車尾跟了兩步,身後的後車門正好打開。她回頭就見Himani下車的步子像是有些虛浮,一個趔趄差點摔摔倒。她趕忙伸手將她的胳膊往上托了托:“還好嗎?”“……謝謝。”Himani的表情有些尷尬,這時另一側的後車門也打開,Vikas從車子裡鑽出來。他隔著車頂看到Himani沒事,轉而對陶雪池使了個眼色。陶雪池還沒搞懂他什麼意思,就覺得右手小手指卻被勾了勾。“陶……”Himani有些局促的望著她:“陶,對不起。”她一愣:“啊?”“……那天晚上你差點……我……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但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對不起。”“……啊……那不是你的錯。”她反應過來,握住她的手,認真的看著她:“其實是我該向你道歉,那天晚上不該跟你說那些話,更不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你身上。Himani,對不起。”地處德裡東南方向的城市,溫度比德裡還高上不少。陽光烈的像是要將地麵曬成一灘濃湯。陶雪池躲在咖啡廳二樓露台的遮陽傘下,伸手摸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不知是汗還是油,她看著服務員將咖啡放在自己麵前後離開,心中的好奇就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的冒著泡。從這些服務員們不均的膚色和五官扭曲的程度來看,她們應該是後天被毀了容。可為什麼這些被毀容者會聚在一起開咖啡店?難道這些都是因為喪夫被推上火刑架後又逃出生天的寡婦嗎?這想法讓她心裡一動。她隨即眼巴巴的看向旁邊的導遊修哥同誌。“快去快回。”修哥同誌說著,頓了頓:“注意措辭。”“好好好!”她忙不迭點頭,又對麵的Himani擠了擠眼睛。Himani遲疑了一下,和Vikas說了一聲,起身跟她向樓下的點單吧台走去。Vikas看著她們手牽手走下樓梯,忽然一聲感慨:“陶是個好女孩,你應該早點娶她過門。”“有空管我不如先擔心你自己。”墨卿修說著端起麵前的咖啡嘗了一口,眉頭一瞬間皺成了個死疙瘩。“專程趕來才知道不好喝?”Vikas笑了:“你想跟我說什麼?”“你覺得呢?”“我怎麼知道?我甚至不明白,咱們合同已經簽完,你為什麼還不回國?”“你家床舒服。”“哈,我家的床舒服?”Vikas顯然不信:“‘在中國睡大街都比在國外住酒店舒服’,是誰說的?”“起碼在國內她半夜出門我不用急著去找。”他笑了笑,將手中的咖啡杯放下:“你記的倒是清楚。”頓了頓,他又問:“那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做的事是為什麼。”Vikas愣了一下:“什麼意思。”“這次雪池差點出事我很不滿意。她不該在入夜後在印度的街上亂跑,這是她不謹慎。更大的責任在我,我去晚了才讓她受傷。但是Vikas,你和Himani之間出了問題,即便雪池和Himani的關係再好,在你們的夫妻之間她也是個外人。你們之間的隔閡不該讓雪池幫你們來消弭。”他說著頓了頓,繼續說道:“在這個國家,Himani身為一個女人,背負和承受著什麼,你或許了解,但永遠不能感同身受。這點你無法否認。”Vikas沒有說話,想反駁,卻又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我們上大學時,你說你愛你的未婚妻,說將來她會成為你的妻子,說你要讓你們的生活有一個優渥的經濟基礎。現在她確實成了你的妻子,你們的經濟狀況比這裡的絕大多數的富豪都要好太多太多,但Vikas,你們的問題不在經濟上。”墨卿修說著頓了頓:“從畢業到現在,你經曆過的事比Himani多很多,所有曾經讓你們兩個都覺得為難的問題,現在在你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你一直把她護在身後,目的是保護她,但事實上這讓你們越來越看不懂對方。她為你驕傲,也會覺得你越走越遠,這讓她什麼都不敢跟你說,因為她不敢打擾你。Vikas,除去你妻子的身份,Himani首先是個人,人都需要成長才不會落後。其次,她是一個女人,你不得不承認,這個國家的女人大部分時間都在遭受迫害。最後,她才是你的妻子。如果是我,我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妻子在一個讓她飽受迫害的環境中停止成長,因為這會讓她不得不依附我,我們的夫妻關係會從根本上變得不對等。”Vikas沒說話。過了許久,他像是想要打破這嚴肅的氣氛,笑了一下:“墨,這不像你的作風。你一直不喜歡管彆人的事。”“有人心疼Himani,我不過是不想讓她難過。”他看著他:“你呢。”Vikas愣了一下,隨即徹底沉默下來。他忽然想起Himani跟自己說要打掉孩子時的樣子。可他卻發現自己隻記得她的表情,對她的當時心情,他一無所知。對那份心情空白未知的茫然像一個巴掌狠狠地拍在Vikas臉上,鼻腔裡突然有種無法抑製的酸楚向上翻滾著,好像要將身體裡所有的水分都榨乾一般。阿格拉午後炙人的陽光灑直直的灑下來,遮陽傘的陰影在這樣的暴曬下根本是杯水車薪。當頭頂的太陽漸漸西沉時,前方密集的建築被斜沉的夕陽照成一片單薄的黑色剪影。身後傳來輕快而穩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止一個人。他不動聲色的摸了摸眼眶,抬頭看向正好停在桌邊的兩個女人,剛理出來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Himani在他身旁的位子坐下,伸手抱著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他看著她紅紅的眼眶,心裡沒來由的發顫。他開始懼怕自己對妻子的不了解,他希望Himani能跟自己說些什麼,哪怕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一頓也好,隻要她肯讓他知道她為什麼這麼難過。可她卻沒有說話。倒是剛在對麵落座的陶雪池端起咖啡杯猛灌了一口,灌完抬眼就見Vikas正緊張地看著自己。她被他看的有些茫然,看了看垂頭靠在他肩上的Himani,她這才反應過來。想了想,她用英文對他說:“……雖然東西有點兒一般,但這裡真的很牛。”“這間咖啡廳由一個叫‘停止硫酸攻擊’的慈善組織資助,這裡所有的店員,廚師,店長,都是被硫酸攻擊的受害者——有的是因為拒絕了男人的求愛,有的為了保護自己被潑硫酸的女兒,還有一個,三歲的時候就被自己的繼父潑了硫酸。在來這裡工作之前,她們都需要遮住臉才敢出門。”她說著,語氣頓了頓,像是歎了口氣:“其實我比她們幸運,雖然搞成現在這樣,但我起碼還是健全的——她們有的人因為被潑硫酸導致左眼永久性失明。但我知道自己毀容了的時候,第一個想法就是……我乾脆死了算了。畢竟我也是個靠臉吃飯的人啊。”她笑了一下,沉默了一瞬,繼續道:“可你們看這些裝潢,桌椅,都是她們自己動手置辦的,就連壁畫都是她們自己親手畫的。或許每個人能承受的極限不一樣,她們沒有辦法改變身邊的一切,更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但這些壁畫和裝潢也是她們的生命力。她們很不幸,但是我覺得她們特偉大。”夕陽留下赤紅色的餘暉,入夜的阿格拉漸漸起風。Vikas迎著夕陽的身體顫了一下。陶雪池懷疑自己看錯了,眯著眼睛再看過去,隻見Himani蜷縮在椅子裡,額頭抵著Vikas的肩。她原本已經停住的眼淚再一次湧了出來,細瘦的肩膀隨著抽泣的節奏,一下又一下的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