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方的僧人敲著木魚,走進了這座城。端陽佳節,滿城繁華,四處招搖著葫蘆彩線,飄**著艾草芬芳。此時該有大半城居民都在河邊觀龍舟才是,然而十字街頭仍聚著幾百人,一個個踮腳探脖,不避正午毒日。不時有人擊節歡呼。年輕的僧人,乾乾淨淨,布衣芒鞋。頸中一串烏木珠粒粒渾圓,襯著青灰僧袍,那張麵孔竟真有幾分佛子氣象。看熱鬨的人不由側身,自動分開一隙。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原來是個賣藝女子。也無人操琴,也無人和歌,獨自於市塵烈日下翩然起舞,仿佛踏著一曲隻有她才能聽見的靡靡之音。回旋間瞥見頰上貼著小小翠靨,兩枚綠玉墜子打秋千一般癲狂。淺碧舞紗,層層飄揚起落。像塵埃裡長出一株無根的水草。無端而神秘地,泛起陰深清涼的水氣。有人說:“不知哪裡來的小娘,街頭賣舞可惜了。好一張俏龐兒,連翠雲樓的花魁都比下去哩!”附和之聲寥寥。舞娘的容顏固然豔麗,但少有人留意。隻因那一撚細腰。這世上從來沒誰見過人的腰肢能這樣細軟靈動,轉側屈折之間,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角度,柔若無骨——真真得是沒有骨頭的腰才做得到。“好一曲綠腰舞!古人讚頌妙舞,無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八字而已,如此腰身,何止輕比驚鴻態擬遊龍,更兼靈蛇之媚,令人魂消。”又有一腐儒拈著須說。引經據典無法掩飾灼灼的饞眼,隻被她牽著轉。這世上從來沒誰見過這樣的腰肢。他也不例外。年輕的僧人垂下了眼,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但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怎麼仍是那一撚綠腰纏繞不休?像條盤旋如意的水蛇,遊走在經文石壁間,輕輕悄悄滑過去,模糊了金剛般若,凋謝了妙法蓮華。他的額角淌下了細汗,默誦《心經》。忽聞一陣聳動。綠衣的舞娘背向這邊,已舞至麵前。方才分明還是素手,不知從何處幻術般擎出一隻金盞。細腰一扭一個臥魚,屈身塵土之中,口銜著金盞,不偏不正奉與他。“喲喲,想不到這小禿……小師傅倒有豔福!”“這等尤物獻一杯酒,佛祖也難擋,小師傅,還不快快接了!”且羨且妒的起哄聲中,他閉上眼睛。這樣便看不到她那與腰肢同樣柔長的頸項向他宛轉伸展,以一種奇異的謙卑而又高傲的姿態。明明在仰望,卻像是俯視。不動聲色的糾纏,凶險溫柔的魅惑。“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他念出聲來,卻忽然忘記了下半句。盞中滿滿盛的是應節的雄黃酒。藥香酒香,刺鼻入腦。心底的混亂在這氣味中顛倒動**,他單掌行了一禮,擠出人群落荒而逃。身後有金盞落地的聲音。舞娘銜著酒杯望空甩去,咯咯地笑起來,輕聲續上經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不知道為什麼,烈日當頭的晴空一霎眼下起雨來。雨水淅淅瀝瀝下到半夜,但苦夏的窒悶並不曾稍減。這晚燠熱難安的夢裡,他看見的全是她。笑意幽深的眼睛,斜挑入鬢的眉梢,櫻口中灩灩生光的金盞,塵土間夭矯百媚的綠腰。是一個無解的咒。那碧裳翠靨的女子化身青蛇,纏進他的心裡來。她的麵容無限放大逼近,夢中也聞到那股子香得悚人的藥酒氣味。胃裡翻騰著,想要嘔吐。他大叫一聲,滿身冷汗地驚醒過來。醒過來,她依然在——就在這座客居的無人荒廟裡,香案上孤燈熒熒,一點微光反射在她指間,像深草中的蛇眼一樣亮。她持著小銀剪,不慌不忙剪了燭花,回頭一笑:“白日街市上你逃走,但黑夜的夢裡你逃不開。”她又說:“今後我會跟著你。”聲音低而堅定,如同宣判。三更的鐘鼓恰在這時候敲響了,遙遠荒涼的三長聲。她放下剪刀,輕輕走來撫上僧人的臉,將他的光頭抱在懷裡。她的手很涼很滑。夜奔的舞娘和遊方的僧人,棄了煙花風塵,叛了青燈古佛,結為夫婦。兩人連夜離城,在無人知曉根底的他鄉外縣落下腳來。她教他蓄起發,戴上巾帽遮人耳目,又拿出數枚金錠,將此為本錢開設了一間醫館,也雇幾名夥計,每日親自坐於紗帳之後,隔紗診脈,開方貨藥。他除了誦經念佛,不通世事,亦不懂岐黃之道。始終不知道妻子的醫術從何處學來,更不解既然有此本事,當初何以淪落街頭賣舞為生。有時裝作不經意地問起“醫術是否祖傳?嶽家何姓?故鄉何方?”,她卻隻是笑而不答。是這樣來曆不明的謎一般的女人。但他沒有底氣去追究什麼——男人靠妻養活的名聲已足夠沉重,雖沒人敢當麵講,街坊言語猜也猜得出來。他甚至盼望醫館無人上門,縱然去磚窯碼頭賣苦力也來得心安。偏偏生意興隆,滿城皆頌“琉璃醫館”當家娘子醫術高明,救苦救難,祛病如神。家道一日昌盛一日,他隻管記賬,其後聘了賬房,便徹底成了個富貴閒人,逐日隻呆在自家後宅無所事事。經卷佛典是自小倒背如流的,好似刻印在心底一般。那坊間的市井話本、戲文曲詞、稗官雜記之流,卻是從未入眼。無奈實在晝長難度,漸漸地也把這些本子買了不少,聊作消遣。白紙黑字描摹的世情百態、聲色犬馬,有時看了竟是心驚,才知人間原來是這樣複雜,如同碎拆了七寶樓台,罪惡而又美麗。讀得入迷了,晚間掌了燈仍不忍釋卷。妻子關了醫館,歸房來也不打擾,笑吟吟坐在一旁,手中總是拿著那把小銀剪,有一搭沒一搭地剪著燭花。輕而滑利的聲響,剪刀一張一合之間,火光明了又暗了,燭芯的灰燼一寸寸在刃口下斷落,仿佛剪碎了許多光陰。光陰無聲無息地遊走,從榴花紅豔的夏日,到楓葉飄零的深秋。從飛雪銀妝的隆冬,到柳絲搖青的春色。那年冬天她似乎十分困憊,強打精神忙裡忙外,依然能看出倦態,早晚隻是懨懨思睡。家下有粗通醫理的夥計說:“婦人神懶身疲,恐是有娠——說不定東家要添人進口了!”他聽了倒是一喜。然而她自己搭了搭脈,搖頭說並非喜脈,多半隻是最近過於勞神而已,並無大礙。果然轉年開了春,這病不藥而愈。不覺間交了五月,又快到端陽節了。他在燈下讀書,偶然抬頭看到荊釵布裙忙碌持家的妻子,恍惚記起原來認識她還不滿一年,可怎麼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像是兩人已經相守了一生一世那麼長久。又模模糊糊地想著當初在最喧囂的街頭,那冶豔而妖異的細腰,曾經是怎樣纏上人的身,勾了人的魂。“怎麼出了這麼多汗?”“天太熱了吧,沒什麼。”他合上書,動作很快很重,像一個賊被當場捉了贓。那晚看的是新買的警世通言。一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恰恰讀完。沒有原因地,他把書匆匆一折向身下藏去,生怕她看見。如同夢魘的碎片,他眼前紛紛繁繁晃動著借酒化雨的妖術、憑空擎出的贓銀、坐館授醫的蛇精……從峨眉山的荒草中或西湖底的深水裡潛遊出來的、混跡人間的蛇精……陰冷的蜿蜒千年的……蛇精……她無根無姓、無跡可尋的來曆。她永遠不生汗漬、即使在盛夏也冰涼如綢的肌膚。她一冬的莫名困倦。——她那夭矯如意的人世間從來沒有過的無骨綠腰!“明天我想出去走走。”他倉促開口,心跳得像擂鼓,“總關在家裡太悶了些。”她搖著羅扇,淡淡地說:“也好。不過記得早些回來,明天是端陽佳節呢。”放下扇子,又拿起了那柄總不肯離手的小銀剪,“——在外莫與不相乾的人搭話,我備下酒菜等你過節。”他裝作睡下了,緊閉雙眼沒應聲。她似乎一直沒有睡。很久以後,半明半昧的亂夢裡仍然聽到剪燭花的聲音,那樣綿長而破碎地,哢嚓哢嚓剪斷灰燼。他睡得不好。話本中那個被蛇妖所迷的男人一直在他夢裡懺悔般地念誦著偈語:“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和著若有若無的木魚聲,反反複複地念著。這樣一個凡夫,到底也有高僧點化,度出紅塵,逃離欲網。而他,曾經是個佛子。“呀,這不是那年遊方來的小師傅麼?”端陽節的街市總是這般熱鬨。熱鬨的人叢中他始終低著頭,匆匆而行。但仍然有隻手揪住了他。看上去像個行腳商似的漢子不顧他的躲閃,一徑嘮叨著:“小師傅,不記得了?我是鄰城人呀,去年端午你托缽到我們那裡,就在十字街頭,有個小娘跳舞的地方,曾見過你一麵——是你準沒錯兒,小師傅你天生一副佛相,千百人中沒一個,這張臉可罕見得很,換了衣裳我也認得出——小師傅,你如今還俗了麼?”那人驚異地上下打量,他麵紅過耳,扭動掙紮。好在那人也不深究,隻顧把這已隔了一年的奇聞絮絮傳揚:“你可不知道,那跳舞的小娘不是人!她是不是還纏你來著?虧你沒搭理,命大啊小師傅!那年你走之後,無端下起大雨,我們正待散了,縣衙的少爺忽領一幫家仆走來,見了這小娘的美色,便似餓蠅撲血。縣太爺的衙內誰敢惹?誰又願意為個來曆不明的賣藝小娘出頭?因此上無人敢管,光天化日由著衙內將那女子強搶走了,誰知當晚就出了事!”已有許多閒人三三兩兩湊攏來,好奇地聚聽怪事。行腳商越發得意,壓低了嗓門說:“三更未到,就見衙內臥房一條青鱗巨蟒破門而出,那蟒頭有鬥來大,身子比大缸還粗,見頭不見尾,不知有多長,將半座房屋都掀垮了!腥風撲到人臉上,能把人打一個跟頭!衙內從此就沒了,至今死不見屍,有人瞧見那條大蟒肚腹凸起,隱約似個人形。不用說,那女子斷然是個已成氣候的蛇精,衙內不知厲害惹了她,是給蛇妖活吞了去啊,連骨頭都不吐!這可不是我瞎說,那夜伺候的下人親眼見著怪蟒的多了去了,這事在城裡沸沸揚揚,已經傳了一年!說起來人都後怕,誰想得到端陽滅五毒的日子蛇精也敢出來作怪?大夥兒還當街看著——其實也是,人世間哪裡有這樣美豔、腰身這樣靈活的女子?沒有骨頭一般,那分明就是蛇的腰啊!隻怪我們肉眼凡胎,除非修行人的慧眼才識得破……唉唉,小師傅,你慌著走什麼?我還沒問你怎麼到了這裡、又還了俗?小師傅……你彆跑啊!”跌跌撞撞地跑,舍命忘身地逃。街市上紅男綠女,幢幢晃動成猙獰鬼麵。許多人在背後嘖嘖稱歎。“瞧,醫館的‘內掌櫃’,急著趕回家陪娘子過節哩!好個二十四孝的乖相公!”“莫要眼紅說酸話,那是人家修來的福氣。若叫你娶到這樣有本事的俏娘子,也得當菩薩供起來!”他的背影一聳一聳,像在無聲狂笑。分不清妖域人間,辨不明佛國地獄,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本是一心向佛的修行人,此生自有晨鐘暮鼓、光明海燈,清淨歡喜。一念之差誤入塵網,這人間原沒有他的容身之所。是哪世裡修下的這段福,曾幾時造下的這場孽?他漸漸停下了奔逃的腳步。他心裡明白,不是佛拋棄了他。是他,背叛了佛。有些事情是逃不過去的。晚間他回到家中。妻子已遣散了侍候人等,獨自在後園水池畔,露天設下一席精致酒菜。他先回了趟房,才來尋她。她靜靜地斜倚在竹簟上搖著扇,見了他,似乎並不驚奇。他脫卻綢緞華衣,換上舊時僧袍。才蓄一年的短發精心地剃了去,青森森的頭頂灑著月色。他撚著頸上的佛珠走來,對麵坐下,沉默無言。“相公今日可逛得乏了?”她提起細頸壺,滿斟了一杯酒,“怎麼又出了這麼多汗。”應節的雄黃酒,粼粼**漾在金盞。藥香酒香,入腦鑽心。她微笑著端起杯,素手中的波光映著月光一閃,像把刀。他忽然將幾案一推,杯盤碗盞狼藉一地,大半壺剩酒汩汩流入水中去了。他垂下頭不看她,低聲說,“我已經知道了。”白日裡的行腳商此時正在隔了幾條街的酒肆中歡飲。此地城小地偏,少見外來客商,都願意聽些新鮮奇聞。整個酒肆的客人連同掌櫃夥計已全聚集在一桌,聽他將那“蛇妖端午白日入城、黑夜現形傷人”的經年舊事誇誇其談。人人聽得舌矯難下、搖頭咬指。便有人問:“據此說來,那蛇精著實猛惡!能化人形,又能生吞活人,怕不是有千年的道行了!城裡混入這等妖孽,教人寢食難安。你們鄉中父老怎也不尋個高僧大德、有道法師,一舉除了此妖?”“你卻有所不知,我們那裡倒有幾間香火繁盛的廟宇道觀,隻是廟裡的和尚老道多是斂財騙人之流,無甚真本事,要說降伏此妖,萬萬不能。”客商歎氣道,“城外有座藥師佛寺,早年間倒是有位大德高僧曾修行於此,百歲高齡圓寂坐化。徒弟火煉法身,聽說煉出了舍利子,都說是活佛飛升。那徒弟造了一座佛骨塔,便也不知去向。如今藥佛寺荒廢已近百年,隻剩瓦礫野草,卻向哪裡尋個高僧出來?”“那就沒辦法了。”聽的人紛紛歎息。客商的眼睛轉了轉,“可也說不定。去年蛇妖傷人後,滿城老小都心驚膽戰,天一落黑不敢出門,裡巷中偏有個傻子,不知怕懼照常遊逛。有一日傻子從野外逛回來,到處嚷說‘塔上的仙女沒了!’”“這是何意?”“當初造那埋舍利的佛骨塔時,聽得塔身雕有一位飛天的仙女——也不知是仙女還是什麼菩薩啊,城裡有老人說是什麼藥叉女,侍奉藥佛的,咱也不懂。但我小時記得還曾親眼見過的,那塔上女子活靈活現,百年的風雨不能侵蝕分毫。因此都說是靈物,在此看守佛骨哩!”“天女沒了該是凶兆,卻有何喜?”“怎還不明白!傻子說了此事,便有幾個大膽的壯年,成群結隊去看過了,回來告訴說見得古塔巍巍毫發無損,然那塔身浮雕的天女果真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過一般,拿砂紙打磨也不能那麼光滑,斷然不是盜賊損毀!”客商嘖聲道,“城裡老人說,天女不是沒了,是活了!——本城曆代太平無事,這回竟出了千年的蛇精傷生害命,所以藥佛慈悲、天女有靈,離了那石像,活過來保佑滿城的蒼生不為妖孽所害!那蛇妖許是早已被除滅了吧,反正此後再沒有人見過!”她仍擎著金盞,鎮定如初:“相公今日說話教人不解,你知道了什麼?”“什麼都知道了。富貴美色,溫柔愛欲,種種皆是魔障,皆是幻相。我做了一年的大夢,今日方醒。”他抬眼直視著她,有一刹那,年輕清秀的臉恍惚竟似佛座下護法金剛,怒目猙獰。“——你走吧。”他摘下了頸間佛珠,指甲掐進木頭裡去,指節間隱隱發出神性的光,但忽然垂落,“迷惑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降不住心魔,降伏你又有何益?你走,快走!”他雙手一緊,佛珠寸寸斷裂,四麵八方無聲散落。他閉上了眼睛,沒有看到那一雙本是將金盞遞向他唇邊的素手,緩緩收了回去。“相公與我四季恩愛,形影不離,緣深已入骨。今日叫我走,卻讓我走到哪裡去呢?”“回到你的來處去!人間不是你該在的地方!”“我已經回不到來處了。”她淒然一笑,輕輕地說,“你呢?你又知道你的來處是什麼嗎?相公,你——從哪裡來?”月朗無雲的夏夜,無端滾來了沉悶的雷聲。那炸雷仿佛響在他心底。年輕的遊方僧人忽然發現,他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不記得落發剃度的寺廟,不記得提攜養育的恩師,不記得那些沒有來處的像是憑空刻印在心底的經文,不記得俗名與法名,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在遇到她之前,人生的前二十年——或許,遠遠比那更長久。你從哪裡來?你從哪裡來?!他心中渾渾噩噩,顛倒夢想。一道電光劃過,忽見她仰起頭,一杯雄黃酒已送至口邊。“娘子,你不能——”他失聲驚呼,這一刻什麼也來不及想,奪手將那杯酒搶了過來,一口飲乾。一聲崩雲裂石的巨響。翻翻滾滾徘徊不去的驚雷,終於當頭劈落。“好大的雷!該不是咱們這兒也出了妖精,天雷劈妖來了?”酒肆裡眾人側耳傾聽雷聲,說笑道,“老兄講的故事誠然好聽,教人長了許多見識。但不知那佛塔上的藥叉天女是個怎生模樣?現今這古跡已是沒了,看也沒處看去,老兄既然見過,不如講來聽聽,世間竟有這等能顯化真身殲除妖孽的靈驗,也教我們隨喜隨喜。”“我小時見過,事隔多年,塔上天女的眉目體態已全忘了,隻記得極為美麗,手中持著一柄比人還長的巨剪,讓人看了便生敬畏。”客商合起雙掌,向天邊做個虔誠禮佛的模樣,讚歎道,“老人說,這是法刀——剪斷塵緣,降妖除魔,佛法無邊。”小巧的銀剪刀從她袖底躍出,化作七丈的寶光,繞著雷電急走。雷電光中的青鱗巨蟒,像一柱狂風卷地而起。蟒頭有鬥來大,身子比大缸還粗,見頭不見尾,不知有多長。是佛塔下千載修行的蟒蛇,盜了佛骨舍利,一年前,化身為人,踏足人間。她為降伏他而來。她知曉他的來曆和一切弱點。但是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始終沒有下手、甚至甘願耗費法力使他躲過冬季的長眠,以為自己隻是一個凡夫。就像她不知道一年前的那一天,朝夕聆聽佛音、千年食素與人無害的蟒蛇為什麼會在三更夢裡元神出竅,犯下了殺生的罪。過了一個端陽,又是一個端陽。蛇蟲伏首除滅五毒的日子一年一度,終於是要到來。天劫的雷終於是要落下。原來這世上有些事情,終於是逃不過去。她心裡明白,不是佛拋棄了她。是她,背叛了佛。青鱗的巨蟒遊走在雲雷間,腥風撲麵,卷起她的頭發與飄飄的碧裳。雷火四麵包圍,追得它走投無路,那龐然巨軀驚惶逃竄,上天入地使儘了千般的解數。陡然它靜止不動,蟒首從烏雲裡探下來,那邪惡而明亮的、冷血爬蟲的眼睛裡落下一顆碩大淚珠,打在她身上。她仰麵向天,笑了笑說:“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可是我不後悔。”她閉了眼,揚手一揮。刀鋒般斬向蟒腹的闊大銀光浮空而起,化作千丈光明屏障,幕天席地,迎上劈落下來的炸雷。一切忽然變得那樣安靜。雷電止息了,世界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巨大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若諸有情,行邪道者,悉令安住菩提道中。苦海無邊,佛法無邊。第二年端午,鄰縣的行腳商又來到這座城,人人爭著對他說起去年本地的奇聞:“可是怪了,我們這裡‘琉璃醫館’的老板和當家娘子,一夜之間便沒了蹤影!好好的兩口子,一向惜老憐貧施醫濟藥的,也沒聽說有甚仇家,怎麼就這樣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啊,衙門查了一年也沒能破了這案子,至今懸為疑案。你說這事怪不怪?”“這算什麼?能有我們那兒的事情怪?”見多識廣的行腳商嗤笑著說,“還記得我說過的佛塔天女像吧?去年我回城後,便聽說就在那個端陽夜裡,一道天雷擊毀了佛骨塔!我去看了廢墟,無端消失的石像竟又回來了,就是從前那個藥叉女——斷瓦殘磚上,碎成了千百塊,粉身碎骨——可臉上看得分明,竟還含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