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翠羽(1 / 1)

青箱詞譜 小青 5703 字 16天前

為了描繪一個女子的美,人類的語言似乎從不會匱乏。從草原上飄**的牧歌“姑娘好像天上的月亮”,一直到《洛神賦》妙筆生花——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然而一切典麗詞藻,窮儘了文采溢美,最終都敵不過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美若天仙。是的。美若天仙,這便是一個女子所能抵達的美的巔峰了。之上太虛浩渺,之下眾生如蟻,美人高高立在雲端,衣帶隨天風飄飛,飛到無窮遠,那空白距離的儘頭,展開了凡人的想象與意**。傳說中的仙子總是美麗而善良,單純而寂寞的。她們厭倦了不老的容顏與孤獨的永生,為了追尋一點人間溫暖,舍棄仙宮偷偷下界,嫁給她們遇見的第一個男人。不管那男人有多平凡,義無反顧,矢誌不渝,任勞任怨,從不後悔。傳說中的仙子在嫁人後一如任何尋常婦人般日夜操勞,並且比她們都勤快得多。對丈夫舉案齊眉,敬之如神——顯然她忘記了自己原本是神。傳說中的仙子個個都是人間絕色,這樣的女子倘若是人,非絕代英雄、帝王公侯不能染指。傾城的傳奇為她們而寫,連天的烽火為她們而燃。但仙子的丈夫,不是懷才不遇的窮書生便是木訥老實的放牛郎。她們無一例外地滿足於困窘平淡的生活,無論丈夫何等無能,對她們來說似乎都是值得衷心相許的美德。傳說中的仙子,忠貞不二,死心塌地。沒有一個故事提到她們會和丈夫爭吵,會為了任何事情離棄丈夫。即使被背棄,她們也隻會癡心地獨守著當年相遇的地方,而從不報複。她們就像是一些十全十美麵目模糊的畫像,每個男人美夢裡最終極的妻子畫像。傳說中的仙子,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也許什麼也不為。也許隻是因為,他是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祖母不是這麼說的。祖母說:仙子愛上放牛郎,因為放牛郎是好人。人的善心啊比什麼都貴重,在神仙眼裡,一個人沒有壞心眼兒,本本分分的,那可比什麼大財主大官兒都值錢多了。神仙看重這樣的人,所以連仙子都會下凡嫁給他呀。這就叫善有善報。他一直記得年幼時,祖母在夏夜的庭院裡搖著蒲扇講仙子傳說的聲音。每一次她都以這段話為結尾,每一次她講的其實都是同樣的故事,然而他百聽不厭。是因為祖母是這世上唯一疼愛他的人麼?三歲上死了娘,無錢續弦的爹每日看見他不是唉聲歎氣就是無動於衷,從未給予過一個父親應有的關懷。隻有老祖母趔趄著小腳燒飯洗衣,手把手地把他帶大。 夏夜裡還會給他講仙子的故事。從三歲,講到十二歲。十二歲,祖母也撒手西歸了。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喃喃念叨:可憐我這乖孫,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受了那麼多的苦啊……神仙心疼受苦的好人,乖孫,你要做個好人,本本分分的,不要惹事……神仙會給你後福的……善有……善報……那一天他哭不出來,呆呆地攥著祖母冷卻的手,直到爹推開他,抱起祖母瘦小的身子,放進了一口薄皮棺材。葬了祖母不久,爹就續娶了。娶的是同村一個寡婦,帶了三個孩子嫁過來。是賣了家中老宅湊錢娶的。祖母講故事的庭院被夷為平地,造起了財主家的大瓦房。爹帶著後娘、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和他,搬到了一間小草屋。又一年,爹忽然也死了。是在修補漏雨的屋頂時不小心跌下來,當場摔斷了脖子。不過在那之前,總算是把屋頂修補完了。於是後娘把他趕出了那間暫時不再漏雨的小房子。那年他十三歲。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他開始自食其力。替財主家放牛,很顯然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但好歹能掙夠自己吃的窩窩頭。每到新春、端午、中秋三節,東家還會賞一吊錢呢。每次去領賞時,他總是自告奮勇幫東家乾點兒雜活,跑前跑後,不要一文工錢。這樣就可以在東家平整光滑的青石板地上多停留一會兒,輕手輕腳,怕踩臟了地似的走上幾圈,猜想著,哪一處是當年祖母講故事的地方呢?東家的宅院是這樣大,房子是這樣金碧輝煌,他從沒見過這麼富貴的氣派。認不出從前的一切了。以前的扁豆架拆了,種上了豐滿怒放的芍藥花。以前的水井填了,搭起了紅漆秋千架。而以前自家的堂屋,如今也許隻是茅廁。他真的再也找不到曾放置過祖母那張老藤椅的地方。不過沒關係。祖母的話他還記得。祖母叫他不要記恨,不要惹事,不要偷懶,要做個好人。他從未忘卻。東家所有的雇工裡,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勤懇老實的人了。也許他除了放牛一無所長,但至少他能把牛喂得膘肥體壯。他長了這麼大沒有怨恨過任何一個人,包括他的後娘。他永遠隻會低了頭憨憨笑著,儘心去做人家叫他做的事。他讓全村人提起來都歎息誇讚。人都說,這樣苦命的好小夥子,神仙看見,也會垂憐吧?祖母說:終有一天,天會開眼,善有善報。於是他遇到了她。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毫不懷疑,她是一位仙子。她從湖中站起來,淺淺的湖水沒到她臍下,那頎長白潤的軀體活生生就是“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當然他沒讀過洛神賦,一個大字不識的放牛郎,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體,是這樣一具連皇帝也沒見識過的、隻應天上有的造物。這不知道是幸運還是災禍。他唯一的反應是他要死了。仿佛心臟深處點燃了一千隻碗口粗的炮仗,轟隆的雷,燃燒的火,將全身血液連同神智炸成猩紅碎片。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碎了,空氣裡有一萬個一億個他,每個他都繞著她呼嘯飛舞,像一場血雨打在她身上,鑽進那瑩白如玉的肌體裡去。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就在幾丈之外,隔著隨風起伏的長草與龍蛇般糾葛的藤蔓,有一雙訥訥的狠狠的眼睛,把她燒成了赤紅。一個老實人的認真,是可怕的。她隻覺得盛夏的戲水令她十分清涼舒服,並且快樂。她沒有笑出聲,然而當她掠起長發於水中洗沐時,那低垂的側臉鍍了日色,無數細細金光仿佛沿著她美好的線條一路滑落綻放。即使是泥金菩薩像,也不能表現如此無限無邪的歡喜、豐盛圓滿的自在。她仰起臉龐,她深深呼吸,她指尖彈落天國花朵般晶瑩的水珠。天地之間,似有光芒流轉,無窮無儘。是一個生命最燦爛的一刻。這樣的青春,和自由。她雙掌合攏,掬起一捧水高高地揚到天上去,像一個幼兒,為那些墜落的流光所迷醉,追著它們的軌跡,轉過臉——看到了他。從龍蛇般糾葛的藤蔓裡鑽出的男人,臉膛紅漲,直勾勾地盯著她,走過來。他的胸前,懷抱一襲翠色羽衣。祖母說的一點兒都不錯,原來那不是故事,真的會發生。偷偷下凡的仙子來到人間,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一麵湖水洗澡,洗澡時就會脫下她的羽衣。見到她的男子要偷走這件仙衣。沒有了羽衣,她就不能飛了。就會跟著男子回家,做他的妻。放牛郎以前從沒想過,就在這麵他每天都趕牛來飲的、貌不驚人的小湖中,也會有仙子降臨。直到十八歲這年夏天,他在腳下的草叢裡發現了那抹翠色。由幾千支翠羽織成的一襲披風,從上到下沒有一根線頭,那些修長的羽毛以不為人知的神秘方式聯結在一起,光色幻變,流麗空靈。每根羽毛無風也輕顫,似有生命呼吸。這就是無縫的天衣,仙子霓裳。他拾起這件羽衣,緊攥在手。如同捕到了一個夢,要拚儘全身氣力全部靈魂,牢牢將它挽住。幾根翠羽在生滿老繭、沾染著泥土與牛糞的手指間折斷了,像一些枯萎的花,輕輕隨風飄落。生滿老繭、沾染著泥土與牛糞的手指**著潔白肌膚,毫不留情地壓擠揉捏,留下了烏青的淤痕。從他自湖水中將她抱回家那天開始。直到他抓住她之前,她始終沒有任何害怕的表現。就那樣**身體站在湖中央,微微歪著頭,好奇地看著這個一步步涉水向她走來的男人。當他粗重的呼吸噴到她臉上,她甚至還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觸了觸他的麵頰,就好像人們對待一隻美麗而脆弱的小動物。是沒有見過的東西呢,那是什麼啊?很想摸一摸,可又怕碰傷了它——她輕柔的指尖與明亮的眼睛說出了這句話。然後他突然抓住她手腕,雙手一抄,她來不及逃脫,已被橫抱在男人的臂彎裡。真的,她為什麼要逃呢?他一直不明白。故事不是這麼講的。傳說中的仙子難道不都是看到男人拿著羽衣,就知道他便是命中注定的丈夫,就會自己跟他回家的嗎?一定是她太害羞了,或者她孤獨了太久,一時不習慣和凡人肌膚相親,或者她還不知道他是她要找的人。一定是這樣。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仙子都會嫁給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仙子都會喜歡老實本分的好人。不會錯的。因為她是仙子,因為……仙子就應該是這樣的啊……她應該是他的妻,這斷然無疑。如果她抗拒,那隻是因為她還不明白。總有一天她會服從這天命的安排,深深地愛上他,趕都趕不走。他從沒懷疑過這一點,祖母是這樣說的,彆的老人也是這樣說的,那一定是真的。像他這樣受過這麼多苦、這麼本分的好人,和傳說中的牛郎、董永一模一樣。受過這麼多苦、這麼本分的好人遇上了下凡的仙子,得到了羽衣,仙子卻不跟他走?這怎麼可能?即使她拚命地掙紮,即使她眼裡流露出極大的恐懼與仇恨,他也堅信不疑。她拚命地掙紮也沒有用。她的身子是那麼輕,他唯一擔心的是萬一抱不牢,她會像一片羽毛似的隨風飄走,至於她拚儘全力的蹬踢與撕扯,對他來說都隻像鳥兒輕輕的啄咬,根本無關痛癢。他自小乾慣了粗活,一隻手能夠拉住最強壯的公牛。而她失去了羽衣,毫無半點法力可言。失去羽衣的仙子在男人的粗壯身軀與蠻暴武力之下,也不過是個無力反抗的女人。飛翔的仙子墜入了塵世,這裡沒有天空。這是四足與兩足走獸的世界。這個世界裡唯一的法則,隻是弱肉強食。那夜,後來她放棄了抵抗,安靜地躺在他身下,大而黑的眼睛凝望著窗外。遙遠的不可觸及的天空。她眼裡的光熄滅了,比天更黑。那夜他在汗水與喘息中瞥到夜空,仿佛有道燦爛流光劃過天際,一閃即逝。也許是流星。有顆星星死了,隕落了。天空黑得令人窒息。他不知道那種顏色叫做絕望。她成為村裡最漂亮、最神秘、最孤獨的女人。都說那老實本分的小夥子熬了這麼多年的苦,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娶了個全村最美的老婆。你看,還以為他到死也攢不起娶親錢了,誰能想到就真有個漂亮姑娘一文不要嫁給他。這就是善有善報,老天也憐苦命人啊。全村老少如此地嘖嘖稱羨著。沒有一個人問過,那無人識得的小媳婦是從哪兒來的。有人疑心她是個啞子,不單啞,好像還聾。因為在喜宴上,無論任何人和她說話,她永遠呆木木地,眼角也不向人瞟一下。也許她是外鄉人,聽不懂本地口音,有人這麼猜測著。但是仍然無人問起她的故鄉在哪裡,她為了什麼,來到這村莊。沒有人關心這個。全村老少隻知道她是放牛郎的老婆。嫁雞隨雞,她注定是他們村的人,他家的媳婦。更何況放牛郎對她是多麼好啊。他從不讓她下田,甚至連飯也是他收工後才燒。即使家境比他寬裕十倍的漢子也沒這麼寵老婆的。開玩笑,討個老婆不乾活兒,你以為咱們是大財主,娶了美人燈兒放屋裡當擺設嗎?放牛郎的左鄰右舍言之鑿鑿地保證。他們說白天從沒見過小媳婦走出家門,她不乾農活,不洗衣服,不做飯,也不和嬸子大娘們來往。她家的兩扇柴扉總是緊緊拴著,就好像小媳婦一天到晚都在家裡睡大覺。要等到黃昏,她丈夫回了家,才會看到嫋嫋炊煙——該不會是把飯端到她嘴邊吧?豈有此理,三綱五常何在,一家之主的顏麵何存?村裡的老人和婆娘們如此這般地義憤著。但也有些光棍私下裡說:這樣的大美人兒,莫說沾身,咱見都沒見過啊!要是給了老子,老子也得當觀音娘娘供起來,那麼白的皮色,那麼俊的眉眼,真真和水做的骨肉一樣,誰舍得讓她風吹日曬?爺們討個女人,不就為了**快活、傳宗接代?那窮小子,真是祖墳冒青煙,享了八輩子的豔福……她聽不見這一切善意惡意的、**的議論。或者她聽見了,但她不懂得。誰知道。沒有人知道一個終日被鎖在低矮屋頂下、腳上係著繩索的女人心裡會想些什麼。她的身子是這麼輕,甚至不比拴在她足踝上的草繩更重一點。她使儘全身氣力也解不開那個隨手打成的繩結。曾經呼龍耕煙、將漫天雲霧捋成絲線的十指,在塵世沒有任何價值。失去了羽衣的仙子,並不比一隻折翼的飛鳥擁有更多自由。她安靜地縮在炕角。眼裡的黑,深過深海。她總是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長發從兩側傾瀉下來,將她的臉完全遮住。這樣一坐便是一整天,光潔的裸背上,偶爾看到兩塊瘦削而優美的肩胛骨微微聳動,仿佛在哭泣,又仿佛要從那裡,生長出什麼看不見的力量。灰泥胡亂抹成的牆壁上有一方小小窗口,風從那兒吹進來。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會照到土炕。碗口大的一束金色光,明亮得令人目眩。有一次他提前下工回來,在日頭還沒沉落時推開家門。那一瞬間他真覺得是在做夢——令全村羨妒的豔遇,這場姻緣本身,其實隻不過是窮小子睡昏了頭,做了一個美夢,夢醒來,依舊是破敗空屋。金色光輝照耀著他的妻,她整個人也仿佛發出光來。這樣的女子,不可能是人間所有。一切因過於完美而不真實,而令人恐懼。他呆呆站在門口,不敢靠前,不敢相信這女子已陪他度過了三個年頭,就在這土炕上其實他已無數次地占有過她。她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如同一個死人,或者一尊鎏金飛天。死亡的深淵,飛升的極樂,同時蘊藏在她體內。他幾乎想要扭頭逃走,抑或跪倒膜拜。但她忽然動了,在一堆稻草與破棉絮中挪動身體,拖著長長黑發,像一具屍體笨拙地從墳墓裡往外爬,又可笑又可怕。她爬得很慢很慢,移動幾寸便停下來。他看了很久才明白——她在追那束光。從窄窗照射進來的陽光,落在炕上隻是碗口大的一小塊。她固執地要讓身體沐浴在那光裡。可是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了。光影西斜,漸弱漸偏,漸漸超越了她能追趕的距離。拴在女人纖細腳踝上的草繩一端釘進牆壁,繃得筆直。分明是那麼朽脆的繩索,小孩子用點勁也能拉斷的,但對於她,已是不可撼動的鐵牢。她的身子太輕,魂魄太空靈,這樣的生命,隻適合飛翔在風中。無法與塵世的重量對抗。她俯伏著,手臂長長地伸展。那隻手浴在餘暉裡輕輕顫抖,宛若透明。光芒仿佛能穿透肌膚,黑褐的泥地,印下了淡淡金色。光芒從掌心溜到手指。最後一線,自指尖無聲滑落。終於熄滅。他忽然流下淚來。茅屋那麼逼仄,兩步就跨到炕前,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比牛還壯的漢子哭得像個小孩。“我也不想拴著你啊,你為什麼總是想逃呢?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過日子……你是我老婆,將來生了孩兒,就是孩兒的娘,我們要白頭到老,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你不明白嗎?”他撥開女人披垂的黑發,把她的臉捧在手心,像一個信徒捧著神像。“為什麼你總想飛回天上去?你已經嫁給我了,嫁給我三年了!這兒才是你的家。我知道家裡窮,但我以後會更努力掙錢的,我有力氣,能養活你和孩子,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保證……”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給自己的老婆下跪,是不可想象的。她靜靜看著,眼裡沒有同情,也沒有淚。也許神仙沒有人的感情。“神仙都會垂憐老實人,祖母說的。你是仙子,那天你下凡去湖裡洗澡,我拾到你的羽衣,上天注定你要做我老婆。這是……命啊……就算你是仙子,也不能不信命……”他哭著親吻她的嘴。她沒有躲閃,隻是她的嘴唇,是冰冷的。冷得像冰,像鐵。像心臟深處早已死去的血液,為了什麼不甘心的願望——對生命的執念,或者複仇的欲望——依然奔湧在周身。女人馴順地承受著一切,然而在她柔弱軀體內,仿佛埋著一場黑暗無邊的暴風雨。他的吸吮與啃噬陡然停止。感覺似有一股陰氣,透過舌尖鑽進他的臟腑。秀才說:一切修煉未成的精怪,都屬陰類。這些精怪可能是花草樹木,可能是飛禽走獸,甚至可能是無生命的器物。物類修行乃逆天行事,艱難無比,有些精怪雖然修得了人身,卻無法開口說話,便是未歸人道,陰氣還重之故。秀才是村裡最有學問的人。很久以前赴京趕考,據說落第了,不知在外頭怎麼混了幾年,上個月剛回來。因此全村隻有他還沒見過放牛郎家的小媳婦。秀才在湖水之畔遇到放牛郎,他對他說:聽說你是在這裡見到你妻子的。這片湖,在縣誌裡有記載。辛未年六月,漁人某甲見巨大翠鳥翔於水上,其形倍於鷹鷲。某甲驚異,欲以魚貝投之,神光離合,驚鴻已逝,疑為靈禽也。上一個辛未年,到今天有九十多年了吧。倘若那隻翠鳥真是靈物,應該早已修成人形。他們都說你妻子美逾天人,而成親三載,從未說過一句話。秀才悠悠地說,我無意壞人姻緣,然則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許……還是小心些好。可能我隻是杞人憂天。但書上寫得明白,惡死樂生,乃眾生天性。於已有靈性的禽獸而言,囚禁了它們的自由,與剝奪它們的生命無異,那是酷刑。在怨恨中它們的靈魂會變成什麼樣子,誰也料想不到。佛以大慈悲度世,亦不能逆眾生天性而為,況乎凡人?小哥,你好自為之。“我求求你,說句話好麼?就一句,哪怕你罵我……”他怔怔瞪視那雙絕美而冷漠的眼睛,再次吻她,拚命地、緊緊地擁抱著她,他的淚流淌在她臉上,“求你說句話,讓我知道你不是妖精!今天有人說你是妖,可我不信,我不信……”冷漠的眼眸裡沒有怨恨,沒有一絲感情。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瞳孔一忽兒放大一忽兒縮小,好像淹沒了整個宇宙,又像是將漫天星光凝注為兩根針尖細的銀線。他所抱住的隻是一具軀殼。她的心不在這兒。在哪裡,他看不見,摸不著,找不到。他暴怒起來。“你到今天還想飛嗎?”放牛郎抄起鋤頭,大步奔出門去。他在屋後挖掘,挖出一襲羽衣。這衣裳深埋土中三載。沾滿泥塵,蟲蠹蟻噬,曾經鮮明如雨後山嵐、氤氳如霓虹瑞氣的光彩不複可尋,和一塊破布沒什麼兩樣。隻是每根修長翠羽無風也輕顫,似有生命呼吸。像一個不甘心的、沉沉喘息著的靈魂。“死心了嗎?我告訴你——你再也飛不走了!”茅屋門前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焚燒毛發的氣味刺入肺腑。那些羽毛好似在火中躍動、掙紮、嘶喊。最終化為灰燼。她俯伏著,從披散的長發間注視這一切。她始終靜若止水,連發絲也不曾顫動一下。那真是很奇怪的。後來他一直記得,那天晚上起了風,風吹得火焰呼啦啦貼地斜掠,吹進了房子,吹倒了那張三條腿的木桌和桌上的燈盞。吹起了炕上的稻草與破棉絮,像無數斷翅的蝴蝶,滿屋裡飛轉亂舞。這樣猛的風,吹不動她一根頭發。她像一尊天荒地老的雕像,石頭刻的,金子鑄的,冷冰冰的。披散的長發間,一雙眼睛注視著一切。明亮的眼睛,黑暗的光。傳說中的仙子,不該有這樣的眼睛。他跨過滿地灰燼撲到她身上。“我以後會對你好,真的。你不能離開我。”他哭著說。“你想走也走不了了,你的羽衣被我燒了。你回不到天上去了。”他狂亂地撕扯著那些礙事的破棉絮。“給我生個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會知道人間的日子有多好。給我……生個孩子……我要讓你生個男孩!”他的喘息在最後變成了嘶吼。這一次他格外用力。也許神仙真的垂憐老實人,上天也不忍讓這貧苦本分的家族絕後。就在那天晚上,放牛郎的啞巴媳婦有了孕。三個月之後他終於確信。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他的反應。第一件事,是奔到村東頭秀才家。——老婆肚裡有了娃,她懷了我的種!她不是妖精,不是什麼鳥!這下你還有什麼說的,鳥能懷人的娃娃嗎?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會亂放狗屁!砰砰的敲門聲沒有他心裡狂喊的聲音響。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幾句話砸到秀才臉上。然而隻有隔壁的老婆婆開門出來,告訴他,秀才早就走了,再一次地離開了家鄉,不知道又漂泊到哪裡去。因為秀才走時把家裡所有什物都送給了老婆婆——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所以她記得很清楚,秀才走的那個清晨,正是在湖邊遇到放牛郎的第二天。也就是離放牛郎媳婦懷上娃那夜,不過幾個時辰。“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呀,如今怎麼變得這麼古怪,滿口裡儘是些叫人聽不懂的話。”老婆婆拉著他絮絮埋怨,“跟我說,讓我趕緊搬家,最好去他鄉外縣——這可不是瘋了?我兒子孫子一大群,世世代代都在這村,曆代祖宗的墳在這裡,往哪兒去呢?又為啥要走呢?如今又不是戰亂荒年,難道放著日子不過,全家跑出去討口麼?可惜啊,多好的一個孩子,怕是念書念得瘋魔了罷……後生,你是有福的,莫跟著那起神神道道的學,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本分做人,養妻活兒,傳宗接代,比啥都實在。後生,記著婆婆的話,老人說的話是不會錯的……”老婆婆半輩子替人接生,最是個善心婦人,一肚子媽媽經和老規矩。放牛郎的媳婦臨盆那天,便是她親手接了娃娃落地。兩個胖娃娃,先後啼哭著來到了人世。一男一女,龍鳳胎。這罕見的喜事連事不關己的老婆婆都樂得合不攏嘴,何況當爹的人呢。後生,往後可得待你媳婦好啊,女人生產的艱難男人家不知道,老話說,兒誕時便是母難日,你媳婦這是鬼門關走了一遭哪。後生,你成了兒女雙全之人了,多大的福氣,祖宗積德啊!後生,我活了六十歲,接了多少的娃娃,龍鳳胎,這是頭一例啊!你媳婦定是個大福大財的旺夫命,準沒錯兒。這麼大的喜事,可得好好熱鬨熱鬨……絮絮叨叨的老婆婆還沒說完,手裡已被塞了一封紅包,她睜著昏花老眼到處尋,那個初為人父的後生早不見了蹤影。村裡每一家都收到了喜蛋。一籃子一籃子的新鮮雞蛋,在媳婦生產前三天就各處買了來,細心煮熟,再買顏料,白天黑夜不睡地忙碌,將兩隻手都染得通紅。這一天的花銷怕是傾儘了放牛郎這幾年辛苦攢下的積蓄。但是沒關係,男人一輩子的光榮,男人一輩子儘情揮灑豪邁與錢財的機會,不也就這一回麼?狀元公的榮耀是金榜題名。大將軍的榮耀是得勝還朝。他隻是個文不能提筆書一字、武不能上馬殺一敵的放牛郎,這輩子守著黃土地與牛屁股,早成定局。可是全村幾百口人,幾十戶人家,有誰娶到了像他的那麼美的、皇帝老子也沒見過的媳婦?有誰家的媳婦肚皮那麼爭氣,頭胎就給生了龍鳳胎?原來果然連老天都厚待老實人啊。真會有仙子一般的姑娘,一文錢不要,替這窮小夥子傳宗接代。他跪在祖墳,將最後一籃喜蛋恭恭敬敬地供在祖母和爹娘墓前,磕了四個頭。仿佛能看見這些羨妒悔恨交雜的竊竊流言,化作扭曲、透明的蛇蟲,從眼前流過。這一刻他無比滿足——或許是摻了一些報複快感的滿足——然而他不讓自己意識到這個。祖母說過,為人不要記恨,不要惹事,本分人從不和人結仇,這樣的人才會後福無窮。他始終深信不疑。即使分明地感覺到後娘的目光隔著許多草木與墳包,悵然地、芒刺般地釘在背上。即使他知道後娘的三個兒子,他那無血緣關係的三個兄弟因為窮,至今還沒有討到媳婦。眼看著那一家的血脈,就要絕了後。他從小到大是個厚道人,不願跟任何人結仇,哪怕是他們曾經如此待他絕情。他隻是重重放下籃子,哽咽著大聲說:祖母,爹,娘!兒也當爹了!今天媳婦生了——八斤重,帶把兒的,咱家有後了!他跪著磕了又磕,額頭沾滿了祖墳上的泥土。那帶著哭音、悲歡莫名的男人的聲音隨著晚風飄散開來,籠罩了全村,如同狼嚎。狂喜到了極處,總是喊成悲哀。那或許也不過是人類的錯覺。晚風吹走了籃子上的蓋布,似鳥兒振翅飛遠,消失在雲天儘頭。那些高高壘起的血紅的喜蛋也像個墳頭,和沉落的太陽一個顏色。天全黑了之後他才回家。對日落而息的農戶來說,真的是很晚了。接生的老婆婆早已走了。推開兩扇柴扉,土炕上隻有剛剛生產的妻,**著身體坐在星光裡,兩個孩子一手一個,被抱在胸前起勁地吃著奶。他無法分辨兒子和女兒。兩個小生命有著一模一樣的紅通通的皮膚,皺巴巴的猴子似的臉,貪婪的永不餮足的表情。他們以相同的姿勢叼住**,惡狠狠地吸吮,吸吮,吸吮。似要把母親的血肉吸儘。而做母親的,隻是白與冷。身體的線條如此瘦削流暢,完美如玉石琢成。一個才生了孩子的婦人,小腹沒有一絲贅肉,容顏沒有一絲蒼老,眼神裡,沒有一絲喜怒。也許神仙,沒有人的感情。她靜靜坐在那裡,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輕盈而矯捷,仿佛天風鼓**在她脅下,能隨時飛去。如果不是抱在手裡的活生生的證據,他無法相信她在他身邊度過了四個年頭。這是真正的同甘共苦,結發夫妻。她聽到他進門,沒有抬眼看一下。她懷抱著一雙兒女,下巴擱在膝蓋,長發從兩側傾瀉下來,將她的臉完全遮住。這悠悠四載流光,從人妻到人母的歲月在她身上流淌過去,沒有改變一絲一毫。仙子墜入了人間,被囚禁在塵世,而她的心,依舊在他無法觸及的高處飛舞。也許妖怪,沒有人的感情。她始終生存在他的世界之外。那是他與他的祖宗八代永遠乾涉不了的地方。那是無法用任何三綱五常節孝忠義限定的領域。是“老實本分人,神仙也會垂憐賜福”的規則失效的所在。其實自從天地開辟之始,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條規則。或許有,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他不懂。他上炕接過嬰兒,抱住他的妻給予安撫。說著她受苦了,說著以後會好好疼她,說著子孫滿堂的將來……說著她所聽不懂的一切。也就是在那一夜,他再一次注意到,在妻子光潔的裸背上,兩塊瘦削而優美的肩胛骨微微聳動,仿佛在無聲地哭泣,又仿佛要從那裡,生長出什麼看不見的力量。那天清早他挑著扁擔,赤腳踩過了荒草荊棘。一雙兒女躺在扁擔兩頭的竹筐裡,顛簸於父親肩上,就像牛郎追趕著織女。他怎麼也想不到她真的會逃走,在這些年來他第一次給她解除束縛的夜晚。他為她解開了腳踝上的繩索,因為他相信孩子是世上最牢靠的枷鎖,能把一個女人一生緊緊拴住。因為她才剛生產,需要躺得更舒服些。因為她的脊背血肉模糊,令最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不忍,何況是疼她憐她、視她如天上仙子的丈夫。那天晚上他眼睜睜看到,妻子光潔的裸背上,兩塊瘦削而優美的肩胛骨微微聳動,仿佛在無聲地哭泣,又仿佛要從那裡……從潔白的肌膚之下,生長出了密密羽毛。一根根翠色鮮明,如纖幼的草木頂破凍土,迅速伸展、壯大、獵獵顫抖,發出彈動刀刃般的銀質的聲音……似有生命呼吸。一雙來不及展開的羽翼。嬰兒滾在炕角,他們剛剛出生,還沒有睜開眼睛。看不見親生母親背上長出了鳥的翅膀,而父親粗壯的大手毫不遲疑地抓住她,一根一根,活生生拔掉了那些羽毛。帶著血的翠羽零亂飄落,一雙生滿老繭的腳狠狠地將它們碾入泥土。他在村外的高崖上找到妻子,那時他雙腳已經血跡遍布,鮮赤暗赭,不忍卒睹。分不清哪些是荊棘刺傷,哪些是昨夜沾染。已為人母的女人一絲不掛,就這樣不知羞恥地跑過了十幾裡山路,穿過半個村子。他連妻子這等模樣是否被人看見過都顧不得想,孩子的哭嚎加上他自己的,震碎了清晨薄霧、寂寂荒山。“老婆,你跑到哪裡去啊!你瘋了嗎,光著個腚,還不給我回來!”他大聲斥責。“就算我對不住你,也看在孩子麵上……剛生下一天啊!離了娘,叫他們怎麼活?哪裡有這樣狠心的女人,他們可是你親生的骨肉——親生的啊!要是還有一點兒人心,我不信你舍得下孩子!”他憤怒地號叫。“翅膀沒長出來……看看清楚,你沒有翅膀啊!你會死的——老婆,求你回來,不要——不要——”他哀哀乞求,但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那條聲若洪鐘的大嗓門忽然啞了,與其說恐懼,不如說是極大的不相信扼住了他的咽喉。不能相信她真會這樣做。也許他是對的,這個世上真的沒有——人——會這樣做。妻子**的背影,筆直地朝著懸崖邊上走。他的怒罵與哀求,一雙兒女撕心裂肺的啼哭,不能牽扯她一下腳步。好像她根本沒有聽見,這一切嘈雜、她的整個家庭她在人世的根斷裂時發出的巨響很遠很遠地飄過去了,甚至不比繚繞於她身邊的霧氣更親近。那些稀薄的晨霧繞著她,籠著她,像一雙沒有傷痕的潔白翅膀展開在她背後。掩不住鮮血的底色。她不曾回一下頭。她在懸崖邊,輕盈矯捷地躍起,展開雙臂,姿勢如同飛鳥。但她沒有翅膀。於是她墜落下去,沒入深穀雲海。那滔滔滾滾的雲霧,溫柔地吞噬了她。最後的一刹那,放牛郎看到妻子的身體被風吹轉,墜落之前他看見她的臉。她眼裡竟然沒有悲哀,隻有歡喜。太陽分明還沒出來,可是天地間怎麼會有無數細細光芒,沿著她美好的線條一路滑落綻放。是一個生命最燦爛的那一刻。這樣的自由。墜入塵世的仙子這一次墜入了深淵。然而她的眼睛望著天空。她的眼睛明亮無邪,像一個幼兒,狂喜地呼喊——她回家了。傳說中,人若本本分分的,不惹事,不偷懶,就是最大的善行。連上天都要賜福給他,在某一天派一個仙子下凡,給他傳宗接代。傳說中,貧苦的放牛郎如果能趁仙子洗澡時偷到她的羽衣,她就會跟他回家,做他的妻。傳說中的仙子貪戀著人間的溫暖,為此舍棄天宮,愛上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傳說中的仙子死心塌地,忠貞不二,不會為任何事情離棄丈夫。傳說中的仙子十全十美,百依百順,是每個男人夢裡最終極的妻子畫像。傳說中,終有一天,天會開眼,善有,善報。祖母是這樣說的。彆的老人也是這樣說的。世世代代的人們,都是這樣說的。可是傳說,是假的。放牛郎失去妻子的第七天,不知道為什麼,平地起了颶風。風卷著怒嘯的暴雨抽打肆虐,摧毀了房屋,碾平了農田,拔起了一切莊稼與樹木,將它們撕扯成無數淌著辛辣汁液的、濃綠逾於磷火的碎片。於是在幸存者的回憶中,那一場瞬間夷平了村莊的風暴,看起來好似一雙橫掃過天空大地的翠色羽翼。縣誌載:已醜年九月初九,丁家村颶風驟起,豪雨成災。僅半日,屋舍田稼夷為平地,人口傷亡無算,失蹤者不能全其名冊。死者枕藉,慘不忍睹,合村人戶十去其九。遂廢保甲,視同荒地。村東舊有湖名仙蹤,災後竟涓滴無存,化為深坑。其土赤色,長年龜裂如大旱,寸草不生,至今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