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便行江湖事。江湖是什麼?江湖是刀,是劍,是血,是酒,是一切雄性的酷烈的有今天沒明日的詞彙;江湖很大又很小,它承載過無數烈火與屠殺,卻容不下一顆眼淚。可是江湖上都知道,他從不飲酒。天下第一刀客,周身理該流淌著江湖最純粹的血液。他也的確不負重望,在長達四十年的巔峰生涯中,始終出色地扮演著一個頂尖刀客的角色:高大雄偉,刀法如神,並且冷酷無情。眾所公認,江湖人的標準畫像就該是這個樣子。很多年以後人們還心有餘悸地回憶起他一刀取人頭顱的場麵,縱然是當年死於刀下之人的後代,在切齒痛罵一番之後也不得不讚一聲好刀、好漢子。但沒有人看見過他的那隻梅花盞。朱紅裡子黑釉麵,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隻瓷盞,沒任何花巧。那杯裡的紅是紅到極致了,盛著清水也像飲血。黑亮如夜的釉色上,工筆細繪一椏虯枝玉梅。枯瘦的老乾淩厲伸張,像一隻從墳墓裡鑽出來的白骨手,指端開了一朵小小五瓣花。嬌柔的白影子,不勝風刀霜劍似地,永遠是飄零下墜的姿勢。枯厲若骨的枝乾與清麗柔嫩的花朵,成就了一種詭異的美。仿佛夜間獨行荒郊,對麵來了縞素衣裳的女子。霧露沾濕雲鬟,陰氣森然彌漫,分不清她是人是鬼,隻是不可抗拒地被**,就跟了她去,懷著自蹈死地的決心。有人說梅花之美,便在於豔麗與孤寒之間。若那黑釉麵上半開的白梅真是鬼,也該是個少年早夭的多情豔鬼。這隻盞儘得梅之神韻,實為不可多得的上品清玩。然而如此雅物不在名士案頭,偏落入了一個隻知揮刀殺人的莽夫之手。他的確是個莽夫。大字不識,這輩子除了刀柄沒握過彆的東西——唯一例外的是這隻茶盞。刀客過的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換飯吃的日子,所以沒有人聽說過刀客存錢。每一次順利地執行完任務,從雇主那裡領了銀子,這些粗豪漢子們通常總是不醉不歸,最豪華的酒樓、最紅的姑娘,人世間的享樂有一樣算一樣,統統給大爺上來——再怎麼奢靡也不算過分的,誰知道明天你還有命消受不?每一次執行完任務,他隻是即刻消失。酒樓和妓院,再繁華的銷金窟找不到他的影子。他在城外荒郊,墳地與野溪之畔。冷月光照著半盞**漾的清水,生滿老繭的手指縫裡,一朵白梅孤零零地開放了。那真是一隻奇異的茶盞。即使是白開水,盛在其中也染上淡淡幽芬。若用來品茶,再劣的粗葉子也變成當年梅梢新雪水泡的碧螺春,輕清在骨,仙品無雙。他在荒郊野地、冷月之下,半眯著眼睛一口口喝完了從小飯鋪討來的茶葉。飯鋪夥計用剛撕完燒鴨的油手抓了一把高碎末子給他,可是嘗在舌尖,隻有那一縷冷香,化入五臟六腑,抵死纏綿。 就像站在一樹梅花下,似暖還寒的春雪細細落下來,拂了一身還滿。月光裡身如山嶽的男子,虯髯中露出平靜微笑。腰間佩著闊大單刀,刀口血痕猶濕。這隻茶盞收在他的貼身行囊中密密包裹,每動用一回,代表著一條性命的斷送。江湖人說,他從不飲酒,因為他這門武功與酒性相衝,一飲,就破了功。這世上能醉人的,原也不隻是酒。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江湖上從來沒有人看到過他這個樣子,不然他們就要奇怪,怎麼半杯苦茶也能讓人爛醉如此?他飲儘殘茶,引刀起舞。刀風過處樹折石崩,一連串摧毀的聲響,如亂捶鼙鼓,打不到拍子上。男人粗豪聲音吟詠著薑白石暗香詞。清空雅正的長調,虎背熊腰的武夫。這情景奇詭而可笑。這闋詞他隻知其音不明其義。他不會月下吹笛,也不是傅粉何郎。他隻是個漂泊江湖的刀客,他的才子詞筆是殺人刀。是她教會他背誦這闋詞。他曾聽她唱過太多遍,一縷嬌柔吟聲纏入五臟六腑,她的容顏永不重現,她的聲音到死他也忘不了。她生在梅花季節,閨名裡也有個梅字。所以她愛梅成癖,案上供著梅,衣上繡著梅,平素不施脂粉。見過她的人都說,在她身畔便聞到幽幽暗香,不比麝臍濃烈,亦不比龍腦甜膩,那香是空的、冷的,若有若無似往似還,遺世獨立。如同新雪梅蕊,從骨髓裡透出來。因此他們說她是梅花仙子轉世,縱使輪回千遍也磨滅不了的一身仙骨。他不相信這無稽之談。她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兒。第一次遇見她,他坐在江州知府衙門屋瓦上,一身黑衣攜著刀,像隻毛發蓬亂的野貓。那時她正提筆寫下一首詠梅詞。綻破寒紅幾萼霜,影移薄暮過東牆,笛聲三弄任悠颺……才題了半闋,紙窗忽被一顆石子彈破。她推開窗,凝霜的月色下,看見了他。那漢子箕踞瓦上,舉著一隻酒壇仰頭酣飲,烈酒自口角淋漓流落。他擲開壇子,衝她揚了揚刀。大小姐?我是來殺你的,拿頭來吧。刀尖一滴血,濺在她案上詩箋,漸漸洇成一朵紅梅。她唯一的武器隻是一管兔毫。她提著筆抬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了他,不哭,不喊,不叫人。不知道憑了什麼,她比他更鎮定,好象她才是獵人。他隻是她手心裡的獵物。他還記得那晚她穿的是一領小毛素緞披風,雲髻高聳,一無插戴。耳上兩點米粒大的玉梅花。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彈刀而笑——自以為那是“獰笑”,惡狠狠地——他剛做完一票買賣,在她父親到處張貼著緝拿他的榜文的江州城裡,他很得意,借著酒勁想嚇唬一下知府的女兒。然而在明淨如鏡的刀刃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見了自己臉紅的模樣。十步一命的殺人刀,不敵她一個眼神。就是這樣開始的。窮凶極惡的劇賊與官衙裡的閨秀,每一夜,當後園那棵梅樹影子移過東牆,他便來找她,帶著酒。年少時他嗜酒如命。像很多腦袋懸在刀口上的人,不可一日無此物,是麻醉,是壯膽,也是澆愁。但她不曾陪他同飲,她有胎裡帶來的弱疾,大夫說,滴酒不能沾。她還對他說,你也不要再喝酒了,那不是好東西。她教他品茶,梅花上的雪泡的碧螺春,香妙難言。可是他咕咚一口就連茶葉吞入肚中,抹抹胡子又抱起心愛的酒壇。有兩句詞,倒是正合你我。她淡淡地笑了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我不懂這些,我是個粗人,從來不賭書。我隻賭命。是啊……我知道沒有人能改變你。也許將來有一天,你會懂……她摸了摸他的頭發,背過身去,輕聲說,當時隻道是尋常。是尋常的故事。後來他真的懂了,在她死了之後。離開江州的時候,什麼都帶不走。帶不走她窗下的梅樹,帶不走屋瓦上的月光,也帶不走那個輕嗔薄怒勸他戒酒的聲音。他的身上除了刀,隻有這隻梅花盞。朱紅裡子黑釉麵,冰冷的細瓷中,燒進了她的骨灰。從此,他再不飲酒。用這隻盞品著茶,七衝七泡,釅茶淡成了無色仍幽芬滿溢,是那一縷無端暗香,透骨縈繞。也許她真的是梅花仙子。縱使零落成泥碾作塵,依然香如故。他漸漸開始相信。人老了,比較容易從這種怪談中獲得安慰。那晚他在不知名的地方,江湖路任何一個驛站都可能是終點。是二月天氣,溪邊一樹單瓣江梅開得伶仃,凋萎的小白花和著春雪紛紛落下來。他盤膝坐在樹下,一身是血。刀就在腳邊,但他已經拾不起來。江湖從來不缺英雄。眼前這個少年刀客,將是下一代的天下第一。他不恨他,甚至有一絲感激。他抬起血手,抹了抹花白的虯髯,平靜地望著敵人。有酒麼?少年聞言驚訝。江湖人儘皆知,老刀客從不飲酒。都說他這門功夫沾酒就廢,可是事已至此,廢不廢還有什麼分彆麼?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上天對一個英雄最大的懲罰是長壽,在時間的輪下,他早已一敗塗地。少年解下腰間皮囊,以一種奇異的尊重,雙手平舉,恭恭敬敬地為這個必死的對手倒了滿滿一碗燒刀子。真是個怪老頭呢。他竟然用茶盞來喝酒。那一夜他在她的閨房裡看見了一樣從未出現過的東西。她親手開啟那隻精致的小木桶,醺然甜香噴薄而出,淹沒了花香。這是西域波斯國的葡萄酒,整個江州城也隻有十桶,我從父親那兒要了一桶。你這麼愛酒,不想嘗嘗麼?你不是不能飲酒麼?我隻是身子弱,飲酒恐傷脾胃,又不是沾酒就死。她斟滿一杯,回眸一笑。我難得向父親開口求什麼東西,他就我這一個女兒,難道還不肯給。他不知道我是替你要的。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水晶杯。杯中玲瓏剔透地回旋,紅得觸目驚心,飲酒如同飲血。雖是女人喝的甜釀,憑空生出幾分豪氣。他大喜,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她卻輕輕按住。這杯酒不是白喝的。要你付出一個代價,你先想好願不願。什麼?娶我。燭光下她的眼睛明亮異常,盯在他臉上。這一杯是成親酒,喝了它,我們就是夫妻,我今夜就跟你走,但我父親一定會派人追殺於你……他本來就在追殺我了,我什麼時候怕過官府?以前隻是江州通緝,你若敢帶我走,我父親就敢請示朝廷頒下跨府緝令,從此舉國之內寸步難行,天下雖大也再沒有我們容身之所。我不在乎,隻要我手中有刀,就能保護你。如果你沒有呢?她步步緊逼。我不想過殺人見血的日子。如果我叫你棄了刀,退出江湖,你願不願意?我願意。我……我從來不敢想你竟會跟我走……天下第一刀客算什麼,江湖再大,也比不上你……他驚喜得語無倫次。還有,以後你要戒了酒。我一直對你說,那不是好東西,但你不肯聽。我會戒的!隻要你嫁給我!酒不好喝,真的,我喝它隻是為了澆愁……但我有了你,還有什麼可愁的?他叫喊起來,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我答應你,我不動刀,不飲酒,就算以後被你父親殺了,能跟你做一天夫妻,勝過孤零零地活這一輩子!他舉起酒杯,卻被她奪了去。那麼,這杯酒讓我先喝吧。我一生沒沾過酒,可是自己的成親酒,總要滿飲此杯,才不枉一世。她仰頭一飲而儘。杯子拋在地上,清脆地碎裂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她說。突然閨房門砰然大開,衛兵衝了進來,弩箭在弦,密密麻麻地對準了他。紙窗上升起燭天的火光,呼喝聲震耳欲聾。這座小樓被包圍得鐵桶相似。她倒在他的懷裡,唇角淌出了細細的血絲。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父親安排的,從……第一天……我騙了你,這杯酒是他給你的,我沒有問他要。我向他求的,是你的命。他不肯給,朝廷不肯給。我給。你記住,天下人都要你死,我也要你活下去。今天就讓我們換一換,這條命,我來賭。她微笑著,慢慢閉上了眼睛。我們贏了。……你贏了,我輸了。老刀客喃喃地說。梅花盞中**漾著滿滿的烈酒,透過朱紅杯裡,如同鮮血。他顫巍巍地舉起手,仰頭一飲而儘,曼聲吟唱。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前輩果然是真英雄,在下佩服。少年揚刀肅立,深深行下一禮。但江湖無情,自古如此。今日在下恭送前輩一程!刀風席卷。老人揚手擲去瓷盞,瞑目待死。瓷盞尚在半空,忽然清脆地碎開來。鋒利的千萬瓷片如一場黑紅交錯的詭異大雪,鋪天蓋地激射而出。叮叮幾聲輕響。刀至中途,寸寸斷裂。有鬼啊——!少年握著一個刀把駭然失聲。那一刻濃烈的梅花香漫過刀風,窒人欲死。幻覺中無數白梅呼嘯飛舞,每朵花芯子裡開出個模模糊糊的女人臉……霧露沾濕雲鬟,縞衣素裳撲到他身上。少年捂住雙眼。戰勝第一刀客的身手,在不可解釋的靈異力量麵前隻如兒戲。碎瓷如飛刀,紛紛直插而下。你給了我這條命,可你有沒有問過我是否想要!沒有你我活這一輩子隻是受罪——是酷刑你懂嗎!梅姬,我們還是輸了——他聽到老刀客瘋了一般,泣血地嘶號。然後一切突然靜止。黑暗中,隻有梅的暗香,靜靜彌漫。少年走到老人的屍身前。他安詳地合著眼睛,唇角有笑。眉心插著一瓣瓷梅。潔白的小花瓣邊緣整齊如切,深入顱骨。一滴殘酒正在滑落,緩緩滲入傷口。少年費了一夜工夫將所有瓷片收集起來,與老人的遺體一同掩埋。天明時分,他在墳前磕了三個頭,低聲說:你們贏了,我羨慕你們。然後起身揚長而去。那一年,江湖上崛起了新一代的,天下第一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