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無辜(1 / 1)

夜來南風起 棉花花 1259 字 16天前

錢氏,閨名叫作如碧,出自《周易》,夏山如碧。意為富足興盛的太平安樂景象。因她出生於夏日,她的父親錢束溟便為她取此名。錢束溟是個長樂年間的老秀才,在鄉間教書幾十載,一生沒有入仕。他這輩子教過最優秀的兩個學生,便是呂琰和錢如碧。錢如碧是他的女兒,呂琰是他的鄉鄰之子。小兒女自幼同窗,一起苦讀、一起猜字,不拘取什麼裁、押什麼韻腳,都能在半炷香的時間裡成詩。錢束溟待呂琰與旁人不同,呂琰感念這份師恩。他與如碧互相傾慕。他們的情意,心裡、眉梢裡、眼裡,都懂得。學堂裡的墨水、宣紙、硯台,都看得見。呂琰曾為如碧寫過藏頭詩,四行,取第一行的第一個字、第二行的第二個字、第三行的第三個字、第四行的第四個字,連起來就是“我想娶你”。如碧心領神會地笑了。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十餘載共讀詩書的默契。呂琰對錢束溟說,大比之年,考取功名,便娶如碧為妻。人們都默認了這樁姻緣,隻道紅燭高燃是早晚的事。然而,順康十七年,如碧卻被黃稟德送入了宮。往後的很多個日夜,錢如碧常常恨自己,為何要在賽詩會上出那次風頭?如若她沒有奪魁,就不會名揚瓊州,被當地的高官黃稟德注意到。這導致她在離開瓊州的歲月裡,異常的沉默,沉默到仿佛時間都凝固了。然而,回不去了。順康十七年的冬日,瓊州賽詩會,呂琰與錢如碧相伴前往。最後一聯,題為:綠水本無憂, 因風皺麵。錢如碧看著呂琰,念了聲: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是日晚,兵丁闖入錢宅。黃稟德上下打量著錢如碧,拱了拱手,似笑非笑道:“錢姑娘,本官這裡有一條明路和一條暗路,你想選哪條?”明路,便是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宮。暗路,便是三口棺材。黃稟德沒有說除了錢氏父女,另外一口棺材是為誰而備,但話裡話外提到呂公子,顯然,他是調查過她的。他知道她的軟肋。錢如碧在燈下想了一夜。父親對她有生養之恩,如今年邁,怎忍見他老人家不得善終?呂公子年輕英俊,有大好的前程,連春闈還未來得及參加,怎能因為自己而不明不白地喪命呢?她決定走那條“明”路。黃稟德答應她,一定會厚待她的老父親和呂公子。柳樹下,呂公子為她送彆。兩人什麼話都沒說,相視一笑,卻像是把一生的話都說了。她的不舍,她的無奈,她的惜彆,被風刮著,飄向了遠方。轉身,她眼淚就流了下來。瓊州到上京,千裡迢迢,她的淚流了一路。進了宮,她便成了那個謹小慎微的錢禦女。每日在浩瀚的書海裡,才能尋得片刻的安寧。 她原想,一輩子,便這麼罷了吧。舍了自己,守護自己所愛的人。在這囚籠一般的皇宮裡過一生,心如枯槁。可誰知,命運偏跟她過不去,先是父親舊疾發作,死於老宅之中。數月後,呂公子也離奇死去。她知道,這一切都與黃稟德有關。他在逼她。嚴鈺事件後,宮中妃位多懸,她以素日卑微之由,在宮中的風雲變幻中,因禍得福,撫養了四皇子。黃稟德覺得,機會來了。《孫子兵法》中有一句話: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時機很重要,趕早者,不如趕巧。黃稟德認為,錢氏若趁著這個時機邀寵,事半功倍。可對於錢如碧來說,向一個不喜歡的男子邀寵,無異於淩割她。她有著讀書人的清高和瓊州女子的執拗。她嘗試過,但還是很快便放棄了。黃稟德步步緊逼,她退無可退。到呂公子的死訊傳來,她的心有如在萬丈懸崖邊跌落。原來,舍棄了自己,也沒有換來所愛的人平安。一霎時,自己進宮便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這一切,到底所為何來啊!期待沒了。籠中困獸,黃泉路冷!那本來就搖搖擺擺的殘燭,被暴雨澆滅。她原想抱著四皇子跳入禦湖,橫豎已生無可戀。可站在湖邊時,四皇子衝她一笑,她忽然又舍不得。他雖不是她親生的,卻曾如春雨般,溫潤了她孤寂的日月。他既來到她的身邊,便是她的孩兒啊。該死的不是她與諒兒,而是那出爾反爾的黃稟德,是給她帶來不幸的權勢,是這宮廷裡每一個人。她臨水看著自己的臉,竟因絕望和仇恨,扭曲了。那傳聞中,聖上的母親、聖朝的傳奇女子祈安太後,不就是抱著繈褓孩兒坐龍廷嗎?她也可以。她要手握生殺。殺了黃稟德,殺了瓊州太守,殺了押她進京的兵丁們……她想殺的人太多了。清夢堂。錢如碧已然換了張溫和的臉。她又是那個滿麵關切地看著郭清野的錢才人了。“妹妹——”她喚了一聲。郭清野托腮坐在窗邊,蔫蔫的。錢才人道:“妹妹一切順利,聖上沒有起疑,這是好事,怎麼怏怏不樂呢?”郭清野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青杏可憐,不明不白的。哎,她要是在郭家堡,我一定給她找個好男兒。”錢才人道:“妹妹此言差矣。她能代替妹妹乃是抬舉。唐人《阿房宮賦》中有言,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她能得幸,是福氣。”錢才人說的話,郭清野似懂非懂,品一品,又覺得有些道理,遂點了點頭。郭清野道:“姐姐,我下一步該做什麼?”錢才人坐在她身邊,輕輕撫著她的手,緩緩地說了一席話。郭清野抬頭道:“姐姐,不會真的傷害到小孩兒吧?我雖恨宛妃和皇後,但是……孩子是無辜的。”錢才人鄭重道:“不會的。再怎麼著,聖上的血脈,到什麼時候,都不會被波及。一切隻會有驚無險。”“嗯。”郭清野放心了。她的心還是純良的,不願禍及無辜。走出清夢堂,錢氏舒了口氣。她吩咐來兮:“你記得,暗中瞧著她,彆讓她辦砸了。還有,青杏那丫頭,留著終是禍患,這幾日,你跟二胡說,找個機會,將她推到浣衣院的井裡吧。每年總會有一兩個洗衣時不慎失足落井的小丫頭,無人會起疑。”二胡,是浣衣院的末等奴才,是“自己人”。來兮猶疑道:“主子,奴婢瞧著青杏還挺老實的,溫馴,聽話,不如……留著吧?諒她不敢壞事的……”錢氏瞪了來兮一眼。來兮忙將剩下的話吞進肚裡,心頭襲來一陣恐懼。她越來越害怕自家主子了。常常覺得自己的命,也快朝不保夕了。四月廿八,藥王菩薩的誕辰。成灝一大早領著後宮諸人並醫官署一眾醫官們拜了天、地、藥王,爾後,在宗聖殿旁設“齋宴”。除了四皇子,因乳娘說他有些腹瀉,沒有來,其餘各宮嬪妃、皇子、公主,都到了。被聖上臨幸過的郭清野,也被內廷監安排了一個位置。齋宴裡頭,全是素食。以示對藥王菩薩的敬重。齋宴之上,無人談笑,皆莊重肅穆。主食畢,上湯。今日的湯,是蓮子百合。味道清淡,養心安神。少頃,忽聽小宮人的尖叫聲。原來,是皇長子成詵和鳴翠館的小宮人紅桃,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場麵混亂起來。為什麼其他人沒事,獨這兩個人中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