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儘?嗬。”阿南起身,在庭院中來回走了兩步,旋即命道:“把他的屍首抬過來。不管他是活人還是死人,都得試了這衣裳!”掌事內監哆哆嗦嗦道:“是。”一群小內侍手忙腳亂地將小匣從繩子上解下。吊死之人,雙眼泛白,舌頭吐得老長,麵容可怖。小內侍們個個兒嚇得腿打篩子,卻還是不得已聽從皇後的吩咐。果不其然,那夜行服,小匣穿得正合身,分毫不錯。阿南道:“這身衣裳不必脫。將他送到內廷監林觀那裡,明日請聖上去瞧瞧。”“是。”人都散去後,阿南緩緩地往殿內走,邊走邊道:“明日跟花房的人說,在那挖開的地方,重新栽一棵樹吧。”聆兒道:“娘娘,還是栽鬆柏嗎?”過了一會子,阿南道:“嗯,還是栽鬆柏。”用帕子擦了擦臉,阿南疲軟地躺在床榻上。也許是今晚在庭院裡的一番折騰,也許是得知了成灝宿在了清夢堂的消息,對於阿南而言,今晚似乎比往日難熬許多。一枚新月,好像一朵素色的花,寧靜地開放在如墨的天上。聆兒聽著翻身的聲音,知道主子沒睡意,便隔簾道:“主子,您說,小匣為何會自儘?”阿南道:“暴露之時,便是身亡之日。這一點,在他答應替人辦事的時候,就該想到的。”聆兒歎息道:“他圖什麼?”“圖什麼?”阿南笑了笑。“本宮來自民間的市井,見到的貧苦人多矣。許多人家兒,爹娘死了,買一口薄棺的銀兩都沒有,兒女們賣身葬父、賣身葬母的事,月月都有。也有些人家兒,生下一堆的兒女,略平頭正臉些的姑娘,便賣去大戶人家做妾,姑娘若得勢呢,他們跟著沾光。姑娘若不得勢,死在了宅門裡頭,他們便說是姑娘自己不爭氣。舍了一個人,為了一家子的富貴,原是尋常事啊。本宮猜測,小匣,是為了他的家人吧。”阿南道。賀諫打發人去太行探查過,小匣家中還有個寡母、有個弟弟,隻是兩個月前忽然在太行消失了,應是被人秘密接去“享福”了。聆兒道:“主子,奴婢替您委屈。上回聖上在鳳鸞殿誤會了咱們的華樂公主,後麵連句話都沒有,還給了那姓郭的一塊葬狼的好地兒。今兒聖上寵幸了她,心裡該是會越發偏袒她了!”阿南沉默。她懂成灝。她與成灝之間,幼時相伴,後又夫妻多年,就像左手握著右手。但她也懂帝王。史上深情如許、愛妻如命的那羅延,在文獻皇後剛死,便留下“宣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蔡氏俱有寵”的記載,隻此一句,她便早早地就知道了,對於帝王而言,忠貞是無稽之談。她早早地便認清了事實。倘若今時今日,身處中宮的是沈家清歡,沒有郭姑娘,也會有張姑娘、王姑娘。她們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各種各樣的由頭,點綴宮牆之中的荒蕪。 阿南隻希望,成灝不管納誰為嬪禦,都能始終視她為妻,不因寵妃而做出傷害她的事。清夢堂。清晨。成灝睜開眼,撲鼻的酒味兒,摻雜著幾縷花香。綾羅帳內,郭清野在他身側。那榻上的一抹鮮紅,讓他清醒過來。他扶額,昨晚竟喝醉了。原來,這苞穀酒,後勁兒這樣足、這樣烈。倒不如花釀,入口綿柔,從來都隻有微醺的份兒。宿醉讓他口乾舌燥。他模模糊糊地記得昨晚殘存的旖旎場景。黑暗中,那女子青澀地承歡。他喚了聲:“小舟——”小舟連忙抱著拂塵進來,問道:“聖上,奴才在。”“倒些水來。”“是。”“昨晚你怎麼不叫一叫孤,任由孤睡在此處。”成灝喝了口水,責問道。雖然,他對郭清野有幾分好感,但他覺得這樣貿然臨幸她,終是不大好。一則,她父喪未久;二則,她與鳳鸞殿剛剛發生不愉,如今這樣與她親近,倒顯得自己不向著中宮似的;三則,他其實並未思量好,是否要留她在宮闈,是以,她在宮中這許多的日子了,他沒有開口再提封妃之事。現在……小舟戰戰栗栗道:“回……回稟聖上,昨兒,奴才見您睡……睡下了,酒碗落了地,便,不敢驚擾。”正說著,郭清野坐起身來。她揉了揉眼,看了看小舟,看了看成灝,眼中淌出蒙昧來。那蒙昧中又帶著幾分俏皮。“麻煩精,對不起,都是苞穀酒惹的禍。把那釀酒的人,連帶那酒壇子,各打八十大板吧。”她一個清白的女兒家,失了處子之身,現時卻向他一個漢子說對不起,且說出這等稚氣的話,成灝覺得好笑中夾雜著些許慚愧。成灝起了身:“罷了,罷了,將錯就錯吧。”他轉頭,看著郭清野:“今日,孤便讓內廷監擬旨,封你為五品芳儀吧。”一旁的小舟心中嘀咕著,原先是郭才人,現又是郭芳儀,聖上真是舍得給。“不!”郭清野說得很堅決。再度抬頭時,眼中已有淚光閃爍:“我……我不想做你的妃嬪。”“為什麼?”成灝清了清嗓子,“既然你已經……”“麻煩精,做你的婆姨會很慘,都會被人害,死的死,瘋的瘋,我不要。”成灝有些慍色:“你是哪裡聽來這些閒言,是誰胡亂揣測宮闈之事!”郭清野委屈地癟了癟嘴:“可這是事實——”成灝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他擦了把臉,走出清夢堂,春日早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忽然發現,這個小女子的蒙昧中帶著許多愚鈍和無知。他又想起,她說她不懂“錯信洪喬”是何意,宮中各處殿宇匾額上的金字,許多她都不識得,囫圇著分不清。他歎口氣,往金鑾殿走。今日,上牧監稟告了一個讓他憂心的事。聖朝的戰馬,居然染了瘟疫。雖說,現在天下太平,但戰馬對於朝廷來說,跟兵丁一樣重要。所謂“甲騎具裝”“兵馬甲仗”就是這個道理。不管一時半刻用不用得上,都一定得有。戰馬和戰士,是朝廷的脊梁。朝中有人提出,從前的上牧監柳元,倒頗具這方麵的才華,可惜,他現在人在瓊西。成灝想起來了,柳元,是嚴鈺的親娘舅,嚴鈺出事後,他把所有與她有關的人物都處罰了一遍,這個柳元,沒有證據表明他與嚴鈺做的那些事有關,故而,成灝隻是下旨將他貶到了瓊西做個末流小官。瓊西,在瓊州的西側,當地有句俚語:瓊西島,好是好,光長石頭不長草。那裡是荒蠻苦熱之地。現任的上牧監,是個唯唯諾諾的人。他跪在地上道:“聖上,牲畜之瘟疫若不加以控製,恐死傷過度啊。更有甚者,會蔓延到人的身上……”成灝明白事情的嚴重,他翻了翻朝中官員的履曆,柳元的確曾在順康四年在兩廣有過“治疫之功”。成灝遂即下令,將柳元調回上京。下了朝,他疲累得很。見中宮的掌事內監站在回廊上等他:“聖上,皇後娘娘說,請您去內廷監走一趟,昨兒,鳳鸞殿死了一名小內侍。”成灝擺了擺手:“這樣的事,皇後自己處理便好,不必叫孤去。”“可是……可是那死去的小內侍跟郭姑娘有關,跟那匹狼的死有關……”成灝聽得甚是心煩:“孤說了!這些事交由皇後去處理就好!那內侍已經死了,孤去了,有何用?橫豎死無對證!死人開不了口,聽的都是活人的話!”他扭頭去了禦馬監。聖朝到如今,已然四世,聖馬染瘟疫還是第一回。自古以來,君王皆信,瘟疫乃天降預警,若此番不平息,便要對天下人下罪己詔了。成灝是何等自負的一個人,怎願下罪己詔呢?鳴翠館。三月的柳樹,婀娜多姿。宮人來兮道:“娘娘,您瞧,不過才眨眼的工夫,柳樹上就都是新芽了。真好。”錢才人苦笑笑:“好什麼?”她瞧著那柳樹道:“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自從呂公子死後,她眼中的一切都染上了悲情的味道。哪怕雲朵散了又聚,哪怕花兒謝了又開,她眼裡亦隻有離恨,沒有圓滿。她這一生,終是不會再有圓滿了。來兮懂得主子的心思,將四皇子成諒抱了出來:“娘娘,您瞧,四皇子衝您笑呢。”錢才人伸出手來,摸了摸成諒的臉蛋,又將他抱入懷中:“是啊,他是我現在唯一的慰藉了。”成諒哭,乳娘抱著他下去喂奶。來兮道:“聖上已經下令,將柳元調回來了。他跟他那外甥女一樣的心眼多,不過,好在他一直肯幫娘娘,給您出謀劃策。”錢才人拂了拂書架上的一點汙垢,淡淡道:“什麼幫不幫的,他隻不過是為著自己。他還指望諒兒以後看著親娘的麵兒,格外看顧他這個舅爺呢。這等陰詭之人,等事情了結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來兮點頭,道:“清夢堂那裡,一切都順利。”“青杏那丫頭……”錢才人看了一眼來兮。青杏,便是昨晚真正被成灝臨幸的女子,清夢的小宮人。來兮道:“郭姑娘很是護著她,不願動手。”錢才人將毛筆蘸了墨,歎道:“蠢貨就是蠢貨。她這樣對她亦沒有好處。”“娘娘,隻要她接下來一直按照您的意思辦,就行。”錢才人在紙上寫了個“恨”字,依舊是柳體,開闊、峻厲。寫完,放下筆,她嘲諷道:“這勞什子的宮廷,這勞什子的權貴,將呂公子毀了,也將我毀了。好。那我便來將他們都毀了、都毀了……我要讓黃稟德睜大他的狗眼瞧著,我不爭,不搶,不出手,甚至我不需要皇帝的恩寵,便能將所有人鬥敗,所有人……我要扒了黃稟德的皮,鋪在那金鑾殿的椅子上……”說著,她笑起來。那笑聲仿佛是從千瘡百孔的心裡漏出的風,呼呼地刮,窗欞都擋不住。來兮看著主子,竟覺得她笑起來有一絲陌生了,跟小時候在鄉間看到的“失心瘋”頗為相似。隻不過,主子的眼中燒著執著的火苗。漸漸的,錢才人仿佛陷入一種鏡花水月的迷醉裡。在她的臆想中,那些直接或間接給她造成不幸的人,全都死掉了。這宮裡頭,到處都在流血,她穿著黑金袍,踩著那些鮮血,抱著她的養子成諒,一步步走向金鑾殿。